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直
1
穿過青杠林,前行約五公里,就到蛇嶺了。土路隨山勢起伏,九曲十八彎,在一個與記憶中的畫面大致吻合的發(fā)夾彎前,男人把車停住,拿上一大早采來的點地梅,下車走到彎心,朝山谷下張望。應(yīng)該是這里了。男人轉(zhuǎn)過身,面朝山坡,背對山谷,攀著灌木和藤蔓,倒退著走向那片長滿金星蕨的碎石灘。
二十分鐘后,男人到達(dá)谷底,在一個微微隆起的亂石堆前,停住了腳步。
“呃……來看看你?!秉c地梅白花細(xì)碎,很不起眼,男人有些慚愧。
清明時節(jié),山谷里晨露很重,露水濕了褲腿,化纖布料裹在小腿上,隱隱發(fā)癢。男人把點地梅放在亂石堆上,蹲下去撓。越撓越癢,竟然起了冷風(fēng)皰。男人把褲腳綰起來,動手拔除腳邊的厥草。山里春天來得遲,厥草雖然高,草莖還嫩著,拔起來不費多少力氣,只是蹲久了腰疼。掃光野草,男人站起來,扶了扶腰,確實疼啊,噢,忍不住一聲哀嚎。
腰上的毛病是那次車禍留下來的。男人記得,他醒來時候,頭手倒立,肩膀和脖子杵著車頂,腿蜷到胸前,腰撅成大蝦,動一下,鉆心疼。男人忍著疼痛翻轉(zhuǎn)過來,東敲西打,無意間拉了下門把手。車門開了一條縫,混著汽油味的空氣撲進(jìn)車?yán)?。好在空氣含氧量高,男人用力吸幾口,慢慢有了點力氣。歇息片刻,男人繼續(xù)推車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男人判斷門后有石頭擋著,放棄了,轉(zhuǎn)向另一邊。這回一拉門把手,咔,門開了,呵,簡直不可思議。
男人爬到車外,看到了那片讓人絕望的荒野。
那是一個天坑一般的山谷,四面環(huán)山,嶺上灌木蔥蘢,谷底堆滿碎石,石縫里長著碧綠的金星蕨。男人面前,方盒子越野車躺在碎石灘上,四腳朝天,前輪羊角已經(jīng)斷裂,輪轂楔入輪拱里。那個早上,晨露和現(xiàn)在差不多,露珠掛在越野車上,積水過多掛不住的,就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向下流淌。
男人試著站起來,掙扎幾下,沒成功。男人渾身無力,求生的本能指使他去找吃的。男人爬進(jìn)車?yán)?,一無所獲,又爬出來,繞車一圈。在車的另一側(cè),男人看到了一條小腿。小腿是從車頂下伸出來的,勻稱、光潔、僵死的皮膚濕了露水,隱隱發(fā)青。多年后,憑借慢慢積累起來的生活經(jīng)驗,男人推斷,車頂下壓著的,應(yīng)該是個女人。那時候,男人不知道女人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準(zhǔn)確地說,男人沒有意識。那是他第二次出生,此前的記憶已經(jīng)清零,眼前的碎石灘、金星蕨、越野車……這些純凈的物象,將是他這一輩的記憶的起點。
小腿旁邊,男人找到了一袋面包,撕開袋子就往嘴里塞。面包又干又硬,噎得男人兩眼翻白,男人下意識舔了舔車窗沿上堆積的露水。露水是從高處流下來的,混雜著越野車側(cè)裙上的泥土,又苦又澀。不過沒關(guān)系,男人的味覺記憶也已喪失,對他來說,水,天然就是這個味道,就像初生的嬰兒不覺得母乳腥膻。面包吃完,男人的胃暖暖的。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在身上,男人緊皺的皮膚變得舒展,毛細(xì)血管里血流潺潺。男人仿佛正在生長,體力達(dá)到巔峰。男人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迎著朝陽走去。
這一去,就是七年,再回來,越野車沒了蹤影,平坦的碎石灘上多了一個亂石堆。女人就躺在這一堆石頭里。男人把彼時彼刻儲存在腦子里的畫面、聲音、氣味全翻譯成新學(xué)到的語言,一一說給女人聽。男人說,“那輛車挺不錯,從那么高的地方滾下來,車廂都沒變形,你要是沒飛出去,應(yīng)該和我一樣,都還活著?!?/p>
男人把點地梅拿起來,說,“今天清明節(jié),這個給你?!蹦腥巳瞎?,點地梅放在亂石堆前面。“你喜歡吃面包是吧,慢慢吃?!蹦腥藦囊露道锬贸鲆粔K長條面包,和點地梅放在一起?!翱梢缘脑?,給我托個說夢,告訴我,你是誰?我是誰?咋倆什么關(guān)系?
