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青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文學的分歧不僅是藝術理想與表現(xiàn)方法的差異,更是作家對文學是否應推進社會歷史進程的不同理解與評判?!拔逅摹币院?,出于文學的社會功利性(為人生、為階級、為政治)需求,《新青年》、文學研究會、左翼作家對疏離政治的鴛鴦蝴蝶派消遣、趣味文學予以持續(xù)不斷的嚴厲批評,其影響波及到整個現(xiàn)代文壇,幾乎所有著名作家都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朱自清也不例外。但與主流激進的一邊倒式的否定不同,他的評價是平和、適中的。
關于朱自清對鴛鴦蝴蝶派的認識,范伯群先生曾引用《論嚴肅》中“鴛鴦蝴蝶派的小說意在供人們茶余酒后的消遣,倒是中國小說的正宗”一語說明他對該派文學觀是肯定的,但并未進一步展開。本文將朱氏觀點置于文壇對鴛鴦蝴蝶派批評的大背景下審視,從而凸顯朱自清高屋建瓴,從文學史的角度把握文學發(fā)展走向的宏觀視野。
朱自清(1898-1948)為文學研究會成員。該會于1921年1月在北京成立,發(fā)起人有周作人、鄭振鐸、沈雁冰、葉紹鈞等人。它直接繼承了《新青年》同人“文學為人生”的思想理路。周作人在他起草的《文學研究會宣言》中明確指出游戲、消遣的文學觀已成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對“人生”價值的肯定。沈雁冰亦積極支持文學研究會的主張,其《自然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一文從思想上剖析了鴛鴦蝴蝶派舊式章回小說最大的錯誤是“游戲的消遣的金錢主義的文學觀念”[注]沈雁冰:《自然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7期。。對于鴛鴦蝴蝶派的趣味,周作人斥之為惡趣味[注]子嚴(周作人):《惡趣味的毒害》,《晨報副刊》1922年10月2日。。鄭振鐸等人也在《文學旬刊》上連篇累牘地攻擊它為玩世享樂的趣味,并且由文品進而質(zhì)疑作者的人品:他們對于社會上的事情都出之以冷酷的旁觀,他們的“良心,死了吧!死了吧!”。[注]西諦(鄭振鐸):《新舊文學果可以調(diào)和么?》,《文學旬刊》1921年第6號。與沈雁冰等人的全盤否定不同,朱自清是非常注意分寸的。
在1922年1月《文學旬刊》第26期、第27期上,西諦(鄭振鐸)編了一組題為“民眾文學的討論”的文章,其中就有朱自清的一篇。他把鴛鴦蝴蝶派小說看做民眾文學的一部分,認為它有粗疏、膚淺、散亂的缺點,需要加以改造。同時,他也肯定了民眾文學的第一要件在使民眾感受趣味,只是要去除“不潔的,偏狹的趣味”,以“純正的,博大的趣味”替代之。[注]朱自清:《民眾文學的討論》,《文學旬刊》1922年第27期。注:在該文中,作者把“鴛鴦蝴蝶派”表述為“禮拜六派”,在他看來,二者是一回事,都是指以趣味為主的消遣、娛樂文學。為了概念的統(tǒng)一,這里用“鴛鴦蝴蝶派”一詞代替“禮拜六派”。這與鄭振鐸等人發(fā)表在《文學旬刊》上一系列聲色俱厲的文章相比,可謂心平氣和、點到即止。
上世紀四十年代后期,朱自清的興趣逐漸轉移到文學史研究上來,在對史的追溯中,他的目光重新聚焦于對鴛鴦蝴蝶派批評最多的消遣、雅俗、趣味等文壇持續(xù)關注的問題。
