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蘭明
(太原師范學院 外語系,山西 晉中 030619)
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Wolfe,1900—1938)是美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奇才,29歲時出版第一部小說《天使,望故鄉(xiāng)》之后便蜚聲文壇,成為眾多文學家和批評家關注的對象(顏學軍,2012)。帕梅拉·H·約翰遜認為,他在美國文學中的地位與海明威、福克納、斯坦貝克等人不相上下(Turnbull, 1967: 132)。托馬斯·沃爾夫想象力豐富且勤于思考,他的小說充滿了抒情氣息,而不是以情節(jié)取勝,再加上他并不豐富的經歷,以及他傷感的心靈,使小說具有一層自傳色彩。近年來一些從事美國文學史編撰的學者,也開始在其作品中逐漸加入關于沃爾夫的章節(jié)。國內學者們對沃爾夫的關注程度也日趨上升,常有研究沃爾夫小說的新作問世(Wang, 2010: 139)。筆者曾主持并完成了一項題為“托馬斯·沃爾夫短篇小說風格研究”的科研項目,曾對沃爾夫短篇小說做過系列研究,正在進行研究有項目有“托馬斯·沃爾夫作品漢譯的傳播學視角研究”。對短篇小說《沒有門》的評論,則是在此前研究的基礎上,對沃爾夫小說的內在特點與其精神世界的進一步探究。《沒有門》是沃爾夫對“門”,即信仰問題長期思考與追尋的表達。小說以講述時間與流浪者的故事為載體,在對人生、對信仰的不斷叩問中進行著孜孜探索。同時,小說的布局方式大有深意,而這又拓展了我們的闡釋空間。
《沒有門》所采用的是一種環(huán)形結構,循環(huán)而嚴謹。照應、對比、排比等手法比比皆是。“永遠流浪和重歸故土”這一主題,即時間與流浪者的故事,在小說中有著默契的呼應。
沃爾夫十分注重時間、珍惜時間。他對時間有著自己的思考。在《一部小說的故事》中,沃爾夫闡釋了他對時間的理解,時間有三重性:第一是簡單的時序,即現(xiàn)在,它是鐘的時間,是將敘述向前推進的因素;第二是過去的時間,“人的經驗的累積使個別人的生命每一剎那不僅受到這一剎那的經驗的影響,也受到直至這一剎那的一切經驗的影響”;第三是永恒的時間,“我認為那是不變的江河、大海、山嶺和大地的時間。它是不變的時間宇宙,在它之上,映襯出人生的平微與短暫”(沃爾夫,2008: 68-69)。這篇小說的時間觀可謂三者皆有。沃爾夫站在現(xiàn)時的點上,回顧過去,思忖現(xiàn)在,期冀未來,逐著時間的長河流浪,流浪在信仰(“門”)的永恒追尋中。時間的每一次流淌都與“門”息息相關。所以接下來的敘述即以時間為寓意巧妙地以十月與四月作為展開敘述的兩個時間點,進而將小說分為四個部分,且每一部分又是相對自足、循環(huán)的個體——實際上,是四個“剎那的時間”。
1931年10月是第一部分。在這一階段中,小說從“我”自身講起,從孤獨講起——因長久的流浪而身心孤獨,但孤獨、寂寞卻恰恰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們極其向往的生活(Kislev,2019)。所以小說中有了這些人驅車尋找、享受這種生涯的敘述,有了他們與東道主邂逅的情節(jié),有了關于南布魯克林等人、事的講述。在這里,小說首次提到了“時間和城市的神秘”,提到了“時間的傳奇”“城市的時間”。這是不能用分、時、日、年來衡量的時間尺度,是如神話般可怕的“感覺時代”,是不同于流浪者所生活的另一世界的時間,而這并不是流浪者所要尋覓的時間,也不是他的信仰所在。凡此種種,在以時間為軸的流浪中、以不斷地講述與回憶及不同標準的對比中,小說敘述似乎又回到追尋的原點,“一扇窗子關上了”,“那是黑暗時間的一個剎那,那是奇怪的、有上百萬個面貌的、時間的黑暗面貌之一”(Wolfe, 1987: 85)。
