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志湘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人格的力量似乎是無形的,摸不著,看不見,但又讓人時時感受得到,它的強大往往難以置信。

漢城老師是位慈祥長者,他生得高高瘦瘦,白白凈凈,說話慢慢的,聲音輕輕的,一派讀書人的優(yōu)雅斯文,“華夏士子之風(fēng)范”。生活中,他又是那樣平易,絕無名士清高,居高臨下,讓人望而生畏或是敬而遠(yuǎn)之。漢城老師交友甚廣,有文人、戲曲專家,也有年輕的演員、導(dǎo)演、編劇、燈光設(shè)計……不管是聲名赫赫,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漢城老師都是一視同仁,兩個字概括——“尊重”。在他那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名氣大的和名氣小的都一樣,即使是十幾歲的孩子,跟著母親來拜訪,漢城老師也會送上一杯茶,這讓小孩子記憶深刻?？赡苓@也是孩子人生經(jīng)歷中第一次做客喝茶,得到和大人一樣的待遇。

我是漢城老師的學(xué)生,常常跟隨漢城老師拜訪戲劇名人,或是參加各式各樣的聚會。我見過大家拜客,跟隨的學(xué)生一般都很拘謹(jǐn),不說一句話,我明白這是懂禮,是做學(xué)生之道。我隨老師拜訪或是接待過形形色色的藝術(shù)家,他們都是我的偶像,我的男神女神,我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加之老師是慈愛的長者,待我像自己的兒女一樣,所以,有些時候我近乎放肆,少了些拘束。越劇表演藝術(shù)家傅全香是《梁山伯與祝英臺》中祝英臺的扮演者。建國初期,在北京舉行的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中,她的聲名震動劇壇。那時我還是北京的一名小學(xué)生,機緣巧合,看了傅全香、范瑞娟主演的《梁?！?從此愛上了越劇,愛上了戲曲。那時,哥哥為我買來五張《樓臺會》膠木唱片,我就反反復(fù)復(fù)地聽,聽到全部會唱。沒想到三十多年后,在漢城老師家里,我見到了傅全香。那種喜悅興奮真是難以抑制。

那一次,傅全香是來北京辦事的,住在團(tuán)結(jié)湖妹妹的家里,她要拜訪住在紅廟北里的漢城老師,約好時間后,漢城老師讓我作陪,我自是喜出望外。讓我沒想到的是著名演員與戲曲大家的會晤竟然像家人般地隨性。傅全香像個孩子,有說有笑,自由自在,還不時地做手勢,以增強語言的表達(dá)力,她的帶著浙江味兒的普通話極為好聽,抑揚頓挫分明。在講到《梁山伯與祝英臺》電影的拍攝時,她說：“老袁（即袁雪芬）拍完電影后,舞臺演出就還給我了,她再沒有演過。后來還給我拍了越劇電影《情探》,當(dāng)時彩色膠片緊張,這部電影是黑白片,我很喜歡,別有味道。”

“你又多了一部代表作！豈不更好。”漢城老師笑著說。

“是啊！我要給學(xué)生說這出戲呢?！备等愀吲d地說。后來,傅全香最得意的學(xué)生,紹興越劇小百花的陳飛學(xué)習(xí)繼承了這出戲,特別是“行路”一折,增加了水袖的難度,后來還獲得了梅花獎?！肚樘健肥谴蠹夜J(rèn)的傅派代表作。

“《行路》精彩,‘判官爺降下勾魂的令……’一段,傅派特點鮮明,聽得過癮！讓人著迷！”我情不自禁地說。

“我也最喜歡這一段,這段是戲膽。唱做吃功?！?/p>

“她是越劇迷,尤其喜歡你的《樓臺會》?！睗h城老師笑咪咪地說。

“《樓臺會》是對子戲,老范演得好,我們有默契,相互刺激,她越是憨厚,我越是心痛,對唱銜接很自然,不等不搶。《行路》是獨角戲,樂隊配合得好,托著你唱?！?/p>

漢城老師慢悠悠地說：“《焚香記》演得多的是《打神告廟》一折,《行路》屬于越劇,其他地方戲我還沒見過,你給越劇增加一出戲,這是為戲曲大廈添磚加瓦,好事！”

