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野
(一)
新華社黃山3月24日電 黃山市突發(fā)5級地震
新華社記者劉易沖 王宇軒 尹張
北京時間3月24日9時32分54秒,安徽省黃山市發(fā)生5.0級地震,震中位于北緯30度11分,東經(jīng)118度15分(黃山風景區(qū)內(nèi)),震源深度5.5公里。截至15時30分,景區(qū)內(nèi)徒步登山游客已基本疏散完成,黃山市政府已暫時封閉黃山風景區(qū)。暫無人員傷亡或失蹤報告。
夜深了。其他人都睡熟了。我走出了賓館。
三月不是爬黃山的好季節(jié)。晝間的山中時常刮著9級的陣風,吹得登山者幾乎無法前進;太陽被濃密的云層遮住,群山被籠罩上一層冷酷的灰色;霧也不再是“仙境”的代名詞——白霧被風推行著,以極快的速度填滿了整個峽谷,包圍了每一處山脊和裂縫,陡坡上枯瘦的植物在風中顫栗著,以怪異的扭曲的姿態(tài)向著峽谷深處生長,直到在幾十米外消失在深不可測的峽谷里。
路燈發(fā)出昏暗卻慘白的光線,透過比白天時略稀薄的霧,給這個在山頂?shù)撵o寂夜晚蒙上了朦朧而又可怖的色彩。我原本想借著出來透氣的機會,看一眼第二天要去的方向;待走到路口,卻倒抽了一口冷氣。
黑。
夜間的云層遮住了星光,盡頭處的最后一盞路燈發(fā)出的黯淡光線在幾米外就被吞噬殆盡,再往前,便是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的、密不透風的黑幕。在無光的遠處,稠密的黑暗仿佛是有形的實體,先是淹沒了險峰、奇石、松林,而后又緊緊包裹住你,滲進你的衣領(lǐng)、鞋跟和每一處毛孔,讓你無法呼吸,無法動彈。一團霧氣隨著大風從黑暗中向我迅速飄了過來,又以同樣的速度在空中解體。我開始胡思亂想起來。黑幕的背后不再僅僅是夜晚的黃山,而是一個人類未曾知曉,也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黑暗中潛伏著巨大的造物,它的年齡比整個人類文明、比黃山本身還要古老,世人從不知道它的存在,它的外形連最瘋狂的畫家都無法想象,它的經(jīng)歷連史詩的作者都無法描述,它的思想連洞悉一切的哲學家都無法猜透……億萬年間它都被禁錮在黑暗當中,但如今它離我們的世界已經(jīng)不遠了。它快降臨了,待它來到我們所熟知的世界的那一天,整個世界都會陷入瘋狂……
夜晚的冷風把我從狂亂的幻想中拉回了現(xiàn)實,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走回了賓館里那間狹小的六人客房。在這個寒冷、黑暗、可怖的山頂,這間客房是唯一能讓我感到溫暖和安全的地方。
(二)
我稀里糊涂地被彭教授叫醒,簽了一份保密文件,又被火急火燎地推上車。彭教授坐在駕駛位上,一言不發(fā);車后座幾乎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上面堆放著我參與研制、由彭教授主導研發(fā)的GPR-3型探地雷達的部件。我原以為這又是一次探地雷達的實地測試任務(wù),但彭教授緊鎖的眉頭卻告訴了我事情的不同尋常。小車經(jīng)過一個岔道口,駛上了G56高速,路面上空蕩蕩的,竟只有我們一輛民用車;但每隔幾分鐘,就有一輛滿載著士兵或物資的軍車呼嘯著從身邊駛過。彭教授打開了電臺,電臺正在報道黃山地震的最新消息。
路邊寫有“黃山”的路牌在車外一閃而過,彭教授終于開了口?!拔倚枰銕兔?。”他說,“這次考察,切記保密?!?/p>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地震局給媒體的是假數(shù)據(jù)。黃山地震的震源深度不是五千米,而是五百米?!?/p>
彭教授示意我打開身邊的一個印有“絕密”字樣的文件袋。在往黃山疾馳的小車上,我逐漸從檔案和彭教授口中了解到了黃山異常地質(zhì)現(xiàn)象的開端,以及彭教授參與的、跨度長達四十余年的對黃山的秘密考察。
1972年12月8日,一顆由被游客丟棄的未燃盡的煙頭引發(fā)了天然氣爆炸,而天然氣則來源于而后被發(fā)現(xiàn)的、隱藏在黃山地下的空洞當中。當日中午,巨大的爆炸聲在數(shù)十千米外的黃山市中心也清晰可聞。在這個寒冷的冬日,那個煙頭點燃了林地里的枯葉,枯葉繼而點燃了地下那錯綜復雜的洞穴中與空氣充分混合了的天然氣。火焰沖破了地表,大片的松林陷入火海,黃山白色的云霧霎時間被黑色的濃煙所取代。山火肆無忌憚地蔓延,直至兩天之后,洞穴中的天然氣燃燒殆盡,火勢才得到控制,此時,當?shù)叵啦块T已出動兩千余人、直升機兩百余架次參與撲救。山火最猛烈時,甚至直逼迎客松,在中央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事后,當局將此事描述為“一顆煙頭引發(fā)的火災”,立了一塊戒碑以警示后人,并于12月12日將第一支考察隊派往黃山;而此時只是一名學生的彭教授,便是被臨時抽調(diào)至考察隊的技術(shù)人員。
第一次考察收獲頗豐,但又疑云密布。囿于較差的技術(shù)條件,考察隊采取鉆探法進行考察,長達數(shù)月的鉆探卻只增添了煩惱。鉆探結(jié)果表明,黃山地下存在著大量充滿了烴類氣體和空氣混合物的洞穴,而每一處洞穴周圍總是有著高密度的巖層。經(jīng)取樣,這巖層是摻雜了少量硅的金屬氧化物,其年齡古老得不可思議,“比從南極冰川里挖出來的空氣還要老”。
這些巖層形成于地球誕生之初的某段時間內(nèi)。