“你可能不記得了,給你個線索吧。在車頂下,你死都死了,手里還拿著槍。槍的保險是打開的,很多人都說你是劫匪,隨時準(zhǔn)備崩了我。希望他們的推測是對的,我愿意做你的受害者。如果咋倆一伙兒的,那就太可怕了。那些貪婪的人們,為了幾萬塊錢賞金,隨時可能把我交給警察。
“好了,不說了,這事兒有點傷腦筋?!蹦腥宿D(zhuǎn)身離開,走幾步,又回過頭去,看一眼亂石堆,說,“你的墳真丑,誰給你弄的?”
2
七年前,男人咬著牙,爬到山腳下那條柏油路的時候,已經(jīng)耗盡體力,慢慢失去意識,以至于至今想不起怎么到縣醫(yī)院的。男人只記得,醒來時身處白色的世界。天花板是白的,墻是白的,男人微微抬起頭,看到蓋在身上的被子是白的,鄰床站著的護(hù)士小姐,背影也是白的。男人從綠色的世界直接進(jìn)了白色的世界。
“你醒了。”這是男人聽到的第一句話。
男人學(xué)著護(hù)士小姐的模樣張了張嘴,發(fā)出的卻是嗚哩哇啦的聲音。
病房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語是打針。一天,護(hù)士小姐拿著針管,站在男人病床前,小心翼翼排出針筒里的空氣時,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打,針?!弊o(hù)士小姐愣住了,“天哪!”她簡直不敢相信,一路小跑沖進(jìn)主治醫(yī)生辦公室,“鐘主任,鐘主任,他不是啞巴?!苯觼硐碌陌雮€月,男人跟熱心的護(hù)士小姐學(xué)了吃飯、睡覺、尿尿等等表達(dá)生理需求的詞語。
半個月后,男人出院了,被送到兒童福利院。
福利院有四名護(hù)工,年齡差別很大,身材胖瘦懸殊,個子卻都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小矮個兒。只要男人不坐下去,她們永遠(yuǎn)只能抬著頭跟男人說話。這可能是她們不愛搭理男人的原因之一。他們抱著永遠(yuǎn)散發(fā)著臭烘烘的尿騷味兒的棄嬰,哼著小曲哄他們?nèi)胨?,聲音和藹,目光慈祥,看男人的時候就不一樣了,目光扎人,好似冰花。
另一個原因,可能是男人愛打架。男人求學(xué)心切,有事沒事就找兩位室友聊天。兩位室友十一二歲,智力和見識也是十一二歲的水平。男人跟他們說,吃飯了,我不要打針,去尿尿啦。室友看著男人,異口同聲說,“你個傻子?!蹦腥烁鴮W(xué),“你個傻子?!薄澳悴攀巧底印!笔矣褷庌q道。他們怎么說,男人就怎么學(xué)。不僅學(xué)他們所說的話,還學(xué)說話的語氣。
“傻子!”啪!一位室友暴跳起來,掄圓了胳臂給男人一個大嘴巴。三個人扭打在一起。男人高大強壯,打兩個小室友像打陀螺,容易得很。室友哭得嗚哇嗚哇的,變聲期的嗓子像院子里破了震膜的舊喇叭,高一聲低一聲,難聽得要死。室友哭得越難聽,男人越煩躁,打得越起勁。
男人學(xué)說話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第二架第三架很快來臨,護(hù)工也越來越討厭男人。打到第五架時候,她們把男人的床搬進(jìn)門衛(wèi)室,讓男人和門衛(wèi)住在一起,由門衛(wèi)看護(hù)。
門衛(wèi)姓陳,原是位貨車司機,約有五十來歲,起初給男人的印象是不愛說話。對男人搬進(jìn)去同住既沒有表示歡迎,也不見明顯的反感情緒。男人走進(jìn)門衛(wèi)室時候,陳司機正側(cè)躺在他那張窄小的床上,左腿半屈著,壓在伸直的右腿上,不停地抖,右手胳膊肘杵著黑乎乎的枕頭,向上支起,手掌托著油光滿面的大腦袋,眼睛死死地盯著泛白的電視屏幕。
男人走到陳司機旁邊,靠著床沿,想坐,坐不下去。
電視正播放廣告,屏幕上,一塊圓圓到面包上下翻飛。面包分兩層,中間夾著菜葉和雞腿,那只雞腿還冒著熱氣。男人腦子里浮現(xiàn)出半個月前,在山谷里吃到的那塊干面包,嘴角不由得掛了清亮亮的口水。滋溜一聲,男人把掉到嘴角的口水吸了進(jìn)去,咽到肚子里。
聽到男人吞口水,陳司機扭過頭來,說,“怎么,想吃漢堡。”
“我想吃。”男人說。
“有錢嗎?就知道想吃,我比你還想吃呢?!?/p>
“錢是什么東西?”
