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小莉坐在我的面前,突然哭起來。她說我想生二胎,你覺得怎么樣?我說你這么年輕,再生一個好。小莉說我就知道你不在乎我!我說我在乎你。小莉說如果你在乎,就不會容忍我與別的男人生孩子。她開始抽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我說你哭什么啊?她說你不在乎我!我說可是你還沒有問就先哭了。她說我早猜到你不在乎我!小莉有著獨特到近乎詭異的說話方式,有時可愛到離譜,有時可恨到離譜。
她說的“別的男人”是指她的丈夫,一個在啤酒廠扛大包的裝卸工人,強壯得就像一匹種馬。我希望他能與小莉再生一個孩子。我在乎小莉,更在乎她的幸福。
我與小莉吃飯,親吻,纏綿,小莉忘掉二胎,呻吟拉得又高又長。后來她光著身子坐到沙發(fā)上玩手機,我接了老鐘一個電話。老鐘說中午他都安排好了,保證事情圓滿。帶上小莉和你的酒量,不見不散。他說。
我喜歡喝酒,但不喜歡酒局。我說的局,是指一些目的性很強的聚會。就像今天。我自辦了一份沒有刊號的文學(xué)刊物,刊登小城文學(xué)愛好者的文章,然后贈給他們閱讀和收藏,老鐘是唯一的贊助商??墒请s志只辦了一期,老鐘就想退出。他說他不想繼續(xù)這種道貌岸然的事情,他覺得為一份文學(xué)刊物花掉一萬塊錢遠不如給他老婆添置一件貂皮大衣實在。為這事我們打了一架,先是我把他摁倒在地,左右開弓;后來他把我摁倒在地,耳光響亮。再后來我們重新坐回桌前,將三瓶白酒喝得精光。我理解他。假如他繼續(xù)這件不靠譜的事情,他老婆也許會在他睡著以后拿菜刀抹了他的脖子。他沒有扶持文學(xué)的義務(wù)。其實我也沒有。情懷是一個被用爛的詞,誰都可以把它當(dāng)成掩飾失敗或者達到某種目的的借口。
情懷是臭狗屎,踩上了,永遠別想洗干凈。老鐘說。
我同意他的話。
老鐘給我介紹了陳胖子。陳胖子四十多歲,寫過詩歌,大學(xué)時曾辦過一份油印文學(xué)小報《騷》。老鐘忽悠他給我投資,條件是每期都會刊登他的詩歌,還會經(jīng)常給他介紹姿色不錯的文學(xué)女青年,陳胖子就動心了。他坦言他有情懷,文學(xué)的情懷和文學(xué)女青年的情懷。他說他的今生該是文人而非商人,他的伴侶該懂詩歌而非皮草??傊虑榛径ㄏ聛砹?,只差一頓酒。一頓我非常不想喝,卻不得不喝的酒。
陳胖子喝酒很快,三兩三的杯,一口一杯。他要求我也這樣做,我當(dāng)然照辦。問題是他喝的是啤酒,我喝的是白酒,三杯下去,他僅僅解了解渴,我卻連肚臍眼兒都是紅的。到第四杯,我說,我喝不動了。他說,那我也換白的?作家就是喜歡斤斤計較。他換成白酒,一邊抿,一邊給我們講他的往事。其實就是他的辛酸史和發(fā)跡史,他肯定認為他的故事非常勵志。他邊講邊瞟小莉,我不得不提醒他小莉是我的女朋友。他問我,你多大?我說,三十七。他嘖嘖連聲,說當(dāng)作家真好,年過半百還能談戀愛,并且泡了這樣一個一掐一股子水的尤物。我這么說你不會生氣吧?他盯著小莉的鎖骨,說,我是用詩歌的語言來贊美你。
他開始朗誦他大學(xué)時代的詩歌,眉飛色舞,聲情并茂。突然我很想吐,喉嚨里忍著,終沒忍住,剛跑出包廂,就將吃下的東西全都清空進走廊的花盆。再回去,發(fā)現(xiàn)氣氛已經(jīng)變了。陳胖子盯著我的臉,問,我的詩很惡心?我說我喝多了。他說,那就是我的酒很惡心?我說我真的喝多了。他沉默片刻,突然說,你也只配當(dāng)個作家了。如果你是生意人,保你所有的生意都會黃。我說,咱倆還是談?wù)勲s志的事吧!他說,好。不過你得再干一杯。我就又干了一杯。酒是烈酒,難以下咽,但比起他的詩,還算柔和。
他開始談條件,說除了每期都要刊登他的詩歌,還得把刊名改了。就叫《騷》。他打一個騷情的酒嗝,說。
不行。我說。
“騷”不好聽?
