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占敏
在《德伯家的苔絲》盛譽之下,哈代的其他作品被忽視了。其實,哈代還有十分值得重視的作品,像長篇小說《還鄉(xiāng)》《無名的裘德》、中短篇小說《萎縮的胳膊》《德國兵團郁郁寡歡的輕騎兵》等,都是世界文學中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之作。
一位杰出作家的豐富性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他的才華也不會在一部作品中用盡?!敖刹疟M”,那是因為他原本的才華不夠,難以為繼。絕望瘋狂,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
《非常手段》(又譯《計出無奈》),是哈代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哈代的十四部長篇小說中,不是重要作品,哈代自己也把它劃歸于“羅曼斯與幻想作品”“次要作品”。在這部長篇中,有通俗小說的因素——打斗、謀殺、巧合,通俗小說用來吸引人的手段,哈代都使用了。不過,就是在這部具有通俗性的長篇中,也有了哈代獨具的細致入微。第三章《八天里的事件》七月二十九日那一天劃船一節(jié),寫得實在是好。哈代后來的長篇《無名的裘德》中裘德與淑的戀愛,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了影子,《德伯家的苔絲》中奶牛場上的愛情,也在這里有了影子。一位有追求的、要把文學作為畢生事業(yè)的作家,他一起步,就會帶著此后走向的標征,他的不成熟作品中,也會埋下成熟作品的種子,直至心血澆灌,長成大樹。
哈代愿寫婚姻,愿意在婚姻愛情的悲劇中探討人生不幸的原因,而且,他總是不會放過婚禮,在那人生重要關頭的儀式中,他總要發(fā)現(xiàn)命運的征兆,往往都是不吉的?!斗浅J侄巍分?,婚期星期五,不吉,婚禮上,塞西利亞果然見到了過去的戀人,生起波折?!稛o名的裘德》《德伯家的苔絲》,哈代都這樣寫過。苔絲出嫁,要與安吉爾去舉行婚禮的時候,奶牛場的那只公雞恰在不該啼叫的時候叫了,奶牛場場主的妻子當時就心犯嘀咕,認為是不吉之兆,苔絲的婚姻果然上演了悲劇。哈代一再這樣寫,自然不是重復,不是作家的手段困窘,他是在強調(diào),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diào)一個道理:在人的命運中,的確有一種神秘的因素起著莫大的作用,人似乎無力去左右它,只能任其擺布。人在這個意義上,實在是無能的,無助的。哈代深深悲憫的不是他作品中的某一個人物,而是人的總和,哈代因此常被批評為悲觀主義。
其實,哈代自有他悲觀的原因。人生多難,我們又有多少盲目樂觀的理由呢?
作家的清醒十分重要,不僅僅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他對自己的文學走向,也應該保持足夠的冷靜和清醒,他開始了寫作,就需要認真檢視自己,一部作品出來,且不管反響如何,是冷是熱,他都要自己把握好方向。文學中,自從有了通俗一路,通俗小說從來都沒有少了追隨和市場。哈代如果按照《非常手段》中通俗一脈走下去,他也許會成為大眾熱捧的通俗小說家,但他卻不會成為擁有《德伯家的苔絲》《還鄉(xiāng)》《無名的裘德》等諸多經(jīng)典作品的優(yōu)秀作家。他自己把《非常手段》等列為“次要作品”,就表明了他難得的清醒。他的《遠離塵囂》也寫婚姻,寫到結(jié)婚證,寫到教區(qū)分屬不同造成的障礙,婚姻的不幸,宿命般的不幸,但是,《非常手段》中的通俗因素已經(jīng)減少了——哈代愈益走向了經(jīng)典和優(yōu)秀。
