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德
秦嶺的千溝萬壑皺褶出一條小山溝,取名余家溝。
山是秦嶺山脈的一個小兄弟,叫雷家寨,據(jù)說有過石頭寨子,今已無存。這山像大樹發(fā)權(quán),延伸出好幾個山梁,夾著幾個山溝,有兩座山梁一個直著伸,一個彎著走,懷抱出了余家溝,像是母親懷里的嬰兒。
溝道半山坡擺著個小村落,只十三戶人家。屋舍并不相接,沿著半山坡蛇樣盤繞,相隔幾十上百丈,背靠五塊石,面向野豬坪,正東雞冠寨,正西埡口玉皇廟,東北二郎寨,東南擂鼓臺。
這個生養(yǎng)我的村子太小了,別說陜西省地圖,就是佛坪縣地圖也沒標注。村里原有五十多口人,這些年死的死,搬的搬,打工的打工,溝里顯得空蕩蕩的。前年三月侄兒結(jié)婚,夜里九點半,執(zhí)拗著與父親回到溝里,空中懸個圓盤子,灑出銀白的光,把星星趕走了,剩下幾顆也躲得遠遠的。站在院壩,掰著指頭算晚上住在溝里的人,僅僅七口,還包括兩個常住自留人口。那時,我的落寞和凄涼,就像海上狂風(fēng)刮起來的船帆。
村里沒有一戶姓余的,卻以“余”姓命名,想必早年是住過“余”姓大戶的,只是這家搬走了或是絕了代。村名終是留了下來,不是誰想改就能辦到的。有一年,村中一人在房子旁邊的岔路口豎一木牌,上書“x家溝”,畫著曲里拐彎的線線綴著房子形狀的圖標,用小字標注著各家戶名。不知這牌子站了多久,多年后提及時,這家后人說,被一個小伙子拔出來砸斷了??梢娒忠坏┒ㄐ?,哪怕這個地方?jīng)]有一戶“余”姓,人們也遵從了鄉(xiāng)俗的安排?;蛟S,這就叫文化吧。
小有小的好處,沒有秘密,這家說話那戶能聽到,那家的飯香飄到這戶來,屋頂裊裊上升的炊煙訴說著是椴木還是雜木的呻吟。誰家的子女孝順、兄弟和睦,誰講了鐵瓦寨的故事,誰編派了另一人的是非,誰站在院壩模仿偉人朗誦詩詞,誰又夸下了??冢肛i啥時發(fā)情、生了幾個崽崽,地頭長了幾棵樹、啥時栽的、何時砍的,龍王廟何年祈過雨、魚池的魚兒被誰半夜偷的,曹家梁的土地爺是哪個人安的,像極雄雞冠子的雞冠寨哪年起過火、燒了幾天,不用刻意傳播,大家心里都揣著一面鏡子。
太陽、月亮很公平,均勻地灑著光,像村人插秧種苞谷,不稠不稀。風(fēng)兒也一樣,一年四季地瘋,兩季西北風(fēng),把樹吹歪了,彎向東南方;兩季東南風(fēng),把樹刮斜了,駝向西北方。一歪一倒的,風(fēng)把樹扶直了,樹就長端正了。
風(fēng)行事端莊,人更如此。魯迅筆下的六一公公、阿發(fā),沈從文眼里的邊城人,皆熱情大方。余家溝人少,見個人親熱,遇個外地的,也是遞煙倒茶管飯的,這樣的古風(fēng)在別處是少見了。那年,我和父親去大灣挖川芎,餓了一天,走路腿都軟,回來在廖家表叔那里吃了一頓面,至今都記得。我家承包地在曹家梁,上去挖地鋤草,都在長林他爺家里搭伙,只帶糧食,從沒拿過蔬菜,更沒給人家屋里收過一根柴,可我連兩個老人啥時去世的都不知道。他們家的房子不清楚住過多少戶,那個半圓形的房子早先是草房,后來蓋了瓦,如今垮塌了,廢墟上凈是荒草,黃豆雀在那里飛。
我母親是熱情過了頭的,她年輕時給人當(dāng)媒人,牽線成了好多對兒,溝里有兩戶就是她的功勞,讓他們有了家庭,過上好日子。來個人,無論生熟,她都是找煙泡茶,煙是一支接著一支地散,茶是一杯續(xù)著一杯地倒。問人家餓不,就是多余的,母親往往會燒火做飯,把飯盛得滿滿的,不停地給夾菜。也不管能不能喝,反正拿出酒,擺上杯子,就給人家倒,不喝好還不罷休。有年暑假,來了個貨郎,賣了幾床被罩,往摩托車上收拾東西,正在攀繩子,趕巧饃饃烙好了,母親拿來一塊要給貨郎。剛出鍋的,燙得很,母親是左手換到右手,右手倒到左手,硬往人家手上塞。我趕緊說:“媽,你急啥哩,人家手沒空嘛!”溝里這樣的人,還有好幾個呢。
我在余家溝看到的動物,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是比人多多了?!八牟幌瘛绷缗?,原本住在高山的,也到門前山林里轉(zhuǎn)悠,朱鹮從洋縣飛來,在兩座山外的天空枝頭飛翔玩耍。朱鹮、羚牛屬于“秦嶺四寶”成員,名望大,快樂知足,嘲笑著我們的貪婪、懶惰和焦躁。