1923年10月是第二部分。該部分采用倒敘手法,以“我”的回憶為主要敘述內容。同第一部分,小說在此同樣以“孤獨和流浪”起筆,同時照應前邊所講的“歲、月、日、鐘點的數(shù)量”,以“無限和異常”的“實實在在的時間”開始流浪生涯的講述。“我”熱愛人生,對人生的饑渴、對故土的眷戀、對父親的呼喚……所有這些都融入了希望的光芒,灌注了持久的動力。十月,正如小說所講,有憂愁也有喜悅;既豐富多彩,又令人迷惘不已;這是個成熟的、金色的、豐富的月份,帶給人們思念、收獲、歡樂、希望,給行動注入生命和精力;但這也是一個“比四月更殘酷”的月份(Eliot, 1998: 1),帶走了流逝的時間,默默地嗚咽著憂愁與悲慘?!拔摇薄皼]有門可進”,只能“去重新找到世界”,而這正是“黑暗的時間的另一剎那。這是時間的千變萬化的面貌的另一個面貌”。流浪在變化的時間中。在變化的時間中繼續(xù)流浪?!跋旅媸橇硪粋€剎那”,昭示著另一段流浪生涯。
1926年10月是第三部分。在這個時間里,小說表現(xiàn)著“人們的不可名狀的、情緒激動的矛盾心境——強烈的歡樂與空虛的凄涼,希望與恐懼,家與饑渴,嚴酷統(tǒng)治的孿生暴政——永遠流浪與重歸故土”(Wolfe, 1987: 62),既呼應開篇,又進一步開掘主旨:“那兒有些東西不可思議地近又極熟稔,只是一字之差,一步之差,一室之差,一門之差——只差一個門而這門永遠不開,只差一個門而這門永遠找不到”(Wolfe, 1987: 63),于是小說繼續(xù)在這輪回的十月里追尋著心中的信仰:
古老小旅館休息室里的一家人之間及與家庭教師或熟悉的教士的談話、欲作一名大學生的渴望、熟悉的生活熟悉的餐點、失敗的比賽……一次次地投身追尋,一次次地無門而返——沒有屬于自己的“門”。在大家都覺得就要過上世界上最高級、最幸福的生活時,“我”卻是“高高興興”地離去,而且是“懷著難以忍受的欲望”;在參加默頓隊的賽跑中,即使比賽已經結束,但“我”渾然不知,“我重新聽得見我自己的嘶啞的幽靈般不真實的聲音在氣喘吁吁地說:‘快,默頓!’”,以至于朋友們提醒“別跑了”,內心強烈的追尋欲望在燃燒著,注定會找到可以進去的“門”。(Matthews, 1997: 58)
1928年4月暮是第四部分。四月直接承接著第三部分中所談:“他們把四月講得最美妙,因為他們生活里的四月最短促”,所以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唯其短暫,才更顯珍貴。一個“暮”字,更彰顯出這種急迫感。這一階段,小說別有深意地講述一個固定姿勢眺望窗外景物的怪人以及人們的笑談、無數(shù)在城市中干活的小伙子們、穿梭于黑夜中的大篷車、縈繞“我”心頭的永恒形象……“我”認同這些勞動著的兄弟們的生活,享受他們的喜怒哀樂,因為“四月和夜的黑暗的生活是富有光彩的”?!霸诤诎岛退脑碌哪Хɡ?,他們的生活是光輝燦爛的”,所以小說借機講到要重新生活:“黑夜會帶著青黑色在我的周圍旋轉著它那瘋狂的巨大的舞步,而白晝會不可思議地重新到來,就像誕生,就像希望,就像歡樂一樣,而我也就從瘋狂中被拯救出來了,發(fā)覺我自己重新在布魯克林橋上,正在過橋回家去,而早晨,明亮、發(fā)光的早晨,不可思議地照耀著這座偉大城市的峭壁似的高樓大廈的正面和墻壁”,經歷了黑夜,經歷著寂靜,流浪的腳步在回歸,回歸大地,回歸新的生氣勃勃的生活?!坝肋h流浪和重歸故土”又一次得到升華。
