摘要：從政治社會學特別是階層博弈論的視角分析了普密蓬時期泰國政治轉型“遲滯動蕩性”“相對穩(wěn)定性”的兩大特征，以及兩階段各階層博弈格局對比及其演變過程，認為“王黨派”和“他信派”兩極對峙的形成與泰王的精神統(tǒng)合作用是造成這種政治轉型困局的關鍵因素。其形成與作用機制是泰國貧富差距過大及地區(qū)發(fā)展過于不平衡造成的社會階層分化和對立，以及泰國的政治傳統(tǒng)缺乏妥協(xié)的精神及其派生的有序監(jiān)督制衡機制。

關鍵詞：泰國;普密蓬體制;階層博弈;階層斷裂;兩極結構

中圖分類號：D73/7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15-0024-04

泰國的政治現(xiàn)代化轉型在1932年憲政革命之前總體上平穩(wěn)順利，世所罕見地未出現(xiàn)大規(guī)模暴力流血就建立起了君主立憲政體;然而1932年以后，乃至到普密蓬國王執(zhí)政的后期，泰國的政治發(fā)展則長期陷入遲滯和反復的軍事政變中，付出高昂代價仍未能建成成熟民主政體，這與先前形成鮮明反差。本文試圖從政治社會學的視角，通過分析社會階層互動解釋普密蓬末期這種“滯而不崩”的現(xiàn)象，認為“兩極結構”的產生及泰王的精神統(tǒng)合作用，是造成這種局面的關鍵因素。

一、普密蓬時期泰國政治轉型的兩大特征

自拉瑪四世國王（1868年10月1日—1910年10月23日在位）啟動政治現(xiàn)代化改革以來，直至1932年憲政革命，泰國均未發(fā)生其他國家政治現(xiàn)代化變革中所普遍出現(xiàn)的大規(guī)模流血沖突，以較低的代價完成了君主立憲政治框架的建構;然而1932年以后，尤其是2006年他信政權被軍事政變推翻后，泰國的政治現(xiàn)代化進程陷入阻滯，民主化進程不斷被軍人干政和軍事政變打破，這與1932年以前民主化的順利進展形成鮮明對比。泰國的政治轉型開始陷入“民主政體——軍事政變——軍政府”輪替的困局中。1992年民主運動及他信民選政權上臺后，泰國政治轉型曾一度似乎將步入正軌，但2006年他信政權倒臺及之后一系列社會動蕩的發(fā)生，使這種樂觀隨即化為泡影。

為方便研究，本文以5年為時間單位，根據相關資料整理出“泰國1932年（含）后軍事政變發(fā)生頻率表”。從圖表可以看出：自1932年憲政革命發(fā)生的頭5年里，泰國發(fā)生軍事政變3次，而在隨后的1937至1946年，10年里未發(fā)生政變，迎來第一個長波穩(wěn)定期，因為軍方當局在鎮(zhèn)壓?；逝珊笕〉昧苏紊系慕^對優(yōu)勢。1947至1966年屬于第一個間歇動蕩期，其中1947至1951年爆發(fā)了5次政變，為政變最密集的時段，1957至1961年爆發(fā)了2次政變，1952至1956年，1962至1966年則未爆發(fā)政變。1967至1991年是一個長波動蕩期，峰值在1977到1981年，軍事政變達到3次。1992至2001年，泰國迎來第二個長波穩(wěn)定期，而這次的長期穩(wěn)定是在民選文官政府的治理下實現(xiàn)的，這也是為什么當時會有學者對泰國政治發(fā)展樂觀的緣故。2002到2016年這個時間段，屬于第二個間歇動蕩期，分別在2006年和2014年發(fā)生軍方推翻他信派民選政府的政變，在此期間還爆發(fā)了“紅衫軍”與“黃衫軍”的大規(guī)模街頭對峙和流血沖突。