《還鄉(xiāng)》是哈代《德伯家的苔絲》之外最好的長篇。小說開頭,整整一節(jié)對愛敦荒原風物的描寫,定下了哈代慣有的憂郁的調(diào)子,也為人物命運的展開提供了沉郁的背景,可讀可誦?!罢驗榛脑瓕τ谇f稼人磽瘠,所以,它對于歷史家才豐富”,哈代是以文學手段書寫史詩的歷史學家,他才醉心醉意地描述荒原。哈代對愛敦荒原太過鐘情了,他還在夜里,讓女主人公在荒原上聽風的聲音。“那樣的風,好像正為那樣的景物而設,也同那樣的景物,正為那樣的時光而設一樣。風的音調(diào),有一部分十分特別,只能在這兒聽到,不能在任何別的地方聽到。”在哈代看來,人的命運由他(她)的性格和環(huán)境共同決定,環(huán)境包括了社會環(huán)境,當然也包括了自然環(huán)境。一個女人,在十一月的夜里,站在荒原上聽凄涼的風聲,聽來聽去,好像是丘壑草樹在發(fā)出長篇大論,女人也摻上了一言半語?!八且宦暎陲L里發(fā)了出來,和風聲混合成一體,又隨著風一齊飛去?!蹦鞘桥税l(fā)出的一聲長嘆,和荒原上的風聲融為一氣,夤夜而去?;脑娘L聲,也正是自然的長嘆,與人的長嘆一起,奏起了不幸命運的序曲。哈代寫愛敦荒原的風聲,讓人想到了托爾斯泰《復活》中冰河坼裂的聲音,那都不是純?nèi)豢陀^的景物描寫,而有作家的主觀情感在,與人物命運息息相關。
哈代的另一部比較重要的長篇小說《卡斯特橋市長》,也是與《德伯家的苔絲》《還鄉(xiāng)》《無名的裘德》等,被哈代自己歸于“性格與環(huán)境的小說”之列的。此作離開了哈代擅寫的婚姻愛情,稍見遜色。幾乎沒有“十項全能”的作家,這里的“項目”,不僅僅指的是形式,也含內(nèi)容。一個作家,有他擅長的領域,也會有他的弱項。作家固然可以多方嘗試,不過,他的才華還是應該在他最熟悉的領地發(fā)揮,盡放光彩。
《無名的裘德》回到了哈代最擅寫的婚姻愛情領域,他又如魚得水、游刃有余了。小說中的淑,簡直是英國版的林黛玉。她跟裘德的愛情反反復復,那么奇怪。她也耍小脾氣,使小性兒;而裘德的細心,琢磨,也如賈寶玉一般。不過,裘德不是鐘鳴鼎食人家的公子哥兒,他是貧家子,他要奮斗向上,努力取得社會地位,爭得賈寶玉所厭棄的那一切,這又與賈寶玉完全相反了。淑與裘德的愛情,將是悲劇結(jié)局,哈代從一起筆就決定了。哈代又一次寫到了婚姻的錯失,因錯失而造成的悲劇。哈代把這種錯失悲劇,歸之于性格與地理環(huán)境,再加上一種神秘的原因。這是哈代一直不離的母題。他的婚姻愛情小說,都是由這個母題產(chǎn)生出來的一個個子題,有大致統(tǒng)一的血脈,卻面貌各異。哈代憂郁地緩緩地寫來,不大喊大叫,不呼天搶地。他的悲劇點點滴滴,讓人把眼淚往肚子里流。他的書不是雨果那樣的重炮海嘯,不動搖社會根基,他觸動的是易感的人心。
還是由于《德伯家的苔絲》美譽隆盛,哈代的中短篇小說也常被忽視。的確,在美麗的苔絲面前,再好的中、短篇小說人物形象,也怕要相形遜色的??墒?,讀一讀《萎縮的胳膊》,還是要被哈代的藝術深深感染;而且,在這樣一個緩緩敘述的短篇中,我們依然感到了平靜書寫的力量。哈代還有一個短篇小說《德國兵團郁郁寡歡的輕騎兵》極好。仍然是不幸的愛情,哈代仍然不大聲疾呼。他平靜地敘寫德國兵團一個輕騎兵的故事。在哈代的筆下,在他的女主人公眼里,“這個團根本不像那制服一樣輕松歡快,而是彌漫著可怕的憂郁癥和長年的思鄉(xiāng)病,這種病讓許多人情緒低沉,幾乎達到無法出操的地步。”哈代憂郁,他筆下的約克輕騎兵團也是憂郁的。騎兵團里郁郁寡歡的輕騎兵和駐地姑娘戀愛,全沒有大兵的粗魯和蠻勇,“他一天一天變得越來越溫情脈脈,在這種匆匆會面后分手的時候,她把手從墻頭伸下來,讓他可以握住。”輕騎兵差不多像奶牛場里的擠奶男工一樣了。只是人物的命運卻發(fā)生了位移,奶牛場的戀愛,走到頭最終被處決的是女性,是苔絲;這里被處決的是男性,是輕騎兵馬特·梯納。苔絲被處決以后,高桿上升起了一面黑旗;輕騎兵被處決,貼出了一張殯葬登錄表:
馬特·梯納(下士)曾在國王陛下約克輕騎兵團服役,因逃跑被處決,葬于一八零一年六月三十日,年二十二歲,生于德國薩爾布呂肯城。
二十二歲的輕騎兵,由于他的郁郁寡歡,由于他的溫情脈脈,他的被處決,便使我們倍加痛惜和哀憐了。他曾經(jīng)計劃過跟愛戀的姑娘私奔逃走的,計劃沒有實現(xiàn),又成悲劇。悲劇的哈代,他會有多么廣闊的心胸,才能裝得下人世間這么多的悲劇呢?
原載《中華讀書報》
責任編輯:崔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