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誠
母親本有一雙繡花的手。
母親出生于一個商人家庭,外祖父一家曾是我們縣城最大的布鋪商,商號“同心和”。母親出生于1933年,當時家道殷實。作為富商家的千金,自小習文讀書,針織繡花,自然有一雙靈巧的手。雖不是“纖纖擢素手”“指如削蔥根”,倒也是一雙白嫩的手。
可惜好景不長。1944年,日本鬼子打進我們縣城,一把大火,將縣城燒成焦土。外祖父一家和所有資產(chǎn)也被大火燒毀殆盡,家道于是衰落下來。憂憤不已的外祖父從家道中衰中洞穿世事,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經(jīng)商發(fā)財只是短暫的,只有土地才是實在的。于是到了母親談婚論嫁時,力排眾議,將母親嫁到我們城郊鄉(xiāng)下,于是,有了我們耕種的母親。
自從我家大姐出生以后,我們兄弟姐妹5個,一個個像陀螺一樣蹦出來,圍著母親轉(zhuǎn),伸手要吃的。要養(yǎng)活這么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也逼著她去苦干。父親當時遠在外地工作,母親是地道的“半邊戶”。一個婦女拖著一群孩子,其情其景可想而知。
母親雖然歷盡辛苦,可得到的報酬要比同村的妯娌們低。當時,生產(chǎn)隊出工都按工分計酬,一般男勞動力每天計10分,女勞動力每天計7分,而母親卻只能計6分。理由是,你一個城里人,才到鄉(xiāng)下學會勞作,先這樣吧,還算是照顧呢。
這時,母親已經(jīng)訓練成典型的村婦,干什么活兒都不輸同輩妯娌。生活的重壓,使她摒棄了幾分羞怯,增添了幾分潑辣。她找到村干部提出要加工分。村干部覺得也有道理,但要說服眾人,便提出了最原始的辦法,讓她同幾個持反對意見的婦女比試。
比賽就在我們家門口不遠的一丘大田里進行。比試的內(nèi)容是插秧。事先由村干部將一丘大田用秧苗劃成幾格,每格大小一樣,然后挑了幾個手腳麻利、口齒伶俐又極力反對給母親加工分的婦女參加比賽。扯秧、挑秧、插秧,一系列連貫動作,哪個地方出一點兒差錯,都難有勝數(shù)。幾個回合下來,母親最早上岸,秧插得整齊均勻,筆直挺立。無論從時間上還是質(zhì)量上,都勝過其他人。
比賽一結(jié)束,老隊長問其他幾個婦女,你們還有意見嗎?其他人再沒有話說。自此,母親同其他婦女一樣,實現(xiàn)了同工同酬。
母親有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每天參加勞動,婦女要割草喂牛,殺秧青肥田。一手持刀,一手握草,有時手被鋒利的刀子割開口子,血肉模糊。她忍著疼痛,從附近扯點藥草搗爛,糊上。難免留下疤痕。
家里養(yǎng)豬,要砍豬草。白天是沒有工夫的,只能在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揮刀砍豬草。一不小心,便把手指砍開一道大口子,深見白骨。當時也沒有創(chuàng)可貼之類,就從房門后面找一個蜘蛛窩,貼在冒血處,止血止痛。自然,又留下一道疤痕。
母親給我們做鞋子,納千層底,有時候,頂針被針頭戳穿,針頭插進了手指的肉里,滲出血來,鉆心的痛。她也只能強忍著,繼續(xù)勞作。每到冬天,天氣干燥。淘米煮飯,洗菜切菜,洗衣服鋪蓋,接觸冷水多了,手便皸裂開來。再加握鋤頭、挖土等,用力過猛,那裂縫崩開了,露出鮮紅的肉來。再用手去接觸生水,痛得嘴里發(fā)出“哧哧”的叫聲。這種開裂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個冬天都不會痊愈。到了老年,母親視力不好,我陪她做了白內(nèi)障摘除手術。要打消炎針,護士摸著母親的手,犯了難。
那手滿是褶皺,傷痕累累,手背上有一種黑色泥土一樣洗不掉的顏色,就像歲月在手上烙下的印痕。護士反復察看,竟然無法找到血管。后來,只能擼起衣袖,從手腕上找血管,扎針。
我撫摸著母親的手,手掌里長滿老繭,有些繭皮正在脫落,那老繭是一層一層的,就像給我們納的千層底鞋底一樣。手背上滿是皺褶,還有傷痕,像羅中立油畫《父親》中那雙捧著碗的老手。指甲有些殘缺,沒有一點兒光亮。手指干枯,像放了許久的干柴棒。
我的眼睛濕潤了,這是一雙操勞過度的手,哪里還是當年繡花的手啊?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馬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