《沒有門》以講述時間和流浪者的故事來表現(xiàn)追尋信仰的曲折過程。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認為時間是生命的本質(Editorial, 2019: August 30)。正是時刻流淌著的時間長河構成了人的生命,而意識在人生命中的每一秒都不停地活動著。這篇小說頗有喬伊斯意識流的意味。在故事的展開中富有極大的跳躍性。
有人這樣認識“意識流”:“首先,它是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對人的意識活動的描述;第二,它是描繪人的意識流的一種文學技巧;第三,指一種小說形式”(龔翰熊,1999: 241)?!稕]有門》,從開篇到結束,從每一部分的時間標題到具體內容,“意識流”這一手法的留痕到處都有。正如第一個使用“意識流”術語的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1842—1910)在《心理學原理》一書中所講的“意識流”特征:“意識本身并不表現(xiàn)為一些割裂的片段。象‘鎖鏈’或‘系列’之類字眼,不足以描述它最初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它并非被連接起來的東西;它是流動著的?!印颉鳌耸亲钅鼙普娴孛枥L它的比喻?!?詹姆斯,2003: 239)我們謹以小說的布局依次來談開篇連續(xù)的排比:
“關于永遠流浪和重歸故土……關于播種時節(jié),花開爛漫,成熟下垂的莊稼。以及關于大的花,富麗的花,新奇而陌生的花”“疲倦者將在何處休息?心情寂寞者將在何時回家?為流浪者敞開什么門?在什么地點,在什么土地上,在什么時候……誰擁有大地?難道我們誰需要大地就是為了我們要在大地上流浪?難道我們誰需要大地就是為了使我們在大地上永遠安頓不下來?不論誰需要大地,誰就可以占有大地:他可以在大地上安頓下來,他可以在一塊小小的空間之內休息,可以在一個小房間里永遠住下去……”(Wolfe, 1987: 67)
一連串跳躍的問話,對象的連續(xù)變化,顯現(xiàn)出了小說“時間與流浪者的故事”內涵:時間與流浪者的流浪相互交融,相互滲透,不可分割(Kachru, 2005: 237-244)。也正因為這樣,意識的流動更顯自然、和諧。而不時出現(xiàn)的調侃、反諷式的幽默,更使得流動著的意識有了活力。小說中四次出現(xiàn)的“剎那間”(Nordquist, 2018: April 14),則是這種意識流展現(xiàn)的時間節(jié)點,而在流動者的意識中,抒情則成為推動意識流動的內驅力。有評論家認為沃爾夫以情感旋律作為小說的內在結構,繼承了以惠特曼、愛默生和馬克·吐溫為代表的一代美國文化名流所創(chuàng)立的以邊疆生活為核心的,切近生活,即興博發(fā)、樸實奔放的文學傳統(tǒng),文風豪放,抒情色彩濃郁(王曉光,2003: 28)。
1931年10月。小說在描述了生活孤獨以及內心藏有無法表達的、無法忍受的渴望后,與東道主開始了交談。小說中的“你”述說著居住地南布魯克林的不便,并穿插了細膩的通感式描寫:“古老的戈萬納斯河的美妙香味便鉆進了你的鼻孔,你的肺部,滲透到了你所做、所想、所說的一切事物里!”而后又加上了夸張而有趣的對比描?。?/p>
“這是一種龐大而又龐大的惡臭,一種交響樂式的氣味,一種集大成的、令人麻木的氣味,巧妙設計、壓縮而成,包含87種各不相同的腐爛的東西”,更有想象力豐富的各種比喻:其中有“死了的、爛了的老鼠的氣味,有腐朽的卷心菜、史前的雞蛋、古老的番茄的氣味;有燃燒的破布和化膿腐爛的內臟的氣味;還混合著墓地里一頭死馬的氣味,臭鼬毛皮的氣味,以及阻滯的下水道里有害的惡臭……”(Wolfe, 1987: 70)