那些不知名的動物朋友,就更多了。我坐的桌子是被老鼠占領(lǐng)過的,上面留著它們的痕跡。睡的床,也是老鼠逗留歡笑的地方,我在夜里用了,老鼠們只好從房間退回到樓上。惹不起,是躲得起的,它們上了樓,卻很不甘心,就使勁地跳,把整個樓板鬧得靜不下來。有天晚上,一只大老鼠從東邊屋子樓板角落溜下來,沿著電線竄到房門口,從紙糊的窗框縫隙擠進堂屋,姿勢灑脫極了,隨意極了,無視著我的存在。
那條拴著的狗,兩年前剛來便知道我是這里的主人,沒有熱情,也沒有喊叫,只是平靜地接納了我。我曾因一塊骨頭引起它與另一條同類的械斗,差點兒惹出命案,無奈之下被我砸了幾劈柴。想著會仇視我,但它的眼神沒有一絲怨恨。我時常給它喂食倒水,彼此處成了朋友,給它撓癢癢,它便靜靜地臥著,有時翻個身,翹起它的陽具,顯出舒服的模樣。另一條狗送了鄰居,還是被拴著,我們從院壩下方過時,它已忘記曾經(jīng)的主人,只是盡著新主人的囑托,向我們撲著吠叫,失卻最后一點兒溫情。
雞們天天在院壩嬉戲啄食,吃飽了,就躺著曬太陽,玩夠了,就要排泄,拉出的雞屎或碎或干硬,散發(fā)出熏人的味道。母雞產(chǎn)出的并不全是臭的,雞蛋就很香。公雞踱著步,撲拉著大翅膀,追逐著母雞,一個勁往身上跳。它不是光占便宜,也懂付出的。有天下午,它尋得一個胖大蟲子,一邊叼起放下,一邊“咕、咕、咕”召喚,母雞響應(yīng)而來,高興地享受了美味點心。母雞沒有馬上走開,而是深情地望著公雞,既是感謝,也是挑逗。公雞趕緊逮住機會,順勢往“美人”背上跳。沒有踏蛋的母雞,生出的蛋孵不出雞崽,這個道理我懂的。只要看著公雞向母雞騷情,我就喊加油。母親說,有一年一只母雞消失了好久,都沒指望了,卻引回一群小雞仔。還有村人上山砍柴,見到石縫間有兩個比鵝蛋大的鳥蛋,一直沒見“主人”露面。將蛋帶回家,放進正在孵蛋的雞窩。大約過了二十天,老母雞孵出十幾個雞娃,稍稍長大點兒,里面竟有兩只狀如貓臉的小鷹。
唯一的缺憾是,往年來做窩的燕子消失了,青蛙也少起來,天空沒了小剪刀,夏夜失去了聒噪,村子一下子寂寞起來。還有以前,狗是半夜半夜地叫,我有時問父親,田坎路上沒人嘛?父親回答,咬鬼哩!如今,狗是一夜夜地沉默,難道是鬼也沒有了?燕子、青蛙與朱鹮一樣,歡喜水濕的地方。院壩下面的一排排稻田,要么荒蕪生出雜草,要么種了苞谷洋芋,燕子和青蛙就不來了。癩克包還是多,不怕干燥,夜里到處跳彈,發(fā)出“格格格”的金屬音。
家戶沒了,田地少了,樹和草便瘋長,鳥獸們占領(lǐng)了村莊。春花夏葉秋果冬雪,季節(jié)的變遷刻在樹們、草們身上,寫在幾個老人臉上。當(dāng)年為棵樹、為地界爭吵,尋村干部評理,見面互不理識,要不就是一句“×你媽”。對方問:“狗日的,你罵誰個?”“我咒樹哩!”人就朝著路邊“呸”地一口,白花花的痰,射到樹上,一時掉不下來,掛扯著長絲?,F(xiàn)在的地好多沒人種,摞荒的地是年輕輕的寡婦,夜夜恓惶著熬煎著。從誰家坡上砍根樹,掰些竹筍,摘些山茱萸果果,挖些黃花苗,對方是不曉得,也根本不會在意的。
風(fēng)還是變著方向吹,風(fēng)刮過的村莊,草木旺盛了,野獸們歡實了,人卻是越來越少了。侄兒、侄女假期不回來,年輕人不回來,中年人也不回來,他們或是住在鎮(zhèn)街,或是嫁了出去,或是倒插門,或是外地創(chuàng)業(yè),或是常年打工。有的逢年過節(jié)回來待幾天,有的只是來給祖先燒點紙掛個青,還有的干脆做了異鄉(xiāng)的留鳥。大哥成為村里最后的中年男人,與大嫂一起喂著五只雞、兩頭豬、一條狗,他們在鎮(zhèn)街附近買了房,讓兒子一家三口住著。好些老年人永遠走了,健在的還剩十個。
風(fēng)把余家溝吹老了,把人刮沒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李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