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華
京師大學堂是清末“百日維新”的重要成果,在中國近代教育發(fā)展史上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從京師大學堂演變而來的北京大學,成為中國第一所真正近代意義上的大學。而北京大學醞釀與籌建的真正起點,其實應(yīng)該從光緒二十二年五月初二日(1896年6月12日)刑部左侍郎李端棻所上的《請推廣學校折》算起??梢哉f,一百二十多年前李端棻所呈上的這份奏折,在北京大學建校史乃至在整個中國近代教育發(fā)展史上都具有里程碑式的象征意義,成為開啟中國近代化進程的珍貴檔案。百余年來,各種版本的《請推廣學校折》在不同文獻中流傳不絕,但由于各種原因,該奏折的進呈原件卻未引起足夠關(guān)注。近日在清宮檔案中發(fā)現(xiàn)奏折一份,應(yīng)即《請推廣學校折》的原始進呈本。今略作簡介,以饗讀者。
這份清宮檔案,北京大學曾作為《京師大學堂檔案選編》的首篇資料,于2001年影印公布。但由于體例所限,未對其來龍去脈進行詳細說明,因而也沒有引起學界應(yīng)有的重視。查其原檔,現(xiàn)藏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的“軍機處錄副奏折”案卷內(nèi)。館藏目錄為全宗3號,目錄146號,卷7209號,件70號。所擬標題,作“刑部左侍郎李瑞棻奏為時艱需才,請推廣學校,敬陳管見事”。標題中的“李瑞棻”,顯系“李端棻”之筆誤,此由奏折封面及內(nèi)文內(nèi)容明顯可見。全折正文以“刑部左侍郎臣李端棻跪奏”起首,共計16開31幅半,每幅6行,滿行20字,皆以正楷工整書寫。最后的具奏時間,為“光緒二十二年五月初二日”。奏折封面正中所書“奏”字與內(nèi)文相同,但緊接其下的“侍郎李端棻摺,請推廣學校由”以及封面左下的“五月初二日”,則與奏折內(nèi)文有所區(qū)別。封面右上,又有草書的編號“貳拾”。封面左上,則是整理人員后來加蓋的檔案目錄與編號印章。該折封面的具體情況以及其內(nèi)文首尾,如圖所示。
將奏折與現(xiàn)存的李端棻其他折件進行字跡比對,可以初步判斷,該奏折目前雖收藏于“錄副奏折”卷宗之內(nèi),卻并非由軍機處抄錄的副本,而是李端棻本人呈上的奏折原件。查光緒十四年(1888)慈禧太后歸政時,清廷規(guī)定每日在京衙門呈遞的奏折,“皇上批閱傳旨后,發(fā)交臣等另繕清單,恭呈皇太后慈覽”。外省奏折則在皇帝批閱下發(fā)后,由軍機處摘錄事由,上呈慈禧太后閱覽。這即是慈禧太后“歸政”以后,仍繼續(xù)監(jiān)督光緒皇帝施行政務(wù)的“事后報告制度”。[1]據(jù)此查考檔案,不僅可以得知《請推廣學校折》歸于《錄副奏折》卷宗的緣由,亦可以認定該折實系李端棻呈上的原件。
按五月初二日的《起居注》,載光緒帝赴儀鑾殿向慈禧太后請安后“,內(nèi)閣奉諭旨:李端棻奏請推廣學校以勵人才一折,著該衙門議奏?!盵2]可知光緒帝是向慈禧太后請安后,開始批閱《請推廣學校折》等奏件的?!渡现I檔》對此有更詳細的記載,先稱“內(nèi)閣奉上諭:李端棻奏請推廣學校以勵人才一摺,著該衙門議奏”,其后續(xù)載:“本日侍郎李端棻奏請推廣學校以勵人才摺,奉明發(fā)諭旨:著該衙門議奏。翰林院侍講學士戴鴻慈奏粵海關(guān)私設(shè)號口請飭查禁摺,又奏請將戶部稅則刊石揭示片,奉寄信諭旨……以上各摺片,應(yīng)行抄錄之件較多,擬于明日再將原摺片恭呈慈覽?!盵3]再查軍機處辦理過程中留存的清單,亦稱:“本日侍郎李端棻《奏請推廣學校以勵人才摺》,奉明發(fā)諭旨:該衙門議奏?!逼浜笥涗浐擦衷菏讨v學士戴鴻慈《奏粵海關(guān)私設(shè)號口請飭查禁摺》《奏請將戶部稅則刊石揭示片》以及給事中戴恩溥、御史李擢英等其他奏折的處理經(jīng)過,最后特意注明:“以上各摺片應(yīng)行抄錄之件較多,擬于明日再將原摺片恭呈慈覽。謹奏!”[4]次日軍機處的清單與此相呼應(yīng),略稱:“謹將初二日侍郎李端棻等封奏摺片六件,恭呈慈覽。謹奏!”[5]這一詳細過程,又見于《隨手登記檔》的記載。