朱自清認為,五四時期與新文學創(chuàng)作“對抗的是鴛鴦蝴蝶派”小說。它們“不論對文學對人生,都是消遣的。新文學是嚴肅的。這嚴肅與消遣的對立中開始了新文學運動”。[注]朱自清:《文學的嚴肅性》,《生活文摘》1947年第1卷第4/5期。二者對立的原因在于“西方文化的輸入改變了”“文學的意念”[注]朱自清:《詩言志辨自序》,《國文月刊》1945年第36期。,即:“文學有著重大的使命和意義”,“有其獨立的地位”,鴛鴦蝴蝶派重視“奇”,而在新文學看來,“奇對生活的關系較少”,“要正,要正視生活,反禮教,反封建,發(fā)掘社會的病根正視社會國家人生?!盵注]朱自清:《文學的嚴肅性》,《生活文摘》1947年第1卷第4/5期。
在絕大多數(shù)新文學作家看來,消遣文學觀是舊文學觀,應該拋棄。對此,朱自清是持審慎態(tài)度的。因為他發(fā)現(xiàn),重“奇”有著深厚的文化積淀和民間基礎。在《論嚴肅》中,他對古代小說做了一番細致的梳理,說:在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里,小說和詞曲(包括戲曲)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為是消遣的,不嚴肅的。不嚴肅也就是不正經(jīng)……中國小說一向以“志怪”“傳奇”為主,“怪”和“奇”都是不正經(jīng)的東西。明朝人編的“三言二拍”中“二拍”是初刻和二刻的《拍案驚奇》,重在“奇”?!叭浴笔恰队魇烂餮浴贰毒劳ㄑ浴贰缎咽篮阊浴?,雖然重在“勸俗”,但是還是先得使人“驚奇”,才能收到“勸俗”的效果,后來有人從“三言二拍”里選出若干篇另編一集,題為《今古奇觀》,還是歸到“奇”上,這個“奇”正是供人們茶余酒后消遣的。[注]朱自清:《論嚴肅》,《中國作家》1947年創(chuàng)刊號。
奇與趣是緊密相連的,中國古代所謂小說就是指記述雜事的有趣味的作品。關于趣味,在《論雅俗共賞》中,朱自清特別提到唐傳奇,據(jù)說可以見出作者的“史才、詩、筆、議論”,是唐朝士子在投考進士以前送給大人先生看,用來介紹自己,求他們給自己宣傳的。其中不外乎靈怪、艷情、劍俠三類故事,顯然是以供給談助,引起趣味為主。無論按照傳統(tǒng)的意念或現(xiàn)代的意念,這些傳奇無疑是小說。宋朝筆記也記述有趣味的雜事,作者的議論和批評往往也很有趣。作者寫這種書,只當做對客閑談,并非一本正經(jīng),雖然以文言為主,可是很接近說話,這也是給大家看的。看了以后可以當做談助,增加趣味,而目錄家是把宋朝筆記歸在小說之中的。[注]朱自清:《論雅俗共賞》,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以下出自全集的引文,出版社、出版日期相同,不再標注),第221頁。
朱自清不吝其筆,是為了說明小說歷來就是不嚴肅、不正經(jīng)、有趣的。鴛鴦蝴蝶派繼承了傳統(tǒng)小說功能,“意在供人們茶余酒后的消遣,倒是中國小說的正宗”[注]朱自清:《論嚴肅》,《中國作家》1947年創(chuàng)刊號。。言下之意,五四新文學受西方文學影響,賦予文學以嚴肅的使命固然意義重大,但也要尊重歷史、尊重傳統(tǒng),無論怎樣變,小說本身的特性還是不能忽視的。
從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實際情況看,嚴肅居于主要地位,因為文學總是配合著時代政治浪潮。五四運動以后,又有五卅運動、國民革命、抗日戰(zhàn)爭。“時代太緊張了,不允許人們那么悠閑”,于是“意義和使命壓下了趣味,認識和行動壓下了快感”。[注]朱自清:《論百讀不厭》,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231頁。戰(zhàn)爭縮短了嚴肅的尺度,也提高了嚴肅小說的地位。這自然是符合人情物理的。
