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興娥

夜色越來越深了，實在受不了火車上這份悶熱，我打算帶著妹妹去餐車吃點東西，我知道餐車有空調(diào)，準(zhǔn)備去那兒涼快涼快。

列車上人很多，連過道上都擠滿了人和行李。我們穿過人堆和行李，一路艱難地進(jìn)了餐車。我們坐下來，打算休息一會兒再點菜，盡量拖延一點時間。

“算了，算了，你們快點商量好?！绷熊囬L說道。他的旁邊，有一個乘警拿個本子，在記錄，不用猜，他是在現(xiàn)場調(diào)解。他們的身邊，吵吵嚷嚷圍了十幾個人，一看就是農(nóng)民工，他們?nèi)颊局?/p>

“我實在沒得錢?！鳖I(lǐng)頭說話的那個中年男子年紀(jì)不過三十歲左右，但是看上去卻有五十歲般蒼老。陳舊的衣服沾了很多污漬，古銅色的臉上刻下了條條皺紋，他一只手里拎著個小書包，看樣子是他兒子的，另一只手抱著他的兒子。他兒子約莫六七歲，瘦弱的身子套上一身藍(lán)白色的校服，一雙澄清無比的眼睛不敢正視別人。

我聽他們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說話的口音，應(yīng)該是從貴州的山區(qū)來的。中年男子一臉愧疚，一個勁兒地說著“對不起”之類的話。對面，是一對情侶，男孩兒很帥很溫柔，女孩兒長著一張娃娃臉，很可愛。但是，一眼就能看到，女孩兒的額頭上有一條大約半寸長的傷疤，血已經(jīng)開始凝固了，男孩兒緊緊地?fù)е旱募绨??！拔冶緛沓鲩T好好的，回家去就受傷了，還在額頭上留下了難看的傷疤，你讓我回去怎么見人？”女孩兒一邊說，一邊流下了眼淚，男孩兒也一臉心疼的樣子。

我轉(zhuǎn)過頭去，問站得離我最近的這位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位大哥頭發(fā)灰白，一雙粗黑的大手，因常年的風(fēng)刮日曬，像涂了一層褐色的膠。大哥說，惹禍的這位是他的堂兄弟，他把行李包放在行李架上，不知怎么就掉下來劃傷了這個女娃的額頭，女娃要讓他賠二十萬元錢。他說不要說二十萬元了，兩百塊錢都拿不出來，這次他們是去新疆打工，身上只留了一點點路費。他家在貴州的威寧，是全國最貧困的縣，家里種著幾畝田，打的糧食還不夠解決溫飽問題，孩子現(xiàn)在上學(xué)，將來娶媳婦，都需要錢，為了兒子他必須外出打工。家里還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娘，全是他一個人的責(zé)任。

聽了大哥的話，我心里大體有了譜。

他們就這樣僵持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了，在場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徊蛙嚾?，沒有誰打得破這個僵局。

一個穿著廚師服的胖廚師，我想應(yīng)該是餐車長吧，一個看起來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大富大貴之相，給人感覺溫暖、平易近人的胖子坐到了我的旁邊。

“你要打算出面？”餐車長輕聲對著我的耳朵問。

“嗯。”我簡短地回答。

“你要幫誰？”餐車長又問。

“幫農(nóng)民工。你看看，他根本拿不出錢來。”

“他們兩個小情侶過不了幾個站就要下火車了，你就不怕他們到了他們的地盤喊人打你？你最好還是不要管了?！辈蛙囬L好心提醒我。

我一聽餐車長的話，心里更為那個中年男子著急。如果到了女孩兒和男孩兒的家，男孩兒和女孩兒喊一大幫人把中年男子提下火車去，那后果將會不堪設(shè)想。

于是，我走到女孩兒和她的男朋友的旁邊，我挽著女孩兒的手臂：“姑娘，我的女兒都跟你一般大了，你可以叫我一聲阿姨。如果我的女兒出門，回家跟你一樣受了傷，我也會難過的?！蔽彝榈馗赫f道。

“是啊，阿姨，如果我回到家，我爸我媽看到我這個樣子，還不知道傷心成啥樣！”女孩兒附和著說，而且女孩兒一直還在哭。

“問題是，姑娘，這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且這位大哥也不是有意的?！?/p>

“嗯，嗯，我不是有意的。”中年男子嘴也真的笨，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誰讓他不看好自己的包，砸傷了我，還讓我毀了容，沒有二十萬元錢就免談?！迸簺]有松口。

“是啊，你向這位大哥提出要二十萬元的賠償，這個要求一點兒都不過分，而且你也有這個權(quán)利。這個事情如果落到我的頭上，我也跟你一樣窩火，說不定我要的賠償要求比你還高?！蔽腋胶椭?。

