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從表面上來看，當代中國詩歌走向了繁榮，并且有可能是極大的繁榮，前所未有的繁榮。然而在我看來，這種繁榮多半是表面的，并且是相當初步的，甚至是一種虛假的繁榮，而不是一種真正的繁榮、本質的繁榮與自然的繁榮。因此，我們有必要來討論一下，詩歌的繁榮到底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什么才是詩歌的真正繁榮？什么才是可以產生實質意義的繁榮？如果沒有大量出現(xiàn)的優(yōu)秀詩歌作品，并且能夠標志我們所處的偉大時代，詩歌的繁榮是不是就真正地來到了？

首先，什么是詩歌的繁榮？我認為，首先就是作品的發(fā)表，然后是詩人的成長，然后是理論的生產。如果我們所有詩刊、報刊，以及媒體與平臺所發(fā)表的作品，每一首詩都是可讀的、可品的，每一首詩都是高質量的，每一首詩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都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那么，我們可以說中國當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繁榮的、昌盛的。如果我們每一年都有詩人成長起來，都有新的優(yōu)秀詩人面孔不斷出現(xiàn)，從整體上來說他們所發(fā)表的作品都是上乘的，思想與藝術質量是穩(wěn)定的，那么，我們可以說中國當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繁榮的。如果我們的詩歌理論界與批評界，每一年都有幾種具有高度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產生，都有一些新的理論術語與批評概念提出，都有一些實事求是、尖銳有力的詩歌批評發(fā)表，都有幾個新銳的、大氣開闊的批評家出現(xiàn)，那么，我們可以說當代中國的詩歌理論和批評是繁榮的、有活力的。如果上述三個方面都達到了較高的程度，那么可以說我們所處的時代，的確是一個詩的時代、藝術的時代，我們的國家是一個詩的國度，我們的民族是一個詩的民族。我們就會為自己處于這樣一個傳大的詩歌時代，而高興、而自豪，從而讓我們的詩歌走向一個更加繁榮昌盛的時代。

其次，我們不得不承認當前的詩壇是相當熱鬧的。最近十年，每一年正式出版的詩刊都有二十種左右①近年正式出版的詩刊，主要有《詩刊》《星星詩刊》《綠風》《詩歌報月刊》《詩選刊》《詩潮》《詩林》《草堂》《揚子江詩刊》《大河》《河南詩人》《中國詩歌》《漢詩》《中外詩歌交流》等，一共20種左右。但經國家新聞出版署批準、有正式國內刊號的，也就十來種左右。，民間詩刊詩報恐在百種以上，正式出版的詩集也數以千計，有許多詩歌理論批評論文，也得到了正式發(fā)表，特別是我們還有諸多微信公眾號，在不斷地編發(fā)新的詩歌作品與詩歌理論，還不包括數量巨大的自媒體，而在自媒體那里，每一個詩人可以不受限制地發(fā)表自己的最新作品，其數量之大是難以統(tǒng)計的。十年以來，《中國詩歌》（人民文學出版社）每一年都要編發(fā)一期民刊詩選，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民刊”的種類與數量是相當驚人的，而我們所謂的“民刊”，就包括了個人的、群體的、流派的公眾號與微信詩群里所發(fā)表的作品。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有那么多的詩歌評獎，東南西北似乎到處都有，雖然有的評獎引起了很大爭議，所評選出來的作品有的難負眾望，然而還是不斷地有單位出資或個人出資來評獎，評出以后又反復宣傳，中國詩歌最近十年來所出現(xiàn)的盛況，大可以與古希臘的戲劇演出與評獎相比。我們每年都有那么多的詩歌采風活動，一看就是走進哪里、走近哪里、走出哪里，似乎過幾天就會有一場，并且參加的詩人大體相同，總是那么幾個人出席，有的是以本地詩人為主，或以幾個大的詩刊主編為主，雖然我并不反對這樣的詩歌活動，然而我對其社會與藝術效果的產生表示懷疑。