“錢都不知道你還……”陳司機突然反應(yīng)過來,眼前這兒男人,還是個孩子,“錢嘛,是一張一張的紙,有了它,才有香香的東西吃……”
不看電視的時候,陳司機教男人說話,認(rèn)識器物。陳司機指著電視機、遙控板、床、床單、被子、橡膠棒……門衛(wèi)室里能看到什么就教男人說什么。男人學(xué)得很快,兩個月后,基本上就能叫出所有常見的什物了。這時候,陳司機終于表現(xiàn)出對男人身份的好奇,試探著說,“誒,孩子,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我是秋生?!?/p>
“你不是秋生,秋生是福利院給你起的名字。”
“那我是誰?”
男人是真不知道,除了說出名字,“你是誰”這個問題還能怎么回答。
“我是誰?你看啊,”陳司機右手半握著拳頭,豎起的大拇指戳了戳自己,“我叫陳泰宏,是一名貨車司機,年紀(jì)大了,開車精力不集中,很危險,不能再跑車了,才來到這里。”陳司機拍拍男人肩膀,“你是誰,照我這樣說,慢慢說,啊,不著急?!?/p>
“我……我是……司機……”
“司機是舉例,舉例你懂嗎?傻子,”陳司機有點惱,“你要說在哪里生活過,有沒有父母,自己是做什么的,為什么來到這里……”陳司機心急了,男人的語言能力,還沒達(dá)到這個層級。
怨不得陳司機心急,那則懸賞五萬塊錢征集破案線索的啟事,每天晚上九點半都要播一遍。那是深山里的一起車禍,死了個女人,司機不知所蹤。也就是說,兩個月前,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人,而陳司機原本清清靜靜的門衛(wèi)室里,多出來一個。如果……守一個月大門,三千塊錢不到,一下子領(lǐng)五萬,想想都激動。
從那以后,每逢電視里播出尋人啟事,或是懸賞緝兇公告,陳司機就會命令男人坐到電視柜旁邊,挺直腰板,腦袋與電視機平齊。陳司機看一眼屏幕上的人像或那些描述性的文字,看一眼男人。比對老半天,“不是找你,他媽的?!绷R過了,才允許男人坐回床邊。
男人對那些離奇懸案有著同樣濃厚的興趣,尤其是漂亮的播音員用抑揚頓挫的普通話描述那片荒野和那輛四仰八叉的越野車的時候。那片荒野、那輛車,是男人特別想用語言描述,卻無法描述的世界。要不是陳司機手里揮舞著橡膠棒,男人一次都不會聽他的。
一天晚上,九點半鐘,電視上又在播放那則啟事。這回有所不同,越野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亂石堆。亂石堆周圍,金星蕨被踩得東倒西歪。
陳司機又從陽臺上拿起黑乎乎的橡膠棒,大聲喝道,“坐那里去。”男人站起來,咬著牙走到電視柜邊,不是轉(zhuǎn)身坐下,而是一彎腰,操起那把藍(lán)色的塑料凳,猛一轉(zhuǎn)身,一個箭步躥到床邊,唰一下舉起凳子,砰一聲砸陳司機頭上。
3
走出福利院的那一刻,男人想,這一架早該打了。
當(dāng)初把男人送到福利院的那伙人,用一輛中巴車把他帶到了普鎮(zhèn)。下車后,他們提上棉被,大米和水果,說說笑笑,把男人領(lǐng)進(jìn)一個破敗的雜院。
雜院呈“日”字型,上“口”是破舊的磚瓦房,下“口”是院子,由倒掛著馬鞭草的泥巴矮墻圍城。到了院里,有人喊一聲老丁,磚瓦房里慢悠悠出來一人,看模樣六旬有余。老丁站在門前,朝眾人觀望?!斑^來?!崩隙÷齽幼饕粯?,一步步踱到男人跟前,上下打量這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陌生男人,然后伸出顫抖的雙手,摸了摸男人的臉。