異象不止這些。隨著鉆探次數(shù)的增加,隊員們逐漸感覺到腳下輕微的震動與從地下深處傳來的沉悶的響聲,不安的情緒在隊伍中蔓延。天然氣無法開采,經(jīng)費枯竭,人心惶惶,1973年4月12日,考察隊撤離黃山。此后的二十年間,隨著消息的封鎖、政治的動蕩,這次考察被大多數(shù)人淡忘,卻改變了在考察中無足輕重的彭教授的人生軌跡。
彭教授大受這次考察經(jīng)歷之影響,潛心研究地質(zhì),在改革開放后加入了第一批赴美留學生,回國后逐漸成為了國內(nèi)知名的地質(zhì)學家。待黃山再次將他召喚過去時,距第一次已過去了二十三年。
1995年8月3日9時15分16秒,黃山風景區(qū)內(nèi)發(fā)生2.4級地震,震源深度二百米;一小時后,以東南方向一千米為震中,又發(fā)生了1.9級地震,震源深度三百米;僅僅間隔12秒,此震中五百米外又發(fā)生了一次2.0級地震,震源深度僅五十米……此后兩天內(nèi),黃山市共發(fā)生余震4512次,震中都位于黃山風景區(qū)內(nèi),最高震級2.6級,最低震級1.1級;震源深度最深為兩千米,最淺為負一千七百五十米。
“負一千七?”我對深度為負的“震源”感到匪夷所思。
“當時正在震動的,是天都峰的山體本身?!迸斫淌诮忉尩?。
黃山異常的地質(zhì)活動再度引起了國家的高度重視,擱置了二十三年的調(diào)查被重新啟動。8月5日,彭教授率領(lǐng)地質(zhì)考察隊前往黃山執(zhí)行科考任務(wù)??疾礻牭竭_第一個震中位置后,立刻開始了勘測作業(yè)??疾礻牪捎玫氖莻鹘y(tǒng)的引爆炸藥——測量地震波的勘測方法,然而令隊員們始料未及的是,引爆炸藥后,他們不僅收到了地震波,還得到了回應:引爆炸藥后兩分鐘,以考察隊正下方三百米為震源,再次發(fā)生了2.4級地震。
這次地震并非孤立事件,在此后考察隊對剩余34個具有代表性的震源進行的考察中,每一次人工地震波的發(fā)射都會引發(fā)一次地震。隊伍里的學者最初認為是人工地震波觸發(fā)的地下斷裂帶塌陷引起了地震,但人工地震波的分析結(jié)果很快推翻了這一假設(shè):每一處震源都存在大片的高密度巖層——這便是第一次考察中古老巖石的來源。
考察開始后的第七天,考察隊的狀況與二十三年前如出一轍——收獲頗豐卻疑云密布,收集到大量數(shù)據(jù)卻無法解釋。隊員們無不感到倦怠,但之后發(fā)生的事把所有人的倦怠變成了驚懼。
“那件事發(fā)生在第八天,”彭教授說,“我搞地質(zhì)四十多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情。”
第七天傍晚,考察隊在位于峽谷底端的第35個震中位置扎營,值守考察現(xiàn)場。翌日清晨,彭教授被帳篷外的一聲驚叫驚醒,他正想鉆出帳篷,卻被同事一把拉住。待他站定,立刻驚出一身冷汗——
他站在一座五十米高的巨大石柱的頂端。
就在前一天的午夜,正當所有考察隊員都處在睡夢中的時候,這一塊容納了彭教授的帳篷以及地震波分析儀器的小小土地,竟悄無聲息且近乎垂直地拔地而起,把彭教授舉到了五十米高的空中,并且讓他險些丟掉了性命。此后的三天內(nèi),考察隊又在三個曾受到過地震波探測的震中位置發(fā)現(xiàn)了隆起,高度分別為二十米、三十五米、七十米。后續(xù)的調(diào)查顯示,隆起處地下的高密度巖層均存在數(shù)十米的上升。
又過了僅僅一天,8月16日,這四處隆起悉數(shù)消失,現(xiàn)場只留下了折斷的樹木、翻起的泥土和雜亂無章的石塊,而高密度巖層則回到了原位,了無一絲痕跡。
這是那深埋于地下的神秘存在對自己力量的狂妄展示。
隊員們的認知被完全打破了,人們拋棄了自己了然于心的地質(zhì)學理論,開始胡亂猜測起來……就在地質(zhì)學家們對這離奇現(xiàn)象大惑不解的同時,國內(nèi)外形勢也不容樂觀。海峽兩岸硝煙彌漫、劍拔弩張,我軍開始頻繁進行導彈發(fā)射與海上攻防訓練,而周圍海域的美軍艦隊也蠢蠢欲動,在這動蕩的一年,進行如此高風險的科考活動,探索這從未有人涉足的未知領(lǐng)域,無疑需要冒著讓局勢更加混亂的風險。于是,在開展后的第十四天,科考活動被命令中止,探測結(jié)果被列為機密,相關(guān)的消息也全部被封鎖。
而唯一能將我們與當年的科考聯(lián)系起來的,是考察隊臨走前通過地質(zhì)鉆探,在各處高密度巖層中埋藏的三十五個慣性制導裝置。
我和彭教授在下午到達了黃山景區(qū)。通過了一個武警檢查站后,車子停在了慈光閣登山入口處。山腳下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批人,其中有執(zhí)行封鎖任務(wù)的武警軍官,有負責搬運和組裝探測儀器的技術(shù)工人,也有幾個學者模樣的人。我認出其中幾人是國內(nèi)著名的地質(zhì)學家,彭教授說他們都是二十年前那支考察隊的成員。
一位中年學者向我們招了招手,便向我們走了過來,他是我所在的學校的一名特聘教授?!翱疾礻犚呀?jīng)在峽谷底部就位,就等我們進山了,”他對彭教授說,而后又苦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我是你啊,一定不會和老彭一起過來。”
