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科
(北京大學《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光緒十一年(1885年)乙酉,曹元弼(1867~1953年)通過南菁書院甄別考試,進入南菁書院,并從黃以周(1828~1899年)問學。王欣夫所撰《吳縣曹先生行狀》云:“乙酉,調(diào)取江陰南菁書院肄業(yè),從定海黃先生以周問故?!盵1](522)在曹元弼入南菁書院的前一年,即光緒十年(1884年)甲申,其從兄曹元忠(1865~1923年)已入南菁書院從黃以周治經(jīng)學,曹元弼所撰《誥授通議大夫內(nèi)閣侍讀學士君直從兄家傳》云:
光緒甲申,以第一人補博士弟子。督學瑞安黃淑蘭師器異之,咨送南菁書院肄業(yè),從定海黃元同師受《詩》《禮》、群經(jīng)。[2](435下)
曹元忠入南菁書院后,住院學習。與曹元忠有所不同,曹元弼入南菁書院后并非住院肄業(yè),而是“從定海師質(zhì)正諸大義,不久即歸”[2](435下),因此,其從黃以周問學的時間其實比較短,不及其從兄曹元忠。但是曹元弼從南菁書院歸后,在與曹元忠及南菁同學,如張錫恭(1858~1924年)、陳慶年(1863~1929年)、王仁俊(1866~1914年)等論學的過程中,亦多聞黃以周之學?!墩a授通議大夫內(nèi)閣侍讀學士君直從兄家傳》云:“兄止宿南菁有年,每假旋,相就論學,各舉心得相證,往往不謀而合?!盵2](435下)又云:“迨弱冠后,兄每自南菁歸,與余及故執(zhí)友王虞笙大綸,考辨經(jīng)史,縱論古今得失之林,天下治亂興衰之故,其味醰醰,其芬郁郁,其聲洋洋,古人所謂漸離擊筑,旁若無人;高鳳讀書,不知暴雨者,真未足喻其樂也?!盵2](437下)
《純?nèi)鍙埪勥h征君傳》言曹元弼在南菁書院結(jié)識張錫恭后,“函書往來,商榷經(jīng)義,君每至江陰,恒過余,縱論學術,別同異,明是非,必求愜心當理而止”[3](143)。因此,雖然說曹元弼從黃以周問學時間較短,但是在日后與曹元忠、張錫恭等長期受教于黃以周的南菁同學交流論學的過程中,也多與聞黃以周之學,并且從后來曹元弼的學術實踐看,其學術思想也確實受到黃以周的影響,但是在奉持黃以周之教的過程中,因來自于其他方面學術思想的影響,其思想也發(fā)生了不少變化。
黃以周承其父黃式三(1789~1862年)之學,治學以禮學最為精審,而曹元弼在入學南菁書院之前,既在其父母授讀之下,由《詩經(jīng)》進而研習禮學,同時又問學于同縣管禮耕(1848~1887年),在禮學上頗有造詣,嘗欲重疏《禮經(jīng)》,并撰《儀禮正義訂誤》《儀禮注疏后校》及《禮經(jīng)纂疏長編》,后刪定成《禮經(jīng)校釋》一書。從表面上看,曹元弼與其師黃以周皆精禮學,似乎學術上當多有相同之處,但是從曹元弼后來所著諸禮學著作及相關論說來看,其學術雖受黃以周的影響,但與黃以周不盡相同,其中頗有微妙之處。黃以周對曹元弼最大的影響是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漢宋兼采的治學觀念,二者的學術相通之處在此,但是二者學術最大之不同也正是從此而出。
清初,顧炎武反思明亡教訓,在學術上提出“經(jīng)學即理學”的觀點,并在治學方法上提出由小學以通經(jīng)學的考據(jù)學方法,嗣后經(jīng)胡渭、閻若璩,至以惠棟為代表的吳派學者發(fā)揚而漢學大興,同時,治學方法上的漢宋學之爭也逐漸興起,至戴震《原善》《孟子字義疏證》出,在義理上駁斥朱子,漢宋學之爭遂由學術方法之爭演變?yōu)榱x理之爭。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漢宋學之爭一直是清代學術的一個焦點。黃以周之父黃式三對漢、宋之分卻頗不以為然,黃式三在《漢宋學辨》中認為,“經(jīng)無漢、宋,曷為學分漢、宋也乎”[4](73),因此認為判漢、宋為二而各守專家者為自欺欺人,如《易釋自序》云:
自治經(jīng)者判漢、宋為兩戒,各守專家而信其所安,必并信其所未安,自欺欺人,終至欺圣、欺天而不悟,是式三所甚憫也。[5](2)
因此,主張以經(jīng)學為本而會通漢宋,實事求是,如《漢宋學辨》云:
儒者無職,以治經(jīng)為天職,荀子所云不求而得之謂天職也。儒者誠能廣求眾說,表闡圣經(jīng),漢之儒有善發(fā)經(jīng)義者,從其長而取之;宋之儒有善發(fā)經(jīng)義者,從其長而去之。各用所長,以補所短,經(jīng)學既明,圣道自著。[4](73)
又《讀顧氏心學辨》云:“天下學術之正,莫重于實事求是?!盵4](311)黃以周亦承其父之觀點,堅持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漢宋兼采。首先,黃以周對讀古經(jīng)注,雖然強調(diào)明家法,但是反對墨守家法,而要以經(jīng)為斷,實事求是,如《釋鍰鋝》云:“學者讀古經(jīng)注,宜知家法之異同,而定以經(jīng)恉?!盵6](338)又如《禮書通故》中講:“阿注違傳,近時說家法之大弊,深可慨也?!盵7](740)而在清代乾嘉以來,學術最大之家法即執(zhí)漢、宋門戶,對此,黃以周持漢宋兼采之說,如《讀〈漢書藝文志〉三》云:
凡解經(jīng)之書,自古分二例:一宗故訓,一論大義。宗故訓者,其說必精,而拘者為之,則疑滯章句,破碎大道;論大義者,其趣必博,而蕩者為之,則離經(jīng)空談,違失本真。博其趣如《孝經(jīng)》,精其說如《爾雅》,解經(jīng)乃無流弊。《漢志》合而編之,乃所以示漢世讀經(jīng)之法,惜今之講漢學、講宋學者,分道揚鑣,皆未喻斯意。[6](387)
自乾嘉以來,漢宋之爭外出現(xiàn)了調(diào)和漢宋之說,不外兩途:一則“訓詁宗漢,義理宗宋”[8](2),將漢宋兩分之,但“漢儒未嘗不明義理,宋儒未嘗不精訓詁”[8](2);一則取漢宋之學相似處而比類附會,如陳澧認為“漢儒、宋儒之學多有同者”[9](179),所撰《漢儒通義》《東塾讀書記》即多取漢、宋,尤其是鄭、朱相似之處以為類比,往往棄其大體絕異者。雖然黃以周強調(diào)漢宋兼采,但并不持此兩種調(diào)停之說,且對此調(diào)停之說加以批評,如《南菁書院立主議》云:
今之調(diào)停漢、宋者有二術:一曰兩通之,一曰兩分之。夫鄭、朱之說,自有大相徑庭者,欲執(zhí)此而通彼,瞀儒不學之說也。鄭注之義理,時有長于朱子;朱子之訓詁,亦有勝于鄭君。必謂訓詁宗漢,理義宗宋,分為兩截,亦俗儒一孔之見也。茲奉鄭君、朱子二主為圭臬,令學者各取其所長,互補其所短,以求合于圣經(jīng)賢傳,此古所謂實事求是之學,與調(diào)停正相反。[6](661~662)
由此可見,黃以周所謂的漢宋兼采與其父黃式三是一致的,即于漢、宋不論在義理還是訓詁方面,都各取所長、互補所短,而不是于訓詁宗漢而義理宗宋,或取漢宋相類之說以為調(diào)和。在黃氏父子看來,只要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就不必株守一家一說,凡可以通經(jīng)明道者,不論漢、宋,皆可采擇。黃氏父子的漢宋兼采是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在漢學和宋學問題上的具體體現(xiàn)。
黃氏父子用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漢宋兼采的原則指導治經(jīng),因此,其學術研究能夠做到“有宗主而無門戶”[10](424)。細讀黃氏父子之著,其所宗非一家,漢學以鄭玄為宗,宋學以朱子為宗。黃氏父子之所以宗鄭玄、朱子,不僅在于“三代下之經(jīng)學,漢鄭君、宋朱子為最”[11](164),又在于兩家不立門戶,能網(wǎng)羅眾說,實事求是,而不拘家法。黃式三以為“宋儒之能漢學者莫如朱子,而漢儒之能啟宋學者,豈非鄭君歟?”[4](74)雖然宗鄭玄、朱子,但是亦不曲徇其失。如,黃式三《論語后案》雖然認為“《論語》注之傳者,朱子為醇,天下之公言”[12](709),鄭玄之注“當時尤貴”[12](710),但亦能于“古今儒說之薈萃,茍有裨于經(jīng)義,雖異于漢鄭君、宋朱子,猶宜擇而存之”[12](711)。又如,黃以周于禮學宗鄭,所宗者非鄭玄家法,而是宗鄭玄“囊括大典,網(wǎng)羅眾家”[7](2721~2722)的通儒之學,因此,其撰《禮書通故》,正法鄭玄不專一家之義,而網(wǎng)羅眾家,兼采其長,如《禮書通故序目》云:
昔者高密箋《詩》而屢易毛《傳》,注《禮》而屢異先鄭。識已精通乎六藝,學不專守于一家。是書之作,竊取茲意。以為按文究例,經(jīng)生之功;實事求是,通儒之學?;蛘叻匆圆环謳熣f,為我詬病,甘作先儒之佞臣,卒為古圣之亂賊。惴惴自懼,竊有不敢。[7](2722)
