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國人耳熟能詳?shù)囊痪涿裕槍@句名言的產生及其真實含義,在國內有多部專著及多篇研究論文涉及,本文試稍加概括。
眾所周知,顧炎武最早提出這層意思,他在《日知錄·正始》篇中明確提到:“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顧炎武僅僅提出保國與保天下的責任應該由不同的人承擔這層意思,概括成現(xiàn)行此八字者卻是后人。以前一直認為是梁啟超加以概括而成,梁啟超在《飲冰室文集》的《變法通議·論幼學》中曾提到顧炎武此語:“顧亭林曰: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已耳!”在此文中,梁啟超雖然已有概括,但和顧炎武原話差別不大。真正概括成現(xiàn)在通行的這八個字則是在《飲冰室文集》的《痛定罪言》中,梁啟超明確說到:“顧亭林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边@八個字至此真正成形,其時間為1915年。
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中國古代名句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卻提出這八個字出自近代著名小說家吳趼人的小說《痛史》第十回,《痛史》第十回文天祥的誓師言詞中確曾提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語,但吳和梁年紀相仿,無法確證誰言之最早,所以此說證據(jù)不足。
張錫勤在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小考》(《道德與文明》2000年第6期)一文中則認為,最早提出這八字者并不是梁啟超,而是其好友麥孟華。他認為麥孟華在1897年即提出:“顧炎武曰: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900年又道:“顧炎武之言曰: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今中國內憂魚爛,外懼瓜分,此固天下興亡之時,我四萬萬人皆當身任其事,固無一人能免其責者也?!睅缀踉谕瑫r,麥孟華又明確提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八個字。所以,張錫勤認為應該將這八個字表述為:“是近代維新派思想家麥孟華對清初思想家顧炎武‘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一語所作的新的概括和提煉?!睉撜f,張錫勤的觀點有理有據(jù),所以此后陸續(xù)有人接受這種觀點,21世紀初,《中華傳統(tǒng)美德格言》(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一書即提出,梁啟超好友麥孟華于1900年就提出這句名言。
但近年又有人提出不同的見解,1998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清初空空主人所著的《豈有此理》一書,其中提到:“亭林先生曰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瘯r以為至論。”此后多家出版社均出版了該書,而根據(jù)該書前言所述,空空主人是乾隆中期人,該書寫好后因為惹怒了乾隆帝,一直到嘉慶四年(1799)乾隆帝去世才得以出版,于是,很多人以為清初的空空主人才是最早提出者。但是此書有很明顯的漏洞,所以陳??底闹赋龃藭氨貍螣o疑”,因為其內容大多抄襲自清初多部類書和筆記,其中,“抄襲《兩般秋雨盦隨筆》達十六處之多,而且大多是一字不改的?!倍秲砂闱镉瓯Q隨筆》的出版不可能早于1837年,所以此書不可能是清人所作,而是今人蓄意偽造無疑(《一本拙劣偽書騙過了眾多出版社與學者》,《中華讀書報》2016年2月3日)。
綜上所述,極有可能是麥孟華最早提出這八字,但麥孟華的文章影響力不大,而他的朋友梁啟超也提到這八字后,因為其在學界和政界的巨大影響力,才使這八字產生了極大影響。所以我們說這八字由顧炎武最早提出,而由麥孟華、梁啟超概括而成應是正確的,盡管后者的意思已經和顧炎武截然不同。
今人提到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到底是何含義?《漢語大詞典》解釋得非常清楚:“謂國家興盛或衰亡,每個普通的人都有責任。”迄今,這已成為一個定論。
現(xiàn)今如此評價這句話自然正確,但這是經過麥孟華、梁啟超等人在國難當頭引申、概括后的含義,而顧炎武提出這句話時并不含有這層意思。
眾所周知,顧炎武是一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所以前輩學者都把這句話和顧炎武的民族情緒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這句話體現(xiàn)了顧炎武的民族感情。
楊榮國在其《簡明中國思想史》中就說道:“顧炎武具有高度的民族氣節(jié)。他說:‘有亡國,有亡天下。’……所說的‘亡天下’是指民族的淪亡,所說的‘亡國’是指朝代的更換。他認為民族興亡是大事,任何人都有責任。而朝代的更換卻是小事,只是有職守的人去負責就可以了。”
任繼愈也道:“顧炎武……所謂‘亡國’就是改朝換代,統(tǒng)治者的政權轉手,這只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事,因此說:‘保國者,其君臣肉食者謀之’,這同廣大人民沒有什么關系的。‘亡天下’就是民族、文化的淪亡,關系到整個民族的命運,所以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是說,民族的存亡比封建的國家和君臣的關系都更為重要?!?《中國哲學史》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四冊第33頁)