這些當年的考察隊員顯然對二十多年前的經(jīng)歷心有余悸,除彭教授在向在場的地震局負責人詢問此次地質(zhì)異常的細節(jié)外,不遠處的人們無不神情凝重,他們低聲談?wù)撝鴮W術(shù)研究和家庭瑣事,但卻對黃山只字不提,仿佛這是某種忌諱而邪惡的字眼。一位滿頭銀發(fā)的老者曾寫文章痛批在群眾中流行的鬼神崇拜,如今卻幾乎不敢回頭看一眼那些山巒;一名蓄著絡(luò)腮胡、探訪過多座活火山的火山學家,現(xiàn)在卻面容憔悴,只盯著眼前的地面出神。在這天氣陰沉、狂風呼嘯的三月,這群地質(zhì)學泰斗毫不遮掩的恐懼給這片巨大的山巒蒙上了一層神秘且恐怖的色彩。黃山的地下到底埋藏了什么?我并沒有向旁人問起,他們也不主動提起,只是心不在焉地談?wù)撝煌床话W的話題。帶著沉重的探測儀器和滿腹的疑慮,我跟著隊伍,開始了攀登。
(三)
我隨同考察隊在天黑前到達了山上的賓館。登山的疲憊和對地下那未知存在的疑慮讓我無法入睡,我便等其他人都睡熟后出門透氣了片刻。
回到客房后,我腦海中的恐懼和壓迫感很快就消散了。此時剛過零點,我正想抓緊時間睡一覺恢復體力,彭教授卻走進了房間?!皝砦疫@里,”他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p>
彭教授的房間里凌亂地堆放著他科考時常用的戶外裝備,他的床中央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電腦正在運行一個古怪的程序,它的UI設(shè)計得十分不合理,顯然是十多年前的產(chǎn)物。
“地震那天,也就是前天的下午,那些當年我們埋的慣性制導裝置都被挖了出來?!迸斫淌谡f,“存儲設(shè)備損壞得很嚴重,十二個完全報廢了,剩下的二十三個在昨天上午已經(jīng)修復完成。現(xiàn)在電腦上顯示的,是這些裝置記錄下的九五年到零六年的高密度巖層的運動軌跡?!?/p>
說罷,他操作了一番程序,把速度調(diào)整到了一百萬倍速,按下了“play”鍵,畫面就動了起來。
屏幕的中央是一個三維坐標系,底部兩條坐標線指向四個方位,另一條與底面垂直的坐標線表示高度,而在坐標線當中緩慢運動的二十三個小綠點,則代表了各個慣性制導裝置的空間位置;屏幕左側(cè)的數(shù)據(jù)欄顯示的是每個裝置的海拔高度以及經(jīng)緯坐標。彭教授面色凝重地盯著模擬動畫,我卻看不出任何規(guī)律:每一個綠點都做著雜亂無章的運動,從1995年到2006年,這23個慣性制導裝置都完成了一次幅度超過一千米的或是豎直、或是水平的往復運動,看上去毫無章法,更別提讓人恐懼了。
彭教授看出了我的疑惑,他點了幾下鼠標,屏幕中的綠點被一條條曲線連接了起來,所有的曲線都匯集到了屏幕中心的一個綠點上。我數(shù)了一下,以屏幕中央的綠點為中心,一共向四周延伸出了十五條曲線。
彭教授告訴我,在那場考察開始后的第九天,考察隊發(fā)現(xiàn)先前探測到的高密度巖層是一個整體。隨著進一步的探測,巖層的大致輪廓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地下的高密度巖層以第一次地震的震源為主干,往四周延伸出了十五條支脈,長度從五百米至五千米不等,最深的支脈扎進了地下兩千米,最淺的則處于天都峰的山體內(nèi)部,而此前發(fā)現(xiàn)的每一處高密度巖層,都是這些支脈的一部分。
“這些曲線,”彭教授指著屏幕說道,“是我估算得到的每一條支脈的中軸線?!彼种钢€匯集的那個小綠點:“你應該能猜到,這就是主干。”
他再次按下“play”鍵,屏幕中的綠點帶動著曲線運動了起來。這一次的動畫不再雜亂無章,曲線有序、整齊的運動幾乎帶有一種柔和的美感——但在我眼里,這卻是一番怪異而又瘋狂的景象:在這十一年間,屏幕中的曲線整齊劃一地完成了一次向上收縮——向四周伸展——再向下方靠攏的動作。
在這十一年間,黃山地下的這個由高密度巖層構(gòu)成、帶著十五條觸手的巨大物體,完成了它的一次游動。
“彭老師,這……這是什么東西?”我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我寧愿相信這是一段粗制濫造的三維動畫。
“我不知道?!迸斫淌诘穆曇袈犉饋砗芷v,“你看一下這些高度的變化。在這十一年里,它往上‘游了一百米。這還只是十幾年前的數(shù)據(jù),按照這個速度,它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很淺了?!?/p>
彭教授關(guān)掉了程序,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凝視著他那未曾謀面的敵手。夜晚的風又大了起來,撕扯著窗戶,恍惚間,聽起來竟如同連續(xù)不斷的低吼,仿佛是那潛伏于地下的巨大存在正在宣告著自己的到來。
(四)
新華社3月26日電 黃山突發(fā)山火
新華社記者劉易沖 王宇軒 尹張
北京時間3月26日凌晨2時45分,黃山風景區(qū)西海大峽谷內(nèi)突發(fā)山火,截至凌晨4時55分,火情已基本得到控制。據(jù)初步推測,火災由在地震中損壞的電力設(shè)施所引起。撲救工作仍在進行中。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昏昏睡去。睜開眼時已是清晨,霧氣已經(jīng)消散了,山中下起了大雨。我隨同隊員們來到了峽谷底部,先于我們到達的考察隊正在安裝新的慣性制導裝置。我和彭教授在營地里安裝并調(diào)試了探地雷達。忙活了一天后,彭教授安排了幾名隊員留守考察現(xiàn)場,我和其余人返回了賓館。在這天下午,我得知彭教授在學校任教時從未停止對黃山的研究,他為了這一次考察,還對探地雷達進行了特殊的改裝,使其能對黃山地底的地質(zhì)構(gòu)成進行更加全面的探測。