對黃以周這種通人之學,在當時之評價亦如鄭玄在東漢,有混淆家法之譏。如與曹元弼往來密切之費念慈,即謂黃以周《禮書通故》“有極精到處,惜無家法”[13](372)。
正是秉持著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的治學理念,黃以周在南菁書院立下了“多聞闕疑,不敢強解;實事求是,莫作調(diào)人”[14](602)的規(guī)矩。曹元弼在問學黃以周時,黃以周亦嘗將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之旨諭之?!稄投Y堂述學詩》卷九《述禮總義》云:
先生誨人不倦,因才設教,元弼嘗侍坐,承間言“治經(jīng)當以家法為主”,先生正之曰:“治經(jīng)當以經(jīng)為主?!痹鲇纱瞬桓乙灾晔嘏f說為遵家法,務由注以通經(jīng),不強經(jīng)以就傳,深推諸家離合異同之故,歸于按之經(jīng)而合、問之心而安。久之,乃益知鄭義之不可輕議。[15](卷九,5a)
吳地學術自惠棟以來,多講求漢師各經(jīng)家法,曹元弼在其父母授讀群經(jīng)之下,由《詩》及《禮》,漸及群經(jīng),又在與吳地學者往來論學之間,逐漸形成了治經(jīng)專守鄭玄家法的特點,故而其謂黃以周“治經(jīng)當以家法為主”。從前面論述可知,黃氏父子在經(jīng)學上反對墨守家法,主張以經(jīng)為主,實事求是,于各家學說各取所長而補其所短。因此,針對曹元弼之說,黃以周答以“治經(jīng)當以經(jīng)為主”,即以經(jīng)為主,實事求是,而融匯各家之長,不株守舊說。事實上,曹元弼亦贊同黃以周以經(jīng)為主的實事求是的治經(jīng)之法,因此,在黃以周答以“治經(jīng)當以經(jīng)為主”后,自言不敢墨守舊說,而“由注以通經(jīng),不強經(jīng)以就傳”。但是因為曹元弼對鄭玄家法已經(jīng)先入為主,因此,在其以經(jīng)為主,實事求是的治經(jīng)過程中,得出了“鄭義之不可輕議”的結(jié)論,即曹元弼本黃以周之訓以治經(jīng),恰好證成了其謹守鄭玄家法的合理性。當然,曹元弼從黃以周以經(jīng)為主,實事求是之方法而得出“鄭義不可輕議”的結(jié)論還受其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影響,如云:
又目擊世趨,以陵躒先儒為飾智驚愚之術,疑經(jīng)非圣,犯上作亂,實由此階。是用大為之坊,深塞禍源,說字宗許,說經(jīng)宗鄭,說理宗朱,非徒沿襲其說,必求實得于心。先生往日嘗以“力挽時失”許之,惜所著各書,不及就師訓定也。[15](卷九,5a~b)
在曹元弼看來,一方面,因為經(jīng)注以鄭玄為最精、小學以許慎為最精、性理以朱子為最精,所以,“說字宗許,說經(jīng)宗鄭,說理宗朱”是符合實事求是之旨的;另一方面,因為鄭玄之學“中正無弊”[15](卷首,13b),許慎《說文解字》“九千文字歸忠孝”[15](卷一四,7b),朱子“明道立教,百世所宗”[15](卷三,57b),出于正學術以正人心,深塞亂源的致用目的,所以“說字宗許,說經(jīng)宗鄭,說理宗朱”。不過,曹元弼也顧及“說字宗許,說經(jīng)宗鄭,說理宗朱”可能有沿襲舊說、墨守家法之弊,因此強調(diào)其“必求實得于心”,且以黃以周“力挽時失”之許來說明自己并非為了沿襲舊說,而是為了“大為之坊,深塞禍源”的致用目的,但黃以周所謂“力挽時失”,也未必全是對其學術的評價,更多的還在于對曹元弼著作致用意義上的評價。
因為曹元弼在問學黃以周之前,即受到了吳地學術講究家法風氣的影響,形成了對鄭注的堅守,從而導致其在貫徹黃以周以經(jīng)為主,實事求是的治學原則的過程中,不僅證成了堅守鄭氏家法的合理性,而且對其師黃以周的著作亦有所誤解。例如,《復禮堂述學詩》卷六《述禮總義》云:
元弼少肄業(yè)南菁書院,從院長黃元同先生問故。先生承太夫子敬居先生式三家學,博通群經(jīng),尤邃于禮。作《禮書通故》,仿許君《五經(jīng)異義》之例,類聚典文,博采眾說,條分縷析而折衷之,樸學潛研,真積力久,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其于鄭義,雖申訂互見,然遵守實多,引申尤善,且有相違而適相成者。元弼撰《周禮學》,于封建、軍制、廟祧等,皆因先生說而推詳之,不揣固陋,間有彌縫,亦先生贊辨前賢之義,雖下己意,實本師法。[15](卷六,4b~5a)