因此，1932年以后的泰國政局特征，可概括為兩點：一為“遲滯動蕩性”;二為“相對穩(wěn)定性”，即民主化和軍人干政的反復沖擊，并未導致“普密蓬體制”的崩潰;這兩者同時存在的特征看似相互矛盾，構成了普密蓬體制的內在張力。本文認為，普密蓬末期即第二個間歇動蕩期的泰國政治轉型困局，應當深入探究：一是因為其打破了第二個長波穩(wěn)定期文官政治的有序演進，成為1932年以后泰國政局的典型;二是其在時間上距離當前最近，勢必嚴重影響泰國政局的未來走向。本文將通過系統(tǒng)研究普密蓬末期社會階層博弈的變化，探析泰國政局在普密蓬末期為何會呈現(xiàn)上述兩種特征的深層原因。

在展開分析之前，有必要對一些基本概念加以界定。

一是卻克里改革時期：專指拉瑪四世親政至1932年人民黨（Khana Ratsadon）實現(xiàn)憲政革命目標（1851-1932年），此為泰國政治現(xiàn)代化的第一階段。

二是普密蓬時期：1932憲政革命后，僅有拉瑪九世國王普密蓬·阿杜德（Bhumibol Adulyadej）統(tǒng)治時間最長;拉瑪七世在1934年被迫退位，而1941年拉瑪八世加冕，1946年即受槍殺離奇逝世，同年其弟普密蓬即位，是為拉瑪九世。因此，“普密蓬時期”專指拉瑪九世國王在位時期（1946-2016年），這段時期是泰國現(xiàn)代政治最具代表性的時期，也是泰國政治現(xiàn)代化的第二階段。其中，1997年泰國經濟危機爆發(fā)至2016年普密蓬國王去世這段時期，可稱為“普密蓬末期”。

三是普密蓬體制：普密蓬時期泰國逐漸形成的同時具有遲滯動蕩性和相對穩(wěn)定性的，具有較強內在張力的政治體制;普密蓬國王逝世后，這種體制依然延續(xù)至今，或將持續(xù)較長時間。

四是王黨派：王室和保守勢力的支持力量，其構成在泰國政治現(xiàn)代化改革的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逐步發(fā)生了變化，到普密蓬體制成熟時，該勢力主要是“王權—軍權—城市中產”構成的政治同盟。

五是他信派：普密蓬末期涌現(xiàn)出的新興政治力量，主要由新興資產階級和支持他們的底層民眾構成，與王黨派形成政治對壘，這支力量均奉泰國前總理他信為精神領袖。

六是兩極結構：在王黨派和他信派的政治對峙中，泰國的中產階層被撕裂，并未起到緩沖上下層矛盾的作用，反而歸入這兩個派別，加劇了階級對立，形成“中間弱，兩端強”的對峙格局。

二、兩階段階層博弈格局對比及其演變過程

泰國社會階層垂直分化嚴重，這種境況至今未變，主要原因在于其傳統(tǒng)文化固有的等級觀念及地區(qū)經濟發(fā)展的不均衡。社會垂直分化在泰國非常突出，以致該國幾乎所有影響社會轉型的政治勢力皆出于不同的階層，而不是出于族群、宗教、政黨等橫向的社會區(qū)分，換句話說泰國政治博弈的本質實際上就是階層博弈。

1932年憲政革命之前，泰國王室出于應對西方列強入侵的需要，啟動了一系列改革，其主要措施有：發(fā)展新式平民教育、派遣留學生出國學習、建立新式官僚機構及設立新式軍隊。這些改革直接促生了具有反對王權專制特點的新官僚精英階層，其上層主要由掌握軍權的舊官僚構成，而中下層則主要是青年軍官、低級官吏和知識分子。這些在王室啟動的改革中產生的新精英因其對舊體制的不滿，逐漸取代西方壓力，成為后續(xù)改革的施壓者。此時泰國普通民眾的政治參與意識尚未覺醒，因此1932年以前的卻克里改革，幾乎完全是新舊精英之間的博弈。