傅全香像孩子一般高興。演員之間的一個“死結(jié)”就這么談笑間飛灰湮滅。

從上午十點多鐘一直聊到午餐時間,中飯是在外面吃的,漢城老師讓我點菜,他提醒我點魚點蝦,我盡量按南方人口味點,我知道漢城老師隨和,不會挑剔,他熱情好客,只要客人吃得滿意就好。讓我沒想到的是,傅全香也是特別好說話的人,一點沒有名演員的架子,稱贊：“北京的菜好吃?！北頁P我菜點得好,還說：“我最歡喜蜜棗,甜絲絲的,又好吃,還補血！點得好,對我的胃口?！?/p>

后來,浙江小百花越劇團(tuán)籌排《琵琶記》,傅全香介紹我與戚雅仙相識,她說：“這是寫《琵琶記》的譚志湘,漢城老師的學(xué)生,雅仙是演過趙五娘的,你們交流吧?！备等銦崆?真心實意幫助我,給我提供了一次學(xué)習(xí)機會。我想這是因為漢城老師的緣故。

傅全香對《琵琶記》特別關(guān)心,這恐怕是與漢城老師參與編劇有關(guān)。昆曲《琵琶記》拍成電視劇后,她看了幾遍,一次,他對劉厚生說：“戲曲電視劇不好拍,愿意拍的人也少,好的不多。我看漢城老師他們的昆曲電視劇拍得不錯,我很喜歡,也很受啟發(fā)。漢城老師說過,要為戲曲做些添磚加瓦的事,我想找機會也拍一部越劇電視劇?！?/p>

“這位就是編劇之一的譚志湘先生的夫人吳乾浩同志?！眳乔飘?dāng)時恰好與劉厚生老師一個房間,他就開了個玩笑,算是介紹吧。

“不對,譚志湘是女同志,我認(rèn)識,她是漢城老師的學(xué)生。這位吳乾浩該是她先生。”傅全香的認(rèn)真勁兒,引得大家笑聲一片。

后來,傅全香果然拍了越劇電視劇《人比黃花瘦》,飾演李清照。

由此,我感受到漢城老師于平易平和之中,對一位表演藝術(shù)大家的影響。

粵劇名家紅線女身體虛弱,在北京治病,住在西單附近的廣州駐京辦事處,漢城老師看望紅線女時,要我陪同。

1960年中國戲曲研究院舉辦梅蘭芳表演藝術(shù)講習(xí)班,各個劇種最有影響的旦角演員,如豫劇的常香玉、越劇的袁雪芬、川劇的陳書舫、桂劇的尹曦……都是這個班的學(xué)員,紅線女也在其中。漢城老師是這個班的授課教師,如此說來,漢城老師與紅線女是有師生之誼。

越劇電視劇《人比黃花瘦》中，傅全香飾李清照

那是個冬日的上午,天陰陰的,清冷清冷的,前幾天下了大雪,路結(jié)了冰,很滑。我記得就是因為這場雪,我跌了一跤,右臂骨折,還打著繃帶。漢城老師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我無法照顧他,他反而不住地提醒我：“小心路滑,躲著冰走！”當(dāng)時,我真的沒有年歲概念,只覺得老師手腳利索,走平路,上臺階,全無障礙?，F(xiàn)在我明白了,漢城老師心中有一片師生情誼,他不顧自己年事已高,還要去看生病的學(xué)生。紅線女在北京沒什么親戚,病中難免孤單寂寞。

師生見面,其樂融融,滿室春暉。紅線女已經(jīng)讓人煲好了湯,等候漢城老師。那一盞湯滾燙滾燙的,慢慢喝湯,慢慢聊天。漢城老師看著紅線女,說：“面色不錯,精神也挺好,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哪里不舒服？”