“兒誒——”老丁激動無比,聲音顫顫巍巍。
“叫爸爸,快?!北娙藢δ腥苏f。根據(jù)來之前的交待,男人叫了一聲,“爸爸。”老丁渾濁的眼里,淚水奪眶而出,一把把男人摟進(jìn)懷里——其實是老丁撲進(jìn)男人懷里。雜院里響起噼里啪啦的掌聲。
老丁是位鰥夫,叫丁啟華,男人因此賜姓丁。據(jù)醫(yī)生推測,男人30歲,由于無據(jù)可查,建議以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日期為生日。所以,在老丁的戶口簿上,男人生于1980年9月29日,姓名丁九,在法律上是老丁的長子。從那以后,再有人問你是誰,男人就說:
“我叫丁九,普鎮(zhèn)人,是農(nóng)民丁啟華的兒子?!?/p>
老丁老來得子,幸福得過了頭,早晚間跟男人噓寒問暖,仿佛男人不是他三十多歲的養(yǎng)子,而是年邁的親爹。男人要吃什么,老丁就給做。不過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老丁是普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仍在種地的老式農(nóng)民,家里長期缺油短醋。還好,男人不挑嘴,給什么吃什么。
白天,老丁帶著男人屋里屋外打轉(zhuǎn),認(rèn)識鍋碗瓢盆花草樹木,等到窮盡所知,想起應(yīng)該送男人上學(xué)時候,普鎮(zhèn)小學(xué)已經(jīng)開學(xué)一個多月?!斑@孩子現(xiàn)在什么都會說,就差認(rèn)字兒了?!泵恳淮危隙“涯腥送频叫iL面前時候,都要重復(fù)這句話。幾番推脫無效,校長只好說,“如果學(xué)習(xí)跟不上,明年再來,您看行不?”校長希望男人自己打退堂鼓。
不是校長不爽快,縣里年年選調(diào)教師,普鎮(zhèn)小學(xué)有點資歷的老師大多考調(diào)出去了,剩下的全是從教一兩年的大專畢業(yè)生,而且以女老師居多,一想到有個年齡比老師大十來歲的男人要來讀一年級,校長就覺得別扭。更何況,男人在福利院打架的光榮歷史,校長也是有所耳聞。不過,考慮到老丁和男人的父子關(guān)系是縣里大領(lǐng)導(dǎo)主導(dǎo)締結(jié)的,甚至坊間還有“賜子扶貧”一說,校長只得先答應(yīng),私底下去做老師思想工作。
男人堪稱神“童”,入學(xué)不到一個月,就學(xué)完了拼音,還會查字典,之后,剩余課程的全部自學(xué)。三年時間,男人修完了小學(xué)六年的課程。男人的學(xué)業(yè)瓶頸,出現(xiàn)在初一。先是怎么也學(xué)不會英語,然后是數(shù)學(xué)成績一落千丈,物理化學(xué)堪稱天書。初一上了半個學(xué)期,男人就有了退學(xué)的想法,老丁不同意,說,“不讀書你怎么給我養(yǎng)老?可憐我養(yǎng)你這么多年。”
勉強熬到初中畢業(yè),男人已經(jīng)三十六歲,老丁還指望男人上了高中上大學(xué)。男人說,“爸,我都快四十了,哪兒有這個年齡還讀高中的?”普鎮(zhèn)上老老少少也勸老丁,“你這是養(yǎng)兒的癮憋得太久,憋糊涂了,你想想,丁九上完高中三十九歲,上完大學(xué)四十四,先不說他是不是讀大學(xué)那塊料,就算是,畢業(yè)了哪個單位要他?哪個單位接收四十四歲的畢業(yè)生?”