侯外廬對顧炎武評價更高,認為此言論不僅是一種單純的愛國主義,而且是近代啟蒙思想的體現(xiàn):“炎武與清初哲人相同,都有程度不等的近代思想,都富有民主主義的啟蒙精神。” “他的‘匹夫有責’的權利與義務的觀點,乃是對于封建制的抗議。”(侯外廬:《中國思想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36頁)侯先生的觀點有較大影響,張豈之也持相似觀點:“他擺脫了易姓改號和朝代興亡的舊觀念的束縛,提出了與‘朕即國家’的君主專制主義相對立的進步命題‘保天下’。這一命題,不僅透露出顧炎武思想中的民主色彩,而且體現(xiàn)出他憂國憂民的胸懷?!?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學說史》明清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3頁)
上述兩種觀點盡管有區(qū)別,但對此語的進步性都加以肯定,然而近年有學者提出截然不同的見解。蔡仲德認為:“《正始》所說的‘亡天下’既不是指民族或國家的淪亡,也不是泛指一般中國文化的淪亡,而是特指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即儒家倡導的綱常倫理的淪亡?!薄八^‘保天下’,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并不是要人人挺身而出保衛(wèi)國家民族,使之免于滅亡,而是要人人挺身而出保衛(wèi)忠孝大義、綱常倫理,使之免于淪喪?!薄邦櫻孜淦淙烁静皇鞘裁磫⒚烧?,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封建衛(wèi)道士?!?蔡仲德:《從顧炎武說到王國維——兼論中國文化的特質》上,《浙江社會科學》2000年第1期)直接將顧炎武定性為封建文化的守護者。
應該說上述三種觀點都能自圓其說,但都沒有從顧炎武的語境即國家和天下的區(qū)別聯(lián)系加以說明。
既然顧炎武明確將國與天下放在一起相提并論,我們了解這句話就必須從這兩個詞的不同含義來理解。《孟子·梁惠王上》道:“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可見,古人對國與天下有不同的認識,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侯的領地為國,而天子的領地為天下,國遭其他諸侯或外敵入侵即亡,而天下則是普天之下,既然所有地方都屬于天子,天下自然也是沒法滅亡的,所謂滅亡只能是文明、文化的滅亡?!盾髯印ふ摗分幸驳溃骸肮士梢杂袏Z人國,不可以有奪人天下;可以有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也??梢詩Z之者可以有國,而不可以有天下;竊可以得國,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國,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蓖瑯诱J為國可以奪,既然可以奪,當然也可以亡;而天下是無法奪的,當然也就無法亡,所謂亡天下自然只能是文明的淪喪。
理解這句話還必須聯(lián)系古人對各地區(qū)文明程度的不同判斷。古人認為天圓地方,天覆蓋之地即為天下,土地邊緣有四海,而在天下中最核心的中心地區(qū)文明程度最高,即為中國。中國附近文明程度相近或略遜于中國者即為各分封小國,此即封建制。而此類小國之外即是野蠻之地,稱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換言之,文明程度由中心向周圍逐漸減低。各分封小國互相爭斗,直至被其他國滅亡即為亡國;而整個天下的文明程度倒退甚至淪喪即為亡天下。
到了明末清初,我國早已由封建制轉為中央集權制,但中原華夏文化為優(yōu)越文化、周邊之地為落后的蠻夷之地等觀點依然存在。滿清是明朝的屬國,滿清代替明朝也是朝廷更替即國家興亡,但顧炎武認為滿清會將華夏文明中斷,所以是亡天下。
眾所周知的是,顧炎武具有強烈的民族情緒,清兵入關南下,顧炎武即投入抗清斗爭之中;后抗清失敗,家鄉(xiāng)淪亡,顧炎武也家破人亡,特別是嗣母絕食多日,以身殉明,臨死留下“無為異國臣子,無負世世國恩,無忘祖先遺訓”的囑托,更激發(fā)了顧炎武的民族大義。所以明亡之后,顧炎武堅持與反清力量保持聯(lián)系,并堅決拒絕清廷的征召,明確說:“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彼摹毒l(wèi)》一詩,更表現(xiàn)出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晚年,多位大臣欲舉薦他為“博學鴻儒”,他也堅決拒絕,聲明:“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則以身殉之矣?!?《與葉讱菴書》)所以,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顧炎武將明亡定性為文明的滅亡,首先是因為他的反清思想。
孟子曾說:“人之別于禽獸者幾希?!蔽拿骷词俏ㄒ粎^(qū)別,“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擔心此種情況下,人與動物已無區(qū)別,社會已倒退回野蠻社會。顧炎武也將文明的滅亡聯(lián)系到仁義充塞、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富貴人家的家畜飲食竟然好于貧苦人家百姓,而且社會上人吃人的情況出現(xiàn)。顧炎武是一個強烈的民族主義者,有多次抗清舉動。將他的行為和此言論聯(lián)系在一起,就可以發(fā)現(xiàn)顧炎武認為滿清會將中華帶入野蠻社會,而“夫亡有迭代之時,而中華無不復之日”,所以他在此時鼓勵百姓挺身而出,光復中華。
總之,顧炎武認為滿清會將天下的文明毀滅,所以是亡天下;但他痛恨滿清,又是由于有很強的民族情緒。顧炎武的這番話具有多層含義,但其具有強烈的進步性則是不言而喻的,將之理解為對封建倫理道德的捍衛(wèi)則明顯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