“不賠錢，一會兒我們下火車讓他跟我們一起下，我們重新找個地方慢慢解決?！迸哼€在哭，沒有讓步的意思。

這正是我所擔(dān)心的。

“姑娘，你看一看這位大哥，他這個樣子，你讓他賣豬、賣牛、賣房子，傾家蕩產(chǎn)他也賠不起你這二十萬元錢。你再看一看跟著大哥的這一大幫人，誰是出得起錢的人？就是讓這位大哥跟他的朋友借，他們都拿不出錢來。姑娘，你再看看你和你的男朋友這個打扮、這份氣質(zhì)，你們就不是一般的人……”我話還沒有說完。

“不行，我不能白白地被他砸傷，被他毀容，我不會放過他的！”沒有等我說完，女孩兒憤怒地?fù)屵^話去。

“好吧，就算你下火車把這位大哥也順利地帶下了車，在火車上和你的家鄉(xiāng)，大哥都是一樣的拿不出錢來，那就只剩下一條路，收拾他，打他一頓。打輕了吧，你們不解恨;打傷了、打殘了你得出醫(yī)藥費，還要坐牢;如果失手打死人了，你還得抵命。如果是你自己動手打的，坐十幾年的牢出來了，你男朋友不可能一直等你。如果是你男朋友幫你打的，你不但要規(guī)規(guī)矩矩在家等你男朋友十幾年，你還要忍受你男朋友家人對你的埋怨。你和你男朋友都年紀(jì)輕輕，而且你們倆都這么優(yōu)秀，前途無量，哪像這位大哥，他就是磨骨頭養(yǎng)腸子的苦命人。你們本來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所以說，這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大哥也確確實實拿不出錢來，我們就各退一步，實實在在地解決問題，好不好？”我大著膽子說道。其實，一開始我就觀察到了這一對小情侶都是讀書人，從頭到尾，男孩子都沒有發(fā)過一句言，我能斷定他們都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

“我回去怎么向我爸我媽交代？臉上這么大、這么明顯的疤痕，以后我還怎么見人？”女孩兒看了看男朋友，說道。男孩兒還是沒有說話，但是，他心疼地看著女孩兒，把女孩兒摟得更緊了。

“無緣無故被傷，哪個心里舒服？但是，姑娘你提二十萬元的賠償就根本不是大哥他的經(jīng)濟(jì)承受范圍，這個金額對大哥來說就是天文數(shù)字。你拿不到錢什么都等于零。你被大哥的行李砸傷，你向大哥要醫(yī)藥費、要賠償，這個你一點兒都沒有錯，不是說你不該要賠償，只是說你起碼要看一看傷著你的這個大哥有沒有這個經(jīng)濟(jì)實力。你和你男朋友都是有面子、有檔次的人，我們不要跟大哥斤斤計較，就當(dāng)我們高姿態(tài)饒大哥一馬，以后你和你男朋友的日子還長得很，不要讓你的男朋友輕看你！還有你再抬頭看一看周圍，整個餐車有全國各地這么多人看著你，我們何時何地都要保持自己的形象。如果這個事情是發(fā)生在我女兒的身上，我也會勸我女兒讓步?！蔽蚁胱屗信笥雅c我站在一條線上，所以說了這么多。

“要不……我們再商量商量……”女孩兒的男朋友終于開口說話，而且是有商量的余地，我暗暗松了一口氣。

“姑娘，如果今天你饒過這位大哥，這位大哥會感激你一輩子，你就是大哥心目中的女菩薩。大哥會把你這個女菩薩的事情講給他的兒子、孫子們聽，噢，兒子不用大哥講，他都全部看到了。姑娘，我們給大哥懷里的小兒子留點溫暖，留點美好吧?！?/p>

全餐車?yán)锏娜硕加贸錆M希望的眼神看著女孩兒！

“算了，醫(yī)藥費和賠償我都不要他的了，我回去自己去醫(yī)院包扎一下?！迸航K于答應(yīng)。

我一下子緊緊抱住女孩兒。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哽咽，我閉上眼睛，熱淚滾落下來。

“姑娘，你就是我的女兒！我為你驕傲！”我哽咽著，內(nèi)心卻是滿心歡喜。

餐車?yán)锏臒艄飧裢饷髅模諝馇逍骡恕?/p>

列車長跑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全餐車的人，掌聲雷動！

大哥千恩萬謝，差點給我和那女孩兒磕頭。

當(dāng)天晚上，我跟我妹妹吃去五十多塊錢的飯，餐車長一分錢都沒有要。

這就是我和妹妹兩個人一起在火車的餐車上吃的一頓免費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