好聽。
你鄙視這個詞?
沒有。
那怎么不能叫?
不能叫。
你告訴我為什么不能叫?
不能叫。
老鐘急忙打圓場,說刊名的事暫且放下,咱們先喝酒。陳胖子不肯讓步,說這是他的底線。我說,這也是我的底線。陳胖子說不同意的話他就放棄贊助。我說,請便。小莉站起來,說,我敬個酒吧!陳胖子沒動,我把杯端起來,與表情尷尬的小莉碰了碰杯。陳胖子說,我就不明白你一個文人騷貨裝什么裝?我說,是騷客。陳胖子說,你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你裝什么裝?我喝酒。陳胖子說,就連你玩女人都得玩別人玩剩下的你裝什么裝?我喝光酒,然后掀翻桌子。他怎么侮辱我都沒有問題,但是他一不能侮辱騷客,二不能侮辱小莉。我愛文學(xué),也愛小莉。我像愛文學(xué)一樣愛小莉。我像愛小莉一樣愛文學(xué)。掀翻桌子的瞬間我有一種顫栗感與愉悅感——把錢扔到對方臉上果真比塞進自己口袋里舒服很多。
我舒服了,但刊物也許就此壽終正寢。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屬于胖子的——陳胖子的趙胖子的錢胖子的孫胖子的李胖子的……唯獨沒有一件東西真正屬于作家,哪怕屬于一個真正的文學(xué)愛好者。我常常從心底為那些文學(xué)女青年們心痛,她們或漂亮或不漂亮,或年輕或不年輕,或單純或不單純,她們大多懷著神圣崇高的夢想進入文學(xué)這個圈子,然后,她們會見到各種各樣的渣男渣女和齷齪之事,見到一地雞毛,一地垃圾,一地狗屎,一群蒼蠅“嗡嗡”亂飛……見到這個圈子不加掩飾的無奈和丑陋。她們兵荒馬亂,丟盔棄甲,到最后,連唯一的信仰都會徹底湮滅——文學(xué)。她們發(fā)現(xiàn)文學(xué)什么用也沒有——既不會讓她們變得快樂,也不會讓她們變得充實,甚至,文學(xué)連最基本的孤獨感與痛苦感都不會帶給她們。她們想退回去,已經(jīng)晚了。作家或者文學(xué)成為她們的身份或者印記,她們錯過了比文學(xué)精彩百倍的光陰。
小莉也是文學(xué)女青年。十幾年以前她剛剛開始寫作,偶然在刊物上見到我貌似先鋒的小說,欲罷不能。她想給我寫信,不敢,她的裝卸工丈夫于是幫她做了這件事情。我與小莉第一次見面就發(fā)生了關(guān)系,那時她與丈夫的感情還好,我與阿芳還尚未離婚。所以我一直感覺對不起她的丈夫和阿芳——我們可以背叛,但傷及了無辜。小莉是諸多深受文學(xué)之害的女青年之一,只不過她把飽滿白嫩的身體,給了一個能夠愛她的男人。
盡管這愛情是在有了肉體之歡以后。
我和小莉睡到夜里才起床。起床后我有些后悔,認為或許不該對陳胖子拒絕得那么干脆。恰好陳胖子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剛醒酒,他得為中午發(fā)生的一切向我道歉。他說他考慮好了,刊名不必改,也會給我每期一萬塊錢的贊助費。他問我原刊名叫什么,我說,叫《風(fēng)騷》。陳胖子愣了半天,說,一回事嘛!
