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老人在飯店門口離開眾人，走在人行道上。一棵綠化樹孤零零地站在街道邊，枝葉茂盛，沒有影子，不管不顧地獨自蔥蘢著。他看看樓群間嵌著的一小塊天空，那里是一片沒有日光照拂的灰藍(lán)，街面已經(jīng)暗了，好像黃昏從樓群之間升騰起來，最后覆蓋整個天空。街上寥落，人類就像一些趨光的蟲子，當(dāng)失去陽光，便向屋里雪亮的燈光踅進(jìn)。

那個家他有些怕回，但又不得不回。老人掏出兩個小鐵球，五個手指撥動著它們在手掌里轉(zhuǎn)，右手轉(zhuǎn)幾分鐘換到左手。兩個鐵球跟他二十多年，磨來磨去，光滑晶亮，亮光削減了它帶來的沉重感。他聽說，活動手指可以促進(jìn)大腦血液循環(huán)，這在其次，主要是他喜歡手里沉甸甸的感覺，這感覺讓他踏實，讓他有踩到地面的真實感。他八十八歲了，身體清瘦，眼睛還好，耳力正常，腿腳靈便，顯示老年特性的是微駝的背和臉，以及手被時光點上的許多老年斑。這樣的歲數(shù)，能有這番身體，在同齡中已是鳳毛麟角，可以說，在這小城里，絕無僅有。有人背地里感嘆，歲月太過專斷，單單把體力多分配給他。他一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風(fēng)浪：戰(zhàn)亂、饑餓、逃亡，他有時覺得，自己有這副身板，是風(fēng)浪賜予他的。剛才在飯桌上，那些四五十歲的朋友，在他面前，算是小年輕了。他們敬重他，問他是否可喝點酒，他說，可以喝一點，便懷著擔(dān)憂往他杯里倒兩口。大家喝的時候，他禮節(jié)性地抿一口，直到離桌，他才把那兩口酒喝盡。他是小城有名的畫家，畫作曾出售到香港、新加坡等地，還被省里的一些知名學(xué)者收藏，近些年，還偶有作品問世。除了畫畫，他的古詩詞功底深厚，作了許多詩詞，不過，都是諷世之作，官員腐敗，世風(fēng)日下之類。若要出書，可以出兩大本了。十多年前，出版社都回絕了。近兩年，能出版，他又不想出了。在如今出版物的汪洋大海里，覺得自己那東西沒有什么價值。他作的詩詞多裝在腦子里，剛才飯桌上，他接連背了五六首，大家都驚嘆他超人的記憶力?？煲诵莸睦顝耐f，對吳老的記憶力，我自嘆不如。老人不理他，自顧向旁人解釋那些詩詞的意思。李從望十多年前在水電局任局長，三年局長建起一幢三百多平米的五層樓房，一樓出租做商鋪，上面的樓層出租住房。人們都在背地議論，這幢樓來路不正，但沒有切實證據(jù)，也只是說說。李從望后來調(diào)離水電局，去交通局任副局長，再后來是辦公室主任，越接近退休，職務(wù)也越往下走。

他想起一件事。吃飯前，李從望還沒到，一個見過兩面的男人說，在城邊的銀樹村，有一家無牌無證的制售飲料作坊，無論是瓶子的衛(wèi)生還是飲料的添加劑都不合格。那些飲料有一部分上了城里的超市貨架，大部分流向鄉(xiāng)鎮(zhèn)。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無數(shù)的孩子正咕咕喝著那些飲料，各色液體在稚嫩的臟腑之間推擠歡騰，讓它們漸漸失色。他的心收得緊緊的。

穿過兩個路口，老人走進(jìn)城南的一個小區(qū)。二十多年前，老人搬進(jìn)來。為上下樓方便，他選了二樓的房子。一百一十平方米，花光老人多年在文化館工作的積蓄。現(xiàn)在，墻體灰暗，顯出衰頹之象。

老人走進(jìn)家門，剛結(jié)婚一個月的兒媳陳慧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三角臉裝不下滿溢的陰沉，流瀉到細(xì)細(xì)的脖子上來，似有流布全身的勢頭。妻子羅玉和兒子胡梁在廚房吃飯，零星的談話傳到客廳里。

