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焱

作家們于時光之河游弋，捕捉細枝末節(jié)中的閃光之點，將現(xiàn)實與虛構、理智與情感訴諸筆端，探尋人類短暫生命的復雜與真實，時間的廣度與深度也得以延展。在本季的文學期刊中，創(chuàng)作風格迥異的作家們，或在命運坎坷中探尋人性微光，或在欲望泥淖中探身打撈失去的本心，或在荒誕夢境中完成對生命的救贖與領悟……他們共同用文字書寫著對于世界的認知和思索。

曹勇的《反光鏡》（《滇池》2019年第7期）講述了一個命運與救贖的故事：身患肝病的養(yǎng)蜂人林東明，偶遇沉默的搭車少年王桂陽，林東明為少年講述了自己身患肝病不愿拖累家庭獨自出門養(yǎng)蜂的故事。在路邊補胎時，透過反光鏡，林東明看到一個頂著一頭黃發(fā)的青年在毆打別人，卻不想他們之間也因買賣蜂蜜起了沖突，少年用石頭砸破了黃發(fā)青年的頭后，兩人開車逃跑。逃跑過程中少年說出他逃離家庭的真相：母親用鐵錘砸死了父親，他用水果刀捅在了母親相好身上，因害怕坐牢他逃出家門四處流浪。故事的結尾，林東明與王桂陽棄蜂逃命。對于少年王桂陽而言，林東明的生命軌跡仿佛是一面反光鏡，他從中窺見了生命的可貴，也窺見了自我救贖的一線可能。

“有些人的命運是小天使用小銀錘鍛造出來的，有些人的命運是魔鬼用斧頭砍出來的。”王威的《如果你看到易生在笑》（《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同樣表現(xiàn)了命運的殘酷與曲折。因父母只顧聚眾賭博、花天酒地，無人管教的“我”謊報年齡，進入了易生姑姑家的涓水五金批發(fā)部送貨。易生的姑姑三個月前在倉庫被人捅死，兇手還未抓到，姑父卻迅速將其他女人領回家。在與易生相處的過程中，“我”漸漸發(fā)現(xiàn)，盡管易生兒時就被父母拋棄，相依為命的姑姑又死于非命，但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笑，對生活表現(xiàn)出超乎年齡的冷靜與成熟。易生和我因為斷了“新姑姑”的財路報警被抓，在審訊過程中，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易生就是殺害姑姑的兇手。“我”猛然明白，易生要去石料廠買的，正是姑姑的墓碑。故事中，易生的笑始終帶著一股絕望和悲涼，“笑”是他掩藏自己苦痛的面具，也是他與世界徒勞對抗的武器，更是作者的一聲嘆息。

劉志陽的《順風車》（《安徽文學》2019年第7期）、高低的《一個叫春的人留下的紙條》（《青春》2019年第7期）亦共同書寫了生活中令人啼笑皆非的巧合與命運的陰差陽錯，流露出濃濃的諷刺意味。

曹永的《羞恥》（《四川文學》2019年第7期）將農(nóng)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再次推到前臺。母親無法忍受寂寞和誘惑與人私奔，父親便對來福和來寶拳腳相加，將兩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顧。兩兄弟無法忍受母親為自己帶來的羞恥、同學們的嘲諷與傷害，便逃學藏在家中，隔三差五將家里的雞燉了吃掉，最終，他們吃完了最后一只雞，也喝農(nóng)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來福兄弟的同學陶二桂，因沒有父母照看而跑到城里流浪，為了取暖憋死在城市的垃圾箱里。家境的貧困、父母教育的缺失、被忽略的情感需求等等，都成為了壓垮“來福來寶們”的最后一根稻草，而這樣的悲劇在當下確乎存在，我們應當追問，這到底是誰的“羞恥”？同樣是書寫教育問題，鐘欣的《誰帶我飛翔》（《廣西文學》2019年第7期）則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憂傷。農(nóng)家女孩鐘笑笑與爺爺和父親相依為命，她天真、可愛、聰慧，有著上大學的夢想。無奈的是，父親因摔傷了腿臥病在床，笑笑與年邁爺爺只好上山挖筍，賣筍為父親治病。鐘笑笑承受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重壓，卻依舊像蝴蝶般歡快，但誰能幫助這只“蝴蝶”在天空飛翔呢？作家用文字排列出了對現(xiàn)實的深切關懷。周家兵的《夜尋》（《廣西文學》2019年第7期）從教育問題出發(fā)，書寫了當代人在大城市中的壓力、奮斗與成長。兒子不服妻子的管教跑出家門，在深圳某個城中村尋覓兒子的過程中，“我”遇見了一個喝悶酒的小伙子，并從他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在前行中受挫、在挫折中重新啟程的自己。在深圳這座充滿機遇與挑戰(zhàn)的城市中，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言說的壓力，兒子面對的是無窮盡的輔導班與功課，“我”和小伙子面對的是事業(yè)與家庭?！吧钲?，有多少男人沒有在深夜無聲哭泣過的？”但正如作者所說，尊嚴只屬于那些在黑暗中依然前行的人。