我正在和彭教授討論探地雷達的技術(shù)參數(shù)時,它來了。
來自峽谷方向的巨大爆炸聲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作響,空氣中開始彌漫著硫磺的味道。彭教授的筆記本電腦突然發(fā)出了警報聲,我打開了那個報警的程序,屏幕上顯示的是新埋藏的慣性制導裝置的實時位置——代表每一個裝置坐標的數(shù)字正瘋狂地跳動著,三維坐標系中的三十五個坐標點,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移動。彭教授只瞥了一眼,就對我吼道:“快叫醒其他人!快離開這棟房子!” 話音剛落,地面就震動了起來。
我踉蹌著跑出了賓館,卻看到了地獄般的景象:
夜晚山中稠密的黑暗被撕破了,刺眼的火球在樹林中一個接著一個憑空冒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陣巨響——這顯然是天然氣爆炸,和1972年的爆炸如出一轍。燃燒的樹林發(fā)出的火光跳動著邪惡的舞蹈,撲面而來的熱浪和刺鼻的硫磺味讓我喘不過氣來;爆炸把這個陰天的午夜映得如同白晝,賓館周圍樹木的影子被投在不遠處的巖壁上,顯得怪異而猙獰。我頂著嗆人的空氣來到其他人房間的入口處,正準備進門,地面突然更為劇烈地抖動了起來,就在我面前,這棟四層高、鋼筋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房子,連同它的地基,如雪堆般塌陷了下去。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從廢墟方向傳來的呻吟聲才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循聲望去,一個幾乎逃出來了的考察隊員被半埋在瓦礫堆中,他那了無生氣的手依然徒勞地捂著自己的傷口,他的腸子散落了一地;另一個隊員的上半身完全被埋進了廢墟,只有露在外面的雙腿還不時地抽搐一下。彭教授逃出來了,他無力地癱坐在一個水泥塊上,肩膀被一根鋼筋刺穿了。我攙扶起彭教授,竭力往云谷寺下山方向走去,我依稀記得,前兩次的考察結(jié)果顯示,黃山東側(cè)地下的天然氣含量略微少些。
通往光明頂?shù)氖A都被震得歪歪扭扭,幾乎無法落腳;高大的松樹攔腰折斷,胡亂地橫倒在林地中央;少許的巖漿滲了出來,和被點燃的從泥土縫隙中冒出的天然氣一起,發(fā)出幽幽的紅光。到了光明頂,爆炸聲更是從四面八方傳來。震耳欲聾的響聲如同連續(xù)不斷的炸雷,連最劇烈的雷暴天氣也相形見絀。光明頂上一片狼藉,但氣象站還未完全倒塌,逃出來的工作人員見了我們,便和我一起攙著彭教授往山下走去。
樹木燃燒的濃煙和林間閃動著的火光讓下山的路顯得格外漫長。拂曉時分,我終于透過繁茂的枝葉看到了云谷寺登山入口處的大門。此時的爆炸聲已經(jīng)不太密集了,取而代之的是山下喧鬧的人聲和頭頂飛過的直升機的呼嘯聲。不遠處的兩名士兵見了我們,急忙跑了過來。我終于兩眼一黑,一頭栽倒下去。
我在一片空曠的場地上醒來。這里是云谷寺登山入口處的停車場,遠處的路面上停滿了軍用卡車、消防車和救護車,全副武裝的士兵端著槍保持著戒備,消防員匆忙地列隊、集合,隨后小跑進了進山的道路,醫(yī)護人員正忙著把白布下的尸體裝進黑色的裹尸袋。
我在一名醫(yī)護人員的攙扶下坐起身,一陣劇烈的頭痛立刻襲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頂和手臂都纏滿了紗布,想必是昏倒時撞到了頭;一旁的彭教授肩膀內(nèi)的鋼筋剛被取出,他顯然被注射了麻醉藥,正仰躺在擔架床上;包裹著他肩膀的紗布里不斷地滲出血來。
他見了我,吃力地張開嘴,說:“扶我起來?!彼麤]有用商量的語氣,我也沒有退縮的想法。
我謝絕了那位醫(yī)護人員的攙扶,和他一起幫助彭教授走下了擔架床。不遠處有一架直升機正在等著我們。爆炸發(fā)出的隆隆聲已經(jīng)停止了,但山火仍未熄滅。我往上山的方向望去,樹木燃燒產(chǎn)生的濃煙沖出陡峭的峽谷,它映照著火光,宛如一道無限寬廣的血紅幕墻,遮擋住了西邊的天空;余震也沒有停止的跡象,一陣接著一陣,使我?guī)缀鯚o法站穩(wěn)。在這不到一天的時間內(nèi),我和彭教授已經(jīng)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正在面對的是一個何等可怕的造物,但彭教授虛弱的步伐中卻帶著一種無所畏懼的堅定——對黃山的第一次考察確定了他的人生軌跡,而之后四十年間斷斷續(xù)續(xù)的研究更是讓這一切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現(xiàn)在正是他面對那未知造物的時候;而我則是幸存的為數(shù)不多的考察隊員中的一員,在恐懼之上,不容推脫的責任和不容退縮的想法正驅(qū)使著我去面對它,對抗它,消滅它。我攙著彭教授,蹣跚走上了直升機。
直升機起飛時,已經(jīng)是清晨了,那個埋藏于地下的巨大物體暫時安靜了下來。我從舷窗往外看去,山谷底部的樹林間彌漫著濃煙,山火仍在燃燒著,火情絲毫沒有退卻的跡象。山腳下,軍車一輛接著一輛,沿著盤山公路開進了停車場,先是滿載著士兵和物資的卡車,緊跟在后面的是大口徑的自行火炮……他們又能奈它何呢?且不說那東西會不會露出地表,即使它,或是它的一部分處在火炮的射界內(nèi),155毫米口徑的榴彈對它而言也只是撓癢罷了。