[6]兩月之后總理衙門奕等人在議覆該折時,則稱“光緒二十二年五月初二日軍機處抄交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請推廣學校以勵人才一摺,本日奉上諭:著該衙門議奏。欽此!臣等查該侍郎原奏所陳各節(jié)”云云。[7]將上述《起居注》、《上諭檔》、錄副清單以及《隨手登記檔》的記載相互對照,可以證實,五月初二日李端棻將《請推廣學校折》上奏后,當日即奉到光緒帝“著該衙門議奏”的明發(fā)上諭,軍機處隨將折件抄交總理衙門辦理。按規(guī)定,此折光緒帝批示以后,仍應(yīng)“另繕清單,恭呈皇太后慈覽”。但由于上呈的奏折數(shù)量多,軍機處來不及將各奏折全文一一抄錄,遂決定“明日再將原摺片恭呈慈覽”。次日值班的軍機章京按照預先安排,將《請推廣學校折》原件進呈慈禧太后。待該折“慈覽”完畢返回后,又歸入軍機處存檔備查的錄副卷宗內(nèi),并在封面右上用草書添注編號“貳拾”。封面“奏”字下添注的主題“侍郎李端棻摺,請推廣學校由”,以及左下所注上奏時間“五月初二日”,亦同為軍機處人員所加,目的是存檔后便于日后檢索。從此這份珍貴的檔案原件遂塵封于深宮之中,直到一百余年后方露出其本來面目。該份奏折的發(fā)現(xiàn)與認定,不僅彌補了學界長期以來未能尋獲《請推廣學校折》原件的缺憾,同時以珍貴的檔案實物,見證了中國近代教育發(fā)展史上的重大史事。
1913年羅惇曧在《京師大學堂成立記》中說到:“甲午中日戰(zhàn)后,士夫漸奮發(fā)言自強,康有為上書請變法,遂及興學,梁啟超為侍郎李端棻草奏,請立大學堂于京師?!笔紫忍岢隼疃藯彼系摹墩埻茝V學校折》,是由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啟超代擬的。從李端棻、梁啟超兩人的交往以及其思想演變來看,這種推測頗有道理。后來學者檢閱維新人士當時的來往書信,又發(fā)現(xiàn)創(chuàng)辦《時務(wù)報》的黃遵憲、吳德瀟以及李端棻本人在與汪康年、梁啟超等人的通信中,多次提到該奏折。而將這些信函前后“連貫起來看”,梁啟超為李端棻代擬《請推廣學校折》一事,“似可定讞”。[8]
此中機緣,在于奏折的上呈者李端棻與梁啟超兩人之間,實有非同尋常的密切關(guān)系。李端棻(1833-1907),字苾園,出生于貴州貴筑縣(今貴陽市),祖籍湖南清泉縣(今衡陽市衡南縣)。李端棻幼年喪父,后隨叔父李朝儀(先后任順天府平谷、大興知縣以及南路廳、東路廳同知,1879年任順天府尹)赴京城求學,同治二年(1863)中進士,入翰林院,以“直言”稱名一時。光緒十五年(1889),李端棻以內(nèi)閣學士的身份前赴廣東出任恩科主考,發(fā)現(xiàn)答卷中有一篇文章落筆雄奇,熔經(jīng)鑄史,大為贊嘆,遂錄取為廣東鄉(xiāng)試第八名。揭榜后待新科舉人前來拜師時,才知道該試卷的作者并非他原來預想的“飽學宿儒”,而是年僅十七歲的翩翩少年梁啟超。李端棻對才華橫溢的梁啟超非常欣賞,詢知其尚未成家,因叔父李朝儀前已病逝在順天府尹任上,遂作主將自己的堂妹李蕙仙許以為妻。李端棻與梁啟超兩人之間,就在座師的基礎(chǔ)上,再加上了姻兄的雙重關(guān)系。兩年后梁啟超北上京城與李蕙仙完婚,由李端棻親手操辦。新婚夫婦一同來往于李端棻家中,梁啟超與李端棻的交往,自然更為密切。梁啟超后來在為李端棻撰寫的墓志銘中,即深情回憶起自己“以光緒己丑(即前述光緒十五年)受學貴筑李公,旋婿公妹,飲食教誨于公者且十年”。成于民國年間的《清史稿》,更強調(diào)了梁啟超在思想文化上對李端棻的巨大影響,謂李端棻“典試廣東,賞梁啟超才,以從妹妻之。自是頗納啟超議,娓娓道東西邦制度”云云。思想上的志同道合,加上兩人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成為梁啟超為李端棻草擬奏折的前提與基礎(chǔ)。