問題是,并不能因此一味抹殺消遣、趣味的作用。其實,追逐消遣、趣味對小說創(chuàng)作起著促進作用。朱自清敏銳地發(fā)現(xiàn)在都市現(xiàn)代化進程中小說的讀者大大增加了,其中“多半是小市民的讀者,他們要求消遣,趣味和快感,擴大了的讀眾有著這樣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長篇小說的流行就是這個要求的反應,因為篇幅長,故事就長,情節(jié)就多,趣味也就自然豐富了。這可以促進長篇小說的發(fā)展,倒是很好的”[注]朱自清:《論百讀不厭》,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232頁。。對于趣味,文學研究會、左翼作家的批評是一貫的。在四十年代中期,茅盾仍然批評低級趣味的東西擠走了正當讀物,嚴肅的讀物銷量不廣,這是民族文化的危機,導致此現(xiàn)象的原因是作家的投機和書商的生意眼。[注]茅盾:《如何擊退頹風?》,《文萃》1945年第1卷第2期。他看到的是趣味爭奪文學市場且不能服務于社會變革的消極面,而朱自清則著眼于其對文學本體價值提升的積極意義,確實難得。
有人擔心增加趣味性,減少嚴肅性或降低文學的標準會阻礙文學的發(fā)展。而在朱自清看來大可不必杞人憂天,在《短長書》中,他談及學生、公務人員和商人增加帶來小說流行的現(xiàn)象時說:讀者愛看故事,因為故事“悲歡離合,層折錯綜”,“容易引起濃厚的趣味。這種對趣味的要求,其實是一種消遣心理”。又說:
長篇小說的流行,卻讓一般讀者只去欣賞故事和情節(jié),忽略意義和技巧,而得到娛樂;娛樂就是消遣作用,但這不足憂,普及與提高本相因依。普及之后盡可漸漸提高,趣味跟知識都是可以進步的。況且現(xiàn)在中國文學原只占據(jù)了偏小的一角,普及起來才能與公眾生活密切聯(lián)系,才能有堅實的基礎。[注]朱自清:《短長書》,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50-51頁。
而且,小說的這種傾向是必然的,也是健康的。
既然消遣、趣味有存在的價值,那么五四時期批評它是否正確?朱自清態(tài)度也很明確:“中國文學開始的時候,強調(diào)嚴肅性,指斥消遣態(tài)度,這是對的”,好處在于促使讀者“吟味嚴肅的意義,欣賞小說的技巧”,這是文學的基本條件。[注]朱自清:《短長書》,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50-51頁。但他同時指出,如果將嚴肅和消遣分作不相理會的兩端,讀者老是正襟危坐,也是一件苦差事。
正確的方法是處理好二者的關系。在《論嚴肅》中,朱自清不憚其繁地對“五四”以后三十年間嚴肅與消遣進退起落的狀況做了全面梳理,意在說明:事物向極端發(fā)展時都會適得其反。如果一味迎合社會心理,消遣跨過嚴肅的邊界,放縱到色情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這是低級趣味,應當堅決摒棄;另一方面,“正經(jīng)作品若是一味講究正經(jīng),只顧人民性,不管藝術性,死板板的長面孔叫人親近不得”,反而易使人追逐那些色情、油滑的作品,“這是運用‘嚴肅’的尺度的時候值得平心靜氣算計算計的”。[注]朱自清:《論嚴肅》,《中國作家》1947年創(chuàng)刊號。這里提到的藝術性,自然是不會拒絕趣味的。
總之,嚴肅提供了文學的主要價值,而消遣利于讀者的接受和文學的普及。朱自清的《論嚴肅》《文學的嚴肅性》《論百讀不厭》《文學的標準和尺度》《論雅俗共賞》《低級趣味》《短長書》等都發(fā)表于四十年代,是對嚴肅、消遣問題思考的展開,可以相互參照來讀。他從文學史的走向觀察到,嚴肅與消遣的起伏消長、吸收轉化與互滲共融是文學發(fā)展的常態(tài),它們各有價值,應兼顧、平衡不同價值而非貶低任何一端,這一結論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有恰切的導向作用。
