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

秋風起，螃蟹肥，中國食客們迎來了一年一季的等待。

從蘇州北站出來，開車走高速一路北上，沿途風景與多數(shù)的江南城市沒什么兩樣，但隱藏在滬蓉高速東側常青樹叢間的水面，正是引得無數(shù)食客慕名前來的陽澄湖。

只為一口肥美的蟹黃，在9月23日陽澄湖大閘蟹開捕節(jié)前夜，來自皖、川、浙、粵等各地的車牌聚集在附近酒店的門前，開湖當天遇上秋分，沙家浜景區(qū)現(xiàn)場更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但與熱鬧相對的是，2019年陽澄湖大閘蟹市場卻意外的冷清。

“這段時間，我覺得市場的熱情并不高。以往在中秋、國慶時節(jié)，基本上每個網點都是爆倉的情況，今年卻沒有（爆倉）?！标柍魏?shù)匾晃淮箝l蟹蟹農趙舒（化名）說。開捕節(jié)后第二天，筆者走訪了當?shù)氐乃a交易市場，這里共有一百多家賣蟹的個體店面，但顧客寥寥，店主們都站在門口熱情招攬著往來的路人。

近年來，陽澄湖大閘蟹市場發(fā)展混亂，網上充斥著極低價格的大閘蟹，市場惡性競爭，造假頻繁、“過水蟹”的新聞都層出不窮。另一方面，拉長時間維度來看，陽澄湖蟹的產量在逐漸減少，其他湖區(qū)的大閘蟹銷售則在快速增長，當替代品越來越多時，陽澄湖大閘蟹正走到一個關鍵節(jié)點：該如何保持競爭力。

陽澄湖大閘蟹做錯了什么？市場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又該由誰來拯救陽澄湖大閘蟹這塊金字招牌？

陽澄湖大閘蟹的苦楚

在水深2米左右的陽澄湖中養(yǎng)殖半年以上的湖養(yǎng)蟹，才能稱得上是陽澄湖大閘蟹，“塘蟹”指的是陽澄湖周邊流域內的池塘里養(yǎng)殖出的大閘蟹，塘里水深不過70公分。

后者在陽澄湖當?shù)馗鼮槠毡?，開車駛入沙家浜附近的村鎮(zhèn)，在公路兩旁，一塊一塊的蟹塘代替了原本的稻田，當?shù)剞r民主要以養(yǎng)蟹為生，基本無人再種植莊稼了。

趙舒養(yǎng)的是陽澄湖正宗的湖蟹。這些年，他所接觸到的各地水產商人，無論是線上還是線下，都標榜自己賣的是陽澄湖大閘蟹，可這些蟹壓根就沒摸到過陽澄湖的水，附近其他湖區(qū)的蟹，都是幾百輛卡車運往陽澄湖地域，遛一趟回去就成“陽澄湖大閘蟹”了。

來找趙舒買蟹的人都問他，你家的蟹為什么這么貴？

確實，按照市場價格來看，陽澄湖大閘蟹并不便宜。2019年陽澄湖大閘蟹較往年價格上漲約10%，正宗一對陽澄湖的四兩公蟹、三兩母蟹，官方指導價在150元左右。趙舒的十只陽澄湖大閘蟹禮盒裝要賣到800元以上，這跟網上賣的100元八只的蟹形成了強烈對比。

趙舒有苦難言，在陽澄湖里養(yǎng)蟹所付出的心血與成本，要遠遠高于岸上的塘蟹。美味的蟹仰賴于蟹農的養(yǎng)殖，蟹季結束后的冬天，蟹農就要下去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清塘，清掃養(yǎng)蟹時留下的食物殘渣，等到來年春天，重新養(yǎng)水草、放下紐扣般大小的蟹苗、人工喂食，從2月份一直忙到收獲的季節(jié)，直到大閘蟹們青殼白肚、膏肥體壯，等待著被端上各地的餐桌。

行業(yè)數(shù)據顯示，一個養(yǎng)殖面積在20畝，每畝可容納600只螃蟹的河塘，養(yǎng)殖總成本能達到7萬元人民幣。

物以稀為貴。近年來，為了保護陽澄湖生態(tài)，湖區(qū)圍網面積在2000年達到巔峰后便開始銳減，螃蟹養(yǎng)殖區(qū)面積由2002年的8.1萬畝到2007年的3.2萬畝，再到2019年的1.6萬畝，未來陽澄湖的圍網面積還將繼續(xù)縮小。今年由于高溫天少，加上水質的持續(xù)改善，陽澄湖大閘蟹的產量和品質較往年均略有小幅提升。

但問完價格后，基本很少有人再向趙舒提買蟹。他也理解，畢竟陽澄湖蟹的價格不是普通顧客日常消費得起的，趙舒的老主顧基本都是有一定消費能力的回頭客。

假貨年年曝光年年有，低價低質的蟹仍在市場橫行。趙舒認為，這是消費者、商家、電商平臺三方共同造成的結果。消費者只認價格不認品質，商家傍名牌逐利，平臺未能及時全面起到監(jiān)管的作用，才讓陽澄湖大閘蟹身陷如今這樣一個畸形市場。

一位要求匿名的電商商家告訴筆者，現(xiàn)在大閘蟹的錢越來越難賺了，市面上的品牌越來越多，很多外地商家及資本進入這個行業(yè)，用低價刷銷量沖擊市場份額。

今年中秋節(jié)前，大閘蟹行業(yè)已經經歷了一波低價競爭。開湖前，一百元八只的大閘蟹禮券銷售了幾百萬張，直接導致近期電商大閘蟹的熱度低迷?！叭绻跓狳c季節(jié)不賣貨的話，排名就很難上去，以后再想掙錢都難了，我們也不得不跟著低價走。沒辦法，行業(yè)殘酷，不跟就死?！鄙鲜鲆竽涿碾娚躺碳冶硎?。