我們的詩歌會議（簡稱詩會）也很多，一個很小的地方，也可以舉辦全國性的詩會，甚至是國際性的詩會，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官方機構同意了可以舉辦這樣的詩會。我們還有諸多的詩歌分享會、詩歌朗誦會、詩歌研討會、詩歌座談會、詩歌作品首發(fā)式等，不一而足。在每一個省、每一個地區(qū)，似乎每一年都在舉辦相似的詩歌活動，有的是第一屆以至于第九屆的序列，因此，從表面上來看，我們的詩壇是繁榮的、熱鬧的，似乎已經達到了20世紀七十年代末與八十年代初的水平，并且因為經濟因素的參與，其人數更多、規(guī)模更大、影響更廣。然而，我認為這樣的繁榮是初步的與表面的，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原因并不只是沒有重要成果的產生，更沒有重大成果的出現(xiàn)，而是因為所謂詩歌的繁榮是以作品為基礎的，是以優(yōu)秀作品的發(fā)表為標志的。沒有作品，再多的活動、再多的評獎、再多的分享、再多的首發(fā)，都是沒有用的。人間所謂的文學，就是作家與作品，沒有作家作品就沒有所謂的文學。外在的文學現(xiàn)象，如文學傳播、文學消費、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運動、文學思潮等，沒有作家與作品，都是一種虛幻的東西，并且也不會存在，更不會發(fā)展。所以，對于詩壇的熱鬧與表面的繁榮，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

我們的詩壇不僅是熱鬧的，并且還是紛爭不斷的，甚至官司不斷的，有的甚至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讓詩壇成為了中國文壇所有領域中最為活躍的部分?；仡櫰饋?，自新時期以來，開始引起關注的是梨花體，后來是烏青體，再后來是羊羔體，再后來是周嘯天的舊體詩，它們一發(fā)表或一獲獎，即產生重要的甚至是重大的社會影響。而所謂的詩壇官司，開始是柳忠秧與方方之間的官司，再就是田禾與方方之間的官司，后來是鄭正西與余秀華之間的官司，如此等等，詩壇官司一時成為了社會關注的焦點。也許有的人認為這是丑聞，其實并不是如此。我認為，在當代中國文壇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很正常，因為詩壇也是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全國在每一年發(fā)生那么多重大的官司，只有幾件與詩壇人士相關，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可以。不過，與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詩壇相比，詩壇的官司是明顯增多了，并且這些官司多半有一點意氣之爭的味道。這是詩壇風氣活躍的產物，如果沒有相互之間的爭議，也許就不會產生什么官司，而之所以有這樣的官司，首先表明詩人之間的交往多了，如果相互之間完全沒有交集，那有什么官司可言呢？同時，也表明相互之間產生了一些觀念上的不同，思想上的不同，甚至是利益之爭，包括名譽權力與經濟利益的糾紛。也不可小看這樣的官司，因為詩人可以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并且表明自己的觀點，闡述自己的思想，具有獨立的人格精神，表明我們的詩壇，已經成為中國文壇先鋒。然而，這樣的詩壇現(xiàn)象并不表明中國當代詩歌的繁榮，只是表明當今中國詩壇的熱鬧而已。據我所知，許多官司是由評獎引起的，更多的爭議是由評獎引發(fā)的，有的爭議與官司是由于在批評家或社會人士進行批評的時候，有的言論不當、批評過猛所引起的，由此可見，詩人們很重視詩壇的評獎，也很重視自己的社會名譽。然而，由于諾貝爾獎不易評上，所以不太受到關注，如果有中國詩人評上了諾貝爾獎，估計也會產生相當大的爭議，也有可能引起重大的官司，發(fā)生巨大的社會震動。中國詩歌所發(fā)生的爭論與官司，遠遠不止我們在這里提到的幾件，它們與中國社會的進步發(fā)展相關聯(lián)，成為了社會生活的重要部分，當然也是詩歌發(fā)展與文學發(fā)展的重要方式，成為了一種全新的文學形態(tài)。