朱自清多次論及鴛鴦蝴蝶派的趣味問題,這是受到時代大環(huán)境的影響,時代要求知識分子去研究包括鴛鴦蝴蝶派在內(nèi)的民眾趣味(民眾指農(nóng)民和都市市民,鴛鴦蝴蝶派讀者主要是都市市民),以適時引導他們。
在知識分子趣味與民眾趣味孰輕孰重的問題上,朱自清曾經(jīng)歷了一個轉變過程,二十年代初,他更為重視精英知識分子的審美趣味,俞平伯說他“以為文學底鵠的,以享受趣味,是以美為文學批評的標準,……大有對于貴族底衰頹,有感慨不能自已的樣子”[注]俞平伯:《與佩弦討論〈民眾文學〉》,《文學旬刊》1921年第19期。。這的確是知音之言。
朱自清醉心于美的藝術帶來的樂趣,認為文學的發(fā)展主要依靠少數(shù)文學天才的引領:“文學一面為人生,一面也有自己的價值,他總得求進步”[注]朱自清:《民眾文學談》,載《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26頁。,“先驅(qū)者永不會與民眾調(diào)和,始終得去領著”。在《民眾文學談》中,他“極力抗議托爾斯泰一派遏抑少數(shù)底鑒賞力底主張,而以為遏抑少數(shù)底鑒賞力(如對于宏深的,幽渺的風格的欣賞)和摒斥多數(shù)底鑒賞權一樣是偏廢”。[注]俞平伯:《與佩弦討論〈民眾文學〉》,《文學旬刊》1921年第19期。這說明朱自清更加認同知識分子對文學的深層次追求。
但很快,他就表示:就閱讀權利來說,“多數(shù)底文學與少數(shù)底文學應該有同等的重要,應該相提并論”[注]朱自清:《民眾文學的討論》,《文學旬刊》1922年第26期。。并且現(xiàn)有民眾文學發(fā)展狀況滯后,建設為民眾的文學是當務之急。其目的是促使民眾的覺醒,提高民眾的鑒賞力。
從欣賞習慣看,知識分子與民眾有很大不同。前者要求突出文學的個性品質(zhì),個性表現(xiàn)得愈鮮明、濃烈,作品便愈能感動人,但它卻很難引起普遍的趣味。民眾文學多表現(xiàn)一類人的性格,而一類人的性格大都坦率的地方多,所以用不著含蓄之筆。
從閱讀趣味看,民眾文學“情節(jié)得簡單,得有頭有尾。描寫不要精細曲折,可是得詳盡,得全貌?!劣谡麄€故事組織不勻稱,他們倒不在乎的”。像白話書報,“明白詳盡,老老實實,直來直去”,很適合民眾的水平,而知識分子讀起來卻沒什么味兒。[注]朱自清:《論通俗化》,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144,142頁。
雖然從藝術性來說,知識分子文學更適合朱自清的口味,但可貴的是他并不鄙視普通讀者的愛好。民眾有自己對作品的期待、理解與鑒賞權,不能拿知識精英的文學標準來貶低他們。
文學研究會、左翼作家稱鴛鴦蝴蝶派尚“奇”的趣味為低級趣味,如1930年代加入“左聯(lián)”的茅盾斥責鴛鴦蝴蝶派是“低級趣味的‘封建文學’”[注]丙申(沈雁冰):《今日的學?!罚段膶W》1934年第3卷第6號。,以其未起到社會批判的作用,錢杏邨也有同樣嚴厲的批評。在他們看來,趣味高低取決于其社會價值的大小。而形成于1930年代的京派學院式批評認為,對“奇”趣的追逐是沒有登上藝術殿堂的大眾趣味,如朱光潛在《文學上的低級趣味》中把言情、偵探、黑幕等小說均視為低級趣味,[注]朱光潛:《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時與潮文藝》1944年第3卷第5期。以其注重感性的滿足而缺乏理性的提升與美感的創(chuàng)造。當然,他也批評左翼作家搖旗吶喊,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的統(tǒng)一是態(tài)度上的低級趣味,會形成一種創(chuàng)作的風氣。朱自清并未把“奇”看成低級趣味。他曾是早期文學研究會成員,1920年代中后期,與朱光潛等學者交往甚密,在文學觀念上亦有類似之處,也因此被視為京派作家群落中的一員。但與這兩派觀點并不完全一致,他表示喜愛“奇”是傳統(tǒng)閱讀心理的延續(xù),也是合理的,它與讀者的心理狀態(tài)密切相關。