我不太相信陳胖子的話?;蛟S到明天,他的想法又會改變。他向我道歉,或許只是生意人的處事慣性。我看看身邊的小莉,她閉著眼,仍然睡著。我去廚房做晚餐,她突然從身后抱住我。從廚房往窗外看,城市霓虹閃爍,汽車尾燈在濃霧里拖出一條條模糊的有著彩虹般七彩的長長的直線。我對小莉說,我喜歡夜晚。因為孤獨。
獨自在家的時候,我從不做飯。我的廚房里堆滿大碗面和大碗面空碗,客廳里,啤酒瓶堆成了山?!讹L(fēng)騷》雜志剛創(chuàng)刊的時候,一個做咸魚生意的老板借給我一間辦公室,那里于是成為《風(fēng)騷》雜志社和我的住處。那半年我很少回家,我認為只要有三尺床,哪里都是家。后來咸魚老板因為販賣毒咸魚被抓進去,那間辦公室便不再屬于我。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關(guān)上燈,漆黑一片。曾有一位女作者來辦公室找我恰碰上停電,黑暗里她發(fā)出被侵犯的低吟,卻就是不肯走開。當(dāng)屋子再一次重現(xiàn)光明,她的衣服已經(jīng)凌亂不堪。我盯著她的眼睛,我從她的眸子深處看到深深的失望。我很窮。我不帥。我有些駝背。我眼大無神。我性格木訥并且倔犟如驢。我認為她這樣做絕非為取悅我,而是為取悅文學(xué)。問題是,《風(fēng)騷》不過是一本沒有刊號和稿費的內(nèi)刊,說白了,與打印機隨便打印出來的幾頁紙沒有任何區(qū)別。我為她傷心。
我并不避諱小莉。我跟她說這些,絲毫不會影響我們的胃口。這些事發(fā)生在半年以前,我料到雜志也許會辦不下去,卻沒有料到它僅僅出了一期創(chuàng)刊號。小莉接到丈夫的電話,她一邊認真地向丈夫撒謊,一邊給我夾菜。放下電話,她盯住我,說,是不是很殘酷?我說,對他來說,是。小莉又盯住我半天,起身,去洗手間沖澡。
那天夜里,我與小莉沒有做愛。我總是想起她的丈夫,那個扛包工人強壯的身體總是在我眼前晃動。天亮的時候,小莉貼上來,一條腿勾住我的腰,溫暖的氣息撓著我的脖子。我咬咬牙,終忍住了。其實我應(yīng)該與她做愛。她來一趟非常不易。我們的城市,千里之遙。
老鐘打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到,我這才想起今天還有老方的新書研討會。老方是退休干部,剛出版了一本薄書。那本書里收錄了他寫的舊體詩、新詩、游記、隨筆、歌詞、發(fā)言稿和散文,字大如斗,裝幀精美。幾天前他打電話給我,讓我一定光臨他的研討會,我說我就別去了,又不是場面上的人,到時別說錯了話。他說誰讓你說話了?你只管撐撐場子就行。后來老鐘為這事又找我一次,讓我別那么固執(zhí)。不過坐上個把鐘頭然后吃吃喝喝的事情,老鐘說。我說我不喜歡相互吹捧。老鐘說又沒讓你吹捧。我說別人吹捧我也不喜歡。老鐘說反正你必須到場。老方說了,你不去,就是看不起他。
去不去,我都看不起他。
小莉勸我還是去走個過場,大不了坐一會兒,偷偷回來就是。正好我?guī)湍闶帐耙幌挛葑印Kf。
你來以前我收拾過了。我說。
這也叫收拾屋子?小莉從沙發(fā)下拽出一雙襪子,說,我給你燉個鴨湯,你中午回來好好補補。
我終究還是去了。去了,才發(fā)現(xiàn)絕非像老鐘所言“坐上個把鐘頭”那么簡單。主持人發(fā)完言,主要領(lǐng)導(dǎo)發(fā)言;主要領(lǐng)導(dǎo)發(fā)完言,次要領(lǐng)導(dǎo)發(fā)言;次要領(lǐng)導(dǎo)發(fā)完言,作家們輪流發(fā)言。我剛想開溜,就被點到名字。我說我就不說了吧,沒什么準備。老方說隨便說兩句心得嘛!于是我站起來,清清嗓子,說,大家吃好喝好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起身離開,到酒店外面,坐上臺階,抽煙。我突然非常希望大家僅僅把我剛才的話當(dāng)成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幽默,而非有所指。盡管它真的有所指。
老鐘找到我,說研討會被我攪黃了。我說我不過說了一句實話——除了吃吃喝喝,研討會還能干什么?老鐘說那不過是你膚淺的認知罷了。我說什么叫膚淺?作家出一本書,或參加一個評獎,書出版了,評獎作品遞上去了,這件事就該到此為止,可是怎么對他們來說這件事情才剛剛開始?老鐘說你沖我發(fā)什么驢脾氣?你有你的活法,他們有他們的活法,非把全中國的作家都搞得像你一樣悶成驢才好?見我不吱聲,又說陳胖子早晨給他打電話了,讓我晚上去拿錢,順便為我設(shè)酒賠罪。我說,我怕吐。老鐘說,為了錢,哪怕你吐出來,也得再吃回去。我說,是為文學(xué)。他說,一回事。他勸我回會議室坐一會兒,別讓老方下不來臺。我說你放心,老方這輩子沒少遇到這類尷尬事,早習(xí)慣了。老鐘說你著急回去是想小莉了吧?我說你他媽的能不能讓我靜一會兒?