這些讓人激昂慷慨的描述,這些潛藏在記憶中的上千萬個事物,卻是不能講出來的,“當你開始把它們告訴你面前的那個人時,你就沒法說了”,因為承載著一切的當下時間已經過去,而今即使講述出來的東西也已不是當年之物,更何況作為講述人來說,“已經捕捉不了當年你所感受到的神秘之感,興高采烈之感,不勝哀愁之感”,所以只能“把話題換了”,進而繼續(xù)談下去。談孤獨,談寂寞,談流走的時間……意識在不斷的轉換中追尋著內心信仰的棲息之地。
1923年10月?!拔摇痹谝归g如饑似渴地奔跑于偌大的圖書館、瘋狂地做著人生的規(guī)劃、狂妄地想要探究與吞噬整個世界、在十月這個輪回的時間中和所有人一樣尋找著“父親”,帶著思念,帶著迷惘、帶著希望……想家,成為意識流動的基石,在紛雜的思緒、眾多的事物、不懈的追求中起著一以貫之的作用。
“在這段時間里,穩(wěn)固和永遠變化,永遠流浪和返回故土,不堪忍受的疲倦和永不滿足的渴望,確信、安寧、沒有欲望和靈魂的永恒折磨,這些個巨大的對立,開始在我內心進行永恒的斗爭?,F(xiàn)在我簡直不想家了。倒像是個被妖術俘虜在一片蒼翠之地的人一樣,在夢中度過他的生命而不知歲月正在逝去;時間、欲望、回憶的大樹,穿過我的生命的組織綻開繁花,并吸取營養(yǎng)永遠作惡性發(fā)展,終于使我出生的故土以及我所熟悉的生活變得仿佛遙遠了,像沉默的阿特蘭提斯島諸城一樣的被埋葬在海底了。”(Wolfe, 1987: 94)
想知道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欲望使得“我”覺得那些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自有它自己的特質和結構,自有它的一種彈性,腳踩上去便會彈跳起來,還給人以東部大地所不具備的一種深奧、堅實之感”,所以“我”變得不想家了,“我”要馳騁世界;但“我在一天早晨醒來,想念家了”,原因是一扇記憶的門打開了,“我看到了我出生的那一片大地,看到了我曾經熟稔的所有老百姓,外形發(fā)出不死的光輝”,所以“我”“必須重新回家去!”這種反反復復的意識流動流露出了一個流浪者內心的真實思想,重返故土,就是重返信仰的家園。
1926年10月。在這一階段,小說中“我”對信仰的追尋更加鮮明起來,意識在這幾起幾落的尋找經歷中亦是起起伏伏。比如講述菜肴一段:“每一道菜的原料都是質量最佳的,可你傷心地、厭倦地咀嚼著它,又以可怕的忍耐心把它吞咽下肚子去——一個被罰只吃不加調味品的煮菠菜的人的忍耐心”,這種出乎意料的“忍耐”令人忍俊不禁。由于“沒有時間、無邊無際的赤裸裸的孤寂凄涼”,“我”開始了信仰的追尋,而意識就是這樣開始了游走:“那一年,到處都有秘密的、寂寞的、廣大的東西,有的等待,有的逼近,有的寂然不動。在茫茫大霧的天空里,有的東西許下朦朧而宏大的諾言,可從不露出公開而分明的輪廓,那幾乎是記憶中的小山里的凜冽而霜凍的十月……那一年那一片大地上的十月就是這樣,它的一切都是新奇而熟稔,像一個夢”,然而“突然之間,赤裸裸、空虛的孤寂感又充滿我的生活,我是在無時間限制的天空底下散步……現(xiàn)在蛀蟲又在嚙著我的心,我感覺到了我周圍的蒼白時間的緩慢而冗長的虛度與浪費,而我的生命正在黑暗中漸漸消逝,自始至終有個聲音不斷地說道:‘為什么?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在這兒?我還要到哪兒去?’”“我的周圍是一種整個結構受魔法禁制的生活——一種時??M繞人的、熟悉的生活——如今我是在那兒了,然而我沒有進入這種生活里去的途徑。旅館本身是古老的、傳奇般的、美麗的、幽靈般的,就像我向來在書里讀到的一切旅館那樣,然而我曾夢想要在一家旅館里找到一切欣喜、溫暖、歡樂、安慰,可全都沒有”(Wolfe, 1987: 92);“那兒我必須踩著沉重的腳步孤零零地、獨自盲目而困倦地前行,永遠穿越著那巨大的空間”……“我”在追尋的路上,屢次受阻,屢次生出疑問、失望的意識,然而卻是一直向前。