大團圓結局就是一種對“奇”的愛好。自古至今,民眾都樂于接受它。照朱自清的說法,小說本來起于民間,起于農(nóng)民和小市民之間。在封建社會,農(nóng)民和小市民受著重重壓迫,他們沒有多少自由,卻有做白日夢的自由。他們寄希望于超現(xiàn)實的神仙,神仙化的武俠,以及望之若神仙的上層社會的才子佳人;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會變成這樣的人物,這自然是不能實現(xiàn)的奇跡,可是能夠給他們安慰、趣味和快感。他們要大團圓,正因為他們一輩子是難得大團圓的。他們同情故事中的人物,“設身處地”地“替古人擔憂”,這也因為事奇人奇的緣故。所以,“奇情也正是常情啊”。[注]朱自清:《論百讀不厭》,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229頁。朱自清從心理學解讀民眾的閱讀習慣,說明他們喜愛大團圓是因為它能給人以情感的慰藉,是一種正常的心理。
大團圓結局被魯迅稱為“瞞與騙”[注]魯迅:《論睜了眼看》,《語絲》1925年8月3日,第38期。,是文學對現(xiàn)實的遮蔽。沈雁冰稱鴛鴦蝴蝶派“大關節(jié)尚不脫離合悲歡終至于大團圓的舊格式”[注]沈雁冰:《自然主義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小說月報》1922年第13卷第7期。,是對傳統(tǒng)的因襲。朱光潛認為它以“道德的同情”代替“美感的同情”,[注]朱光潛:《文學上的低級趣味》,《時與潮文藝》1944年第3卷第5期。從道德的觀點來談文藝,要大團圓,是把藝術硬拉到實用的世界里去。道德是實際人生的規(guī)范,而藝術是與實際人生有區(qū)別的。
朱自清卻沒有批評該類小說粉飾太平或者讀者品位低,而是給予了充分的理解與寬容。因為趣味的等級或者說雅趣與俗趣上下高低的形成,不僅是文學中的審美問題,還很大程度是由階級、階層差異造成的社會問題。
他在為學生講課時曾論及高雅與低俗的關系,指出雅與俗既可以指人,也可以指文。雅人就是士大夫,俗人就是小市民和農(nóng)家子弟?!把攀菍儆诟吒咴谏险叩?,俗則是在下者的。因為以前人民處于為統(tǒng)治者所輕蔑的低級地位,故‘俗’字就有‘淺俗’、‘凡俗’、‘輕俗’、‘卑俗’……不好的描寫,以與‘深雅’、‘雅致’、‘典雅’、‘高雅’……相對。不太重功利,不斤斤計較厲害,亦所謂‘雅’;反之則為‘俗’。其實這亦與社會地位有關。能夠不斤斤計較,不太重實際功利的,總是較高級的人;而一般最下層的人,是恐怕只能‘俗’的?!盵注]吾言:《憶朱自清師》,載陳孝全《朱自清傳》,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143頁。
雅人與俗人所欣賞的作品分別對應著詩文與小說,詩文為雅,小說為俗,但是隨著雅人俗人身份的降落或上升,社會生活的變化,都可能帶來雅俗標準與尺度的調(diào)整。[注]朱自清:《文學的標準與尺度》,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134-135頁。小說本來是“小道”,“五四”以后,它也有了雅俗、高低之分??梢?,無論古今,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雅俗的內(nèi)涵與外延也在不斷變化中,對它們的理解也因人、因時空而異。從歷代文學的發(fā)展看,知識階級漸漸走近民眾,而民眾對文學的影響也在漸漸擴大,雅俗界限在縮小,因此無須歧視民眾的趣味。