夏周的《比長跑更長》（《山花》2019年第7期）講述了一個關于愛情與遺憾的故事?！拔摇迸c女友在英國旅行的途中吵架，女友不辭而別，在尋找女友的過程中，“我”偶遇趕回倫敦參加馬拉松比賽的留學生衛(wèi)一鳴。衛(wèi)一鳴追隨高中學姐王曦月的腳步，來到倫敦大學求學，并成為了王曦月的室友。兩人在相處的過程中萌發(fā)了朦朧情感，卻小心翼翼不敢戳破。王曦月在馬拉松比賽中意外死亡，衛(wèi)一鳴通過她的日記得知了她對自己的情感，卻為時已晚。他報名參加馬拉松比賽，只為圓她一個心愿。而“我”曾是一個酒吧駐唱歌手，通過音樂收獲了女友的愛情。但生活的重擔讓我放棄了音樂夢想，迷失夢想的我最終也失去了女友的愛情。千屈菜的《一人食》（《青春》2019年第7期）以當下正熱門的“直播”為背景進行講述。因母親去世，父親在外打工，平之自小就養(yǎng)成了“一人食”的習慣，他在某平臺上開通了賬號，直播自己每天吃飯的場景，以期驅(qū)散自己的孤獨。有一個叫做“熟悉的陌生人”的網(wǎng)友，幾乎每天都會在直播時出現(xiàn)。平之生日那天，去棲霞山直播吃壽面，卻發(fā)現(xiàn)日日陪伴自己的“熟悉的陌生人”正是自己的父親。謝松良的《找爸》（《安徽文學》2019年第7期）記載了一個母親“善意的謊言”。劉嘉茉上三年級的女兒在課堂上看偵探小說被老師發(fā)現(xiàn)，她批評女兒，女兒卻說自己是為了從里面學本領，把久未歸家的爸爸找回來。女兒不知道的是，爸爸早在四年前就犧牲在緝毒一線。為了女兒的快樂成長，劉嘉茉對這個秘密守口如瓶。故事的結尾，她將女兒帶到機場，讓自己從婚戀網(wǎng)站上認識的男士“冒名頂替”，終于圓了女兒的“爸爸夢”。呂陽明的《頭狼》（《滇池》2019年第7期）選取動物題材，講述了草原上人與狼的愛恨情仇。原本馳騁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群狼越過了邊境線，來到了祖先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狼已經(jīng)被列為這片草原上的保護動物，牧民們見到狼群大喜過望。然而，狼群食物的缺乏、人類的貪欲等再次激化了人與狼之間的矛盾，村民打狼的記憶再次復活，對狼族趕盡殺絕。生命的最后關頭，作為頭狼的“我”將僅剩的一只小狼丟進了牧羊犬的窩，期盼在這片草原上留下最后的狼族血脈。故事中，人性與獸性相互轉(zhuǎn)化，人與狼有著共通的情感，卻又矛盾叢生。陳世旭的《上一回廬山》（《上海文學》2019年第7期）以簡潔的筆觸，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幅特殊年代里沉默而質(zhì)樸的情感守護圖景。自小在孤兒院里共同成長的張甲、張乙、張丙三人被招工到廬山腳下的江洲農(nóng)場，最大的愿望是“上一回廬山”。為了幫女孩張乙實現(xiàn)這個愿望，張甲不辭辛勞地賺工分、攢錢，但張乙卻被卷毛兒帶上了廬山。盡管張甲和張丙追到廬山帶回了張乙，但卻在彼此心中埋下了嫌隙。最終，張甲因吸血蟲病去世，臨終前將自己攢下的幾十塊現(xiàn)錢交給張丙，讓他帶張乙上一回廬山，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完成了對張乙的承諾與守護。盡管張丙依舊沒有打開與張乙之間的心結，但他在江州農(nóng)場扎根，用自己的余生陪伴著長眠的友人。三人之間純粹又糾纏的情感令人唏噓感嘆。