“看見老師,高興啊,我也覺得身體好了許多,身上有勁,精神自然就好。您那么大年紀(jì),我該拜訪您,登門求教。其實,我沒什么大毛病,就是腸胃不好,有點虛弱。我想借在北京檢查身體的機會,使自己靜下來,思考一些問題,藝術(shù)上做個總結(jié)回顧?！?/p>

后來我和紅線女接觸多了,知道她平日話不多,也不擅于言辭,但那一次可能是興奮,紅線女說了很多話,從幼年學(xué)戲,說到和馬師曾搭戲,從最早的藝名小桃紅到改名紅線女；40年代自費出國,為了《蝴蝶夫人》的創(chuàng)作帶著一群人到日本體驗生活；從香港回到廣州定居后,為排《搜書院》《關(guān)漢卿》《山鄉(xiāng)風(fēng)云》等戲,她是如何設(shè)計唱腔,創(chuàng)作新腔；在《關(guān)漢卿》中,有一曲“蝶雙飛”,她要求不改原作者田漢的一個字,唱出粵劇味來。她和音樂設(shè)計商量,要粵劇音樂遷就唱詞,她說：“我實在喜歡那段唱詞,寫得太好了,我不忍動一個字。但這種創(chuàng)作太艱難,我是給自己出難題找麻煩?！边@段唱成了全劇的亮點,《關(guān)漢卿》也成了“紅派”藝術(shù)的代表作。

談到“紅腔紅派”的誕生,她說：“老師啊,至今我也說不明白,‘紅腔紅派’是怎么叫出來的,我只知道,翠蓮呀,珠簾秀呀,劉琴呀,原有的聲腔不夠用,不能表現(xiàn)她們的情感、身份、氣度,特別是劉琴這樣的革命者,有些唱是往下走,人物的唱需要揚上去,我就琢磨怎么唱？慢慢找到一些門道,開了竅……”她邊說邊唱了起來,講解怎么轉(zhuǎn)韻變腔變調(diào),與原有唱法的區(qū)別在哪里。

晚年紅線女

“你這就是總結(jié)呀。你說不明白,別人就更說不明白了。實踐出真知,這里面有理論。我看你的病生得好,有收獲?！睗h城老師說。

“我哪里有什么理論？演員不會講理論,演戲時遇到音樂問題需要解決,我就去找樂隊老師商量,但最后還得自己琢磨怎么唱……”

“理論沒有什么神秘的,都是從實踐中來的,是為指導(dǎo)實踐,不是嚇唬人的。你的‘紅腔’的誕生與塑造新人物的需要分不開。這就是一個理論問題……”

這既是師生間的對話,又是戲曲理論家與表演藝術(shù)家間的對話,似是拉家常,談往事,有故事,有矛盾,有情感,實則是對藝術(shù)的探討,沒有云里霧里的玄虛,沒有高深艱澀的理論詞語。這使我眼界大開,我只有低著頭,快速地做著筆記。漢城老師是那樣的平易,不掉書袋,不講大道理,卻把實實在在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提升到理論高度,他肯定演員的做法,從理論上啟發(fā)點撥演員,是實實在在的鼓勵與幫助。

紅線女每次來北京,不管多忙,一定要和漢城老師見面,請老師看戲,或是吃飯,或是拜訪。她特別關(guān)心漢城老師的健康,總是要給老師寄營養(yǎng)品,都被老師拒絕了。有一次她對著大家發(fā)脾氣：“你們老叫‘郭老,郭老’,漢城老師一點都不老,他身體那么好,思維那么敏捷,思路那么清晰……哪一點老？不要讓你們把人叫老了。以后都不許叫‘郭老’！”這是一種充滿感情的“霸道”,是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愛！