我的頭又痛了起來。直升機搖晃著在山體間穿行,偶爾一頭撞進濃濃的煙柱,而后又飛快地竄出,我突然動搖了。是啊,它的體積幾乎有半座黃山那么大,它表面的硬度高得不同尋常,它動一動觸手就能引發(fā)一次地震,翻一個身就會使一整座山陷入火海……我們這些日復一日翻山越嶺、僅僅和死的石頭打交道的地質(zhì)人,難道有能力去阻止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無法溝通的瘋狂造物,這樣一塊巨大的活的石頭嗎?
我并沒來得及多想,直升機的速度就慢了下來,隨后顛簸著降落在了賓館的廢墟上。在直升機外,有一小群人正在等著我們。
迎接我們的有三個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物理學家,他的身后是一位生物學家,而第三個人則是那位與我們一同上山的火山學家,他也是考察隊中除我和彭教授之外的唯一幸存者。不遠處有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向我們走了過來,我了解到他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他對我們敬了一個禮,然后帶著一種在軍人特有的果斷、堅毅的語氣,說:
“各位專家教授,你們對情況應該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管這地下埋的是什么東西,只用了一個晚上,它把黃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目前確認死亡的已經(jīng)有56人。國家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如果任由它繼續(xù)活動,那它將會威脅到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
今天來這里的原因,想必各位也已經(jīng)知道了:殺死它,摧毀它,消滅它!我和我的隊伍將負責物資調(diào)度和計劃實施工作,各位對設(shè)備或者武器有什么需求,我會盡量滿足。這片空地就是這次行動的‘參謀部,切記,它隨時都可能動起來,時間緊迫!”
說罷,軍官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繼續(xù)著指揮調(diào)度的工作;我們五人在進入臨時搭建的、用作指揮部的帳篷后便陷入了沉默,期待著別人對這次史無前例的圍剿行動發(fā)表意見。
生物學家首先開了口:“諸位有沒有想過,它——姑且稱之為‘它吧,它是怎么動起來的呢?這樣的一個龐然大物想要移動,恐怕需要巨大的能量吧……”物理學家打斷了他的話:“這還不簡單?看看這大火,這些滲出來的巖漿,這場火山活動提供的能量足夠它鬧騰一陣子了?!?/p>
火山學家卻反駁說,之前的考察已經(jīng)證明了黃山地下都是穩(wěn)定的地層,不存在能支持它緩慢游動十幾年的火山活動,而地下空洞中的天然氣儲量也無法引起如此劇烈、密集的爆炸。一直在沉思的彭教授并沒有發(fā)表意見,只說想看看安裝在峽谷底部的探地雷達在事發(fā)前的探測結(jié)果?!皷|西在總指揮手里,”火山學家說,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顯然還沒有從死里逃生的驚懼中恢復過來,“數(shù)據(jù)大概已經(jīng)恢復完成了吧?!?/p>
我起身走向軍官,從他手中取回了一臺被燒得焦黑的儀器,遞給了彭教授。彭教授掰開一個已經(jīng)變形了的蓋子,從里面抽出一條數(shù)據(jù)線,插在了他的筆記本電腦上。他操作了一番,而后將電腦屏幕朝向了我們。屏幕上就是那個我所熟悉的巨大物體:一個主干,十五條支脈,從一百米深的地下開始向四面八方延伸了數(shù)千米遠;但與先前的圖像不同的是,這幅圖像中多了一條發(fā)源于地下深處的紅色曲線,向上延伸至了地下一千五百米,頂端消失在了主干的正下方。
彭教授說:“各位,這是峽谷底部的考察隊遭遇山火前幾分鐘用探地雷達得到的測量數(shù)據(jù)。請注意這條紅線,目前已經(jīng)可以確定,這是一條管道,深度至少達到了四千米。您——”他對著生物學家說,“說得沒錯,它確實需要供能。我此前有過類似的想法,而這幅圖像證明了我的推測。
各位,這條管道直接通向了‘它的主干部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條管道內(nèi)填充的是天然氣,它所輸送的天然氣足以引發(fā)如此嚴重的爆炸;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這條管道,就是它進行一切活動的能量來源?!?/p>
而只要切斷了這條管道,就等同于切斷了這個龐然大物的能量來源,切斷了它的生命線。
彭教授說完后,我和余下的三人并沒有歡欣鼓舞起來:即使是管道頂端,也深達一千五百米,處于主干的正下方,而且地質(zhì)條件復雜,管道的空間狀況難以確定,且不說如何封閉它,即使只是鉆一個到達這條管道的深孔,也是一個巨大的難題。我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籌莫展之際,一個瘋狂的想法逐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我看了一眼正在不遠處忙碌的軍官,小聲說:“我們能用核武器嗎?”
