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妍晏
內容摘要:前人對卞孝萱先生唐傳奇研究的論述,多從宏觀角度梳理脈絡,對其總體特點已有了較為清晰的把握。而先生對與中晚唐黨爭相關小說集中而突出的研究,也值得被專門探討。卞先生結合眾多史料,探索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一方面明確了唐傳奇在黨爭氛圍下營造輿論的政治功用性,另一方面也指出唐傳奇美刺與褒貶的傾向。同時,先生的研究不僅是為了闡釋具體的文學作品,更注重在文史互證的視野下,挖掘文本背后的歷史現場,對“牛李黨爭”的正名,對黨爭與宦禍的關聯(lián)的闡釋,都是這一視野的體現。而不管是唐傳奇作品本身,還是卞孝萱先生的研究成果,都起到了補史與證史的作用,勾勒出更為完整的歷史圖景,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中晚唐黨爭以及黨爭背景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點。
關鍵詞:卞孝萱 唐傳奇 黨爭 研究 文史互證
唐傳奇研究在卞孝萱先生的研究歷程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卞先生先后出版了《唐代文史論叢》、《冬青書屋筆記》、《唐傳奇新探》和《唐人小說與政治》等四部涉及唐傳奇研究的著作。目前,對其唐傳奇研究成果的論述,散見于懷念文章、訪談錄和讀書筆記中,多從宏觀角度梳理先生唐傳奇研究的脈絡,如《〈唐人小說與政治〉評略》[1],主要是總體的概括與評介;或是將先生的唐傳奇研究作為例證,如《試論卞孝萱先生自學成才之路》[2]、《文史互證細思量——讀卞孝萱先生〈唐人小說與政治〉》[3],其落腳點在于探究其治學特點或文史互證方法的具體運用,對其研究的總體特點已有了較為清晰的把握。
而在宏觀的梳理之外,卞先生對與中晚唐黨爭有關小說的研究尤為集中和突出,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也是巨大的突破,這一部分研究值得被專門探討。卞先生用文史互證的方法,援引了兩《唐書》和《資治通鑒》等大量的文獻史料,探究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并用唐傳奇作品中的細節(jié)補證具體的歷史事件,有助于更好地理解黨爭氛圍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生的歷史現場,以及這類唐傳奇所產生的社會效果。
一.朋黨紛爭下的唐傳奇創(chuàng)作探微
(一)對涉及黨爭的唐傳奇作品的特別關注
“唐代中后期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大問題是朋黨紛爭。”[4]黨爭作為中晚唐社會的重要政治背景,反映在文學領域,就體現為涉及黨爭的唐傳奇的興盛?!短苽髌嫘绿健芬蕴苽髌娴膭?chuàng)作意圖為線索,而《唐人小說與政治》則以具體的政治主題為中心分專題展開分析。黨爭作為二者的交叉點,既體現了“有意為之”的政治意圖,又在唐代中后期的政治事件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成為卞先生唐傳奇研究中重點關注的主題之一。在《唐人小說與政治》中,先生更是專門辟出“唐前期官僚傾軋的反映”和“朋黨紛爭中的暗箭”兩章。而在對《李娃傳》的探討中,也運用與黨爭有關的文獻材料,以論述其與朋黨斗爭沒有直接關聯(lián)。雖然在黨爭的氛圍下,的確涌現出大量文學作品用以相互攻訐,但并不應當把當時所有的唐傳奇都看作黨爭的產物,對《李娃傳》的研究就是一例。在《唐人政治與小說》中,卞先生列舉了過去對《李娃傳》寫作動機的各種解讀,對于將《李娃傳》看作牛李黨爭產物的觀點進行了反駁,并從唐代妓女的社會地位,唐代妻、妾的地位以及白行簡自身的家族隱事為立足點,得出《李娃傳》實為諷刺名教虛偽之作的結論。
(二)對創(chuàng)作意圖的解讀
