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牡丹

外婆的家具是一套灰色家具。

山林里，綠樹蒼蒼，流水潺潺，青磚黛瓦的老屋詩意地掩映于一片蔥蘢之中。因為一些原因，在我的印象中，我一出生就和外婆外公生活在這名為“李家村”的小山村里。外婆的院子里種上了柚子樹、桃樹，還有一些草藥等。三間二層樓房連成一棟。一走進老屋，就會看到墻角橫七豎八地放著鋤頭、扁擔、鐮刀，發(fā)黃的墻上掛著蓑衣、斗笠等。沿著咯吱咯吱的木梯到達二樓，三間風格迥異的舅舅們的婚房一并出現(xiàn)在眼前。二舅的婚房里有白色漂衣柜、柔軟的沙發(fā)、金色的墻壁、漂亮的燈飾，略微時尚;大舅的家具稍微老舊，墻壁上還貼著不知道哪個年代的風景畫。舅舅們在他們十七八歲結(jié)婚后，就急匆匆地背起行囊，離開大山，去遙遠的江蘇，開始他們的奮斗生涯。這些婚房里所有的一切都被擱置著，只剩下年幼的我和外婆外公靜靜地生活在這寂靜的山村。

我會悄悄打開外公的衣柜，發(fā)現(xiàn)很多的小驚喜。有像撲克牌的紅色占卜卡片，我小心翼翼地排列著它們，想象著像外公一樣占卜自己的命運。我還會偷偷地打開抽屜，看看一些小紐扣、小手鏈，我會悄悄地掛在手上，琢磨著是誰戴過。在木梯上響起腳步聲時，我趕緊放回原處。

山中日月長。經(jīng)常有村民過來，找外公看風水、寫符。漸漸長大了學了點兒知識，我經(jīng)常對外公說：“你這是搞迷信，我們要信科學！”外公卻說：“誰說這是迷信？其實，這些符有秘密的……”

我半信半疑。

如水的月光帶著絲絲柚子花香飄落在窗內(nèi)。時光變得空靈清幽，我和外婆靜靜地臥在那張茶色大木床上，木床結(jié)構較為復雜，里面隔層，可放衣物，底下還有腳踏板，三面封閉，四周用一個大大的蚊帳圍著，圍成了我們的秘密天地。外婆對我很好，從沒批評過我。我們像朋友一樣在床上聊天，嬉鬧。外婆用她的腳趾夾我的腿，我回擊，可怎么也夾不住，惹得外婆哈哈大笑。在昏黃的燈光下，外公喜歡靜靜地坐在灰色木桌前翻看一些古舊書籍，或是拿著細長的毛筆把一張張黃紙畫成一道道神秘的符。這張書桌年代較為久遠，上面沾染了些墨汁，鋪上了一塊大玻璃。外公喜歡把在遠方工作的舅舅們、表弟表妹們的照片壓在玻璃下，寫字看書之余就看看他們。那些被歲月侵蝕的舊照片已經(jīng)模糊不清，但他舍不得丟棄。當外公坐在書桌前的時候，外婆則時常坐在她的小桌前，用古老的木字印刷板刻印道符。外婆大字不識幾個，每當她聽不懂鼓詞的時候，外公會耐心地一句句翻譯。外公和外婆相濡以沫幾十年，這樣的婚姻狀態(tài)讓我感慨。

漸漸地，外婆村子越來越冷清，很多人家搬出了大山。有一天，外婆終于搬出了大山，搬到山腳下的一間二層樓房里了。喧鬧的公路，塵土滿天，我越發(fā)懷念山中日月、山中老屋、山中的舊家具。外公經(jīng)常一個人去山里干點活兒，回山中的老房子看看、住住、修繕修繕，有時也去雜草叢生的小路鋤鋤草。尋一個悠閑日子，我隨外公再一次回到大山，走進老房，靠近那些暖色家具。

山村早已人去樓空。踏進老房，就像靠近久別重逢的老友，老床、衣柜、桌椅、板凳還是老樣子擺放著，落滿了厚厚的塵埃。蜘蛛網(wǎng)掛滿了墻角。房子旁的老樹也被砍光。老屋，就像一位年邁的老人，在山林之中喘著微弱的氣息。

我問外公：“都沒人住了，干嗎還要在這里辛苦修繕呢？”外公放下割草的鐮刀，說：“房子要經(jīng)常過來看看、住住，才不會壞得厲害?！?/p>

外公的白發(fā)在風中飄起，皺紋像雜草一樣叢生。家具老了，就像老去的外公，它們似乎還在等待，在寂靜的空間里等待著它們主人的歸來。

媽媽的家具是一套茶色家具。

衣柜是我們孩子的快樂園地。我和弟弟妹妹們喜歡在房間里捉迷藏、奔跑，喜歡把自己藏進衣柜，把衣服弄得亂七八糟。

衣柜在我看來是神秘的所在，它深深地被鎖著，鎖住那么多的秘密。有一天，禁不住好奇的我搬來凳子站在上面，打開了衣柜，發(fā)現(xiàn)里面里有一個盒子。盒子里放了一些字條、電影票、幾封信件。那是不是一封情書，藏著媽媽青春歲月里的秘密？我還發(fā)現(xiàn)了銀腳環(huán)，那是不是滿月時候戴過的？我好像看到了過去的媽媽。從天真無邪的少女到身懷六甲再到日夜操持家務的勞苦農(nóng)村婦女。我從沒看過媽媽年輕時候的照片，那一刻，我特想回到媽媽的年輕時代，陪她一起玩兒，找到那個快樂的媽媽，而不像現(xiàn)在一樣總是板著臉教訓我們。那時候的家庭經(jīng)濟不好。我們有兄弟姐妹四個，每個學期的學費壓得爸爸媽媽喘不過氣來。爸爸原來是山腳下的敲巖人，每天在烈日暴曬下機械地捶打巖石，后來又當了漁民，每天晨出晚歸地打魚。媽媽不分晝夜地縫制衣服，一天僅睡兩三個小時，不做衣服的時候，總是提著水桶去家門前的灘涂里抓海鮮，賺我們的學費，我們很少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更多的是訓斥。孩子出生了，長大了，衣柜里的衣服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出門求學了，媽媽從衣柜里找出一件件衣裳，放在我的行李箱里。帶著媽媽給我準備的衣服，我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xiāng)出去工作。

后來，隨著經(jīng)濟稍微好轉(zhuǎn)，我們搬進了新房，木柜也隨著我們行走。它早已放不下我們的衣服了，后來，房子又加建了兩層，每個人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金黃的窗簾、金黃的瓷磚、柔軟的席夢思、白色的衣柜，房間一下子變得時尚漂亮了。媽媽把那些舊衣柜放到了房間的角落里。再后來，媽媽在原來的房子后面又建了一間房子，在二樓特意留了個房間給我們放衣服、鞋子。每每我家里衣服多得放不下時，我總是把它們送到娘家。媽媽會選一個好天氣，把木柜里儲放的衣物一一拿出，放于日頭下晾曬，一個農(nóng)家院落里便盈滿了陽光和衣物的味道。

在時光里，老屋與暖色家具，始終默默堅守，就像點燃的燈，帶著攝人心魂的光芒，指引著遠行的人回家的路。

摘自《溫州文學》雜志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唐明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