打那以后,老丁不再提上學(xué)的事情,開始教男人洗衣做飯,伺候雞鴨牛羊。
轉(zhuǎn)眼秋天到了,瓜果玉米成熟,老丁手把手教男人采收。男人學(xué)得快,又有力氣,父子二人同時背著一背簍玉米棒子往家走,老丁還沒走到一半路程,男人已經(jīng)到家折返回去。父子道旁相遇,老丁叫住男人,“兒誒?!蹦腥藯l件反射般,回一句,“爸爸?!贝饲榇司?,一如六年前初進(jìn)老丁家破敗的雜院?!鞍职掷狭?,你得盡早安個家。”老丁傷感了。
冬日農(nóng)閑,普鎮(zhèn)社交頻密,人們縫集必趕,也樂于走親訪友。這是普鎮(zhèn)人情味兒最濃的季節(jié),也是婚戀高峰期。老丁托了媒人,給男人找老婆,沒啥要求,腿腳別有毛病就行。這事倒也不難,鎮(zhèn)上開文具店的張曉敏早離婚了,三十來歲,方方面面都好,只要曉敏不嫌丁家貧困,這事沒準(zhǔn)能成。“我試試嘛?!泵饺耸樟藷熅坪图t包,算是應(yīng)了這事。
男人和曉敏第一次見面,在鎮(zhèn)上的豆米火鍋店。時間掐得準(zhǔn),兩人同時出現(xiàn)在火鍋店門口。見了面,相互寒暄,進(jìn)店選座,互問飲食習(xí)慣。兩人言談得體,咋一看品位相當(dāng),其實呢,全是媒人功勞,一切都是提早交代好的。壞也壞在交代得太過清楚,見面前早就知根知底,見了面,說什么都是沒話找話,很不自在,兩人只好認(rèn)真吃飯,把頭埋在碗里。
吃著吃著,男人憋不住了,抬起眼來,偷偷看對方什么表情。不曾想,對方也正好抬起眼皮看男人,兩人的目光在熱氣騰騰的火鍋上相接,男人被電了一下。男人終究是個——孩子——立馬慌了神,手一哆嗦,一不小心碰了盤子邊上的瓷勺,勺子哐啷啷一聲掉地上。
男人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澳憧次艺姹?,不好意思,”男人訕笑著,向后挪挪椅子,彎腰下去——身子才向前一傾,眼睛也才與桌面下沿平齊,一眼就看到了那截勻稱、光潔的小腿。桌子底下,燈光昏暗,那截說不好有意還是無意伸過來的小腿,隱隱發(fā)青。
那一刻,仰躺的越野車和外露的小腿組合而成的畫面,頃刻間在男人腦子里浮現(xiàn)?!芭?,是個女人?”男人心里嘀咕著,嘴唇也跟著動了動,勝在無聲,曉敏沒有察覺。
男人撿起勺子,椅子歸位,坐好,神色慌張。曉敏則媚然一笑,低下頭去。
4
山谷里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男人把柴油送到粉砂廠,交給負(fù)責(zé)操控機器的老張,就回家了。男人不想去辦公室,怕康健問他去哪里了。男人不是不會說謊,只是不愿意。曉敏說過,撒謊的男人最讓人討厭。曉敏說,他前任男人就是個謊話狂,討厭死了?!八险f謊,真的,沒必要說謊時候也要說謊,好像說謊是為了續(xù)命,你總懷疑他只要說句實話就會立馬倒地氣絕?!蹦腥擞肋h(yuǎn)記得,曉敏說這番話的時候,恨意猶在的表情。
老丁也正好從外面回來,父子在同時踏進(jìn)院里。男人說,“爸,今天干嘛去了?!崩隙≌f去上墳。男人說,“怎么不叫我一起呢?”
“你要賺錢娶曉敏,忙你的?!崩隙≌f。
父子正閑聊,康健來了電話,“油送到了沒有?”男人心頭一緊,說早到了,已經(jīng)交給老張?!摆s緊回來,有事分派給你?!笨到∫е囝^,語速比平時慢,詞語一個一個往外蹦。聽得出來,康健喝醉了,男人稍稍放心。
皮卡已經(jīng)半舊,柴油發(fā)動機聲音很響。車到樓下,康健聞聲出來,趴在二樓欄桿上,眼睛直勾勾盯著男人,問道,“干什么,去了,你?!笨到〉脑捓飵е茪狻!百I柴油呢,給廠子送過去。”男人說。男人希望康健已經(jīng)喝糊涂,就這么糊弄過去。
“你小子,不老實?!笨到∫е囝^說。
男人心說,不可能啊,沒人知道他進(jìn)山上墳?!敖裉烨迕?,縣里下來掃墓的車多,加油站排著長隊呢。”這話有一半是事實。男人從山谷里回來的路上,確實有好多車輛正奔赴蛇嶺。男人說,“不信哪天你去加油站問問?!蹦腥酥溃排c不信,康健都不可能去求證。
“排隊,排隊……”男人脖子一抽,嘔,打了個酒嗝,“排個隊,能把你狗日的手排綠了?”康健手指著男人,“你小子,就是不老實,看我改天收拾你?!?/p>
男人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確實是草綠色的。暗地里埋怨自己粗心,都到家了,也不先洗洗再過來。結(jié)結(jié)巴巴說,“路上看到野花開了,摘了幾朵,染的……”
“是嗎?那,花呢”康健追問。
“花——”
“你就說送曉敏了唄,哈哈哈,大男人一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笨到≌f。
