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康永

只有我們能夠合理控制自己的情緒，才能給孩子最好的管理情緒的能力，這也是他一生生活和工作的成敗基礎(chǔ)。

我有個朋友是明星，也是個媽媽，有個小孩在念小學(xué)。她手把手地教會小孩背下了五首唐詩，我去她家吃飯時，她要她的小孩把這些唐詩背給我聽。我飯還沒吃，就得聽詩，等于還沒拿訂金，就要先工作，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位太太，李白杜甫過世也都有一千兩百多年了，你家孩子要背他們的詩，也不爭在這一頓飯的時間，讓小孩先吃飯吧。”小孩本來就不情愿，此時一見有了聲援，立刻也表示不想給客人背詩，估計(jì)也是隱約嗅到了我沒什么興趣聽。

“嘖！乖一點(diǎn)，不可以這么沒禮貌?！泵餍菋寢屨f天曉得沒禮貌跟背不背詩有什么關(guān)系。大人罵小孩常常是口不擇言，罵了再說。

“我們就先吃飯，吃完了再說吧?！蔽艺f。

“嘖！乖一點(diǎn)，不可以這么沒禮貌?！泵餍菋寢寣⒆诱f。小孩終究乖乖背了詩，我也乖乖聽了；聽完當(dāng)然贊賞一番，主要是贊賞明星媽媽的杰出教育。

“嗯，好乖，好聽話！寶貝最聽話了，媽媽最愛你了！”明星充滿愛地抱抱孩子，放孩子去看卡通吃晚餐了。我看了明星一眼，她立刻回瞪我。

“你是不是要批評我讓小孩看卡通吃晚餐？”她先開口。

“沒有啊。你管教你的小孩，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可以吃飯了吧？”我說。

“那你剛剛，在我說我最愛我小孩的時候，你那個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嘆了一口氣，放下筷子。

“你剛剛抱著小孩，說你最愛她的時候，你還記不記得，你稱贊她什么？”

“當(dāng)然記得，我說：寶貝最乖，最聽話了。”

“嗯。”

“嗯什么？怎么樣了？是我小孩哪里不乖不聽話了？”

“你說你很愛你的小孩就好了。你為什么要把聽話放在愛的前面？小孩不聽話，你也一樣愛，不是嗎？”我們每個人都從小就聽?wèi)T了爸媽這樣稱贊我們。我們早已接受：一個所謂的“好孩子”，就是一個乖孩子；而一個乖孩子，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可是，我的明星朋友的小孩，是做了什么，而換得了“聽話”的稱贊呢？小孩是靠著壓住自己的不情愿，才被稱贊聽話的。所有的小孩，因?yàn)楹ε露豢先タ囱泪t(yī)、因?yàn)閰拹憾豢铣郧嗖恕⒁驗(yàn)楹π叨豢显诳腿嗣媲氨硌荩绻麄兠銖?qiáng)把他們當(dāng)時的害怕、厭惡、害羞給壓住、藏起來，他們就會被稱贊聽話、乖，而被認(rèn)定是一個好小孩。

“你是在跟我計(jì)較什么？小孩能夠把那些不必要的感覺跟情緒都壓下來，不是很值得稱贊嗎？”

“被這樣稱贊著長大，將來可能會覺得，所有這些不討人喜歡的感覺、情緒，都是丟臉又麻煩的東西，然后就成為一位老是想壓下這些情緒的大人。”

“這樣，不就表示她情商很高？”明星媽媽說。

“你覺得這是情商高？不是在委屈自己？”我看著她。當(dāng)爸爸媽媽對小孩說“你真的把我惹火了”的時候，爸媽是理直氣壯地承認(rèn)自己是有情緒的，而且情緒很大。而情緒這么大的大人，緊接著責(zé)備小孩的下一句話卻是：“你這小孩為什么這么不聽話?”

責(zé)備對方“不聽話”的意思，就是“我可以有情緒，但你不可以有”。這很玄妙，當(dāng)光波或聲波遇到阻擋，要不就折射，要不就穿透，可是生氣罵人的爸爸媽媽，送出強(qiáng)烈的情緒波浪時，卻要求小孩不能折射，也不能任其穿透，而是要求小孩“吸收”這些來自大人的情緒。小孩不但要親身體驗(yàn)爸媽的情緒，還要同時抹除自己的情緒。

這樣的教育，就是告訴小孩：情緒是一種特權(quán)，想有情緒？等你也熬成了大人再說吧！小孩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長大，應(yīng)該會覺得自己不該有情緒，就算有也要藏起來，然后，等到自己可以對別人頤指氣使的時候，再讓情緒充分地發(fā)泄吧？或者，有些小孩，被爸媽這樣對待，轉(zhuǎn)過身也就這樣去對待生活中服務(wù)他們的人。

這樣的養(yǎng)成，把表達(dá)情緒當(dāng)成了權(quán)力的展示。那些買個東西、在餐館吃飯，都可以對服務(wù)人員大發(fā)脾氣的人，恐怕就是誤會了情緒的意義。以為誰有權(quán)，誰才可以有情緒。生活里很多人跟我們并不是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沒有上下之分。朋友之間、戀人之間、同事之間、同學(xué)之間，都可能不是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面對這些平等的人，我們的情緒該怎么辦？他們的情緒又該怎么辦？如果能夠把表達(dá)情緒當(dāng)成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而不是特權(quán)，才有可能把情緒納入日常生活，自在地活下去。

這樣長大的孩子，積壓的情緒會在他們有了權(quán)力后，一下子有個宣泄口，以顯示和炫耀的心理補(bǔ)償回來當(dāng)年的缺失，于是就成了惡性循環(huán)。很多問題的根源在于原生家庭，只有我們能夠合理控制自己的情緒，才能給孩子最好的管理情緒的能力，這也是他一生生活和工作的成敗基礎(chǔ)。

有很多創(chuàng)造了一時話題的暢銷書，等到流行過了再看，難免覺得過時。但如果能夠多年不被流行左右，就會成為經(jīng)典。心理學(xué)家高曼二十多年前轟動一時的著作《EQ》，作者曾特別為中文譯本寫了一篇序。他在序里提醒華人世界的父母，雖然善于督促小孩把考試考好，把公司要求的工作做好，但在教養(yǎng)上，卻非常忽略小孩創(chuàng)造自己人生的能力。

二十多年過去了，《EQ》這本書里講的很多事依然被忽略，我們的基礎(chǔ)教育，依然大多只教學(xué)生對付頭腦，卻不對付心靈。幸好這件事我們可以自己練習(xí)，而且在人生的任何階段開始，都能感覺到這樣練習(xí)的收獲：你越來越會安頓你的情緒，對重要的人懂得了在乎，對不相關(guān)的人也能不在乎。換句話說，如同河流容納倒影與水滴，接納情緒的存在，成為情緒的主人，而不是莫名其妙地一輩子當(dāng)情緒的奴隸。

（本文來源于常春藤親子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