我給小莉打電話,說得去看兒子,晚點回去,讓她吃完午飯休息一會兒。小莉頓了很久,說,我千里迢迢跑來看你,你讓我一個人吃午飯?聲音里帶著哭腔。我告訴她,見一次兒子我得等一個月。小莉說見一次你我得等一年。我不想跟她糾纏,掛斷電話。一會兒她打過來,說,那我等你吃晚飯好了。突然間我感覺自己混蛋透頂——每個月只有今天能見到兒子是我的謊話。我突然很想兒子。我想兒子,就想去看看他,就想陪他吃頓飯,或者讓他陪我吃頓飯。近些日子,每受到委屈,我就特別想兒子,特別想見他。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年近中年的男人脆弱到只有從自己的兒子那里得到一點慰藉,我很鄙視自己。
我給阿芳打了電話,說一會兒想跟兒子吃頓飯。阿芳說不是上個星期剛見過他嗎?我說我二十分鐘以后就到。阿芳說你是在命令我嗎?自離婚以后,阿芳跟我說話,一直是這樣的口氣。她在婚前受了太多委屈,這是她對我的報復(fù)。阿芳語氣很沖,我不知道當(dāng)我趕到時,能不能見到兒子。
很意外地,兒子在樓下等我。見到我,他走過來,說,媽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今天是周叔生日。周叔是阿芳的現(xiàn)任,比我?guī)?,比我儒雅,比我有錢,比我會體貼女人。很多時我把自己跟他比較,我敗得一塌糊涂。我想假如我是阿芳,也會選他——沒有哪個女人愿意陪一個窮酸作家熬她根本看不到希望的未來。
我想帶兒子去吃麻辣燙,兒子卻說他想吃肯德基。我偷算一下,錢包里的錢吃頓肯德基應(yīng)該夠了。我給兒子要了大杯可樂,兒子大口大口地喝,表情享受。他說媽從不讓他喝可樂,更不讓他吃這些垃圾食品。有錢沒錢,一個樣嘛!兒子聳聳肩,對我說。
兒子或許有感而發(fā),或許有意安慰我,但他這句話傷到了我。在吃肯德基喝可樂的這類事情上,有錢沒錢或許真的一個樣,但在別的事情上,有錢沒錢真的不是一個樣。我淡泊名利,輕看錢財,這不假,但是我需要錢。錢可以讓我活得更舒服一些,也可以讓我活得更有尊嚴一些。寫小說賺的那點稿費僅夠養(yǎng)活我自己,每個月,連兒子的撫養(yǎng)費,都是我靠吃方便面和咸菜省出來的。
我有個同學(xué),他爸以前也寫小說。記得有次期末考試,我們還考過他爸的閱讀理解。兒子說,可是現(xiàn)在,他爸不寫小說了……
我盯著兒子。
寫電視劇本。說與一個在北京當(dāng)導(dǎo)演的老鄉(xiāng)聯(lián)系上了,老鄉(xiāng)給他開綠燈,弄電視劇,一集十萬。兒子嘖嘖嘴,說,十萬!
兒子今年九歲。我的心被扎了一下。
你愛看電視劇嗎?
媽愛看。
你愛看嗎?