卻克里改革中的泰國社會階層，主要由四部分構成：一是上層：王室與舊官僚階層;二是中上層：從舊官僚階層中分化出來的、掌握軍權的新精英上層;三是中下層：從草根中崛起、具有知識和一定經濟實力的新精英中下層;四是下層：政治參與意識尚未覺醒的普通民眾。其中中上層與中層在當時都是新興政治力量，而下層尚未進入政治博弈領域。

（一）與卻克里改革時期相比，至普密蓬末期，泰國的社會階層結構發(fā)生了巨變

主要體現(xiàn)為三方面：一是“王權—軍權”合流形成新的上層;二是新興中產階層崛起并產生分裂;三是底層民眾的政治覺醒。具體分析如下：

首先，實現(xiàn)了君主立憲制后，軍隊一度完全控制泰國政局，王室則被邊緣化，形成一個軍方強君主弱的局面，此種狀況在鑾披汶（Pibul Songkhram）和沙立（Sarit Thanarat）統(tǒng)治時期數度達到巔峰。然而，在沙立統(tǒng)治時代，王室的影響開始回潮，普密蓬國王成功地利用兩個重大事件來提高王室的權威，即1973年10月和1992年5月的民主運動。在全國局勢瀕臨失控的情況下，普密蓬國王不失時宜地站在學生和市民一方，促使當時的軍方領導人下臺。正因如此，軍方看到普密蓬國王不可小覷的政治影響力，以及逐步崛起的新興中產政治力量對既有格局足以構成的致命沖擊;若要實現(xiàn)長期穩(wěn)定統(tǒng)治，必須拉攏王室，以形成新的政治平衡。于是，在20世紀70-90年代，泰國的軍方逐步與王室一起，形成一個較為穩(wěn)固的政治共同體，即普密蓬末期新的上層階級。在這種結構中，憲法和法律承認國王至高無上的權威，而國王則為軍方的決策背書，尤其是后者以政變形式推翻民選政府時。

其次，20世紀70年代伊始，泰國采用了自由放任型（Laissez Faire）經濟發(fā)展策略，社會相對穩(wěn)定，經濟快速成長，形成了有利中產階級成長的環(huán)境;至80年代后半期到90年代末，中產階級開始深深介入政治。其中兩支新興中產階級尤為重要：城市中產階級與新興資產階級。前者以“黃衫軍”為代表，他們是卻克里改革時期中下新興階層的延續(xù)和擴張;后者以他信家族為代表，屬于這時期中產階級的中上層（區(qū)別于第一階段作為中上層的軍方），這是一支全新的力量，在卻克里改革時期并不存在，而是市場經濟發(fā)展的直接結果。新興資產階級對參與政治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大于城市中產階級，因為他們企圖依靠強大的經濟地位推動政治地位的提高。

再次，在卻克里時期，由于傳統(tǒng)觀念及諸多因素限制，底層民眾實際未參與政治變革的過程;然而，到普密蓬末期，由于經濟及教育的發(fā)展，底層民眾開始政治覺醒，從遠離政治變?yōu)榉e極參與，尤其表現(xiàn)為積極支持他信所代表的新興資本集團。具體而言，在新興資本集團力量崛起后，因其在泰國社會缺乏穩(wěn)固的根基，人口基數龐大的底層社會成了他們天然結盟的對象。草根階層成為新興資本集團的票倉，后者經常用金錢作為誘餌，通過賄賂來贏得他們的支持。精英階層再也無法忽視普通民眾的存在而私自妥協(xié)，只能爭相拉攏民心。民眾開始成為王黨勢力和新興資本勢力的共同拉攏對象，但因新興資本勢力給他們讓利的幅度更大，他們遂通過選票支持后者，從而形成一個利益共同體。