紅線女為什么對漢城老師那么信任？這不僅僅是師生之誼,更是漢城老師有溫度的人格所至,以真誠對真誠,以真心對真心。

如果說傅全香、紅線女是表演藝術(shù)大家,她們與漢城老師是大家與大家的交往,是等量級的,那么,漢城老師與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演員、編劇、導(dǎo)演、舞美設(shè)計的交往就不是等量級的了,他們拜訪老師前大都有些緊張,拜訪后興奮不已。這種拜訪我可以數(shù)出一串長長的名字：謝濤、馮玉萍、周云娟、石小梅、陳俐、蔡瑤銑、王振義、張曼君、盛和煜、周世琮、周長賦、張弘……他們仰慕漢城老師的學(xué)識,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長者是那么親切,像爺爺,像父親,像伯伯,他給他們泡茶,拿出糖果給他們吃,讓他們的緊張拘束一掃而光。

2019年10月15日，《郭漢城文集》新書發(fā)布會上，郭漢城與石小梅

我記得謝濤拜訪漢城老師時還是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姑娘,剛剛演出了《丁果仙》,漢城老師夸她演得好,與生活中的丁果仙的神情有幾分像。漢城老師和丁果仙是有交往的,他給謝濤講生活中的丁果仙是什么樣,又夸謝濤“戲中戲”的老生演得好,沒有脂粉氣。過了一些日子,漢城老師給我看謝濤送的一件小禮物——木質(zhì)的工藝品掛件,上有荷花荷葉,鑲嵌著“思源”二字,下邊署名“謝濤”。我說：“她也送了我一件。”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嗎？”漢城老師問我。

“‘思源’,就是飲水思源,不忘根本之意?！睗h城老師搖搖頭。

“不僅如此,這里還傳達(dá)了一個信息,謝濤告訴我們,她快添寶寶了?！甭犃死蠋煹脑?我還是茫然。

“你看,荷花、荷葉、蓮藕,豈不是‘蓮生貴子’嗎？快祝賀她吧！”漢城老師很興奮。

“好,好！趁年輕完成一件人生大事,剩下時間就能好好演戲,鉆研藝術(shù)了?！睗h城老師自言自語著。

我給謝濤打去電話,果然如此。我把漢城老師對謝濤的祝福趕緊轉(zhuǎn)達(dá)給她。

這是一件小事,讓我感動的是一位學(xué)者對一個小演員的愛護(hù)、關(guān)懷,有如家人一般,充滿了溫暖,充滿了愛,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

郭漢城觀看蒲劇《關(guān)公與貂蟬》

石小梅第一次進(jìn)京演出折子戲《游殿》等劇目時,也就二十多歲,漢城老師發(fā)現(xiàn)這是一棵好苗子,予以關(guān)心。小梅來拜訪,漢城老師一定會請她吃飯,還關(guān)照：“菜里多放些味精。”他不知道味精不是放得越多菜就越好吃,其實是一種愛的表達(dá)?？戳耸∶返摹额}畫》,漢城老師給予她極大鼓勵,知道她要演出全本《桃花扇》,漢城老師給她講明末侯朝宗這類文人的苦悶,所以才有“訪翠”一折,媚香樓尋名妓李香君等歷史背景。漢城老師鼓勵石小梅要不斷創(chuàng)作,他認(rèn)為這是個具有創(chuàng)作能力的演員,她應(yīng)該為古老的昆曲增添一些新的演出劇目。如今石小梅年過七旬仍在創(chuàng)作新戲,去年在北大百年講堂演出了新編折子戲《二胥記·哭秦》。

我和漢城老師到運城看蒲劇團(tuán)的戲,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二十多歲的好演員武俊英、王藝華、吉有芳……其中景雪變并不是他們中的最優(yōu)秀者,她對我說：“老師,俊英唱得好,藝華是難得的男演員,會演戲,有激情,有芳演小旦,得到王老師真?zhèn)?我沒什么特點,不知怎么努力,幫幫我吧?！彼f得很懇切,我把景雪變的苦悶告訴了漢城老師。那次她演出了《柜中緣》和《陰陽河》。在運城蒲劇團(tuán)來拜訪老師的時候,漢城老師對景雪變說：“雪變呀,你的功夫不錯,會演人物,可以試著排點新戲,為蒲劇增加些新劇目?！焙髞?景雪變真的排了《關(guān)公與貂蟬》、現(xiàn)代戲《丑嫂》《山村母親》等,還拍了電影《竇娥冤》《山村母親》,為此獲得了“二度梅”,成為蒲劇的領(lǐng)軍人物,不但自己演戲,她還承擔(dān)起培養(yǎng)蒲劇接班人的工作,任職運城青年實驗蒲劇團(tuán)團(tuán)長,運城戲曲學(xué)校副校長。