果然,康健什么都不知道,一句話又給解了圍。男人懸著的心終于放下,笑笑說,“老板就是老板,什么都瞞不過你?!蹦腥诵睦锩雷套痰?。
“上來把飯吃了,送王總回家?!笨到∞D(zhuǎn)身進(jìn)了辦公室。
辦公室是間民宅,除了墻上掛著的“大展宏圖”的牌匾之外,和一般民宅沒什么兩樣,辦公、開會、吃飯,都在里面。男人走進(jìn)辦公室,朝牌匾下癱在沙發(fā)上的禿頭男人一哈腰,叫聲王總,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自己盛飯,就著剩菜吃。禿頭男人說,“兄弟,對不住,現(xiàn)在才叫你回來,菜都沒了?!蹦腥苏f也不餓,夠吃了。
男人早在學(xué)車時候,就認(rèn)識王總了。見王總,比見自己的老板康健還要自然,沒什么拘束。玉米肉末合胃口,男人就端起盤子,倒自己碗里拌飯,喜歡蛋花湯,就大口地喝。
王總是男人在縣城學(xué)車時候認(rèn)識的。
曉敏確實嫌丁家窮,但又喜歡男人的模樣,于是提了個條件,要男人學(xué)一門至少能在普鎮(zhèn)吃上飯的手藝。男人想不出能學(xué)什么,曉敏說,“實在不行就學(xué)車吧,學(xué)回來我給你推薦工作?!蹦腥四X子里倏忽閃過山谷里那輛四仰八叉的越野車,說,“好,就學(xué)車?!?/p>
普鎮(zhèn)沒駕校,男人打了背包,裝上鋪蓋和幾身衣服,去了縣城。
男人車感極好,學(xué)得很快,科二科三滿分通過??纪昕迫翘欤叹毎涯腥肆粝聛?,說,“路橋公司招司機,工資四千,你想不想去?”四千,也就是說,工作一個月就把學(xué)車的全部花銷拿回來了。那筆錢可是老丁攢了好幾年的積蓄。男人兩眼放光,使勁點頭,說愿意。
第二天,男人、教練、王總,三人在駕校辦公室見了面。教練一個勁的夸男人有天賦,像個老司機,王總夸教練技術(shù)過硬教學(xué)有方。男人插不上話,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直到王總問,“你是普鎮(zhèn)的?”男人才有機會出聲。
“是普鎮(zhèn)的?!蹦腥苏f。
“好?!蓖蹩傸c點頭。
這一個好字,男人以為自己會跟隨王總,進(jìn)入縣里大名鼎鼎的路橋公司工作,王總似乎也喜歡男人,可惜資質(zhì)審查通不過。別的不說,男人剛拿的駕照,招個新手開車,出了事算誰的?最后,王總把男人推薦給康健粉砂場的老板康健??到》凵皬S是路橋公司的合作伙伴。那幾年,農(nóng)村正擴建路網(wǎng),砂石需求量很大,王總和康健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密。
吃過飯,男人扶王總下樓,把人往皮卡邊上帶,王總吐著酒氣說,“開我的車。”男人才發(fā)現(xiàn),門前的法國梧桐下,停止一輛黑色的,方方正正的越野車。一見越野車,男人突然慌了神,手一松,王總癱在地上,像一坨橡皮泥?!班?,王總小心?!蹦腥粟s緊彎腰下去,雙手穿過王總胳肢窩,把人架起來,扶到越野車副駕門邊。
越野車外形方正,像個盒子,里面也是見棱見角,哪兒都邦邦硬的。七年前,那個山谷下,男人在那輛越野車?yán)锓D(zhuǎn)過來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這樣的內(nèi)飾布局。
“您這是什么車,王總?”開了老半天,男人忍不住問道。
“嗯……”王總哼了一聲。半屈著的左腿向前蹬一下,然后,嘻——嗥——
王總睡著了,鼾聲漸起,相當(dāng)擾人。男人有些煩躁,不知不覺油門踩得更深,發(fā)動機轟鳴聲驟起,車速越來越快,時速指針一下子越過110,AT胎隆隆隆的聲音隨之從底盤下傳上來,風(fēng)噪也傳進(jìn)車?yán)?,把王總的鼾聲壓了下去?/p>
吵歸吵,和鼾聲相比,車聲還是好聽點。
5
縣城坐中巴到南懷鎮(zhèn),再從南懷鎮(zhèn)打摩的到普鎮(zhèn),需要三個多小時。男人到家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一摸塑料袋里的絕味鴨脖,剛出鍋一樣溫?zé)?。這天氣,可別變味了。男人把鈣片交給老丁,還沒交待怎么服用,就奔曉敏的文具店去了。
曉敏的嗅覺狗一樣靈敏。男人才進(jìn)門,還沒開口,曉敏就迎上來,尖叫道,“啊,鴨脖!”一把從男人手里搶過袋子,迅速打開,拿起一塊骨頭啃起來。
“你看你,一點都不淑女?!蹦腥苏f。
“?。俊睍悦舭汛嗄鄣镍喒穷^嚼得嘎吱嘎吱,嚼老半天,咽下去,“你跟我說什么了?”