曹元弼以為《禮書通故》乃仿許慎《五經(jīng)異義》之例,此點符合黃以周著作之實[注]黃以周《禮書通故敘目》自言:“儒說之異同,別匯一編。遲之數(shù)年,乃仿戴君《石渠奏議》、許君《五經(jīng)異義》,裦集是書?!币婞S以周著,王文錦點校,《禮書通故》第五〇卷,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2713頁。,但是對其中駁正鄭玄之說,曹元弼則多加彌合。黃以周駁鄭之說,如前引《序目》所言,正是效法鄭玄之學不專守于一家,實事求是的做法,對鄭注之依違,以經(jīng)為斷,實事求是,故申訂互見?!抖Y書通故》中遵從鄭玄之說的固然多,那是因為黃以周通過考據(jù),以為鄭注多合于經(jīng)旨,故從鄭說,而對鄭說不足或誤說處,則或申或訂。但是曹元弼于黃以周申鄭訂鄭之外,特強調(diào)其“遵守實多”,且認為黃以周申訂鄭注時“相違而適相成”,實際上都是從守鄭氏家法的角度去審視黃以周此書。黃以周作為其問業(yè)師,于禮不當駁斥,然又以其師多申訂“先師鄭君”,所以曹元弼有此彌合之說。曹元弼所謂其《周禮學》于封建、軍制、廟祧等多本其師黃以周之說而間有彌縫,大概亦如此,惜其《周禮學》今未見流傳,不得考其詳,然從《復禮堂述學詩》卷四《述周禮》尚可見相關論說。如關于軍制,云:
夏、殷及周初,諸侯大國百里。周公制禮,則公五百里,侯四百里,而書傳通謂之千乘之國。夫以公侯四五百里計,六十四井出一乘,可也。若百里而出千乘,則十井一乘,其虐甚于丘甲,民何以堪,先王之制豈其若是?黃先生以周《禮書通故》,以《逸周書》《司馬法》與《周禮》相推校,乃知古二十五人為一乘,周以七十五人為一乘,乘法截然不同。又《周禮》畿內(nèi)諸侯大國不過百里,其乘法與古同,而與外諸侯異。又以征調(diào)之法,為出賦之法,故《司馬法》論軍乘二法,人數(shù)多少迥異。鄭注分別引之。元弼《周禮學》引申師說甚詳。[15](卷四,39a~b)
黃以周于《禮書通故·軍禮通故》考古軍制之人數(shù)與乘數(shù),其先據(jù)《逸周書·武順解》及孔晁注,《周禮》以為“故車以二十五人為一乘”[7](1613),考以《司馬法》所載之車乘之制,以為“《司馬法》所言乘制,實仿《周書》,特其所用人數(shù)較古為多耳”[7](1614)。在此基礎上,黃以周進一步辨《采芑》“其車三千”與《棫樸》“周王于邁,六師及之”之鄭箋所言軍制的問題?!对姟げ绍弧吩弧捌滠嚾А?,鄭箋以為“三千”為“三千乘”,云:
方叔臨視此戎車三千乘,其士卒皆有佐師捍敵之用爾?!端抉R法》兵車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宣王承亂,羨卒盡起。[16](910下)
鄭玄據(jù)《司馬法》以七十五人為一乘,乃都鄙計井出車之法,則三千乘為二十二萬五千人,遠超天子六軍之數(shù),故以為周宣王承幽、厲亂后,南征荊蠻之國,不僅發(fā)六軍正卒,而且羨卒盡起。黃以周以為“周初軍制,自以《武順解》‘四卒成衛(wèi)’為通制”,因此推考鄭箋,以為:
啟行元卒,古亦謂之元戎:其人五伍二十五,古亦謂之一乘。天子六軍,七萬五千人,以元卒五伍計之,得三千乘?!恫绍弧匪?,正六軍正卒之數(shù)。顧王出征不靖,非特羨卒不盡起,即正卒亦不盡用。而詩人意在夸美,故舉六軍正卒言之爾。抑亦玁狁素強,遂盡起六軍與?又案:天子六軍之制,七萬五千人。有合前開、左右閭?cè)溲灾撸滠嚽С?,如注疏家所言是也。有專以元卒五伍言之者,車三千乘,如《采芑》詩所言是也。其諸侯三軍之制,用武王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之法,軍百乘,乘士十人,徒二十人,則大國千乘有公徒三萬,如《魯頌》所言是也。諸言各有所指,宜分別觀之。若牽而纏合,無一可通矣。[7](1614~1615)
這里,黃以周根據(jù)《武訓解》所載車乘的人數(shù),以為“其車三千”正合六軍正卒之數(shù),并且認為天子出征討亂,不僅羨卒不盡起,即便正卒亦不盡起,詩人意在夸美,否定了鄭玄據(jù)《司馬法》解《采芑》“其車三千”以七十五人為一乘及羨卒盡起之說。關于《采芑》“其車三千”的兵制問題,金榜曾詳加辯駁,其后陳奐《詩毛氏傳疏》承其說,皆與黃以周同。究其實,當以黃以周說為近理。又《詩·大雅·棫樸》“六師及之”,鄭玄以為:
周王往行,謂出兵征伐也。二千五百人為師。今王興師行者,殷末之制,未有《周禮》?!吨芏Y》:“五師為軍,軍萬二千五百人?!盵16](1107下)
黃以周以為:
天子國制六軍,其出征只用六師,不盡發(fā)正卒,不足則征諸諸侯,故《詩》述天子之軍皆曰六師?!冻N洹窞樾跤H征,亦惟曰“整我六師”,則《棫樸》詩言“六師及之”者,非殷末之制有異《周禮》之故矣。《周禮》以制軍言,《詩》以出征言。[7](1615)
鄭注以為《棫樸》“六師及之”之“師”為“二千五百人”之師,而非六軍,乃殷末之制。事實上,鄭玄此箋,孔疏即有疑惑,認為“軍之言師,乃是常稱,不當于此獨設異端”[16](1107下),然出于疏不破注的原則,最后為調(diào)和之說,以為“當是所注者廣,未及改之耳”[16](1107下)。黃以周則認為,以軍制言,天子備六軍之制,以出征而言,則只用六師,所以《棫樸》“六師及之”并非是殷末之制與《周禮》不同,而是所言對象不同。觀黃以周之意,在于說明鄭箋于兩處言兵制時分別引《司馬法》與《周禮》之不同,屬于申訂鄭注,疏通經(jīng)義,但并不強調(diào)鄭注于兩處一引《司馬法》、一引《周禮》的合理性。但是曹元弼在肯定其說的基礎上,特別提出鄭箋于兩處分別引之,而不及鄭箋之誤,其言外之意即認為黃以周所考證的軍制問題,事實上,鄭玄在箋《詩》注《禮》時已經(jīng)明白,所以“鄭注分別引之”。換言之,曹元弼是從宗鄭的角度來看待黃以周關于軍制的考證的,而對黃以周訂鄭之說不置一詞。由此可以推想,其《周禮學》所謂“因先生說而推詳之”,本“先生贊辨前賢之義”而于其師說“間有彌縫”,亦當是對其師申述鄭玄之說而推詳,對其師訂鄭之說而彌縫。由此可見,黃以周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的治學態(tài)度,對已經(jīng)形成謹守鄭玄家法觀念的曹元弼而言,實際上更促成其宗鄭。所以曹元弼在晚年述及黃以周之學時,黃以周變成了說禮以鄭義為宗,如云:“院長定海黃元同先生尊聞行知,觸類變通,由后師之說,以深探先師碩意,以為漢代經(jīng)師家法不同,而莫純于高密鄭君,宋代理學宗派不同,而莫正于新安朱子,說禮皆一以鄭義為宗”[3](144)。
黃以周父子強調(diào)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因而在漢學、宋學的問題上持漢宋兼采的態(tài)度。這一點對曹元弼有很大影響,但是曹元弼在本其師說的過程中又有變通。與黃式三、黃以周父子一樣,曹元弼亦持漢宋兼采的態(tài)度,如云:“學者勿爭漢、宋門戶,但當擇善而從,兼得先儒之益,以明圣人之教,斯善矣”[15](卷三,57a~b)。又云:“學者自少讀朱子《集注》,閎意眇指,未必深窺,當更溯源注疏,參酌群言,乃知紫陽采擇之精,而漢、宋之不容強分門戶?!盵15](卷一三,26a)
可見,曹元弼亦贊同黃氏父子漢宋兼采,擇善而從的治學原則。同樣,曹元弼于漢學和宋學中亦標舉鄭玄與朱子,與黃氏父子認為“三代下之經(jīng)學漢鄭君、宋朱子為最”[17](217)一致。如,曹元弼認為“歷觀古今百家,以為鄭君、朱子集經(jīng)學、理學之成”[15](卷首,15a)。但是曹元弼的漢宋兼采和并宗鄭玄、朱子,事實上相對于黃氏父子來說又有很大的變異。
首先,曹元弼認為,漢學、宋學前后一貫,宋學之主流與漢學是一致的。如云:
學者多爭漢學、宋學之別,然《周易》《尚書》,乃魏、晉人翻新作偽,排棄古訓,非宋儒之咎?!洞呵锖鷤鳌?,亦有為而作,說雖偏頗,非故立異。漢、宋殊致,惟論《詩》《書序》及《詩·鄭》《衛(wèi)》諸篇,千慮一失,早有定論。至禮,則司馬、程、張、朱子皆確守注疏,而紫陽尤篤信高密。其背經(jīng)任意反注違例者,乃安石一派耳,后人豈可尤而效之。[15](卷六,55b)
在曹元弼看來,漢宋之別,于《周易》,是因為王弼、韓康伯等違異漢儒舊注而翻新造成的;于《尚書》,是晉人排棄漢儒之說而造偽《書》及偽《孔傳》,降及宋代而與漢異,其實并非宋人所為,所以不當于此二經(jīng)以咎宋儒。于《春秋》一經(jīng),曹元弼認為《胡氏春秋》是有為而作,“多感慨時事之論”[15](卷一〇,83b),并非故意標新立異。而于《禮》,司馬光、二程、張載、朱子皆確守注疏,而朱子尤其篤信鄭玄禮注,且背經(jīng)反傳的只有王安石新學一派。因此,漢宋實質(zhì)上的分歧在《詩序》《書序》的存廢和《鄭風》《衛(wèi)風》的淫詩問題。在《易》學上,曹元弼亦認為宋儒多通《易》義,且有功漢《易》。如《周易鄭氏注箋釋序》云:
宋濂溪周子、明道程子、橫渠張子通論《易》義,旨深言大。伊川程子因孔氏《正義》,而實以精理,用功至深,多與漢儒暗合?!倒?jié)邵子究極理數(shù),所傳河、洛先天之說,后儒或力攻之。然河圖即天地五十有五之數(shù),為生蓍立卦之本;洛書即《易緯》太一行九宮之法,與“帝出乎震”一節(jié)用異而位同。北周盧仆射說明堂,已目此數(shù)為龜文。先天加一倍法,與《太玄》合;八卦分陰陽,與《參同契》合。蓋立卦已備,比六十四卦陰陽之畫而觀之,以起消息,推剛?cè)嶂?,與虞氏之法同源而分流,要之河、洛先后之名,不必深求,其法則確有所由來也。晁以道始考《周易》古本,東萊呂氏為之音訓,而《漢志》《易》十二篇,《魏志》稱鄭本《彖》《象》不與經(jīng)連而注連者,至是乃復其舊。此三者窮理極數(shù),考文之事,朱子兼之,作《本義》《啟蒙》。嘗曰:“《易》之為象,必有所自來。顧今不可考,則姑闕之?!鄙w自王弼以來,古學盡亡,師傳歇滅,且千年欲一旦而叢棘盡辟,豁成大涂,斯固難也。他若朱子發(fā)考古義,王伯厚輯鄭注,楊誠齋論政治,及諸有道名儒,篤學精研,歷元迄明,撰述益多,各有心得。[18](卷首,26b~27b)
關于《尚書》,宋人對辨定偽《書》、偽《傳》,輯考鄭注,亦頗有功。曹氏云:
至宋吳氏棫、朱子始質(zhì)言古文孔傳之偽,元吳氏澄、明梅氏鷟繼之。宋王氏應麟始搜采群書,輯鄭注遺文,國朝惠氏棟得其孤行傳本。或以為出自定宇,托諸伯厚者,必不然也。[19](452)
至于禮學,在曹元弼看來,自鄭玄以至于朱子,再傳至于江永,更是無漢宋之分,前后一貫?!稄投Y堂述學詩》卷四《述周禮》云:
伊川、橫渠并尊《周禮》,而朱子禮學,直紹鄭君,故治禮無漢學、宋學之分,在實事求是,體心踐履,以達之天下而已。[15](卷四,59b~60a)
并且,曹元弼認為宋儒于鄭氏禮學之傳承與復興,亦頗為有功。如《禮經(jīng)纂疏序》云:
宋初,聶氏崇義作《三禮圖》,據(jù)舊圖為本,考正疑訛,申釋隱滯,近唐儒精實之學。景德元年,呂蒙正等上邢昺、孫奭等所校定《儀禮疏》。其書見于今,為疏本之最古者。其后儒臣多敦崇古學,橫遭憸人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非圣無法,天下憤之。南渡后,張氏淳據(jù)當時所存各本,校嚴州所刊《儀禮》經(jīng)注,作《識誤》,有功此經(jīng)。而朱文公以上賢純徳,紹鄭君于百世之上,知治亂天下之必本于禮,而《儀禮》為禮之本經(jīng),《周官》其綱領,《禮記》乃其義疏,深忿安石遺本宗末,博士諸生于儀法度數(shù)之實咸幽冥而莫知其源,上疏乞修《三禮》,不果行。晚乃與弟子編《儀禮經(jīng)傳通解》,取十七篇經(jīng)文,分章附記,全錄鄭注,節(jié)引賈疏,經(jīng)所不具,以記補之,別立門目,以類相從。凡各經(jīng)傳記、史志有及于禮者,靡不畢載。自定家、鄉(xiāng)、學、邦國、王朝諸禮,而以喪、祭二禮屬弟子黃氏幹。黃氏成《喪禮》,于《祭禮》未及精專修改,復以其書授弟子楊氏復,楊氏別成《祭禮通解》。蓋禮書若此之難也。文公弟子又有李氏如圭,與修《通解》,別撰《儀禮集釋》,闡發(fā)亦多。自文公作《通解》后,鄭氏禮學復興,文公嘗稱鄭注《三禮》大有功,嘆為大儒,又于宋孝宗之喪得鄭注“天子諸侯之喪皆斬衰無期”一條,深服鄭君,以為其說足以補經(jīng)定制。蓋高密紫陽,易地皆然。嗣有岳氏珂刊《三禮》鄭注,魏氏了翁撰《九經(jīng)要義》。[20](444~447)
在曹元弼看來,朱子在禮學上不僅直紹鄭玄,其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創(chuàng)通大法,至清代馬骕、張爾岐、吳廷華、江永、徐乾學、秦蕙田等學者的禮學著作,皆沿襲朱子之法。因此,朱子對清代禮學的復興功不可沒,如云:
朱子《儀禮經(jīng)傳通解》厘析經(jīng)文,每一節(jié)截斷后一行題云:“右某事?!陛^賈疏尤簡明?!酥熳又笥泄τ凇秲x禮》者。至國朝而馬宛斯《繹史》所載《儀禮》,張稷若《儀禮鄭注句讀》,吳中林《儀禮章句》,皆用朱子之法。江慎修《禮書綱目》因朱子《通解》而編定之,固宜遵用其法。徐健庵《讀禮通考》,秦文恭《五禮通考》亦皆分節(jié),自朱子創(chuàng)此法,后來莫不由之矣。[21](577下~578上)