至于奏折醞釀、起草的時間,當在光緒二十一年(1895)末到二十二年(1896)春之間。自光緒十六年(1890)北上參加會試起,梁啟超數(shù)年間“屢游京師”,結(jié)交康有為、譚嗣同等人,逐步接受維新變法思想。光緒二十一年(1895),梁啟超再隨康有為入京,參與組織“公車上書”。此后康有為南下,梁啟超則繼續(xù)留在北京,在強學會中擔任“書記員”,又主持《中外紀聞》等事務(wù)。年底,強學會被封,梁啟超為之奔走呼號,后改立為官書局,但梁啟超被排斥在外。次年三月,梁啟超應(yīng)黃遵憲與汪康年之邀,赴上海創(chuàng)辦《時務(wù)報》。在此前后,李端棻因病請假在家休養(yǎng)。大概是緣于此前強學會被封之挫折,或是為了便于日后《時務(wù)報》的籌辦,梁啟超在前赴上海之前,遂與李端棻商議上奏。經(jīng)過溝通磋商,最后由梁啟超擬出初稿。此后梁啟超南下,三月底李端棻亦銷假“勉強從公”。但于身體虛弱,“偶一勞乏,諸多不適”,直到四月底、五月初才將全稿謄錄,并于五月初二日正式奏呈。五月下旬,李端棻致函梁啟超,特意告知“月前所上一疏,飭交禮部、總署會議,準駁尚未覆議。候有定議,再為寄知”,所言“月前”所上之奏疏,即經(jīng)兩人參與、而由梁啟超代擬的《請推廣學校折》。
正是由于與梁啟超等維新人士的密切來往,李端棻后來成為清末著名的改革家,也成為戊戌變法中“二品以上大臣言新政”之唯一一人。由梁啟超草擬、李端棻定稿奏呈的《請推廣學校折》,則是兩人呼吁改革中國傳統(tǒng)教育體制的先聲。該折開宗明義,提出上奏之由,在于“時事多艱,需才孔亟,請推廣學校,以厲人才,而資御侮”。梁啟超、李端棻在奏折中指出,雖然同文館、實學館、水師武備學堂等已開辦20余年,但卻收效很小,是因為這些洋務(wù)教育具有“徒習西語西文,而于治國之道、富強之原一切要書,多未肄及”,“學業(yè)不分齋院,生徒不重專門”,“日求之于故紙堆中,終成空談,無自致用”等五大弊端。奏折認為,要改變目前“國家不一收奇才異能之用”的教育困境,必須對原有的科舉學制進行改革,“自京師以及各省、府、州、縣,皆設(shè)學堂”。各級學堂分等教育,自州、縣學堂起即兼習中西課程,“誦四書、通鑒、小學等書,而輔之以各國語言文字,及算學、天文、地理之粗淺者,萬國古史近事之簡明者,格致理之平易者”。省學堂在州縣學堂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提高,“誦經(jīng)、史、子及國朝掌故諸書,而輔之以天文、輿地、算學、格致、制造、農(nóng)商、兵礦、時事、交涉等學”。京師大學,其課程設(shè)置“一如省學”,但學生重于鉆研,“惟益加專精,各執(zhí)一門,不遷其業(yè)”。又提出,要有效推廣學校,還需有設(shè)藏書樓、創(chuàng)儀器院、開譯書局、廣立報館、選派游歷等“相須而成”的具體舉措。奏折最后飽含希望地指出,若傳統(tǒng)的教育體制能夠切實施行變革,十年之后,必能培養(yǎng)出大批國家急需的“奇才異能之士”,“以修內(nèi)政,何政不舉?以雪舊恥,何恥不除?”。
李端棻奏呈的《請推廣學校折》,第一次比較系統(tǒng)地提出在全國范圍內(nèi)普設(shè)新式學堂,同時在州縣、省城、京都自下而上構(gòu)建三級教育機構(gòu)的設(shè)想,其教育思想已與近代國民教育體系非常接近。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即使過去了一百多年,仍不乏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該折表面上講的是新型人才的培養(yǎng),但實際上已經(jīng)觸及到朝廷的選人、用人制度,在一定程度涉及政治制度的變革。晚清定制,上呈君主的奏折一事一折,不能太長,一般為7開13幅半的篇幅。而《請推廣學校折》長達16開31幅半,長度超過一般奏折兩倍以上,僅此就可見這一奏折的重要性,遠非尋常奏折可比。李端棻的奏折遞上以后,光緒皇帝也非常重視,當即傳諭“著該衙門議奏”,批轉(zhuǎn)具體負責洋務(wù)、學校等新政事務(wù)的總理衙門議復。次日將該折原件呈送慈禧太后“慈覽”時,亦未表示不同意見,實際上就是認可了光緒皇帝對奏折的處理。在兩個月后的七月初三日,總理各國事務(wù)大臣奕等正式議復《請推廣學校折》,原則上同意李端棻的意見,認為所奏“理合時宜”,建議各省推廣,并提議交管理官書局的孫家鼐具體籌劃。八月二十一日,孫家鼐遵旨上奏,提出設(shè)立京師大學堂,聘請中西教習設(shè)立十科,以“中學為主,西學為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辦學宗旨。中國第一所近代意義的大學,至此已是呼之欲出。但由于經(jīng)費無著,梁啟超、李端棻首先提出設(shè)立京師大學堂的倡議,遲遲未能落實。