當代中國詩壇之所以熱鬧，與當今詩人們的性格與心態(tài)，存在很大的關系。詩人總是敏感的，對于人也好，對于事也好，對于自然也好，特別是對于他者對自我的態(tài)度，往往特別關注。所以，他們對于利益與名聲總是很在意。如果大家都很窮，也就無所謂，如上個世紀五十到八十年代我們許多詩人所經歷的那樣。而在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市場經濟在中國迅速發(fā)展起來以后，政治立場與政治態(tài)度在個人生活中，已經不再是那么重要，而經濟和金錢在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中占的比重越來越大，詩人的個人自由度越來越大，因此，最近十年以來的詩壇爭議與官司的產生，不是沒有原因的。也許有人認為這不是好事，然而，我認為這樣的爭議甚至官司不僅是好事，而且也是美事。與人爭斗，也許會花費時間與精力，然而也產生力與美，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完全沒有糾紛與張力，也許也是沒有什么意思的，所以我認為詩壇的爭議與糾紛，也是一種美的力量與美的景觀，是一種思想的火花所產生的環(huán)境，甚至是文學觀念與思想的來源，自然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動力的來源之一。詩是如何產生的？詩總不能產生于真空之中，也不能產生于象牙塔之中，而是產生于人對自然的感知之中，如中國古代的諸多詩人那樣；或產生于詩人對自我的反觀與反思之中，如西方諸多的象征派詩人與現(xiàn)代派詩人那樣；或者產生于詩人對于社會的觀察與批判之中，如中國現(xiàn)當代艾青、北島這樣的詩人。既然如此，詩人與自然、與他者、與社會產生矛盾與糾紛就是不可避免的了，而矛盾與糾紛正是詩美的重要來源，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原始動力之一。

什么才是詩歌真正的繁榮？不能說上述詩壇現(xiàn)象不是繁榮的表現(xiàn)，然而它們既不是全部的表現(xiàn)，也不是內在的表現(xiàn)。詩歌的繁榮與發(fā)展，最終還是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作品，二是作家，三是理論。作品是文學繁榮的最重要的體現(xiàn)，沒有好的作品，沒有一批又一批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我們的詩歌藝術就沒有發(fā)展，我們的藝術之美就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的詩史進程就沒有推進。各種詩體都要有所推進，如抒情詩、敘事詩、史詩、自由詩、格律詩、散文詩、劇詩；各種題材的詩都要有所發(fā)展，如自然題材、愛情題材、歷史題材、民族題材、海洋題材、城市題材、鄉(xiāng)村題材等。如果我們的作品既豐富多樣，同時也多姿多彩，特別是在思想上與藝術上富于創(chuàng)造，以詩的方式提供了更多的詩美，這些作品滿足了當代讀者對于詩歌審美的需要，詩歌的繁榮與發(fā)展也許就沒有問題了。同時，有了好的作品就同時有了好的作家，也就是優(yōu)秀的、杰出的詩人。一個詩人有了一批又一批的好作品，多年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也許可以達到李白與蘇軾的水平，也只有這樣的詩人，才有可能成為當代中國一流的大詩人。艾青一生擁有多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時期，與此相似的還有當代詩人李瑛、臺灣詩人洛夫與余光中，也是因為他們一生都在堅持詩歌寫作，在詩歌上凝聚了自己所有的才情，最終才成為了20世紀中國一流的大詩人。他們之所以成為一流的大詩人，就是靠自己的作品說話，而不是靠活動說話、靠他人說話，如果沒有在不同歷史時期發(fā)表的一大批優(yōu)秀作品，他們在中國的歷史上，也許什么也不是，更不要說世界歷史了。