此前的唐傳奇研究,主要集中在“考證作家生平、寫作年代、版本源流,進行分類……探討思想性與藝術性,進行注釋、輯佚、賞析等”[5],而卞孝萱先生則“用文史結合的方法,以意逆志,透過表面的藻繪,探索唐傳奇作者的真實寓意?!盵6]在黨爭的氛圍下,除了政治上的爭奪,通過唐傳奇創(chuàng)作營造社會輿論影響,也是黨爭的重要手段。根據卞先生的研究成果,相關唐傳奇作品具有以下幾種不同的意圖:
1.歪曲政敵形象,造成輿論壓力
在牛李黨爭中,李德裕集團借小說創(chuàng)作以抹黑牛黨成員的形象。例如歪曲陸贄形象、褒揚竇參的《上清傳》。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考異》中就對這一傾向提出了批評,而卞先生則進一步考證其創(chuàng)作意圖,指出其與黨爭的密切聯(lián)系。通過對《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兩《唐書》中材料的對讀,論證出《上清傳》的作者柳珵“是奉世交李德裕之命,杜撰《上清傳》,污蔑陸贄,為竇參、李吉甫洗刷罪行,并攻擊陸贄門生李絳等人?!盵7]又與《戎幕閑談》聯(lián)系起來。《戎幕閑談》由李德??谑觥㈨f絢筆錄,體現出褒揚竇參的傾向,從而進一步佐證了《上清傳》中的黨爭意圖。
從《霍小玉傳》結尾的特殊性入手,卞孝萱先生的研究,表明《霍小玉傳》是黨爭下唐傳奇創(chuàng)作的先聲?!坝梦乃囎髌?,攻擊李益‘重色又負心,使他聲名狼藉,不就是一種巧妙的方法嗎?與元稹、李紳關系密切的蔣防,承擔起這一任務。”[8]《玉泉子》更是直接貶抑牛僧孺的作品?!斑^去學者認為《玉泉子》所記的都是唐人雜事,未予以重視。我仔細研究,發(fā)現該書記事中有褒貶愛憎,顯現出貶抑牛僧孺的政治傾向?!盵9]從輿論上對牛僧孺進行攻擊。卞先生從被看作雜史的《玉泉子》中看出黨爭的線索,有力地補充了黨爭環(huán)境下政治攻訐的線索和新證。
2.假托政敵名義,行誣陷之事
歪曲政敵形象、造成輿論壓力尚且居心不良,而《周秦行紀》更是假托牛僧孺名義,行大逆不道之言,將文學當作武器,觸及統(tǒng)治階級敏感的隱痛,意圖直指置牛僧孺于死地。卞先生將《牛羊日歷》《周秦行紀》《續(xù)牛羊日歷》《周秦行紀論》四篇相關文本結合起來進行梳理,專門考證了四篇作品的作者:李黨成員在用《牛羊日歷》攻擊牛僧孺與楊承和勾結后,假托牛僧孺的名義寫《周秦行紀》,“沈后不幸失身于胡人,牛僧孺父死后母改嫁,小說用王嬙伴宿進行影射,居心叵測?!盵10]之后更是拋出《續(xù)牛羊日歷》《周秦行紀論》。四篇文本相繼出現,側重不同而相互配合,誣陷牛僧孺的意圖昭然若揭??梢娫谂簏h斗爭的政治氛圍下,假托政敵名義散布小說作品,也是黨爭的重要手段之一。
3.譏刺黨爭
韓愈的《石鼎聯(lián)句詩、序》,比喻李絳與李吉甫的“水火爭”。[11]卞先生通過對《石鼎聯(lián)句詩、序》創(chuàng)作時間的考證,并結合《新唐書》的相關資料,得出結論:“元和七年十二月韓愈作《石鼎聯(lián)句詩、序》時,李吉甫正為宰相?!@位受到韓愈賞識的寒士牛僧孺初入仕途,就遭到李吉甫的打擊……韓愈對牛僧孺同情而對李吉甫不滿,這是必然的。這也是促使韓愈寫《石鼎聯(lián)句詩、序》譏刺李吉甫的因素之一?!盵12]韓愈沒有直接參與到黨爭的陣營里,但也身處黨爭的氛圍之下,通過唐傳奇創(chuàng)作來對黨爭中的現象進行表態(tài)。
文宗時期,牛李兩黨爭斗正盛,對社會局勢和社會風氣產生了消極的影響?!顿Y治通鑒》中提到:“時德裕、宗閔各有朋黨,互相擠援。上患之,每嘆曰:‘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13]唐傳奇不僅可以作為朋黨斗爭中的工具,也保留著自身的敘事和抒情特色,可以用來表達對黨爭中陰暗面的不滿與譏刺,這與唐傳奇自身的“文備眾體”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妒β?lián)句詩、序》中蘊含的對黨爭美刺與褒貶,就發(fā)揮出唐傳奇的敘事和抒情功能。
二.探賾索隱:挖掘歷史現場
(一)為牛李黨爭“正名”