多少年過去了,不少的小演員、小導(dǎo)演、小編劇、小舞美設(shè)計成了大演員、大導(dǎo)演、大編劇、大燈光設(shè)計者,他們中有梅花獎、“二度梅”、梅花大獎的獲得者,有“燈光詩人”之稱的舞美設(shè)計者……他們享譽全國,為戲曲做出了突出的貢獻(xiàn)。漢城老師默默地做著澆花育人的工作,不顯山不露水,不批評,不講大道理。我們看到漢城老師為戲曲所做的工作,在課堂上講學(xué),在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言,帶博士生,著書立說……這都是顯而易見的大事,而那種對于學(xué)生晚輩的幫助,似是“小事”,看不見,摸不著,對于戲曲來說,卻像春雨,潤物無聲,滴滴浸入戲曲大地。

蒲劇《山村母親》 暨景雪變表演藝術(shù)研討會與會人員合影，一排右五為郭漢成，右二為本文作者

還有一件事,讓我感觸良多。

1984年,第四屆全國戲曲演員講習(xí)班在北京的西苑賓館舉辦。學(xué)員是各個劇種的佼佼者,老師是各個劇種著名的大藝術(shù)家,他們不但教課,還做示范演出。蒲劇的王秀蘭,川劇的袁玉堃、周企和,京劇的趙榮琛等都是這個班的授課老師。

那時,還沒有自助餐,都是桌餐,大家隨便坐。那天中午,我來晚了,隨便找一個空座位就坐下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左手邊坐的是大名鼎鼎的袁玉堃老師,這讓我有點緊張。我們剛剛看過袁老師的《米欄敲窗》,他把川秀才演絕了,川秀才特有的那一身的書卷氣、酸腐氣,在舉手投足之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沒有刻意的表演,讓我贊嘆不已,對老先生我是仰視的。我覺得自己做錯了位子,很是尷尬,坐也不是,走又不可以。袁老師很和氣,他可能是看出來我的不自在,就主動和我聊天：“你是哪個單位的呀？”

“我們現(xiàn)在的單位叫文化部藝術(shù)研究機構(gòu)。我是老中國戲曲研究院的。”

“噢,是張庚、郭漢城那里的？”袁老師問。

“我是張庚、郭漢城的學(xué)生,是東四八條畢業(yè)的?！?/p>

“是東四八條的中國戲曲學(xué)院？”袁老師有些驚喜,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

“是。那時掛兩塊牌子。”

“對。一塊是中國戲曲研究院,一塊是中國戲曲學(xué)院。我也在東四八條學(xué)習(xí)過,張庚、郭漢城也是我的老師。你該是小師妹了！”

郭漢成觀看蒲劇《山村母親》

“不,不,您是老師?！蔽艺f。袁老師越說越近,越說越親。我慌得不知所措。

袁老師只是笑笑,不再說什么。他為我夾了一箸菜。我是左撇子,怕影響袁老師,很少夾菜,悶頭吃飯。袁老師就不停地往我的碗里添菜。一桌子人都很奇怪。

后來,漢城老師到重慶開會,袁玉堃請老師到他家里做客,我也被邀同去。袁老師的新家遠(yuǎn)離市區(qū),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袁老師的家布置得很雅致,墻上有畫,案上有書,木質(zhì)的桌椅,古香古色的書架,講究的茶具。我們喝茶,看山,看水,聊家常。漢城老師與袁老師雖然沒有聊詩聊戲,但詩與戲盡在山水之間。我感覺,袁老師的書卷氣是浸潤在骨子里的,詩書畫就在他的生活之中。那一天沒談詩書畫戲,但藝術(shù)的芳香彌漫在茶香中,彌散在綠色山巒中。第二天,我們上飛機前,袁老師的夫人趕來送行,給我和漢城老師各帶來了兩包燈影牛肉,記得吃飯的時候,我們大談重慶的特色小吃,自然而然談到了燈影牛肉。這份禮物讓我感到很意外,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禮輕情義重”,用心良苦。