前妻活到八十歲，五年前去世。三十年前，他跟羅玉有了兒子胡梁，前妻跟他哭鬧了兩天，原諒他了。羅玉帶著胡梁在農(nóng)村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有一個女孩，男人在五十六歲那年在城里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死了。女孩結(jié)婚后，他前妻也去世了，他看羅玉母子孤苦伶仃，便把她找來一起過，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許多人背地調(diào)侃，說他老牛吃嫩草，當(dāng)面還是恭恭敬敬的。

選這個兒媳，他做了參謀。他對女孩外貌不是很在意，只要還過得去就行，關(guān)鍵是品性要好，這才是過日子的穩(wěn)固基石。第一個女孩在飯店里吃飯，嘴不停說話，筷子落地兩回?；氐郊遥透鷥鹤诱f，那是一張領(lǐng)導(dǎo)的嘴，如果能當(dāng)領(lǐng)導(dǎo)，必定是會山會海，另外，太毛糙了，連筷子都擺不好。第二個女孩來家里，話倒不多，可吃完一頓飯，屁股在沙發(fā)上幾乎沒挪動過，連吃飯也是盯著電視看，跟著劇情笑，筷子揚在半空，受感染似的跟著抖，一副心智還在襁褓中的樣子，他哪里能接受。這一個呢，手勤腳快，洗菜做飯，收碗，話也不多。女孩一走，他就跟妻子說，這個行。

胡梁在事情上，幾乎沒什么主見，父親的眼光他是認(rèn)可的，他也想找一個能勤儉持家的女人。

他手里還握著鑰匙，問陳慧，咋了？

青菜只洗了兩次，豬肉只在龍頭下沖沖，咋吃。兒媳微偏著頭，雙手交握在腿上，臉上的陰沉更濃烈。

一個月來，陳慧跟胡梁常常爭吵，這種爭吵在婚前就顯出端倪，婚后越發(fā)頻繁?；橐鱿駛€酵母，把小事件膨脹開來，顯出其中的小孔。她跟胡梁同用一條三七牙膏，胡梁從中間擠，她說，牙膏要從底部擠，這樣才擠干凈。說了幾次，他還是遵從舊習(xí)。一天早上，她從他手里奪過牙膏，丟出窗外，兩人吵起來。羅玉上前說，牙膏從哪擠出來都一樣。陳慧沒言語，不好跟婆婆吵，牙也不漱，氣鼓鼓地上班去了。陽臺上的鐵線沒用濕毛巾擦，兒子把洗好的衣褲枕套晾上去，她又跟他吵。胡梁掃地，掃把沒伸到沙發(fā)下，她也不高興?？傊乃胁豢於紒碜杂诩覄?wù)中的細(xì)小事情?？赏砩希麄z在床上又好得大呼小叫，好像是對白天缺乏的愉快進(jìn)行瘋狂惡補。那時，老人真恨自己耳朵聾了。第二天，小夫妻又在為一雙襪子的干凈與否吵開了。他想到的是戰(zhàn)爭，兩場戰(zhàn)爭，表現(xiàn)方式不一樣，情緒是一樣的：歇斯底里。

老人不想跟她計較，還不到給她講道理那一步，那樣，雙方臉皮就撕開了，另外，還給她自己是偏向兒子的想法，干脆默不作聲，裝聾賣啞。他跟羅玉說過，別管他們的事，能偏向兒媳的偏向兒媳，讓兒子遷就一點。羅玉聽他的，她一生崇拜他，年輕時候，就是看上他滿腹才華，才跟他睡到一張床上。他對前妻那是真的好，處處忍讓，有時氣不過，狠狠丟幾句過去，前妻又無言了。前妻去世后，他不嫌棄她，在晚年又能回到他身邊，她是感激的，珍惜的。

2

老人覺得應(yīng)該跟兒媳說說了，再不說，她還會這樣下去，一進(jìn)這個家就纏在那些擠牙膏、青菜要洗三次的問題上，仿佛這個家不是生產(chǎn)溫暖、溫馨的地方，而是充滿爭吵的菜市場。