卞先生的唐傳奇研究,不僅僅是為了闡釋具體的文學作品,更注重在文史互證的視野下,挖掘文本背后的歷史現場?!芭@铧h爭”應為“二李黨爭”[14],卞先生在研究中首先就為牛李黨爭“正名”?!疤?、五代人所謂‘牛李,只指牛僧孺和李宗閔屬于同一集團,不意味著牛僧孺是這個集團的首腦?!杜f唐書》的記載可以證明,在四十余年中,朋黨首腦,前為李逢吉,后為李宗閔?!盵15]而所謂的“牛李”之稱,并不由其在集團中的地位決定,而是和平仄聲有關?!拔铱疾炝颂啤⑽宕鷷r期許多合稱的人物,如元白、劉柳、劉白、溫李等,都是平聲的姓在前,仄聲的姓在后。……‘牛李之稱,不意味著牛僧孺在朋黨中的地位高于李宗閔,不過是當時的習慣,按姓氏的平仄聲排列而已。”[16]
王仲犖先生在《隋唐五代史》中也說:“過去有所謂牛李朋黨的說法,牛指牛僧孺,李指李宗閔,認為他們兩人在搞朋黨,李德裕是反對朋黨,想打擊朋黨的。我們不能接受這個論點?!@兩個大派系,沒有嚴格的政治觀點的差異,沒有階層利益的區(qū)別,也就是說他們不代表兩個不同政見的派別,只是兩幫政客的派性斗爭而已。”[17]正與卞先生的研究相呼應。
(二)黨爭與宦禍的關聯(lián)
卞孝萱先生沒有孤立地研究與黨爭有關的唐傳奇作品,而是看到了背后的關聯(lián)與完整的歷史圖景。中晚唐的黨爭不僅發(fā)生在士大夫之間,而且和宦禍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宦官內部固然也有黨爭,但卞孝萱先生研究的唐傳奇篇目,主要還是集中在宦官與士大夫之間的權力斗爭與利益糾纏。正如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所說:“永貞內禪尤為唐代內廷閹寺黨派競爭與外朝士大夫關系之一最著事例。”[18]黨爭與宦禍始終保持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疤拼笃诨鹿賹?,朝臣普遍結交宦官,成為宦官集團的附庸,于是,宦官有派系,朝臣有黨派,朝臣的黨派之爭成為內廷宦官派系之爭在外朝的反影?!盵19]卞先生通過對黨爭與宦禍關系的把握,以及相關的唐傳奇研究,勾勒出更為完整、細膩的歷史圖景。
《唐人小說與政治》中指出,《玉泉子》受朋黨紛爭的影響,記事有抑牛揚李的政治傾向,“劉蕡既是反宦官斗爭的犧牲品,又是朋黨紛爭的受害者?!盵20]文宗時期,宦官集團的掌權愈演愈烈。作為有社會責任感的士人,劉蕡對宦官專權深惡痛絕?!敖癯挤遣恢园l(fā)而禍應,計行而身戮,蓋所以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豈忍姑息時忌,竊陛下一命之寵哉?!盵21]在那期間,所謂“牛黨”成員令狐楚和牛僧孺與劉蕡的交往較為親密。通過探究《玉泉子》中對劉蕡事件的解讀,進一步佐證了《玉泉子》在黨爭中的傾向與關聯(lián)。
而黨爭中心的人物,其命運也與宦禍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霸诔鹿偃〉秒A段性成果之后,李訓……一方面掃除障礙,先后罷免了李德裕、路隋、李宗閔三個宰相,貶逐二李之黨;”[22]黨爭的命運與宦官專權的歷史演進是交織在一起的?!疤莆渥谒篮蟆鹿偌瘓F坐視李德裕貶死崖州,并不是偶然的事。對于李德裕的炎荒之行,應該看作是宦官集團對他的拋棄,不要以為這是牛黨的排斥?!盵23]在宦官專權的權力斗爭下,牛李兩黨的成員全部被清除出去,可見兩黨并不代表著針鋒相對的政治立場,只是兩個朋黨之間的利益爭斗。
三.結語
總之,無論是涉及黨爭的唐傳奇文本,還是卞孝萱先生對黨爭相關歷史背景與創(chuàng)作意圖的解讀,都起到了補史與證史的作用,為牛李黨爭勾勒出更為生動的文學圖景?!鞍磩Ⅸ樀恼f法,‘野史者,補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諸子虛,事須征諸實在?!盵24]雖有較為可信的依據,但唐傳奇中畢竟有很多虛構的成分,不必嚴絲合縫地追求細節(jié)的完全對應,而是在綜合考量的前提下,發(fā)掘其中有益的史料價值。