還行吧!兒子說,除了談戀愛的。
兒子看電視劇。我認為他看電視劇僅僅是因為無聊。阿芳工作忙,少有時間陪他。周叔做生意,更沒時間陪他?;蛘?,就算他有時間,也不愿意陪他。我相信他會對兒子好,但那種好,不是陪伴。一個男人愿意接受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已經(jīng)盡到了一個好男人的職責(zé)。陪伴是職責(zé)之外的事情——他們之間,注定隔著一些什么。
很多時,我感覺兒子如我一樣孤獨。
我?guī)鹤尤辏o他挑了兩本書。他跑到自助電腦前,查我的書,然后扯起嗓子喊,爸你的書還有三本在架!我笑。三本書不是三套房子,我并不認為這有什么值得招搖。
回來的路上,兒子再次跟我談起電視劇的事情。他說,我覺得你也應(yīng)該寫電視劇,電視里天天播,給周叔看。
我有些理解兒子了。在他的周叔面前,唯一能讓兒子驕傲的,就是我是一個作家。我是一個作家,雜志上有我的小說,書店和圖書館里有我的書,課本上有我的課文,這些,周叔都沒有。也僅僅這些周叔沒有。有沒有都無所謂,我愈來愈覺得作家是一個貶義詞??墒莾鹤尤匀灰晕覟闃s。起碼,我知道,骨子里,他在以我為榮。
他希望我寫電視劇——那樣的話,他的驕傲便會膨脹到極點。那一刻我真的動了寫電視劇的念頭——為兒子而寫,為他的驕傲和尊嚴而寫。我答應(yīng)了兒子,但很快我就后悔。我知道這根本做不到。不是沒有能力,也不是沒有信心,而是做不到——這世上,太多事情,無理可講。
我送兒子回去,沒有上樓。我在小區(qū)與兒子分手,轉(zhuǎn)身的剎那,我竟如釋重負。我想兒子,我怕兒子。我想見到他,我怕見到他。我把他當(dāng)成一個孩子,他把我當(dāng)成一個孩子。很久了,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有怕的感覺。
是黃昏,很多人趕著回家,我卻走向另外的方向。這里本是我的家,現(xiàn)在,它卻屬于一個叫阿芳的女人和一個姓周的生意人。我現(xiàn)在的房子是租來的,偏僻,遙遠,安靜,頹敗,如同人群里的我。
老鐘打來電話,說他和陳胖子已經(jīng)到了酒店,問我什么時候到,我說我得先回去看看小莉。老鐘問,錢重要還是小莉重要?我說,錢重要??墒切±驗槲覠趿艘惶斓臏?。老鐘說,咱們速戰(zhàn)速決,你再回去喝她的湯,吃她的肉。我咬咬牙,說,我馬上就到。
我沒有給小莉打電話。我怕聽到她的聲音,就會動搖。我直接去到酒店,陳胖子已經(jīng)為我倒?jié)M一杯白酒。他說昨晚他想了很多,假如他放棄對我的幫助,必是他今生最大的損失。
他與我碰杯。為了文學(xué)。他說。
一瓶白酒很快見底。我們再一次談到刊名。他說昨天他之所以堅持用《騷》,一是想圓他的夢,二是他覺得《騷》這個刊名更有沖擊力。當(dāng)然現(xiàn)在我放棄了。他聳聳肩,說,聽你的,還叫《風(fēng)騷》。
叫《騷》吧!我說。
陳胖子和老鐘一起愣住。
總得為你做點什么。我說,既然你給我這么多錢……
我發(fā)表詩歌?。?/p>
不夠。我說,誰都可以發(fā)表詩歌。我是指,那些本不應(yīng)該發(fā)表詩歌的人也可以發(fā)表詩歌,還可以發(fā)表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和偽報告文學(xué)……我無意冒犯,可是我真的覺得作家的門檻無限高又無限低……大致說作家可以分成四種:專業(yè)作家、職業(yè)作家、非專業(yè)非職業(yè)作家、沒有作品的作家……不對,是三種:內(nèi)骨骼作家、外骨骼作家、軟體作家……不對,應(yīng)該是這三種:男作家、女作家、太監(jiān)作家……不對,是兩種:作家、官方作家……
我很少說這些??墒俏液榷嗔?。我喝多了,話比誰都多,觀點比誰都討厭。我提醒自己我面對的不過是一個有私利的、能夠為雜志出一點點錢的奸商,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隨后時間里,我拍著陳胖子的肩膀,稱兄道弟,推心置腹。