1928年4月暮。小說中的“我”經歷了曲折而艱難的信仰追尋后,意識停留在了久久縈繞心頭的悲傷的形象上,這個形象其實是“我”意識流動的劃痕,是自己的真實思緒。有矛盾,有斗爭,有痛苦,有瘋狂,有失望,但更多更重要的是希望與鼓勵。這些思緒,包含了“人的生活里的辛勞、憤怒、失望所形成的智慧”。它講“要有耐性和信心”,要“重新振作起來,重新懷著希望”,并用“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化,有些東西總是老樣子”來談我們所經歷的事情,談這一切的價值所在?!拔覀兪且涣m土,一個像細胞的、垂死的原子,一個處于巨大建筑物的恐怖之中顯得矮小的流浪者,一個腳步并沒有把人生的百萬條街道磨損百萬分之一英寸的陌生人,一個在欲望的重壓下磕磕絆絆、被永恒饑餓所崩裂的、鮮血淋淋的、痛苦的肉體……我們的心變得瘋狂和不顧一切了,我們沒有希望。”但是,這一切只是過程而已,“消失的腳步,比腳步走過的石頭更好,所有的高樓大廈都倒下后,一句錯過了的話倒會存在下去……因此,當你瞧著那些驕傲的高樓大廈時,你要振奮精神,因為我們告訴你,高樓大廈還不及草葉和樹葉,因為草葉和樹葉會永遠存在下去”……意識在此刻得到了提升,之前所有的饑餓、痛苦、死亡……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過眼煙云,執(zhí)著于人生,執(zhí)著于信仰的追尋,這永遠都充滿著希望與生機!
《沒有門》運用了豐富的意象,譬如大地、蜘蛛、蝰蛇……它們具有諸如希望、失望、生機、孤寂等深刻的內涵。而“門”,無疑是這篇小說中最核心且富有最深涵義的意象,它承載了無盡的希望,代表執(zhí)著的追求,成為精神信仰的象征。沃爾夫曾在作品中借人物之口講到:“我打算把我的靈魂擰在紙上,把一切和盤托出,生命對我的意義也就在于此?!?傅景川,1997:143)拉康曾講,自我意識的確立源于鏡像階段?!斑@個鏡像最初是鏡子中‘我’的影像,爾后則是‘我’周圍眾人的目光、面向和形體行為構成的反射的鏡式形象。雖然這鏡像來自于外部的介體,可是這個鏡像始終是自畫像。這個自畫像的本質就是自我認同?!?張一兵,2004: 12-18)《沒有門》所呈現(xiàn)出的迷惘、自我認知、追尋信仰就是沃爾夫對此所作的最好詮釋。
人人都有欲望,“欲望”是人性的組成部分。而對信仰的追尋則是已經上升到了精神層面、理想層面的探求。《沒有門》以“門”作為信仰追求的目標,作為新天地的開啟標志,自有其意義。小說以流走的時間為橫軸,以不停息的流浪為縱軸,在孤獨寂寞中尋找這信仰?!伴T”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每一次都是標志性的信仰追尋史,“可以作為一種象征和隱喻行為而存在”(韋勒克, 1984: 203);加之小說具有鮮明的意識流特征,使得“門”更具有了詩人龐德所講的“一個意象是在瞬間呈現(xiàn)出的一個理性和感情的復合體”意味,“是融合在一起的一連串思想或思想的旋渦,充滿活力”(黃晉凱,1989:150)。美國評論界強調,“沃爾夫在處理材料的方式上是位現(xiàn)實主義者,在表達上則是一位象征主義的大師”。
第一階段:1931年10月。小說所描繪的城市的美好生活仿佛就在眼前:“如果你想接觸它,它離你不過一英寸,如果你想說出它來,也不過是一個字,只要你知道從什么地方進去,那就不過是一道墻,一個門,你邁出一步就完成了”。這是對美妙生活的期盼。然而卻是“沒有門”。布魯克林一對男女錯位的談話同樣也是令人迷惘的?!耙簧却白雨P上了”,“布魯克林,在沒有定性的、鐵銹色的、不可勝數(shù)的生活的荒野里”。所以在這種境遇下,“你必定要到外地去”,即使這是無望的掙扎。