大閘蟹行業(yè)的季節(jié)性較強，從下市之后直到秋天收獲，半年過去，消費者很難記清前一年大閘蟹的品牌。于是每年商家們重新入局，這個市場每年都相當于在重新洗牌、重新開始。

除了季節(jié)性洗牌，在吃蟹上，中國人崇尚最樸素的烹飪方式——清蒸，因此不像小龍蝦，大閘蟹行業(yè)至今未出現(xiàn)非常知名的企業(yè)品牌，“陽澄湖”三個字的名號甚至超越了商家的品牌。

因為沒有過硬的品牌，行業(yè)內“標大發(fā)小”的情況頗為普遍，激烈競爭之下，價格便宜的大閘蟹，規(guī)格標得很大，消費者實際到手的蟹卻遠遠沒有達到標準，甚至存在標著四兩公蟹三兩母蟹的八只蟹禮盒、凈重一共只有一斤的情況，部分商家借著每年洗牌的機會，在這個行業(yè)撈一波快錢就走。

各方勢力參戰(zhàn)

早上參加陽澄湖開捕節(jié)儀式，下午帶大客戶溯源產地，晚上還要回到公司忙發(fā)貨，今旺大閘蟹創(chuàng)始人顧敏杰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幾天幾夜我都是這樣連軸轉的節(jié)奏了，每天睡得很少，辦公室買了好多紅牛這種功能性飲料，從現(xiàn)在開始直到12月份，中間還有一個國慶節(jié)的高峰，都會很忙?！痹诮邮懿稍L時，說了一天話的顧敏杰，嘴唇已有皸裂。

2006年，85后顧敏杰退伍回家后，幫助父母養(yǎng)蟹，兩年后，想到用電商銷售大閘蟹的顧敏杰，與同學合伙開了間淘寶店鋪“今旺大閘蟹”。今旺目前以銷售陽澄湖地域的塘蟹為主，從2009年至今，今旺的網銷額從300萬元做到了超過億元。

當?shù)匦忿r告訴筆者，即使是本地人，也很難吃出陽澄湖塘蟹與湖蟹的區(qū)別。今旺的湖區(qū)養(yǎng)殖合同到期后，也開始大力推廣池塘養(yǎng)殖，顧敏杰表示，地面上的池塘其實在模擬陽澄湖的種植環(huán)境，水與陽澄湖是同一片水域，種植的水草也是一樣的，即便是池塘的底泥，也要求與陽澄湖底盡量保持一致，在基礎設施方面，政府給池塘每畝補貼達到15000元錢。

“在我個人看來，塘蟹、湖蟹兩者幾乎沒什么區(qū)別，由于投入大量的增氧設施，岸上養(yǎng)殖的密度可以更高一點，這樣大閘蟹的產量也會提高很多?！鳖櫭艚苷f，新開的池塘由于水草種植尚未穩(wěn)定，大閘蟹可能不能呈現(xiàn)完全的白肚，但這種情況在第二年就能得到緩解。

現(xiàn)在顧敏杰養(yǎng)的蟹苗，背后也有一個專家團隊在支撐，身強體壯的蟹父母會被挑選出來，將優(yōu)秀大閘蟹的基因一代一代傳下去。

不過湖蟹蟹農趙舒卻不認同上述觀點，物以稀為貴，陽澄湖的水是活水，水體的自凈及過濾能力，是池塘所無法比擬的。

一方面，陽澄湖的金字招牌需要被保護，另一方面，解決問題的根源在于擺脫“唯陽澄湖出名”的狀況。洪澤湖大閘蟹、盤錦大閘蟹、興化湖大閘蟹、鄱陽湖大閘蟹等等，當市場百花齊放，全國各地的大閘蟹都有自己的品牌，混亂的市場格局或許能有所改變。

電商平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天貓大食品營銷總監(jiān)鵬越表示，平臺專門成立了一個“正宗原產地”的項目，希望全國各地的每個湖區(qū)都能打出自己的地理標識品牌。

“陽澄湖畢竟是一個地域性的知名品牌，除了把它打造成一個標桿式的示范基地外，我們也希望把這種方式，推廣并帶到其他更多的湖區(qū)去。只有這樣的體量，才能夠滿足整個平臺內幾千萬甚至上億活躍用戶的需求?！冰i越說道。

例如盤錦大閘蟹，它的特色是稻田蟹，蟹的個頭更小一點，與水稻共生，由于北方較冷，當?shù)氐拇箝l蟹會少脫一次殼，肉感和鮮活度是完全不同的；太湖水質干凈，湖底以泥為主要沉積物，因此太湖蟹的口感相較陽澄湖更為鮮甜。

電商平臺也看到了各地方政府的重視，過去沒有開湖傳統(tǒng)的興化湖、盤錦，當?shù)卣缃褚苍谥鲃咏M織，更多的外部商家和資本同樣積極投入各湖區(qū)。只要保證規(guī)范化養(yǎng)殖，各地打出各地的特色，減輕“唯陽澄湖化”狀況，市場的惡性競爭或將能得到緩解。

陽澄湖大閘蟹只是眾多生鮮農產品中的一個典型縮影，類似的還有五常大米、西湖龍井等其他區(qū)域性品牌，這些農產品同樣備受“李鬼”困擾?？催^太多亂象之后，趙舒決定與自己和解，全國的蟹都叫陽澄湖大閘蟹，自己又能怎么辦呢？“這個市場不是以單個企業(yè)或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無數(shù)個體共同參與的結果?！?/p>

改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好在事情已經開始有好轉的苗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