物理學家苦笑著說:“小伙子,我們連這條管道都堵不上,你難道還想在地下開一個更大的洞嗎?更何況,若是引爆當量大到足夠傷到‘它的核武器,怕不是要毀掉整座黃山啊!”
火山學家無奈地搖著頭,生物學家則嘲弄般地嘆了口氣,彭教授卻示意我繼續(xù)說。
“各位,你們知道‘核彈滅火的故事嗎?”我講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次開采事故。
1963年,位于烏茲別克斯坦境內(nèi)的烏爾塔-布拉克油氣田發(fā)生了嚴重的井噴事故。一處高壓天然氣層被意外鉆透后,足足有300倍大氣壓的天然氣順著管道沖出地面,大火隨之沖向天際。就在工程隊采取的傳統(tǒng)應對方法毫無成效后,蘇聯(lián)原子能部和地質(zhì)部聯(lián)合研究出了解決方案,并用核武器停止了井噴的繼續(xù):他們打了兩口延伸至管道附近的深井,并且在其中一口井中引爆了一顆三萬噸TNT當量的原子彈。原子彈巨大的爆炸能量擠壓了周圍的巖層,變形的巖層迅速封堵了管道。僅僅23秒后,地面的大火就熄滅了,“核彈滅火”也成了和平利用核武器的典例。
聽完了我的講述后,生物學家首先表示了贊同:“我雖然不太懂地質(zhì),但是這應該是最快速、最徹底的方法!時間緊迫,我們不知道‘它下一次活動是什么時候!”其他三人則低聲討論了一陣,彭教授說鉆井工作很快就能展開,物理學家表示根據(jù)當前得到的數(shù)據(jù),起爆點位置的計算工作也并不困難。終于,彭教授領(lǐng)著兩人站起身,喊了一聲“總指揮”,軍官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向我們小跑過來。
“有進展嗎?”軍官問道。
“我們找到解決方案了,”彭教授說,“我們需要一枚核武器?!?/p>
(五)
黃昏時分,一顆原子彈被運到了鉆井現(xiàn)場。
一架重型直升機吊運著它飛越了山嶺,這是機腹下懸掛著的細長黑影,外面蒙著一層迷彩布;它小巧的外形和直升機龐大的機身形成了滑稽的對比,讓人難以想象,這就是人類戰(zhàn)爭史上的終極武器。直升機正在卸貨時,我們也沒有閑著,物理學家和他位于計算中心的同僚們正在用計算機一遍又一遍地模擬著核爆炸,我、彭教授和火山學家則在分析著腳下的地質(zhì)狀況,為鉆井做著最后的準備工作。包括我在內(nèi)的學者和工程師們將在此留守到原子彈安裝完成,但彭教授卻因為傷勢不得不前往黃山市醫(yī)院接受治療,他拿取了一些關(guān)鍵考查數(shù)據(jù)的復印件后,就乘坐直升機離開了。在太陽被西方的山體遮擋住后,鉆井機的轟鳴聲響徹了整個峽谷。這是戰(zhàn)斗的號角。
在之后的兩周內(nèi),彭教授杳無音信,我只能硬著頭皮獨自參與工作。根據(jù)慣性制導裝置提供的數(shù)據(jù),“它”的移動速度暫時恢復到了原先較難察覺的狀態(tài);鉆井工作也進行得比較順利,雖然中途被兩場2.0級左右的地震打斷,但截至4月3日,這口從管道的西南方向開挖的斜切的深井的深度,已經(jīng)達到了1630米。一天后,鉆井工作全部完成,井的最終深度為1680米,與供能管道的直線距離是70米。
原子彈的安裝工作開展于4月5日清晨。我抵達現(xiàn)場時,鉆井設(shè)備已經(jīng)全部被拆除了,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漆黑的洞口。原子彈外罩著的迷彩布也已被卸下:它的外殼上覆蓋著銀灰色的涂層,彈體呈細長的圓柱形,像極了一枚魚雷——這枚身負特殊使命的魚雷被起重機吊起,隨后很快地隱沒在了深不見底的井里;它將在巖石組成的海洋中穿行兩千米,最終直擊敵人的心臟。
我向井里望去,井外的光線僅僅穿過了十幾米的距離,便被黑暗吞噬了,但我知道,我的目光已經(jīng)順著管道,穿過了地下錯綜復雜的巖層和充滿著巖漿的縫隙,穿過那造物的兩條巨大的觸手,抵達了那與它賴以生存的管道近在咫尺的地方。此刻它必定是累了,再次陷入了沉睡。它是怎么形成的呢?它有思想嗎?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念頭”在驅(qū)使著它往上游動呢?我的這些疑惑恐怕再也不會得到解答了。它是地質(zhì)學上的奇跡,是縱觀整個宇宙也難得一見的巧合,但它很不巧地與人類狹路相逢,在這場對決中,它必定是出局的一方。
原子彈很快就到達了井底,為了防止核爆炸的威力波及地面,工程隊開始往井中填充混凝土,只留下一根用于引爆的電纜連接著地面和井底的原子彈。一架供我們撤離用的直升機降落在了施工現(xiàn)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彭教授乘著這架直升機趕來了。他把我拉進機艙后一言不發(fā),只是望著窗外凌亂的施工現(xiàn)場、陸續(xù)撤離的工程隊員,以及那被水泥封堵了的小小洞口。待到直升機起飛時,他遞給我一個資料夾。
“這兩天我從醫(yī)院趕回了實驗室,”他終于把目光移向了我,但隨后又看向我手里的資料夾,“我綜合了對巖層取芯的分析、探地雷達的數(shù)據(jù)等等,這是我對這一切的解釋,你可以……”
他突然止住了,又望向了窗外。不知怎的,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巨大的疲憊——這是一種了結(jié)了畢生與之戰(zhàn)斗的宿敵的疲憊。資料夾中的報告所記載的,是一場長達四十多億年的掙扎,是混沌與有序、懵懂與覺醒、下沉與攀登、希望與幻滅。我知道這篇報告的推測成分居多,但這是目前最令人信服的解釋了。
一小時后,原子彈的引爆正式進入倒計時。
(六)
“……混凝土澆筑完成,井道已封閉?!?/p>
令人難以想象的遙遠年代,在生命出現(xiàn)之前,它誕生在混沌中。
那時的地表是一片煉獄??諝庵袕浡卸镜臍怏w,火山活動釋放出的高溫水蒸氣凝結(jié)成熾熱的雨滴,雨滴從電閃雷鳴的天空落向地表,形成了海洋。此時此地是碳基生命的禁區(qū),卻能孕育出另一種存在。
