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痛 悔

從前我外出

去山水之間或偏遠(yuǎn)小鎮(zhèn)旅行

從來不知道打個電話回家

你責(zé)備我，“你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嗎？

不曉得大人會擔(dān)心啊！”

如今我們掉了個位置

爸爸，你走了，再沒有消息

夢里也不來看我一下

輪到我來擔(dān)憂你……

痛悔噬著我的心，就像

腫瘤細(xì)胞吞噬你的

胸骨、股骨、脊椎骨——

我捧著你的遺像

我捧著你的遺像

爸爸，我捧著水中的月亮

這淚水映現(xiàn)的月亮……

家門上的痕跡

家門上還殘留著

慌亂撕去的“?！弊值暮圹E

一種空缺，張著驚愕的嘴型

白色的粘膠條，從四個方向斷裂

遺 囑

“親愛的孩子們

非常感謝你們在我生病住院的日子里

對我的關(guān)心照顧……”

這是爸爸走后的第幾天？

我拿到了爸爸親筆寫下的遺囑

我又看到了爸爸熟悉的字跡

1月15日，在上海

二姐家中。那是平靜的一天

爸爸忽然想要寫遺囑

他要來紙和筆

在飯廳的餐桌上，平靜地寫下

對身后事的種種安排

這一天距離他離開人世，還有不到

22天——

爸爸，你的感謝讓我們

每一個孩子多么痛心、愧疚

“我們?yōu)榘职肿龅奶倭??！?/p>

在火葬場的等候廳

我們正在等候他們裝殮你的骨灰

二姐已經(jīng)哭傻了，眼神發(fā)直

弟弟，44歲的男人啞著嗓子

垂著頭嗚嗚哭出了聲

“我不孝啊，我都沒能照顧爸爸”

我抱著弟弟，“爸爸說了，

上次開刀你伺候他幾天幾夜，

盡了孝心了?！?/p>

爸爸說，“五個孩子都很孝心

我很滿足?！?/p>

爸爸，讓你滿足是

多么容易的事。

爸爸的衣服

爸爸煙灰色的毛背心

現(xiàn)在穿在二姐身上

二姐低頭撫著它的前襟

“這是我跟爸爸要的

我說爸，這個給我吧

留個念想

爸說好，還是新的呢，全羊毛的?！?/p>

這件毛背心我也穿了一次

沉甸甸的，很溫暖

我也留了幾件爸爸的衣服

都是這個冬天爸爸常常穿的

他遺像上的那件羽絨服

現(xiàn)在穿在了我的身上

略有些寬大

薄薄的，也很溫暖

爸爸走后，我喜歡穿他的衣服

你的侄女玉梅，也留了幾件

她流著淚說，“在我心中

大爹才是我真正的父親”

在你最后的日子里

她像女兒一樣，給你喂飯喂水

握著你的手，溫柔地勸慰你

也像我們一樣，有時躲到另一個房間

偷偷地哭，不敢讓你聽見

還有些衣服分贈給了親友。

有兩件二姐從英國買的昂貴羊絨衫

這次在你的衣柜里也找到了

爸爸還沒有上過身。二姐很生氣

“整天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留給這個，留給那個

我誰也不給，統(tǒng)統(tǒng)燒給你

爸，你慢慢穿。”

二 姐

“我是最有福的”

二姐自言自語，嘴角泛出

隱約的笑意

“我擁有最多爸爸的記憶?！?/p>

的確，每次爸爸生大病

都要到上海二姐家

在那里看病、養(yǎng)病

爸爸得骨髓增生異常綜合癥那次

爸爸第一次做肺部手術(shù)那次

第二次開胸手術(shù)那次

爸爸的最后幾個月

也是在二姐家，度過的

“那天太陽很好

我把椅子搬到小院里

爸爸一邊曬太陽

一邊聽相聲

笑得格格的?！?/p>

這是2019年，1月

誰都不知道

這已是爸爸在人世的

最后一個月

爸爸走后的第16天

二姐做好中飯，依舊

先盛好一碗端放在爸爸的相片前

“爸，吃中飯了?！?/p>

二姐靜靜凝視著爸爸的笑臉

爸爸在相框里努力睜著因腫瘤壓迫

已睜不大開的眼睛

笑得像從前一樣開朗、溫暖

二姐忽然撩起圍裙的一角

捂住臉輕輕地哭了

我聽見她在說

“爸，我為你做的太少了。”

牛角梳

你房間的床頭柜

最上面的抽屜里

有一把小小的牛角梳

我一看到它就嗚嗚地哭了

就像剛才，我在五斗櫥里翻到你的那些

快要磨破的舊襪子

我的爸爸喜歡梳頭

病重時我曾經(jīng)

用半月狀的木梳給你梳頭

用細(xì)長的塑料梳給你梳頭

我最愛的卻是我的手指

五個指尖像小耙子

一遍遍犁過你發(fā)茬很短的頭顱

你后腦頭皮下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凸起

我騙你，“沒事，良性的”

每次都小心避開，不去刺激

小小的牛角梳躺在我的掌心

琥珀般淡黃色、半透明

我把它舉到我的鼻尖

它的十六根梳齒尖上還有

我的爸爸的味道

小小的牛角梳寂寞地躺在我的掌心

它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

每天給我的爸爸梳頭

我一邊哭，一邊用它梳了梳

自己的頭發(fā)——

曬太陽

陽臺上陽光那么好

像金水一樣。

我舍不得離開，轉(zhuǎn)身

脫下棉襖。我走到你的房間

把你的遺像也端到陽臺上

爸，我把你抱在我的胸前

讓你也曬一曬今天的太陽

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個

冬天，最后三個月

你是多么愛，曬太陽——

那天，在二姐家門口

太陽也像今天一樣

我們倆吃罷了午飯

你說，“今天太陽好。”

你說，“曬一會太陽，再睡覺?！?/p>

你坐在門廊里的那把淡黃色木椅上

摘下頭上的絨布帽子

明晃晃的太陽曬著你斑白的頭

隱痛的背

你熱得把羽絨服的扣子全解開了

太陽曬得你眉開眼笑

你瞇縫著眼睛深深嘆息

“哎，真舒服哇！”

我站在你身后

用一把小木梳，慢慢給你梳頭

曬著你的陽光也暖洋洋地曬著我

爸，你的歡喜讓我

又是歡喜又是酸楚啊

爸，像那天一樣

我站在你身后

今天，在咱們家的陽臺上

咱們爺倆也一起曬曬

這個春天的好太陽！

在西湖邊

你曾是我的陽光

爸爸，失去你以后

你是我的煙雨——

天空、湖泊、重重

疊疊的山巒，全都長著一雙

含霧的眼……

淚 繩

為你而落的淚水

是一條臍帶似的繩子

爸爸，它連接著你和我

不讓——

你離我更遠(yuǎn)、更渺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