盡管喝多了,可是每一秒鐘,我都清晰地記得我的目的。我給老鐘使眼色,老鐘心領(lǐng)神會。他跟陳胖子說錢的事,陳胖子卻跟他說喝酒的事。當(dāng)老鐘說到第三遍,陳胖子終于火了。他說明天一早打給你們不行?老鐘說,今天吧!陳胖子說怕我變卦?老鐘說,早拿到錢,海亮早踏實。陳胖子問我,必須今晚給錢?我說,不是說好了嗎?陳胖子說錢是我賞給你的,不是欠你的,明白嗎?我說我想趁小莉還沒走,把錢給她看看。陳胖子笑,笑得眼歪嘴斜。他說,那你再喝一杯。我就又喝了一杯。他說,再來一杯?我就又干了一杯。他說,痛快!一會兒跟我去銀行!又自言自語道,怎么跟沒見過錢似的?真受不了你們這些作家。
隨后時間里,我們又喝掉兩箱啤酒。小莉打來電話,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拿到錢就回。她說,拿不到就不回?我說,肯定拿得到。她沉默片刻,說,早點回來吧!又說,我剛洗了澡。聲音里沒有責(zé)備,我聽到一片潮濕的水聲。
陳胖子扶著我,我扶著老鐘,我們?nèi)ゾ嚯x酒店最近的銀行取錢。陳胖子插卡進機,一邊晃著身子,一邊連續(xù)輸入兩次錯誤的密碼。當(dāng)他想輸入第三次,我慌忙攔住他。我說,你想清楚再輸。他說,是喝多了手抖。我說,再輸錯就麻煩了。他說,再錯我是孫子。結(jié)果,又錯了。陳胖子聳聳肩,說,卡被鎖了,得明天找柜臺解鎖。
你他娘故意的!我急了。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我沒事找事?
你他娘的反悔了!
你他娘的可真無聊!陳胖子一邊說,一邊翻出另一張卡,用這張卡給你取行吧?你他娘的!
讓老鐘取吧!我說,你把密碼告訴老鐘……
你他娘的有完沒完?陳胖子說,作家是不是都你這樣?你是在跟我討錢!不是搶錢!
陳胖子總算用他的另一張卡將錢順利取出。一次取五千,他取了四次。他將兩萬塊錢拍給我,說,兩期雜志的錢!收條不用打了……
我有一種變成乞丐的感覺。我有一種變成富翁的感覺。我想笑。我想哭。我幸福。我悲哀。一個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奸商,竟然拯救了刊物。一個我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奸商,竟然打心眼里瞧不起我。我把錢塞進挎包,抱在胸前,讓老鐘送我回去。
沒人搶你的錢。老鐘說,這點錢不夠陳老板按一次摩。
送我回去。我說,我喝多了,找不到路。
老鐘送我回家,出租車上,他攬緊我的肩膀,一句話不說。后來我好像真的找不到家了,我看著窗外,城市的街道胡亂地擠到一起。又好像下雨了,燈光變得模糊,夜景溟蒙不清。再后來,我抱著挎包,稀里糊涂地站在小莉面前。
我朝穿著浴衣的小莉晃晃挎包??匆姏]有?我說,錢!
小莉說,你喝太多了。
我說,雜志有救了。
小莉說,我把湯熱熱,你喝點。
我說,明天我就開始校對第二期的稿子。
小莉說,要不我給你泡杯茶吧,解酒。
我說,雜志就是我的孩子。但它跟我真的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小莉說,我給你擦擦臉吧,舒服些。
我說,坐下來,小莉,坐下來,讓我抱抱你。
我抱著小莉,我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沖動。兩個小時以后,小莉?qū)⑼现眯邢?,去火車站,趕返程的火車。待再見到,我想該是一年以后,或者更長。
我說,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生個二胎。
小莉說,我沒生你的氣。
我說,我喝多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小莉說,你攬著我,就挺好。
我說,你去睡一會兒,到時間我喊你。
小莉說,你去睡吧。我看會兒電視。走的時候,不叫醒你。
我說,要不咱倆講笑話聽吧!
小莉想了想,抬頭。她說,也行。
夜已很深。我和小莉坐在沙發(fā)上,喝著茶,輪流給對方講老掉牙的笑話。我們不停地講,不停地笑,不停地講,不停地笑,生怕停下來,就會嚎啕大哭。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