“沒什么,問你好不好吃?!彪S口說說而已,男人并不喜歡淑女,嫌拘謹(jǐn),沒情趣。
“好吃,好吃?!睍悦粲帜闷鹨粋€鴨脖,正要塞進(jìn)嘴里,突然停住,“噢,對了,你給爸拿了沒?”
男人拿到駕照,就已經(jīng)滿足曉敏下嫁的條件,何況在縣城遇到貴人,拿證回來就有工作,曉敏自然開心,早以丁家媳婦兒自居,大大方方管老丁叫爸。
“爸啃鴨脖?嘿嘿嘿……”男人不由得笑起來。曉敏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兩人腦子里同時浮現(xiàn)老丁黑洞一樣的嘴巴吧唧吧唧啃鴨脖的滑稽模樣。
“你知道不,早上公安來鎮(zhèn)上了?!睍悦粽f。
“公安?來干嘛?”
“查個案子,”曉敏從鴨脖上撕下一塊肉,“一個無頭案,最近好像有點頭緒了?!?/p>
曉敏說,七年前的秋天,有路人發(fā)現(xiàn)蛇嶺山谷下躺著一輛越野車,就順著山坡下到谷底。路人看車門開著,就鉆進(jìn)里面去,希望翻到點值錢的東西。可惜除了半包抽紙,和一攤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什么都沒找到。路人正氣餒,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一回頭,看另一邊的車頂下,露著一條小腿。路人興奮起來,立馬跑過去,搬開車側(cè)的石頭。不大一會,車頂下的石頭就搬空了,形成一個坎。路人把手伸進(jìn)坎下,四處摸索,摸著摸著,摸到一只僵硬的手,手里握著個冰涼冰涼的東西。路人用力把那個冰涼冰涼的東西拽出來,“你猜怎么著,”曉敏活像個說書人,“是一把手槍?!甭啡税褬屇迷谑掷?,不小心動到了扳機,砰,一顆子彈飛了出去。“槍沒上保險,也就是說,車底下那女的隨時準(zhǔn)備崩人……”
“崩誰?”
“當(dāng)然是司機了,警察懷疑司機是被那個女人劫持的?!?/p>
“哦,司機呢?”
“司機?沒找著,警察現(xiàn)在還在找呢。”曉敏接著說,“那個路人膽小,槍一響,后坐力震的手臂發(fā)麻,腿立馬就軟了,連滾帶爬跑去派出所報警。”路人把警察帶到現(xiàn)場,“你猜怎么著,”曉敏又重復(fù)她的經(jīng)典臺詞,“警察在半山腰上找到一個鋁皮箱子,里面裝著整整齊齊一百萬美金?!睍悦粢皇诌啿?,一手捏緊拳頭,兩眼放光,仿佛那只鋁皮箱子就在眼前,激動地說,“美金啊,一百萬,要是我的該多好啊?!?/p>
“你也信,真有美金,警察也不會公布具體數(shù)目。”男人說。
“什么意思?你以為我瞎編?”曉敏申辯道,“傳到我耳朵里的就是這樣?!?/p>
“好吧,信你一回,說說,警察今天來查什么了?”男人說。
“誰知道哦,神秘兮兮的,就知道問別人,你一問他們,什么都不方便說。”
“你不是說有頭緒了才來的嗎?”
“哦對了,差點漏了重點,那個無名無姓的女人,”曉敏又是神秘兮兮的,“你猜怎么著?昨天有人給她上墳了,墳壩上的厥草除個精光,墳前放了一塊面包和一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白花……”
“然后呢?”