朱自清對文學批評取中和態(tài)度,在他的老友看來是性格使然。比如:李廣田贊揚他批評人生的文字“無處不放射智慧的光芒,心平氣和,平正通達,是嚴肅的,然而并不冷峻,是溫和的,但也絕不柔弱。朱先生終其一生,對人處己,觀物論事,一直保持了或發(fā)揚了這種生活態(tài)度,也就創(chuàng)造了并確立了這樣的文學風格?!盵注]李廣田:《朱自清先生的道路》,載朱金順編《朱自清研究資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4頁。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是還應該從他的文學觀上找原因。
朱自清不以追求趣味性而否定鴛鴦蝴蝶派源于他對文學社會作用的看法是寬泛的。在二十年代初,他就認為文學的感化力沒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大。他解釋道:有人說,文學能夠教導人,鼓舞人,甚至激動人的感情,引起人的行動。比如,革命的呼聲可以喚起睡夢中的人,使他們努力前驅(qū),或者靡靡之音使人兒女情長,風云氣少,這都是正確的,但并不是文學的直接的、即時的效用,而是間接的力量。文學的直接效用是片刻間的解放自我 ,是忙碌與平凡的生活之后短暫的舒散,它給人帶來中和與平靜的情緒,使人得到滋養(yǎng)。而實現(xiàn)自我(以文學來影響人)是通過解放自我而達到的,這樣,文學的力量不是極大無限的。他同意周作人的觀點,即:承認文學有影響行為的力量,但這個力量是有限度的。而且,實現(xiàn)自我本非文學的專責,只是余力而已。文學的效果也因讀者受教育的程度、接觸文學的多少而異,無法強求一律。而文學的享受也只是個人自覺自愿的行為,或取或舍,由人自便,絕不可勉強人去親近它[注]朱自清:《文藝之力》,載《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108-109頁。注:該文說的是“文藝之力”,但實際上這里的 “文藝”指的就是“文學”。。可見,在朱自清眼里,文學的精神是自由的,文學的作用也是多重的,它有功利效用,但不是唯一,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也是自由的,無需強求一律。這樣,具備消遣作用的文學就獲得生存的理由。
在文學與人生的關系上,茅盾、鄭振鐸等文學研究會作家要求文學直接服務于社會現(xiàn)實工作、宣傳工作。傾向于表現(xiàn)被壓迫勞苦大眾的血與淚,目的是指導人生、改造社會、喚醒民眾。朱自清一方面反對“冷眼看人生”[注]朱自清:《語文影及其他》,載《朱自清全集》第3卷,第334頁。,一方面表示 “血與淚底文學”雖然是“先務之急”,但卻非“只此一家”,[注]朱自清:《〈蕙的風〉序》,載《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53頁。所以其他文學也有人生的價值。
朱自清對人生的理解也是寬泛的。他曾在為朱光潛《談美》寫序時稱許孟實先生“分人生為廣狹兩義:藝術雖與‘實際人生’有距離,與‘整個人生’卻并無隔閡”。[注]朱自清:《〈談美〉序》,載《朱自清全集》第1卷,第265-266頁。他贊同朱光潛對人生的基本看法,即文學所表現(xiàn)的無論與人生遠還是近,都脫離不了整個人生,它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但與朱光潛不同的是,他認為文學表現(xiàn)的世界是多彩的,因為人生是變化多樣的,而表現(xiàn)人生的深淺或方法也沒有限定,“無論是記錄生活,是顯揚時代精神,是創(chuàng)造理想世界,都是表現(xiàn)人生。無論是輪廓的描寫,是價值的發(fā)現(xiàn),總名都叫做表現(xiàn)”[注]朱自清:《文學的一個界說》,載《朱自清全集》第4卷,第169頁。。因此,朱自清并不像朱光潛那樣認為表現(xiàn)人生淺就是低級趣味。