已是黃昏，屋里光線暗下來，他拉亮燈，天花板上的十片花瓣燈灑下銀白的光。肉是新鮮的，洗一次也可以吃的，青菜洗多少次取決于有多臟。老人坐在靠陽臺的單人沙發(fā)上，語調(diào)柔和地說。

陳慧的三角臉白了一些，撅著嘴，怨氣在燈光下奪人眼目。她沒有說話，沒有頂撞八十八歲的公公。剛結(jié)婚那會兒，他知道她愛吃青椒炒瘦肉和排骨，只要做了其中一樣，他看她在哪兒坐下，都會把那盤菜擺到她面前，次數(shù)多了，連羅玉也看出來，但她只是用眼神撇他一眼。后來，她在一些小事上幾次生氣后，他沒有再把青椒或排骨擺到她面前，話也很少跟她說了，對她的生氣只是表現(xiàn)出冷淡的寬容。作為一個公公，太老了，老得出乎意外，她在人前都張不開嘴喊爸爸，但胡梁的好脾氣讓她感動，這老頭熬不了幾年就會歸西，如鯁在喉的刺就會消失。他作那些詩詞，在她看來，是吃飽了撐的，改變不了現(xiàn)實，還遭別人恨，不像作畫可以賣錢。

她肚子餓了，起身從電視柜下的抽屜里拿一盒牛肉面，倒進(jìn)開水。

老人以為她聽進(jìn)了他的話，心里平靜下來，走進(jìn)書房。天已經(jīng)黑了，窗外的兩棵榆樹在冷風(fēng)里沙拉響，然后是一片寂靜，偶爾，遠(yuǎn)處傳來嗚嗚的車聲，像一團(tuán)污濁的霧。

他給下午請客的朋友打電話，問他是否知道銀樹村飲料作坊的詳細(xì)位置。朋友說不知道，他讓他問問飯桌上說了這件事的男人。過四五分鐘，朋友電話告訴了他。

他走到書柜前，從一旁的一個圓形竹簍里，拿起一疊立著的畫作，把它們鋪在兩人沙發(fā)上，一張張看?？串嬜魇撬邢迠蕵分械囊豁?，它們是他的音樂，是他的舞蹈，是他遙遠(yuǎn)的舊夢。大約十來幅，有山水，有動物，有人體，這些畫作，他不舍得賣，以后留給兒子，好給他們做個念想。他畫這些，有的是從相片上發(fā)揮想象，有的全是想象的產(chǎn)物。有一次，一個朋友來看畫，羅玉見到了他畫的女人裸體。朋友走后，她說，還留著那些畫，人家以為你老不正經(jīng)。他笑著說，心里不正經(jīng)倒好，就怕身體也不正經(jīng)。三四十歲，他喜歡跟年輕女人說笑，漸漸上了歲數(shù)，那些說笑稀稀落落，最后沒有，就像撒到新郎新娘身上一路掉落的金銀片。

他打開電腦，看時事新聞。美國對中國開始貿(mào)易戰(zhàn)，媒體總是報道影視明星的的私生活，誰誰又輕松賺了幾百萬，誰誰得不到一個女孩，把她殘忍殺害，這些都讓他煩惱，可他愿意看這些。他的煩惱總是廣闊而遙遠(yuǎn)，具有國際性和全國性?？戳税雮€多小時，他感覺累了，關(guān)了電腦，走出書房。羅玉在廚房里洗碗，胡梁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兒媳在用雞毛撣子拂著沙發(fā)、電視柜上的灰塵。每天，她都要在家具物件上拂兩三次。一片暗紅的羽毛從撣子上掉下來，落在沙發(fā)背的縫隙里，她沒有看見，他也沒有提醒。