綜上，在普密蓬體制末期，泰國社會政治生活中主要出現(xiàn)的是以下四個階層的博弈：一是上層：王室及軍方，共同掌握絕大多數社會資源，在相當大程度上對泰國仍形成壟斷性控制，其中王室主要掌握傳統(tǒng)信仰和道義資源，軍方主要掌握暴力壟斷權力。二是中上層：新興資產階級，掌握較多經濟資源，并借以獲取草根選票支持而獲得較多政治資源，對上層的政治壟斷構成事實上的威脅。三是中下層：城市中產階級，以城市白領與專業(yè)人士為主，掌握較多知識資源和一定經濟資源。四是下層：北部農村及城市貧民。

這四個階層均分別擁有不同的社會資源：國王與軍方是傳統(tǒng)的權威;國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榮譽，能贏得多數泰國人的擁護，且積累了大量財富;軍方控制了暴力機器，且擁有相當的財富與人脈資源。城市中產階級和新興資產階級受過良好的教育，且掌握相當數目的社會財富，后者還掌握較多的選票資源。底層民眾雖無太多社會資源，但由于人數眾多，因而得以在民主制度下控制選舉票倉。

（二）相比早期的博弈格局，泰國各派政治勢力之間的博弈情況出現(xiàn)了變化

上述新的權力分布格局，相比早期的博弈格局，泰國各派政治勢力之間的博弈情況出現(xiàn)了以下變化：

從上層階級來看：王室的權威在韋伯意義的“法理”方面有所削弱，但其財富、社會威望、人脈資源等各方面“軟實力”不減反增。當然這是在普密蓬國王執(zhí)政穩(wěn)固后形成的格局，而其形成過程卻經歷了諸多曲折：王室的權威曾一度因軍人集團的崛起而衰落。1932年革命后，軍方勢力開始介入國家權力中心，并長期實質掌握國家政權，這曾導致王室權威一度衰落，成為軍人集團的附庸。后來軍方出于穩(wěn)固政權需要，恢復部分國王權威，而普密蓬國王則趁機利用軍方和他信派之間的矛盾沖突，數次調解政治危機，且設立國王基金救助窮人，這些都恢復并強化了國王至高無上的威信。

從中上及中間階級來看，出現(xiàn)以下重大變化：首先，軍人集團已倒向王室勢力，并與之緊緊捆綁;軍方開始長期掌握國家實權，并與其他政治勢力保持相對獨立。為了鞏固自身地位，其立場開始堅定地支持王室，但又允許有限民主在不威脅自身及王室的前提下存在。這些原先作為新銳精英的勢力，由于保守力量內部利益重新分配，已經放棄原初的激進變革立場，被整合進守舊力量。

其次，一批新派勢力隨著城鎮(zhèn)化及經濟、教育的發(fā)展而崛起，其中一派是以“黃衫軍”為代表的城市中產階級，另一派則是以他信為代表的的新興資產階級。與此同時，隨著民主化和地方自治的推進，開始出現(xiàn)掌握較多社會資源的地方豪強勢力，其社會基礎是具有濃厚封建色彩的蔭庇制人脈關系。新興資本集團由于缺乏傳統(tǒng)社會資源，便與下層民眾勢力結合，通過選票政治及給下層民眾讓利的方式，周期性地奪取政權。但他信派的這種左翼政策，一方面加重了城市中產階級的稅負，另一方面嚴重沖擊了地方豪強在底層民眾中的蔭庇政治網絡。城市中產階級和地方豪強勢力因為新興資產階級與民眾的崛起而利益受損，于是他們與“王室-軍人”同盟一并結成反他信派的利益共同體。

從草根階級來看：經濟及教育的發(fā)展及各派政治勢力在農村的組織動員，使得底層民眾開始政治覺醒，他們再也不像轉型早期那樣不關心政治，而是變得活躍起來;精英階層再也無法忽視普通民眾的存在而私自妥協(xié)，只能爭相拉攏民心。民眾開始成為王黨勢力和新興資本勢力的共同拉攏對象，但因新興資本勢力給他們讓利的幅度更大，他們遂通過選票支持后者，從而形成“新興資本勢力-草根階層”利益共同體，與“王室-軍人-地方豪強-城市中產”利益共同體相抗衡。