王興國的《乘客》（《西湖》2019年第7期）講述了出租車司機于靜和神秘乘客老肖之間的情感故事。于靜在拉客時結識了醉酒的老肖，住在高檔別墅區(qū)的老肖似乎有著滿腹心事。慢慢地于靜對老肖產(chǎn)生了一些異乎尋常的情愫，老肖的秘密也慢慢浮出水面。對權力與金錢的狂熱欲望，腐蝕了曾經(jīng)胸懷大志的老肖，同僚東窗事發(fā)，老肖悔不當初，只有黃河水和家鄉(xiāng)的土地能夠喚醒他早已迷失的本心。丁小龍在小說《北冥有魚》（《廣西文學》2019年第7期）中所講述的故事，同樣關乎“堅守本心”?！拔摇被氐介焺e已久的家鄉(xiāng)，找尋諾亞叔叔突然消失的原因。干爸諾亞叔叔是兒時的“我”心中神一樣的存在，他擁有頭腦與財富，雖遭遇挫折，卻不輕言放棄。他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愛，甚至讓“我”對他的情感超越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而父親的跛腳則讓年少的“我”倍感羞辱。然而，隨著諾亞叔叔沉迷賭博、事業(yè)失敗，失去的本心使他完全成為了另一個人，記憶中無所不能的偶像轟然倒塌，而“我”也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理解、接納了父親對“我”深沉的愛。李嘉茵的《阿芙蘿黛緹》（《福建文學》2019年第7期）講述了兩個女孩在青春時光里遇見的溫暖與傷害。藜藜父母離婚后與母親同住，繼父曖昧不明的騷擾給她的內(nèi)心帶來了無可彌補的傷痕，使她無法正常面對同齡男孩的追求，與母親的關系也日益緊張，不敢回到自小長大的家。小雅與愛蒲的戀愛因雙方日益拉大的差距走向盡頭，工作后的小雅又陷入了來自職場的欲望糾纏。最終，她們學會了與青春和解、與自我和解、與過往的歲月和解，正如阿芙蘿黛緹的斷臂，因殘缺而更加顯出耐人尋味的美。

栗鹿的《蝴蝶、風眼與無限房間》（《西湖》2019年第7期）為讀者在現(xiàn)實與虛構之間打開了一扇門，在荒誕夢境中講述溫情。臺風到來之際，侯叔誠來到曾經(jīng)的戀人清會的島上別墅。侯叔誠意外發(fā)現(xiàn)，清會這幢小小的別墅仿佛有無限的房間，每個房間都在上演不同的故事。原來，在這間別墅中，清會的夢會變?yōu)閷嶓w，原本是瞬間的夢境幻化為永恒，而現(xiàn)實也開始往另一個方向發(fā)展。在風暴中，侯叔誠與清會借著夢的指引，往人生的另一種選擇走去，彌補著過往的遺憾。朱平兆的《給我外套》（《文學港》2019年第7期）以非現(xiàn)實的外殼，書寫著現(xiàn)實世界的寬容、感動與救贖。余米立在海里捕魚時意外落水，同去的水成卻沒能救他。余米立去世后，妻子馬玉蘭總是看到他向她伸長了手說：“給我外套”，且鄰居家持續(xù)發(fā)生外套失竊事件。終于，當馬玉蘭答應水成的母親，為變得瘋瘋癲癲的水成做件外套后，余米立原諒了水成，微笑著讓馬玉蘭把為自己做的外套送給了水成。余米立正是以這種方式，守護著自己的妻子與女兒，更是給予了水成一家最博大的諒解與寬容。李浩的《十二個飛翔的故事》（《山花》2019年第7期）以奇崛瑰麗的想象，講述了姿態(tài)各異的飛翔軼事，或隱喻著囚禁與逃離，或透露出灰暗與絕望，或充斥著愜意與童話的可愛，或蘊藏寓言、發(fā)人深省。正如張艷梅在文后的評論：“想象與虛構中的飛翔，是他生命里的自由和反抗?！逼涯┽尩摹兑涣谢疖嚭魢[而過》（《文學港》2019年第7期）書寫的是生活中的“一地雞毛”。王祥夫的《架空在浴盆之上》（《四川文學》2019年第7期）同樣書寫了人生現(xiàn)實的無趣與荒誕，無論是充滿阻力的生活，還是毫無追求地虛度年華，都彌漫著一股深沉而又怪異的無力感。方塘的《我有一個夢想》（《青春》2019年第7期）為我們講述了“我”在生活的蠅營狗茍中失去夢想的故事。柏祥偉《射不出去的子彈》（《福建文學》2019年第7期）同樣講述了多年夢想的破滅。兒時的宋童在外公的衣柜中發(fā)現(xiàn)了一枚子彈，從此在心中埋下了將這枚子彈射出去的愿望。為實現(xiàn)這個心愿，宋童報名參軍，卻被告知體檢不合格，在機關單位就業(yè)后找人做了一把“槍”。但隨后他發(fā)現(xiàn)槍是假的，子彈是空包彈，這么多年的愿望原來從一開始就無法實現(xiàn)。生活在何處？夢想在何方？作家們以自己的思考，在文本中苦苦追尋著這一問題的答案。

文學是人學。文學的迷人之處，并非是給予我們非黑即白的答案，而是在淙淙流淌的文字中，表達對生命真實的理解與包容，書寫自我對現(xiàn)實人生的深切關懷，在多重復雜的人性迷宮里，守一方明月青天，堅守著凡塵中平凡而偉大的美與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