基于這種認識,他對不同的主義、潮流均取寬容態(tài)度,而沒有正統(tǒng)非正統(tǒng)的框框。以談詩為例,有些人不承認以農(nóng)村為題材的詩是詩,“以為必得表現(xiàn)微妙的情境的才是的。另一些人卻以為象征詩派的詩只是玩意兒,于人生毫無益處。這種爭論原是多少年解不開的舊連環(huán)。就事實上看,表現(xiàn)勞苦生活的詩與非表現(xiàn)勞苦生活的詩歷來就并存著,將來也不見得會讓一類詩獨霸。那么,何不將詩的定義放寬些,將兩者兼容并包,放棄了正統(tǒng)意念,省了些無效果的爭執(zhí)呢?”[注]朱自清:《新詩的進步》,載《朱自清全集》第2卷,第320-321頁。這種態(tài)度移來評價嚴肅文學與消遣文學似乎也無不可。
對處于不同陣營小說家風格各異的作品,他都能不帶偏見地指出其優(yōu)劣之處。他高度評價茅盾那些描寫都市、農(nóng)村的嚴密分析社會問題的小說,認為近幾年的長篇小說“真能表現(xiàn)時代的只有茅盾的《蝕》和《子夜》”,現(xiàn)代小說的取材正應該像《子夜》《林家鋪子》《春蠶》之類的“才有出路”。[注]朱自清:《子夜》,載《朱自清全集》第1卷,第273、278頁。
但他并不因此貶低其他作家的創(chuàng)作,對施蟄存的《石秀》之類“不以故事為主而專門描寫心理”[注]朱自清:《讀〈心病〉》,載《朱自清全集》第1卷,第278頁。的小說也予充分肯定,對穆時英的《南北極》,則稱贊其“采用活的北平話,念起來虎虎有生氣”[注]朱自清:《論白話-讀〈南北極〉和〈小彼得〉的感想》,載《朱自清全集》第1卷,第271頁。。對于那些與表現(xiàn)現(xiàn)實有一定距離的非主流作家的作品均能給予正確評價。
曹聚仁欽佩朱自清是個“最恰當?shù)亩肿罟奈乃嚺u家”[注]曹聚仁:《文壇五十年》,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204頁。。的確如此,朱自清對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象的批評都以史的考察為參照,王瑤評價他“因了多年研究古代歷史的關系,他分析現(xiàn)實問題也常常從歷史的發(fā)展來說明,……使人知道今后的發(fā)展也是‘其來有自’和‘勢所必至’的”[注]王瑤:《念朱自清先生》,載朱金順編《朱自清研究資料》,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1頁。,這是非常中肯的。由此得出的對鴛鴦蝴蝶派存在合理性的評價亦完全正確,且為文學史實際所證明。
從鴛鴦蝴蝶派的認識史來看,“五四”以后,對鴛鴦蝴蝶派趣味長期規(guī)?;呐u導致該派文人在文學界成了一個“卑污”[注]葉圣陶:《過去隨談》,大眾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頁。注:該文寫于1930年代初。的名稱,從而背負了大半個世紀的精神包袱,直至1980年代中后期,對其評價才逐漸走向歷史的真實。可見批評的絕對化帶來多么嚴重的后果。這也顯示出朱自清寬容文學觀的重要性,它并非折中主義或者缺乏對復雜現(xiàn)象的辨識能力,恰恰相反,它對嚴肅與消遣、趣味高低、雅俗標準相對性的把握,避免了非此即彼的簡單,化解了唯一標準易走極端的風險,體現(xiàn)了辯證思維的力量。對我們正確評價研究對象,樹立科學、公正的批評觀有重要的借鑒價值和方法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