半夜里，他被斜對面房間的喊叫聲吵醒。叫聲像是很疼的樣子，細(xì)聽，藏著隱約的愉快，就像一杯咖啡，苦中泛甜。持續(xù)了十多秒，停下，又是十多秒的喊叫。羅玉翻了個身，也許也聽到了。他得搬離這個房子，可現(xiàn)在的新房，八九十平米也得三十多萬，他沒有那么多錢。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誰會借錢給自己。他還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都六十多歲了，雖然都有退休金，可他們兒女買房買車，也沒有多少錢。孫兒孫女小時候，他沒有帶過一天，跟他沒什么感情，對他寫的那些詩詞也不放在心上，認(rèn)為嘴說爛了也沒人理?？戳怂麄儾恍嫉膽B(tài)度，這十來年，他才做出行動，去鄉(xiāng)村，見司機(jī)亂收費，去縣訪局舉報，給電信和移動公司的霸王條款提意見。年三十，跟兒孫們聚在一起，他就說這些。他們說，管不完那么多，太普遍了，說了也沒多少效果。他們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讓他不快。他就說他們，事還沒去做，就給自己定下失敗的結(jié)果，預(yù)先就被這個結(jié)果嚇怕了。他們沒跟他爭辯，但臉上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后來，他連年三十也不去了。

3

他洗了臉，刷了牙，走出家門，去往銀樹村。銀樹村不遠(yuǎn)，走二十多分鐘就到。村里建了好多樓房，還有一些是蓋著藍(lán)色彩鋼瓦的平房，很多外地人來這兒租房，有的做根雕，有的養(yǎng)雞。他走到制作飲料的作坊門前，一扇一米寬的紅漆鐵門緊閉著。他曲指敲門，沒人來開，再敲，里面聽不到任何聲音。過了兩分鐘，門開一半，一個身體寡瘦得讓人憐憫的男人在門里，一臉的警惕和不悅，干什么？聽說村里有人出租房子，我問問哪家要出租。老人的目光越過男人薄如紙片的肩膀，看到院墻下堆著一堆臟兮兮的塑料瓶。塑料瓶和緊閉的門，已經(jīng)告訴了他實情。

我曉不得哪家出租，你去別處問，男人說完關(guān)上門，連他說話的時間也不給。你那身寡骨，再賺多少黑心錢也長不出一片肉，說不準(zhǔn)，就因為賺這錢才變成寡骨。有了這些雜種，誰也別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他輕聲咒罵著。

他想過出來租房，可這里離城遠(yuǎn)了些，買菜不方便。他往回走，在路邊的一個花園里，在手機(jī)上查到工商局電話。是一個嗓音粗啞的男人接的電話，他說了銀樹村的飲料制作可疑。男人問他叫什么名字，住哪兒。他說，我讓你們查的是這家飲料制作窩點，不是來查我。好幾次舉報，都要記錄姓名住址，他煩這個。男人說，這個是我們的工作程序，得體諒一下。他說了姓名和住址。

他在街上走著，看到門上有房子出租的廣告，就打電話過去問。房主從他的聲音，聽出他是個老人，便問他歲數(shù)，他如實相告。聽說他八十八歲，都回絕了，有一個女人直接告訴他，萬一出了什么事，他們可負(fù)責(zé)不起。

老人回到家，把找房子的事跟羅玉說了，并說房主嫌他歲數(shù)大不出租。羅玉抬起眉毛看他一眼，說，找什么房，算了，忍一忍，她今后有了小孩可能會好一點。

我忍不了，他憤憤地說。羅玉快速地眨眨眼，進(jìn)廚房去了。

吃飯時，老人吃小半碗飯就起身，去自己的臥室，脫鞋躺到床上。不管怎樣，得離開這個家，他實在受不了滿屋子彌漫的不快和煩惱。他想了一會兒，睡著了。

對方還是接了。我是老吳。他說。

哦，吳老。租房的事吧？李從望語氣里充滿熱情。

我打電話問了，那親戚已經(jīng)租到了，你就留給別人吧。

好好，吳老以后有親戚要租房，可以告訴我，我這兒沒有，我會給你別處問問。

好的，謝謝。他掛了電話，向河邊走。

6

老人回到家，找一張厚實的油布包了閑置的被褥床墊，一根帆布繩子捆了背在身上。有些重，但還能走。走到街上，背上更重了，雙肩勒得疼，終究上歲數(shù)了。他在半米高的花壇邊停下，被子頓上去，起身揉揉肩。休息了五六分鐘，繼續(xù)背起。他又休息了一次，才來到翠柳河邊的橋洞下。這是他散步時看準(zhǔn)的地方。河沿是一米多高的石雕護(hù)欄，過道往里是高高的垂柳，一到冬天，枯枝滿地，人踩上去嚓嚓響。河水清淺，有微微的臭味。他用幾根樹枝掃了橋下的水泥平臺，油布鋪上去，然后是墊棉，床單。一張床就有了，床頭床尾還有近兩米寬。