袁玉堃這樣的戲曲名家對漢城老師充滿敬意,謙遜地執(zhí)弟子禮,漢城老師把袁玉堃視為朋友,敬重有加,他們都是有情懷,有情趣,熱愛生活的人,兩包燈影牛肉,顯出袁老師對生活的感觸之細(xì)膩,對友人用情之深。一次,漢城老師對我說：“袁玉堃是戲曲大家,別看他不談戲,他就生活在戲里,他與他臺上人物的心是相通的,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生活狀態(tài)都與他的戲有關(guān),與他塑造的人物分不開。臺上生龍活虎的演員,臺下可能很靜,臺上把人物演活了的演員,臺下可能沒‘戲’,但你能感受到他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文化底蘊。他們對生活的觀察、感悟能力非同一般?！?/p>

郭漢城與景雪變（右一），謝濤（左一），譚志湘，吳乾浩（2019年10月15日）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大演員在舞臺上總有一股讓人能感受得到,但又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勁道,不是人人能有的,也不是學(xué)得來的,神情韻致是無法模仿的,那是用心、用情所至,心有多重,情有多深,觀眾是能夠感知到的。情同此理,理論家與表演大家的交往不僅僅是靠語言。理解、尊重、欣賞,這是具有同樣性格魅力人的交往。

吉有芳演出新版《曹莊妻》

我和蒲劇名家王秀蘭老師的交往很多,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動手改她的代表作《殺狗》。

王老師最喜歡的學(xué)生吉有芳需要一出40多分鐘的小戲,時間很緊,有芳找我想辦法。我記得王老師曾對我說過：“你想辦法幫幫有芳吧?！庇谑?我打起了王老師的主意。

創(chuàng)作新戲肯定是來不及。王老師晚年一直在演《殺狗》,只演喝面片那一小段,一雙筷子,一只碗,肩上搭一條大飯單,表演與道白并重,把一個虐待婆婆的小媳婦演得活靈活現(xiàn),觀眾叫好不絕。于是,我想改《殺狗》。這是件很難辦的事,一位表演藝術(shù)家的代表作,那是一生心血的結(jié)晶,豈容輕易動的？吉有芳說：“先聽聽王老師的意見?！蔽艺f：“別異想天開了,這不可能。”吉有芳還是和王老師說了我的想法,她告訴我：

王秀蘭

郭漢城與昆曲演員林為林（右）、本文作者（左）

“王老師說,請志湘動筆,我沒意見。讓她大膽地改,不要有什么顧慮。”

劇本寫好后請王老師過目,我心中惴惴不安。

征求王老師的意見時,她只說了一句話：“明天就進(jìn)排練場,我從頭到尾跟著?！?/p>

王老師真是說到做到,每天她都是第一個到排練場,等著大家的到來。

戲很快排出來了,演出效果不錯,吉有芳還獲得了梅花獎。后來,王老師說：“志湘的劇本擺在那里,基礎(chǔ)就有了,再討論來討論去,事情都耽誤了。劇本要立起來看！我演過的戲,我心里有數(shù)?！?/p>

王秀蘭老師憑什么支持我改她的代表作？這讓我想起了與王老師的初次相識。漢城老師帶領(lǐng)我們一行人從臨汾出發(fā),去往運城看運城蒲劇團(tuán)的演出,王老師與我們同行,在火車上我們東聊西聊,海闊天空,特別是回來的路上,我們聊到運城蒲劇團(tuán)的演員,覺得他們行當(dāng)齊全,青衣的演唱極為突出……以后,又有幾次跟隨漢城老師到運城看戲開座談會,漸漸熟識起來……