首先,由上所引曹元弼關于漢宋兼采及宗鄭玄與朱子之說,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依然貫穿了曹元弼堅守漢學,尤其是鄭玄家法的痕跡。曹元弼之漢宋兼采及宗朱子,是以宗漢宗鄭作為基礎而會通漢學宋學的。雖然黃氏父子在漢宋學問題上也以鄭玄為主,但是并不強調(diào)鄭學家法,尤其不墨守鄭說,其著作中駁鄭注之誤者甚多。而曹元弼在鄭玄和朱子問題上,則堅守鄭君家法,不容稍有異議,于朱子亦加尊崇,而于鄭、朱相異之處,則多以鄭為歸,此例在《禮經(jīng)校釋》《周易鄭氏注箋釋》《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孝經(jīng)鄭氏注箋釋》等著作中比比皆是。
其次,曹元弼的漢宋兼采有非常明顯的經(jīng)世目的。曹元弼與作為純粹學者的黃氏父子不同,其先后受東林學派以來的顧炎武、馮桂芬、黃體芳及東塾學派、張之洞等人的影響,同時又身處晚清,關切時局之危,故其于歷代經(jīng)學尤其注重其中的經(jīng)世功用。正是因為這種對經(jīng)世致用的關注,曹元弼在漢宋兼采的觀念中融入了濃厚的經(jīng)世思想。曹元弼認為,秦火之后,漢儒發(fā)明經(jīng)訓,闡明王道,至漢武帝用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遂開漢四百年經(jīng)學政治之盛”[15](卷首,8b)。雖然漢儒“所講者仁義,所守者圣法,天秩民彝,同歸一致”,但是經(jīng)分今古,且一經(jīng)又有各家,如《易》有施氏、孟氏、梁丘、京氏、費氏;《書》于今古之外,又有大小夏侯、歐陽三家;《詩》有今文齊、魯、韓與古文毛四家;《禮》有“大小戴、慶氏不同”;《春秋》有公羊、谷梁、左氏三家之異;因為“文字、訓義、名數(shù)之屬,各習其師”,甚至“守文之徒,滯固所稟,黨同妒真,不求至是”[15](卷首9b)。至東漢末鄭玄,“囊括大典,網(wǎng)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15](卷首,9b)。至魏晉天下大亂,玄學清談之風興起,破壞禮法之事甚多,但“圣人之道不絕,惟鄭氏禮學是賴”[15](卷首,10a)。降及六朝時期,雖然中原分崩,迭經(jīng)戰(zhàn)亂,但是其間“禮議義疏,精研經(jīng)義,輔翼名教”,至河汾之學興起,“佐唐貞觀之治”[15](卷首,10a)。在曹元弼看來,經(jīng)學盛衰關系天下治亂,而東漢以后至唐,天下能夠撥亂世而反諸正,正在于漢儒之闡明經(jīng)訓,尤其是鄭玄及歷代研習鄭玄《禮》注者之輔翼名教。而自唐末五季之亂后,宋儒繼漢儒而闡明經(jīng)義,尤其是朱子紹鄭玄而集宋學之大成,重開治世之后,一直到明亡而大彰儒效,則其功多賴宋儒,尤其是朱子。曹氏云:
秦火之厄,先王之法盡滅,故漢儒務發(fā)明經(jīng)訓,以興王道。五季之衰,人心陷溺已極,故宋儒務闡揚義理,以覺民迷。自宋初敕邢昺、孫奭等校補經(jīng)疏,儒學蔚興。而濂溪、明道、伊川、橫渠諸賢,以躬行心得,窮理盡性之學,為人倫師表。朱子集其大成,極畢生之力,作《四書章句集注》,窮性道之奧,嚴誠偽之辨,判義利之界,明邪正順逆之分。宋末以來家弦戶誦,明代用以取士。而三綱四維,凡民皆知,盡忠蹈仁,志士接踵,氣節(jié)之盛與東漢等?!吨芏Y》師儒,以道得民,其效大彰明較著矣。然周、程、張子之學,實皆自熟讀注疏,博學反約,含咀英華而出。朱子尤覃研群經(jīng),服膺鄭君禮學。其于國家治亂,民生休戚之實,無不講求有素。[15](卷首,11a~b)
清初,顧炎武反思明亡教訓而揭起“經(jīng)學即理學”之義,強調(diào)由小學通經(jīng),通經(jīng)以致用,遂開清代考據(jù)實學一派。雖然乾嘉考據(jù)學多以經(jīng)史考證為務,不甚講求經(jīng)世致用,但是在曹元弼看來,這是博極古義而精發(fā)圣言,使七十子至漢儒之絕學得以昭炳,為通經(jīng)致用奠定了基礎。同時,清代之理學名臣如湯斌、陸隴其、張伯行等繼承以程、朱為代表的宋學,而佐清廷輔治。中興名臣如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之戡定太平天國之亂,在曹元弼看來更是通經(jīng)致用,博學達政的典范。曹氏云:
亭林顧先生當貞元之會,愍惻當世,大振頹風。其學以“行己有恥”、“博學于文”二語為主,實握經(jīng)明行修,通經(jīng)致用之要。自文字、訓詁、聲韻、名物、度數(shù)、禮樂、刑政,性與天道,微言大義,以及郡國利病,山川險要,士風民俗,細無不包,大無不舉,而處心光明正大,廓然有斯人吾與吉兇同患之意。雖耿耿孤忠,系心先代,皦皦大節(jié),不事二姓,而著書立言,中正平實,絕無過激險怪之論,貽患來世。學派既開,英儒宏彥,翕然宗之,式古訓,講實學,以求儒效。
恭逢景運中天,列圣郅治,御纂欽定諸經(jīng),同符堯、舜、周、孔,彝教迪民,洪化育才,經(jīng)師大儒,云會星聯(lián),承流宣風,修學興道。于是《易》有惠、張、姚氏,《書》有江、孫、段、王,《詩》有二陳、馬、胡,《禮》有江、戴、金、張、凌、胡,《春秋》有惠、顧、孔、陳、鐘氏,《孝經(jīng)》《論語》《孟子》有阮、劉、焦氏,《爾雅》《說文》有邵、郝、段、桂、王氏,群經(jīng)通義有阮氏、陳氏,皆博極古義,精發(fā)圣言。自七十子以至漢儒,千載垂絕之學,一旦昭炳光明。而湯文正、陸清獻、張清恪諸公,以理學名德,光輔圣治;曾文正、胡文忠、左文襄諸公,以博學達政,底定中原。[15](卷首,11b~13a)
因此,從經(jīng)世致用的角度,曹元弼認為漢學、宋學亦前后一貫而有益于治道,因此,持漢宋兼采之說。這是曹元弼不同于其師黃以周之處,但曹元弼仍然是以學術上的實事求是為前提的。通經(jīng)致用的目的是撥亂世反諸正,然學術之正邪關系到人心之邪正,而人心之邪正關系到天下治亂與生民禍福,曹氏云:
學術正則人心正,而人才皆用于忠孝仁義,經(jīng)文緯武,以造天下莫大之福。學術亂則人心亂,而人才皆趨于悖逆詐偽,貪暴殘殺,以貽蒼生無窮之憂。[15](卷首,6b)
因此,要通經(jīng)以致用而使天下歸于郅治,而使生民相生、相養(yǎng)、相保,則必須正人心,而正人心則須正學術,正學術之關鍵就在于是否能夠原本經(jīng)義,實事求是,而不能背經(jīng)反傳。曹元弼認為漢儒,尤其是鄭玄,繼七十子之后,實事求是,闡明經(jīng)訓,得學術之正,經(jīng)明行修,所以能夠開四百年經(jīng)學政治之盛,歷魏晉六朝之亂而維持圣道不墜,并開唐貞觀之治。經(jīng)歷唐末五季之亂,宋儒能夠繼漢儒之學,“以躬行心得,窮理盡性之學,為人倫師表”,尤其是朱子直紹鄭玄之學而集宋儒之大成,開宋以后數(shù)百年之治,以至于晚清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諸人。這一維持世教的過程,既強調(diào)實事求是,又以漢儒尤其是鄭玄為核心。因此,從經(jīng)世致用角度的漢宋兼采而言,曹元弼亦在其中貫穿了堅守漢儒,尤其是鄭玄家法的原則。
綜上可知,曹元弼入學南菁書院,問學于黃以周,在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及漢宋兼采的治學方法和態(tài)度方面,曹元弼雖然汲取了黃以周之教,但是又受其自身既有的宗漢宗鄭思想,以及來自于前輩、家族、鄉(xiāng)邦、時賢和晚清經(jīng)世思想的影響,發(fā)生了很大的變異,從而形成了不同于黃式三、黃以周父子的學術特點,在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的治學方法下證成了其堅守漢儒,尤其是鄭玄家法的合理性。因此,曹元弼的漢宋兼采,在學術上是以鄭玄家法為核心的漢宋兼采。同時,其在學術之外,還從經(jīng)世致用的角度論述漢宋兼采。雖然曹元弼問學于黃以周的時間很短,且對黃以周之說奉持不堅,多有變異之處,但是黃以周以經(jīng)為本、實事求是及漢宋兼采的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還是對曹元弼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在著述方面。所以曹元弼在具體著述中雖然堅守鄭說,但能夠博采他說而贊辯之;雖然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但不流于以經(jīng)議政的穿鑿,能夠以實事求是之態(tài)度確求經(jīng)義。正如其《復禮堂述學詩》卷三《述詩》言其一生著述之旨曰:“我不忍先王先圣教民相生、相養(yǎng)、相保之道,從此敗壞而不救,淪亡而不反也。是用深考漢學之源流,會通宋學之精義,平心實事,正本清源。群言淆亂質(zhì)諸圣,天下之動貞夫一?!盵15](卷三,71b~7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