所謂詩歌的繁榮與發(fā)展，主要就是體現(xiàn)在這兩個方面。但是，考慮到詩歌理論與批評的重要性，也不可不作為詩壇繁榮的標志之一。因為理論可以推進人們對于詩的認識，批評可以幫助詩人反思自己的創(chuàng)作，所以理論的創(chuàng)造性與批評的活躍度，也是詩歌走向繁榮的一個標志。從總體上來說，當今的詩歌理論沒有什么大的創(chuàng)造性，詩歌批評也基本上都是說好話，許多批評文章不敢講真話。所以有的人說當代中國所謂的文學批評就是文學表揚，如果不表揚就是奇怪的，如果批評了就會發(fā)生問題。我們一看這樣的批評文章，就會產生嚴重的錯覺，好像當代中國已經產生了許多杰出的詩人，甚至是許多一流的大詩人，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們只要一讀他們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批評只是一種宣傳，只是一種分享，只是一種社會生活的方式。所以，理論批評要對詩壇的繁榮與發(fā)展所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種種現(xiàn)象，負重要的責任。沒有好的理論與批評，雖然與詩歌創(chuàng)作沒有直接的關系，卻會對詩人與讀者產生影響，甚至是重要的影響。如果真正的詩歌批評觸痛了詩人的神經，如果尖銳的詩歌批評幫助詩人理解藝術的本質與規(guī)律，如果深透的詩歌批評十分有助于讀者理解歷史上重要的詩歌作品，那么，詩歌批評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理論本身，都會產生大用。從這個意義上言，也許沒有真正的詩歌批評，就不會有優(yōu)秀作品的產生。當然，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理論在許多時候是脫節(jié)的，同時也在許多時候與詩歌批評是分離的。也就是說，詩人是否可以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與詩歌批評不會存在直接的關系，因為詩人對于現(xiàn)有的詩歌理論，往往沒有很大的興趣。然而，理論與批評畢竟也是詩壇的重要組成部分，詩歌理論批評在詩歌歷史上要產生強大的力量，發(fā)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因此，我認為當下中國詩壇的繁榮，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繁榮，表面的現(xiàn)象不能代替內在的本質。因為從總體上來說，我們的好作品還不夠多，真正優(yōu)秀的詩人還不夠多，許多詩歌理論缺少甚至沒有創(chuàng)造性，詩歌批評也不夠尖銳與具體。我們不看其他，就看每兩年評出的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就看我們每一年所謂的年度詩人及其作品，就看我們幾個詩歌刊物所設置的詩歌理論與批評欄目，便可以發(fā)現(xiàn)問題之所在。有的作品讀了以后莫名其妙，不可理解；有的作品讀了以后似有所動，然而也不可深究；有的作品有一些人生的感悟，然而在形式上沒有什么講究，在語言上也沒有什么特色。雖然我們杰出的詩人不多，然而，脾氣大的詩人卻是不少。有的人以為自己發(fā)表了多少作品，就成為了大詩人；有的以為自己獲得了幾個獎，也就成為了大詩人①中國詩壇比較重要的詩歌獎項，主要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魯迅文學獎的詩歌獎、聞一多基金會主辦的聞一多詩歌獎、浙江省海寧市主辦的徐志摩詩歌獎、《草堂詩刊》主辦的草堂詩歌獎等。然而，最重要的還是“魯迅文學獎”。不過，就筆者所知，每一年的魯迅文學獎在評出之后，都產生很大的爭議，其中猶以詩歌獎引起的爭議最多、影響最大。就其作品質量而言，并不是獲獎者都是世界一流大詩人，只是相對其他參選者而言，認同者多一些而已。但并不是每一位獲獎者都有這樣的認識。；有人以為自己的詩作被譯成了多種外國文字，也就成為了大詩人；有人以為自己獲得了一個什么重要職位，也就成為了大詩人。