從以上變化可以看出，1932年以后從王室到底層民眾，泰國的各個社會階層都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舊的勢力分化重組，新的勢力又橫空出世，原本無影響力的階層開始變得舉足輕重，這些變化都使得泰國的政治博弈變得更加復雜。

而總體來看，到普密蓬時代，泰國分化重組了的社會勢力開始形成兩大政治聯(lián)盟，即泛他信派的新興資本勢力-草根階層同盟（或稱“他信派”），以及泛王黨派的王室-軍人-地方豪強-城市中產同盟（或稱“王黨派”）。這兩大勢均力敵的政治勢力如果在成熟的民主國家，將成為兩黨有序博弈的基礎，但在泰國，它們卻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一是雙方力量的對決并不采用制度化的手段，而是訴諸街頭政治、流血沖突和軍事鎮(zhèn)壓;二是城市中產階級并未像在世界其他地區(qū)的普遍政治經驗那樣，成為推動社會溫和民主化變革的中堅力量，反倒為了利益自保，站在了王黨勢力的一邊。

三、兩極結構的形成與泰王的精神統(tǒng)合作用

按照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的經典社會變革理論，隨著經濟發(fā)展造成中產階層人口比例的大幅增加，及掌握更多的社會資源，他們的政治參與積極性自然會提高，且因他們自身的保守性特征，最適合團結達成政治訴求，穩(wěn)步推進民主化進程。泰國的現(xiàn)實卻是中產階級確實已經崛起，且掌握相當的社會資源，尤其是擁有大量資本的新興資產階級;他們確實也積極投身參與政治，社會影響遠超卻克里時期的中產階級。然而，李普塞特根據過往經驗總結出的中產階級穩(wěn)步推動社會民主化變革的事情卻并未在泰國發(fā)生。其原因何在？

事實上，普密蓬末期和卻克里時期相比，最明顯的特征是中產階層的結構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且產生“兩極分化”，即新興資本集團和城市中產階層這兩支新興中產階級勢力，并未結合而建立一個新而獨立統(tǒng)一的中產階級政治聯(lián)盟，而是分別投靠“他信派”和“王黨派”，進而成為這兩股主要政治力量的代理人，直接參與泰國政治長達20余年。顯然，中產階級的地位有了較大的提高，相比卻克里時期亦更加積極參與政治，甚至可以參與權力中心，但卻是作為其他社會政治勢力的附庸而存在。當然，即使在成熟的民主國家，中產階級也可分屬不同的政治團體，但并不像在泰國那樣，中產階級分裂而歸入兩大陣營，且形成對峙局面。

這種“他信派”和“王黨派”陣營對峙的“泰國特色”政治局面，撕裂了中產階層，將其不同的兩支分別歸入以“王權-軍權”為一方而以“草根-新興資產階級”為另一方的兩大政治派別中，從而形成這樣一種階層斷裂的局面：“王黨派”和“他信派”出現(xiàn)兩極對峙，不同政治勢力不得不“選邊站”，而中立政治力量則在政治場域中陷入失語。這種困局恰似冷戰(zhàn)中美蘇兩大陣營的對抗僵局，遂可將其命名為“兩極結構”。

“兩極結構”的存在，恰好就是普密蓬末期泰國政治的“遲滯動蕩性”的緣故?！皟蓸O結構”根植于泰國經濟文化結構的深處，具有相當的社會根基，難以打破。其形成與作用機制如下：

首先，泰國長期重效率輕公平的經濟政策引起的貧富差距過大，及地區(qū)發(fā)展過于不平衡造成的社會階層分化和對立，形成勢均力敵、難以達成政治共識的兩大政治板塊，而兩者在泰國現(xiàn)有的政治框架中，都分別具備較穩(wěn)固的合法性來源：“王黨派”的合法性來源是傳統(tǒng)與軍隊，“他信派”的合法性來源則是民主話語及選票。當人們被劃分在長期對抗的不同團體中時，其各自對其團體的歸宿感和認同感都會不斷加強;而普密蓬末期政治框架的“雙合法性”來源，及其對應的兩大政治板塊的碰撞，正好強化了這種階層認同的固化，并使中產階層的撕裂難以彌合。