這里沒有柔軟的沙發(fā)，沒有干凈寬大的茶幾，沒有悅?cè)诵哪康呐柙?，有的是泥土、碎石，還有河里游上來的淡淡臭味。最重要的是，這里有安靜，平和，是家里所沒有的。孫兒家的客廳，就是一個藝術(shù)展覽，他哪敢再不識好歹地住下去呢。這里的一縷臭味，一地枯枝，幾粒鼠糞，每一樣?xùn)|西都可以讓兒媳哭一場，讓孫媳的臉陰兩個小時，她們寧愿死也不接受這些東西。如果把她們捆綁在這里，生活半年，一年，會怎么樣呢，她們會不會變成另一個樣子。這個想象有些歹毒。歹毒的事多了，那個制作假飲料的寡瘦男人就是歹毒的人。

這兒舒服，想躺想坐都行，沒人會來拉平自己弄亂了的地方。兒媳和孫媳要的是舒服，我也要啊，可怎么舒服不是在一條路上，錯開了，方向不一樣。她們得到舒服了么，他看不出來，反而招來痛苦，除非獨自一人生活，現(xiàn)在，自己不就是獨自生活么。

他以前常來這里散步，曾見流浪漢在這里睡過?，F(xiàn)在，自己也成了流浪漢。來這里散步的人少，遇到熟人他也覺得沒什么，一個老頭，臉面值多少錢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兒能住多長時間，住一天算一天吧。只是，晚上可能會冷，他得解決這個問題。他看看床周圍。用磚把床圍起來好，可是麻煩得很，要砌墻，不砌，磚掉下來，會把自己的臉砸爛的；還是搭個矮一點的木架好，用油布圍起來就行。

內(nèi)包里的手機(jī)響了。是一個男人打來的電話，他說是工商局的，老人聽出是昨天接電話的男人。他說，你舉報的飲料制作窩點沒有，人家是收舊瓶子的，以后查清楚再舉報。老人哦地應(yīng)一聲，正要說那男人鬼鬼祟祟的，對方掛了電話。老人默然片刻，自語著，弄錯了？他掏出兩個鐵球，左看右看，起身走到護(hù)欄邊，抬手想要把它們?nèi)舆M(jìn)河里，手指在上面摩挲一會兒，最后還是放回袋里，轉(zhuǎn)身來到一蓬矮樹旁。緊靠樹根有一張光碟，朝上的一面是一個光裸的艷麗女人，叉著雙腿。自己能畫出這樣艷麗的女人就好，不過腿不能張開。他想像這女人穿著衣服在家里做飯、洗衣，女人突然變成兒媳。他甩手把光碟丟進(jìn)河里。為什么總畫陌生的裸女呢，畫自己的老婆不是更好，而且是穿著衣服的那種。過幾天，他要讓羅玉來河邊，給她畫像。

手機(jī)響了，是羅玉。她說，吃晚飯了，你去哪兒？他說在翠柳河邊的橋洞下，以后要住在這里，被子都搬來了。她回他，你也跟著神經(jīng)，回來。他說不回去。

半小時后，羅玉和胡梁來了。

羅玉說，回去。

我在這很好。他說。

晚上會把你冷病的。

冷病了也比在家里好。

胡梁沒說一句話，去收他的被子，他要上前阻止，羅玉緊緊拽著他的手。他幾次剝她的手指，都沒有剝開。兒子已經(jīng)把被褥扛到肩上，朝前走了。

他在后面喊，你回來，回來。羅玉還是沒有松開手。老人扶著石雕護(hù)欄，嗚嗚哭起來。那哭聲在清冷的傍晚，蒼老，悲涼，如一束濃重的黑霧，逶迤著，穿過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