地殼已經(jīng)冷卻定形了。在地球成形的過程中,重的物質(zhì)沉入了地下深處,形成了地核,而輕的物質(zhì)則上浮,組成了地殼和地幔。在這被萬有引力所操控、長達幾億年的物質(zhì)的浮沉中,一些重的物質(zhì)匯集在了上地幔頂部,這些物質(zhì)隨著地球本身一起冷卻了下來,形成了一片致密而堅硬的巖層,這就是它的外殼。此時它還只是一塊死的石頭。它在等待著生命的注入。
“……報告總指揮,地面人員已全部撤離?!?/p>
海洋的溫度降低了一些,水中溶解著各種簡單的有機物。沒有人知道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時間,經(jīng)歷了不可計數(shù)的隨機的化學反應,水中的簡單有機物最終組成了構(gòu)成生命所需的大分子。
而在地下深處,軟流層內(nèi)的一股巖漿鉆進了巖石圈。這灼熱的流體鉆透巖層的縫隙,最終鉆進了那片高密度巖層,鉆入了它的體內(nèi)。那是一股暖流,是它動力的來源——巖漿填滿了它內(nèi)部錯綜復雜的巖層裂縫,讓它的巨大軀體動了起來。與周圍巖石顯著的密度與硬度的差異使它能在巖層中游動,此時的它是沒有意識的,移動由隨機的地質(zhì)活動控制,顯得無序而又緩慢。經(jīng)過了漫長的地質(zhì)年代,通過那股巖漿與外界的物質(zhì)交換,它的內(nèi)部逐漸堆積了一些半導體物質(zhì)。半導體中摻雜著不均勻分布的雜質(zhì),在漫長的演化中形成了PN結(jié)。微弱的電流開始在它體內(nèi)涌動,這是思維的火花。
“……核裝置已解除保險,進入待引爆狀態(tài)?!?/p>
此時已經(jīng)是寒武紀了,各種奇異的生物讓海底呈現(xiàn)出一片繁榮的景象。
這時的它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換句話說,它有了感覺。聚集在巖層中的電荷順著半導體物質(zhì)形成了電流,從它的十五條支脈匯聚到了它的主干;原本雜亂無章的電流在這幾億年間變得有序了起來,這就是它最原始的神經(jīng)沖動。它的知覺、意識和思想在虛無中產(chǎn)生,這是從無到有的巨變。
它的思維依然是混亂的,如同嬰兒一般,它并沒有可以稱之為“理性”的想法,它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秀敝?,它感受到了重力——這只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的手,正在把它沉重的軀體拖回地球深處。一股電流無意間從主干傳向了一條支脈,這條命令便得到了執(zhí)行——這條支脈向下移動了起來。可能是出于本能,也可能是因為巧合般一致的電流信號,它的每一條支脈開始整齊地向下滑動,這如章魚般的向上游動,讓它停止了下沉。
“……核裝置狀態(tài)正常,進入一分鐘引爆倒計時,六十,五十九……”
植物登陸了。動物登陸了?,F(xiàn)在海里游動著的是有脊椎的魚類,而陸地上生活著的是原始的爬行動物。
它的意識已經(jīng)十分清晰了,它能夠熟練地控制自己的巨大軀體。在巖層中游動并不容易,它的支脈——或是觸手——的每一個動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它的周圍包裹著致密的巖石,這是真正有形的、密不透風的黑暗,這黑暗阻擋著它的每一次游動,試圖配合著重力將它拖回地底那熾熱的深淵,但它生來就與這黑暗相伴,所以未曾感到孤獨或是恐懼。
它進行過思考。它意識到自己從出生伊始便是一個囚徒,周圍的巖石是它的枷鎖,整個地殼是它的牢籠。它開始想象那個牢籠以外的地方,在那里游動不會受到阻礙,那里沒有黑暗,只有廣闊無垠的空間……離開這個牢籠,逃脫地下深處那萬劫不復的深淵,成了它生命的全部意義。
但支持它游動的能量全部來源于外界。它的位置離地表越近,那股暖流的源泉就與它越遠。又經(jīng)過了漫長的年代,恐龍誕生而又滅絕,形似老鼠的哺乳動物先是誕生而又發(fā)展壯大……它卻感覺到自己的十五條支脈越發(fā)沉重了起來。那股暖流時斷時續(xù),它的意識也逐漸模糊。終于有一天,它游到了那股暖流再也無法到達的高度,失去能量來源后,它的軀體失去了移動的能力。它陷入了沉睡。
“……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重力沒來得及將它拖回地下深處,它就蘇醒了。
復雜的地質(zhì)變化使它的下方形成了一處天然氣田,高壓的天然氣順著巖層中的一條管道涌入了它的主干,填滿了它軀體內(nèi)部錯綜復雜的孔洞。那股暖流已經(jīng)退去,但它體內(nèi)尚存的余溫點燃了天然氣。此時的巖層已經(jīng)十分疏松了,周圍的空洞為天然氣的燃燒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氧氣。此時的它依然記得自己的目標,依靠著體內(nèi)燃燒著的熊熊烈火所提供的能量,它繼續(xù)著游動。
它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這牢籠的邊緣。
“……十五,十四,十三……”
如果它能感到快樂,此時它一定是歡欣鼓舞的。
它上方輕而軟的地層就像一張薄薄的毯子,僅僅是蓋在它身上:它已經(jīng)接近了牢籠的邊緣,它即將擺脫自己囚徒的身份。它周圍的黑暗也不再是死寂的了,輕微的震動一次次地從上方傳來,一共有三十五次——這便是勝利的前奏了吧。它對這些震動一一給予了回應。
“……十,九,八……”
天然氣的供給未曾中斷,現(xiàn)在,它動力充足,意志堅定,熱情高漲。
“……三”
它想讓火燒得再旺一些,以發(fā)起最后的沖刺。
“……二”
在這個深度下的移動對它而言易如反掌,它便扭動著調(diào)整了姿態(tài),幾股暖流也隨著它制造的巖縫滲了出來,仿佛是在為它的沖刺助力。
“……一”
它將它的支脈奮力向下推去。
“……引爆!”