其實，大詩人與這些東西之間，幾乎不存在任何關系，甚至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沒有好的作品問世，沒有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品發(fā)表，一批又一批的詩人沒有成長起來，一篇又一篇有說服力的理論文章發(fā)表出來，我們如何可以說我們的詩歌走向了繁榮，中國詩歌已經成為世界詩歌的重要部分了呢？在以后的歷史上，所有的詩人都是靠作品說話，我們的后人不會管你的作品發(fā)表在哪里，在什么國家和地方獲過什么樣的獎項，也不會管你任過什么職務、參加過什么詩會，同時也不會管你的詩作被譯成了幾種外文發(fā)表，他們看的只有作品，能夠流傳到后世的作品。就像我們現(xiàn)在來看唐宋時期的詩人詩作一樣，如何評價這樣的詩人，作品是唯一的依據，也是最后的根據。

當然，參加詩歌活動有助于開闊眼界，參加詩歌比賽有助于提高士氣，然而，我們是不是可以沉潛下去，在一個地方好好地觀察一下，如李白一樣在安陸待上十年，如寒山一樣在天臺山待上一生呢？①現(xiàn)在的學者一般認為，寒山是隋末與唐初詩人，長期在浙江臺州天臺山附近的寒巖隱居，活了一百二十歲左右，一生創(chuàng)作了六百多首詩歌，傳下來的只有三百多首。他的詩多半表現(xiàn)自然山水，自己親眼所見的自然山水與田園風光，并善于從中發(fā)掘自我心靈、展示人間種種現(xiàn)象，富于機趣和禪理，是一位了不起的、偉大的自然詩人，創(chuàng)造了中國詩歌史上的奇跡。他的詩歌在日本和美國具有廣泛的影響力，但在中國本土影響不大。在集中表現(xiàn)浙東自然山水方面，也許在歷史上沒有哪一位中國詩人達到了他那樣的高度和深度。集中地觀察某一個地方，集中地觀察某一部分人類，并且以自己的系列作品加以集中表現(xiàn)呢？因為這樣的生活方式與藝術方式，更容易產生一流的作品，也容易產生一流的詩人。只有當許多這樣的作品產生之后，只有當許多這樣的詩人出現(xiàn)之后，我們才能說當代漢語詩歌的繁榮與發(fā)展。我們這樣廣大的國家，有幾個詩人不算什么，有幾個批評家也不算什么，如果我們有一大批像李白與杜甫那樣的詩人，有一大批如蘇東坡、黃庭堅那樣的詩人，一大批像劉勰與王國維那樣的批評家，那么我們才可以說當代詩歌走向了真正的繁榮，得到了真正的發(fā)展。而我們現(xiàn)在缺少的就是一流的大詩人，甚至我們可以說這樣的大詩人一個也沒有出現(xiàn)。有的人自認為名氣很大，出了一本詩集就開分享會，在自己所掌握的陣地上大量宣傳，然而我把他的作品找來一讀，發(fā)現(xiàn)沒有幾首像樣的作品。有的人的詩作，看一首還可以，看多了相互之間就相差不多，沒有什么創(chuàng)造性，自己老是重復自己。然而，他對自己的作品評價甚高，并且還聽不進一句批評的話，更聽不進不同的意見。這樣的詩人，想成為一流的大詩人，我看是沒有希望了，因為他過于自閉，只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基本道理。

在所有的文學現(xiàn)象中，作品與作家是最為核心的，沒有作品就沒有作家，當然沒有作家也就沒有作品。這是一個基本的常識，然而有人并沒有認識到。在現(xiàn)有的基本文學理論教材中，關于作品的內容越來越少，關于作家的內容越來越少，而關于讀者的內容卻越來越多，關于社會生活的內容也越來越多，關于文學批評和文學運動的內容越來越多，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所謂文學到底是什么？或者以什么為主體？在當代中國的社會生活中，也存在一種重要現(xiàn)象，似乎文學就是朗誦，就是表演，文學就是閱讀與傳播，就是消費與生產。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現(xiàn)象，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如果我們的社會不重視詩人與作家，如果我們的文學教育不重視作品與作家，如果我們的權力部門不重視作品與作家，那我們的文學則沒有根本，我們的文壇則沒有基礎。