直到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1898年6月11日),銳意變革的光緒帝在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推動下,正式頒布“明定國是”的上諭。其中特意強調(diào):“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yīng)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wù)王大臣會同妥速議奏。”五月十五日(1898年7月3日),經(jīng)光緒皇帝再三嚴令,總理衙門將梁啟超代草的學堂章程奏上,當日得到光緒帝諭準。京師大學堂在歷經(jīng)兩年的波折之后,終于正式成立。雖然不久后即發(fā)生“戊戌政變”,大部分維新變法成果付之東流,梁啟超流亡海外,李端棻亦被罷官遣戍新疆,但復出“訓政”的慈禧太后認為“大學堂為培植人材(才)之地”,理應(yīng)繼續(xù)興辦。因此,由李端棻始倡的京師大學堂得以繼續(xù)籌辦,并于年底招生開學,此后又演變?yōu)楸本┐髮W,持續(xù)相沿,成為中國教育近代化的標志性事件。
教育改革在救亡圖存的中國近代史上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仁人志士甚至將其上升到“教育救國”的高度。自李端棻遞上《請推廣學校折》并得到清廷同意后,興辦新式學堂之風,在南北各地逐漸興起。光緒二十七年(1901)李端棻赦回貴陽,亦以興學育人為己任。次年,他受聘主講貴陽經(jīng)世學堂,諄諄以開通風氣、引導后進為要務(wù)。后來又與人創(chuàng)辦貴陽公立師范學堂(今貴陽學院)、貴州通省公立中學(今貴陽一中)等新式學校,并發(fā)起成立貴州教育總會。直到臨終前數(shù)日,李端棻憂心系學堂,反復叮囑子弟出資捐助。由李端棻所上《請推廣學校折》,不僅成為“戊戌變法”時期教育改革的指針,也是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綱領(lǐng)性文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北京大學首倡者的李端棻,被后人譽為“中國近代教育之父”。由梁啟超代擬、李端棻進呈的《請推廣學校折》原件,更成為見證中國教育近代化進程的珍貴檔案。
注釋及參考文獻:
[1]李文杰.垂簾聽政、訓政、歸政與晚清的奏折處理[J].近代史研究,2018(2):63.
[2]清代起居注冊(光緒朝第五十六冊)[M].臺北:聯(lián)合報文化基金會國學文獻館,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7:028099.
[3]第一歷史檔案館.光緒宣統(tǒng)兩朝上諭檔[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99-100.
[4]錄副奏片,[軍機大臣]奏為侍郎李端棻奏請推廣學校以勵人材(才)等折片奉旨恭呈慈覽事,[光緒二十二年],檔號:03-5731-138.
[5]錄副奏片,[軍機大臣]奏為[五月]初二日侍郎李端棻等封奏折片六件恭呈慈覽事,[光緒二十二年]。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3-5351-051.
[6]軍機處隨手登記檔,光緒二十二年五月初二日。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3-0288-2-1222-120,03-0288-2-1222-121.
[7]錄副奏折,總理各國事務(wù)王大臣奕等奏為遵議李瑞棻[李端棻]條陳展拓學堂理合時宜請各省推廣并籌給學生經(jīng)費事,光緒二十二年七月初三日。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檔號:03-110-5614-019.
[8]閭小波.李端棻《請推廣學校折》為梁啟超代擬[J].近代史研究,1993(6):235-236.
作者單位: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