這讓我記起另一件事。一次,我單獨到運城出差,走的時候,大家送我到火車站,沒想到,王老師也來了,這讓我很是不安。大家給我送了一些水果點心路上吃,吉有芳指著一個包包悄悄說：“這是王老師給你準(zhǔn)備的,是運城最好的點心鋪的?！被疖囬_動了,坐在我對面的一位旅客說：“那是王秀蘭吧？那么大的演員給你送行？你可不是一般人。”譚志湘何德何能,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青年,敢驚動表演大家？我后來想明白了,這都是沾了漢城老師的光。

上大學(xué)的時候看過豫劇大師馬金鳳老師的《花打朝》《穆桂英掛帥》等戲,迷戀她的表演、她的唱腔。沒想到她會讓人給我打電話,約我寫一篇文章,并接受我的采訪。我如約見到馬老師,談得很投機,臨別時她還送我一張照片,是梅蘭芳與她的合影。后來,她邀我參加了馬金鳳藝術(shù)研討會,她到北京演出也一定要她的女兒打電話,請我看戲,哪怕像《情系小浪底》這樣的戲,雖然她的戲份不多,也會約我去看。那時,馬金鳳老師已經(jīng)80歲,我為她的執(zhí)著、為她的精湛藝術(shù)感動,寫了一篇《生命的奇跡 藝術(shù)的奇跡》。

馬老師近90歲的時候,我在中國戲曲學(xué)院又見到她,上前和她打招呼,她對我說：“我現(xiàn)在認(rèn)不得人了,都記不住了,但臺詞、唱腔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錯?！彼@次來京,就是在戲曲學(xué)院教戲,還在長安大戲院示范演出了《穆桂英掛帥》片段,我注意到,她真的在舞臺上完成了人物塑造,教出了一批學(xué)生,與她的學(xué)生做同臺演出,一絲不錯不亂。這是再一次展現(xiàn)生命奇跡,藝術(shù)奇跡！

馬老師與我的一段情緣讓我思索,緣從何處起？她怎么會給我打電話？后來我才知道,寫文章是漢城老師的推薦。馬金鳳老師希望漢城老師在她從藝70周年的日子里為她寫點什么,于是就有了馬金鳳老師和我的交往。

在許許多多表演大家那里,小小的譚志湘得到了信任,得到了尊重,得到了幫助,這折射出的是漢城老師的人格魅力。

可以看出,漢城老師在與藝術(shù)家交往的過程中,形成一個以漢城老師為中心的一條條線,如郭漢城－傅全香－陳飛；郭漢城－譚志湘－紅線女－歐凱明－蘇春梅（紅線女的學(xué)生）；郭漢城－譚志湘－王秀蘭－吉有芳；郭漢城－譚志湘－景雪變－景雪變率領(lǐng)的試驗蒲劇團(tuán)和戲校學(xué)生；郭漢城－馬金鳳－譚志湘……漢城老師的很多學(xué)生都可以畫出這樣一條條藝術(shù)交往線,漢城老師是核心,以他的人格魅力影響著大家,帶領(lǐng)大家共同為戲曲的復(fù)興、繁榮而努力。

漢城老師與藝術(shù)家的交往,看來常常是喝喝茶,吃吃飯,聊聊天,沒有主題,也不一定非要聊戲曲,聊詩詞歌賦畫,其實,生活就是由柴米油鹽醬醋茶,由瑣瑣碎碎的細(xì)節(jié)小事構(gòu)成,戲曲反映的是生活,古代生活、現(xiàn)代生活、當(dāng)代生活,在舞臺上塑造的是人,人的生活狀態(tài),人的情感、情操、情懷、道德、信仰、追求、品格……生活里有戲,戲就在生活之中,戲曲人應(yīng)該懂得生活,熱愛生活,懂得生活情趣。這與前海學(xué)派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的追求是一致的,與漢城老師一生對戲曲的堅守是一致的,不做空頭的理論家,為戲曲做實實在在的事,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都盡心盡力去做。我理解這大概就是他無處不在的有溫度的人格。這種人格力量是具有親和力的,強大的,充滿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