第二階段:1923年10月?!爱斘姨稍谀莾核妓鞯臅r候,只有黑暗在我身邊移動;我在黑暗中感覺到:一扇門在屋子里發(fā)出輕輕的嘎嘎聲”——這是對“十月”這個“歸來”的季節(jié)所懷有的希望,所以信仰的大門發(fā)出了召喚的聲音。“我”尋覓著,尋覓著,有夢,有父親,有“我”所熟悉的一切生活。然而“我已經在十月里重新回家來,可沒有門,沒有門容我進去,如今我知道了,我永遠不能使這種生活重新變成我自己的生活了”。沒有門可進,沒有寓所可住,但又必須遠走高飛,“不然我自己就得死亡”。信仰給予了“我”逆流而上的力量,鞭策“我”去重新尋找世界。
第三階段:1926年10月。流浪的人,流浪的心,“心里充滿了沒有門、沒有屋子、沒有時間、無邊無際的赤裸裸的孤寂凄涼”。那一年那一月,“有些東西不可思議地近又極熟稔,只是一字之差,一步之差,一室之差,一門之差——只差一個門而這門永遠不開,只差一個門而這門永遠找不到”。古老的小旅館里一家人坐在一起,“他們已經找到了一種方式,一扇門,一個可以進去的房間,如今他們的周圍有墻,這條道路是他們自己的”,“他們的門,我沒法進去”(Wolfe, 1987: 86)。不屬于自己的門。于是無所事事的靈魂繼續(xù)流浪。接下來,“我”似乎找到了一種“仿佛離我很近的生活,我隨時都能觸及它,把它變成我自己的生活”,但“我從來沒有找到門”?!拔以鴫粝胍谝患衣灭^里找到一切歡喜、溫暖、歡樂、安慰,可全都沒有”。那些人們之間美好的東西不屬于“我”,“它是我沒法進去的另一扇門”。與黙頓隊的比賽中,“也絕不會有一扇我可以走進去的門”!追尋信仰竟是如此之難!但必須繼續(xù)!
最后階段:1928年4月暮??M繞在“我”心頭的那個悲傷的形象跟我說著許許多多的話,“這是個仿佛包含了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把時間的低沉而永恒的聲音占為己有的聲音,這聲音,夜以繼日地,永遠徘徊在大地之上,徘徊在人生的一切喧鬧的街道之上,不變而永恒地支持下去,不論人們活著還是死去”。這聲音揭開了“我”抑郁的心結,給“我”鼓勵與力量,“因為我們不會重新進入黑暗之中,也不會受盡瘋狂之苦,不會容忍失望;因為已經找到了門——因為現(xiàn)在我們將在我們的周圍筑起墻來,而且將找到一個地方,清楚地看見一些事物,讓百萬人經過……”信仰如同大地,“按照季節(jié)從大地產生的一切東西,凡屬消失、變化又重新回到大地上來的一切東西——這些東西永遠是老樣子,因為它們來自從來不變的大地,它們回到永遠存在的大地;只有大地承受,然而大地永遠承受”,“有某種東西會像一朵花似的長出來,永遠從大地里突然長出來,永遠不朽,忠實,象四月一樣重新生氣勃勃”——這就是“我”長期追尋的信仰,永遠激勵人向上的信仰!
作為美國一戰(zhàn)后迅速崛起的“迷惘的一代”,沃爾夫雖是一位“年輕的作家”,卻同時是一位十分嚴肅的作家,他始終把寫作看作是一種艱苦的勞動,同時視文學藝術為關系著世道人心、社會進步的大事,僅此一端便無疑將使他長期受到后人的尊重(沃爾夫,2008: 191)。短篇小說《沒有門》延續(xù)了其長篇小說的悲情與迷惘,同時也充分體現(xiàn)出沃爾夫小說散文式的抒情方式及其一貫信奉的自傳色彩(Jain, 2008)。迷惘、孤獨、彷徨、無奈、絕望、追尋、希望、信仰……在其小說中反復彰顯,小說在循環(huán)的結構、流動的意識及“門”這一信仰的象征中表達了沃爾夫對生命的認識,對信仰的追尋,富含深刻的哲學意蘊與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