卞先生的研究目光不局限在文本本身,而是結合更為廣闊的社會背景和相關史料,采用文史互證的方式,去推測、佐證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僅挖掘出前人鮮少關注到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深意,而且糾正了一些觀點,通過對讀相關文獻,結合各種史料,形成了較為完整的脈絡。一方面,卞先生的研究帶給我們方法上的啟示;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當認識到,在研究相關的唐傳奇以及其他類型的創(chuàng)作時,怎樣的詮釋尺度才不至于“過度闡釋”,具備多么深厚的文史素養(yǎng)才能駕馭這種“文史互證”的相關研究,以及以此為范式,如何豐富對文學與政治關系的認識,都是值得進一步深入思考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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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雷艷紅,陳雙燕:《文史互證細思量——讀卞孝萱先生〈唐人小說與政治〉》,《史學史研究》2003年第4期.
[12]胡阿祥:《卞孝萱先生要著編年》,《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
注 釋
[1]邵文實:《〈唐人小說與政治〉評略》,《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
[2]徐有富:《試論卞孝萱先生自學成才之路》,《中國文化研究》,2012年第3期.
[3]雷艷紅、陳雙燕:《文史互證細思量——讀卞孝萱先生〈唐人小說與政治〉》,《史學史研究》2003年第4期.
[4]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見《卞孝萱文集》第四卷,第234頁.
[5]同上,第7頁.
[6]卞孝萱:《冬青書屋筆記》,見《卞孝萱文集》第三卷,第168頁.
[7]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見《卞孝萱文集》第四卷,第171頁.
[8]卞孝萱:《唐傳奇新探》,見《卞孝萱文集》第三卷,第462頁.
[9]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見《卞孝萱文集》第四卷,第271頁.
[10]同上,第261頁.
[11]同上,第177頁.
[12]同上,第183頁.
[13](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8021頁.
[14]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見《卞孝萱文集》第四卷,第235頁.
[15]同上,第236頁.
[16]同上,第236-237頁.
[17]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9頁.
[18]陳寅?。骸端逄浦贫葴Y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58頁.
[19]傅紹磊:《唐代后期政治與士風文風研究》,浙江大學2010年博士學位論文,第36頁.
[20]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見《卞孝萱文集》第四卷,第284頁.
[21]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076頁.
[22]卞孝萱:《唐人小說與政治》,見《卞孝萱文集》第四卷,第292頁.
[23]王仲犖:《隋唐五代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04頁.
[24]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03頁.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