我們有的文學評獎，作品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卻用比較多的名額獎勵編輯，甚至是內刊，完全沒有道理，編輯可不可以獎呢，當然可以獎，但那是編輯獎而不是文學獎。內刊可不可以獎呢，當然可以獎，但那是刊物獎而不是文學獎。說起來是有一些道理，其實是沒有任何道理，卻實行了許多年，沒有人提出異議，簡直是怪事。在許多與文學相關的學術研討會上，有的人在那里大講特講外圍的東西，就是不講作品；有的人評價作家的創(chuàng)作，居然不看他的作品，或者看得很少，就開始長篇大論自己的理論，并且還自稱有體系。如果不讀作品，就不會有真正的文學批評，因為文學批評是建立在作品基礎上的；如果不研究作品，就不可以有作家論的出現(xiàn)，因為作家研究是建立在作品欣賞與分析基礎之上的；如果不讀作品，就沒有所謂的文學理論，因為大部分文學理論都是建立在作品與作家研究基礎上的，有的西方文論是從前人的或他學科的理論推導出來的，然而我實在不相信這樣的理論對于文學到底有什么意義。如果連真正的文學理論都不是，而只是一種表面的文化理論，或社會學理論，再有體系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并不是完全否定這樣的理論，而是認為所有的理論要從作家作品里面來，要與作家作品產生聯(lián)系，要能夠解讀文學作品，能夠有助于研究作家，最重要的是要能夠推進當代中國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解讀最新出現(xiàn)的文學作品。外在于作家作品之核心的現(xiàn)象，不是不可以研究，但那是次要的、表面的、外圍的，不能占據主體，不可混淆是非，不可擾亂身心，不可引導文壇走向末途而不自覺。因此，詩歌的進步與發(fā)展，只能靠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批評家的詩歌批評寫作和理論家的詩歌理論生產，而不是靠種種外在于此的社會活動與文化生活。要建立以作品與作家為核心的文學觀念，提倡以作家和作品為基本對象的文學批評，提出以作家與作品為主要內容的文學理論，以文學和藝術創(chuàng)作為主導的社會文化結構。只有如此，方可解決詩歌和文學取得真正發(fā)展與繁榮的問題。

所以，什么是詩歌的真正繁榮的問題，不僅是一個實踐問題，也是一個理論問題。如果不從根本上提出與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還會處于一種莫名的盲目之中，處于一種沒有反思能力的無奈之中。我們的作品發(fā)表得不少，我們的詩人獲獎的不少，我們的詩歌活動不少，我們的詩歌翻譯得不少，然而許多東西都是表面現(xiàn)象，而絕大部分讀者和民眾都被這種表面的熱鬧所迷惑，對當代詩歌有了許多贊詞，有了很高評價，而我認為這是沒有根據的。因為沒有特別優(yōu)秀的詩人和詩作產生?？啃姓鲗Ф屧姼韬臀膶W走向繁榮是不可能的，要靠一種政策和導向讓詩歌與文學得到真正的發(fā)展也是不可能的，靠填表和發(fā)獎金來鼓勵詩歌與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會取得明顯的效果。原因在于詩歌和文學創(chuàng)作從本質上而言，是個人的事業(yè)，而不是群體的事業(yè)。任何一首詩歌只有通過個人，只有通過個人的觀察、感知、體驗、認識、思考與探索，才有可能產生，否則就不可能出現(xiàn)。這也正是我們強調作品與作家重要性的優(yōu)先性的最基本道理，也是我們強調一切文學現(xiàn)象從作品開始，從作品到作家，從作品與作家再到文學批評，從文學批評再到文學史，從文學批評、文學史再到文學理論的最根本原因。如果本末倒置，不僅沒有作家與作品，也沒有了真正的文學，乃至所有的文學現(xiàn)象。

沒有一大批優(yōu)秀藝術作品的產生，沒有一大批一流詩人的產生，沒有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批評的產生，我們談什么當代中國詩歌的繁榮與發(fā)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