一陣劇烈的震動傳遍了它的全身,它并沒有來得及思考,軀體就僵硬了起來。它不再感覺到氣體涌進它的內(nèi)部,體內(nèi)殘余的天然氣很快就燃燒殆盡,火焰熄滅了。
它上方那原本薄如蟬翼的牢籠頂端,如今卻成了無法逾越的屏障。那傳遍全身的電流也開始減弱,它的意識模糊了起來。在思維消逝前,它最后感受到的,是那冷酷無情的重力,正把它拖回地球深處。
(七)尾聲
新華社4月26日電 黃山恢復開放
新華社記者劉易沖 王宇軒 尹張
黃山市政府宣布,自北京時間4月26日起,黃山風景區(qū)已恢復開放狀態(tài),4月26日9時,第一批游客已獲準進山。
三年前的3月24日,黃山市發(fā)生5.0級地震,黃山風景區(qū)隨即進入長達三年的封山狀態(tài)。黃山管理部門于25日稱,歷經(jīng)三年的修繕,風景區(qū)內(nèi)的索道、登山道和游客服務(wù)設(shè)施已恢復正常使用。面對民眾的疑慮,國內(nèi)知名地質(zhì)學家、杭州大學地質(zhì)系主任彭南教授稱,黃山地下巖層已趨于穩(wěn)定,再次發(fā)生地震的可能微乎其微。據(jù)悉,26日當日,彭南教授參與了攀登黃山的活動。
“這三個記者,可真會胡說八道啊?!迸斫淌谄沉艘谎凼謾C里的新聞,說道。
這是四月底的一個涼爽的早晨,我和彭教授再次從慈光閣上山。三月籠罩在山間的濃霧此時已經(jīng)散去,我看著沐浴在柔和陽光里的壯美峽谷,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它和三年前那云霧繚繞的詭異山巒聯(lián)想起來、三年前離開黃山后,我寫了幾篇毫無水平,以廢話居多的論文,完成了學業(yè),隨后找了一份與地質(zhì)學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工作;彭教授在學術(shù)界幾乎銷聲匿跡,在學校里也只是偶爾給本科生上幾堂課罷了。在這段時間內(nèi),幾支考察隊被陸續(xù)派往黃山,隨著對那造物進一步的調(diào)查,地質(zhì)學家們對它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取樣結(jié)果表明,組成其外殼的高密度巖層直接來源于巖石圈底部,形成時間可以追溯到寒武紀之前;巖層的內(nèi)部分布著大量的具有PN結(jié)、PNP結(jié)與NPN結(jié)等結(jié)構(gòu)的半導體物質(zhì),這些六億年前形成的晶體管就是它賴以傳輸信號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這些都證實了彭教授的推測。但無論它的起源、身體構(gòu)造或是破壞力如何,自從供能管道被切斷后,它對人類就再沒有了威脅。
我費勁地爬著臺階。當年的考察和投放原子彈的痕跡已經(jīng)了無蹤影,大片的施工場地也已經(jīng)被樹木所覆蓋。我和彭教授經(jīng)過了半山寺,又沿著石階和棧道穿過峽谷,越過山脊,來到了通向天都峰的岔路口。第一天進山的游客并不多,我們到達這里時,竟空無一人。
“爬天都峰吧!趁你還爬得動,”彭教授對我說,“我在下面等你?!?/p>
我踩著陡峭的臺階,一步步向上攀去。山體的內(nèi)部,便是它已死去的十五條支脈的其中一支。從古至今,無數(shù)科幻作家曾想象出千奇百怪的外星生命,但誰又能想到,在碳基生命從一鍋惡臭的熱湯中孕育出來的同時,竟會有另一種生命形式在地下深處誕生——這是多么偉大的巧合啊!但它選錯了時間和地點,它或許只想離開漆黑的地底,我們卻不得不將它消滅。
我正惋惜著它的遭遇,身體卻突然失去了平衡,我在慌亂中抓住了繩索,才不致于摔下去。我緩過神來,周遭籠罩在隆隆的悶響當中,細小的石塊不停地從山頂滑落。我終于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我的血液凝固了。
天都峰的山體,劇烈地震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