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廷
有一年,我參加暑假游學夏令營,寄宿在英國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的大女兒叫Fay,紅頭發(fā),藍眼睛,個子比我高半頭,臉上有很多雀斑,還戴著很丑的牙套。她在倫敦的一所高中讀書,第二外語是中文,起了一個很文藝的中國名字叫“雨霏”。
我剛入住雨霏家時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于是雨霏就耐心地幫我翻譯。雨霏比我所認識的同齡中國女孩更獨立能干,我說她是“女漢子”,有時候還打趣說她是“小女傭”。因為她的母親要照顧半歲的小弟弟,雨霏肩負著很多家務。她每天收拾晚餐后的碗碟,洗滌、烘干家里所有的衣服。
當我入住后,衣服也歸她洗。剛開始,我不好意思,試著要自己洗。她卻說:“做家務都是賺錢的。你租住在我們家也是在增加我們家的收入。所以,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盡管享受你付過錢的服務吧?!?/p>
雨霏每次拿來的衣服都是熨燙過的,西裝褲腳熨得一絲不茍。每次送干凈衣服的時候,都附一張印有圣經(jīng)話語的祝??ㄆ?ㄆ芟悖贍C過的衣服一起放在大托盤里,遠看就像是一件藝術品。我贊美她的服務時,她會用中文說:“謝謝你。”
在英國生活,不論到哪里、做什么都要排隊,英國人好像天然地熱愛秩序與規(guī)則,面對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長隊,不僅不抱怨,而且總能井然有序。我毛毛糙糙的性格,在很多小事情上都得到磨礪。
有一次,我忽然興起,邀雨霏一起去家門口的發(fā)廊剪發(fā)。雨霏說:“沒有預約,沒人為你服務?!蔽移恍?,就一個人去剪發(fā)。前臺小姐聽說我沒有預約,馬上熱情地幫我翻找未來一兩周的“空位”。我發(fā)現(xiàn)發(fā)廊里當時有四五位理發(fā)師正閑著,便建議立即從他們當中找一個人來給我理發(fā)。這個跳過預約排隊的建議冒犯了他們的基本職業(yè)原則,前臺小姐拒絕了。我去找值班經(jīng)理評理,人家看在我是外國人的份上,不情愿地悄悄開了一個“后門”——幫我“預約”了一個10分鐘后的理發(fā)服務。
回家后,我跟雨霏炫耀自己剪發(fā)成功,她很不屑地說:“這有什么好高興的?你應該為自己打擾人家理發(fā)師的工作而道歉?!?/p>
天!這個古板的女孩。看著她一臉雀斑,我真不知道她未來能不能嫁出去。
有一天,我淋雨感冒了。夏令營有一家對口服務的醫(yī)生診所,但是診所離雨霏的家很遠。正下著雨,計程車很難叫到,雨霏便陪我坐地鐵去診所。我抱怨地問雨霏:“我們中國人一生病,門口的小診所都可以看病。為什么你們英國人這么麻煩?什么都要預約,什么都這么教條?!?/p>
雨霏溫柔地說:“你們中國有句俗語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就將就一下吧。等你明天病好起來,你又會贊美我們的國家啦?!闭f著,她遞給我一塊糖。
雖然我沒什么胃口,還是接過來含在嘴里。看著她湖藍色的大眼睛,充滿溫柔的眼神,想想她一個英國人都可以用中國俗語來勸我,我把滿肚子的不快吞了回去。
從診所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父母的電話。他們噓寒問暖,我簡單應對。掛了電話后,雨霏問:“你跟父母的溝通為什么這么膚淺?好像沒話說?!蔽医忉屨f:“他們忙著賺錢,我差不多一個禮拜才能跟他們吃一頓晚餐。其實我挺羨慕你們英國的家庭文化?!?/p>
雨霏說:“那你會娶一個英國女孩嗎?”我的心怦怦亂跳,強裝鎮(zhèn)定地說:“誰知道呢?”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的時間快過去了。我漸漸融入這個不富裕卻很和睦的大家庭,也漸漸喜歡上英國人的紳士精神。在這段時間中,雨霏也學了不少中國俗語,還看了中國名著《紅樓夢》。她問我:“你喜歡《紅樓夢》里哪個女孩?”我說:“林黛玉?!?/p>
雨霏略有幾分失望地說:“我最喜歡薛寶釵。薛寶釵10歲的時候,家里發(fā)生劇變,原本應該靠哥哥支撐這個家,但是哥哥靠不上,媽媽又太辛苦,薛寶釵思來想去,只能自己變得更加勇敢、強大?!?/p>
談到林黛玉時,雨霏不解地問:“林黛玉只能出現(xiàn)在中國吧?英國的女孩沒有這么虛弱。那種林黛玉一般弱柳扶風、讓人心生憐惜的女孩,是否太虛幻了?”
雨霏的見解嚇了我一跳,因為我從沒認真想過林黛玉、薛寶釵的性格與命運會給當代的年輕人帶來什么樣的生活啟示。
游學結束,告別雨霏一家時,我覺得自己成長了很多。與雨霏揮手告別時,我們互道珍重,揮手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已經(jīng)愛上她了——也許,她不是那種讓我怦然心動的林黛玉,但她卻如薛寶釵般帶給我很多幫助和啟發(fā)。
(阿峰摘自《風流一代·青春》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