其次，泰國的政治傳統(tǒng)，正如許多亞洲國家一樣，缺乏妥協(xié)的精神及其派生的有序監(jiān)督制衡機制，任何一方上臺都傾向將對方趕盡殺絕，毫無對話余地;這種缺乏妥協(xié)精神的政治文化，正是在長期的專制統(tǒng)治中逐步形成的。這就導致任何一派在掌權后，即便建立起制衡監(jiān)督機制，也只能是自上而下的垂直監(jiān)督，無法形成有效的橫向監(jiān)督機制。而泰國的蔭庇制恰巧強化了這一點：橫向監(jiān)督本應基于權利義務對等的關系，才能達到相互制衡的目的;如今泰國兩大政治集團之間的橫向關系是敵對關系，而非競爭關系，這容易導致不同政治集團間的分歧加劇而合作意愿弱化;同一政治集團內的縱向關系也不是對等關系，而是庇護-效忠模式，這反過來強化了每個政治板塊的內部一致性。

那么，普密蓬末期的社會動蕩，為何僅造成泰國政治現(xiàn)代化的遲滯，卻未導致制度崩潰？這種“相對穩(wěn)定性”之成因可作如下解釋：

首先，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在普密蓬末期依然具備強大的社會基礎。泰王室長期被泰國民眾奉為神明，國王和王室成員的畫像不僅在大街小巷隨處可見，且普遍被民眾供奉在家中，視若神明。這種王室崇拜與泰國特有的佛教文化及“蔭庇制”文化相結合，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心態(tài)：一方面泰王被視為泰國佛教的首席“護法”，另一方面泰王又處于“蔭庇”鏈條的頂端。這足以使國王和王室在篤信佛教，又期待尋找終極安全感的泰國民眾中，形成強烈的認同感;這從普密蓬國王生病住院后，民眾萬人空巷為其祈福，以及拉瑪十世新國王雖然先前名聲欠佳，而民眾卻迅速接受等一系列事件中可見一斑。

除了在精神層面繼續(xù)保持強大影響力，泰王室在經濟層面也注重向民眾適當讓利。普密蓬國王提出并倡導“適度經濟”思想，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設了4000余個幫助發(fā)展國民經濟“皇家發(fā)展項目”，在泰北山區(qū)推廣罌粟替代種植，動用王室經費興修水利、建電站，在王宮內聘請專家試驗良種，設立水稻、奶牛場、淡水魚良種培育和研究中心。在位期間，普密蓬國王遍訪泰國各地，尤其是貧困地區(qū)，巡視王室利民項目的實施情況。這些具體措施，都能在傳統(tǒng)文化保持影響力的前提下，進一步起到籠絡民心的作用。

而對于包括軍方在內的泰國多數精英，尤其是那些非“王黨派”的精英派系，雖然主觀上并不一定會像民眾那樣對王室心存淳樸的敬畏，但鑒于王室在民眾心理中的超強影響力，他們至少在表面上必須表現(xiàn)出對王室的恭敬，以免失去民眾的支持。

其次，普密蓬末期的兩大政治勢力中，“王黨派”勢力稍居上風，因其掌握軍隊實權，正因如此，新興資本勢力在通過讓利拉攏草根選票支持時，不敢開罪王室和軍隊，只敢拿城市中產階級開刀，向他們加大征稅，這也是本來應傾向進步的城市中產階級并不力挺民主化，反而倒向王黨勢力的真實原因：新興資本勢力主導下的政府出臺“親民”經濟政策，使中產階級經濟利益受損，不得已倒向強勢、保守的“王黨派”勢力，寧可犧牲部分自由以確保自身經濟利益?！巴觞h派”的相對優(yōu)勢，尤其是軍隊對王室的堅定支持，正是普密蓬體制并未因政治動蕩而崩解的另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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