“你是不知道,當(dāng)時警察掘地三尺,愣是找不到一樣?xùn)|西證明女人身份?!睍悦裟樕嫌指‖F(xiàn)神秘的表情。男人看準(zhǔn)時機,“你、猜、怎、么、著,”二人異口同聲。
“別打岔,沒說完呢”曉敏說,“那是一輛走私車,沒備案沒保險,牌是假的,那個車什么號也查不到,據(jù)說車尾還有兩個彈孔,孔徑很大,那種子彈國內(nèi)很少見?!?/p>
“所以……女人身份成了迷?”
“可不是嗎。昨天有人進(jìn)山掃墓,路過那個地方,看到女人墳前有一束白花,肯定有人來上過墳,當(dāng)時就打110了,你說,誰不饞那五萬塊錢呢?!睍悦粞a充道,“剛出事的那會兒,每天晚上電視里都會播出懸賞公告,誰能提供破案線索,請與周警官聯(lián)系,給五萬塊錢?!?/p>
“可惜了,警不是你報的。”
“嘁,我稀罕那點錢?”曉敏說。
6
男人得好好感謝進(jìn)山掃墓的那個車隊。
男人才從山里出來,四五輛小車就進(jìn)山了。狹窄的土路上,車轍覆蓋車轍,松軟的路面壓出一道道深坑。警察趕去時候,男人的皮卡車留下的第一道路紋早就沒了蹤影。
即便如此,為了安全起見,男人還是決定把皮卡車手套箱里的那摞尋人啟事處理了。
離開文具店時候,男人問曉敏要了一盒夾子,說是掛內(nèi)衣內(nèi)褲和襪子,又到街中的五金雜貨店買了幾枚釘子,一根尼龍繩和一面鏡子。晚上,老丁睡熟后,男人把臥室木門閂上,東南西三面墻各釘一枚釘子,尼龍繩拴釘子上,形成一個V。男人把曉敏給的小夾子倒在床上,撿起兩枚,又拿起一張尋人啟事,走到東墻邊,把尋人啟事掛尼龍繩上。不大一會兒,那些黑白或彩色的尋人啟事就全掛V型繩子上了。
男人拿起鏡子,舉在東墻邊第一張尋人啟事旁,看看文字內(nèi)容,看看失蹤者照片,又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他媽的,不像。男人把尋人啟事扯下來,丟地上,移向下一張。
夜里兩點,四十七張尋人啟事躺在地上了,還有六張,經(jīng)過多輪比對,依然穩(wěn)穩(wěn)的掛著。男人不慣熬夜,已是兩眼猩紅,鼻翼兩側(cè)浸出油光。沒辦法,先這樣吧。男人放好鏡子,撿起地上的尋人啟事,輕手輕腳出門,走出院子,到街角垃圾箱邊,歘歘歘幾下,四十七張新舊不一的A4紙,全化成蝴蝶般大小的碎紙片,塞進(jìn)垃圾箱。
第二天,男人起得很早,又要去縣城。皮卡車新增里程一萬多公里,早該保養(yǎng)了。
男人開得很快。山丘迎面撲來,正在飛花的白楊樹迎面撲來,土坎邊白花細(xì)碎的點地梅迎面撲來,電線桿子迎面撲來,寫著“千方百計高質(zhì)量推進(jìn)鄉(xiāng)村路網(wǎng)建設(shè)”的宣傳語迎面飛來。宣傳語當(dāng)然看不清,但男人早就爛熟于心。平時,男人很少開這么快的,尤其是前方有住戶或電線桿的時候,男人一定會把車速踩到四十碼以下,為的就是看廣告。
廣告則五花八門,有的嚴(yán)肅,有的浮夸,有的可樂。加油站過去不遠(yuǎn),就有一戶人家的墻面上,掛著這樣一則,“雙胞胎飼料,好吃又健康?!泵看温愤^看一眼,男人能樂上老半天。
男人的最愛,卻在電線桿上。那是小廣告的陣地。什么重金求子、風(fēng)水堪輿起名、富士康工廠招工、金牌律師專業(yè)追債、手機監(jiān)聽婚外情取證、槍支春藥K粉誠信供應(yīng)……應(yīng)有盡有,新舊相續(xù),舊的黑字變灰白紙泛黃,新的仿佛還帶著張貼人指尖的溫度。
運氣好的時候,會遇上新貼出來的尋人啟事。這時候,男人把車停路邊,走到電線桿下,小心翼翼把那張新帖上去的紙揭下來,上車細(xì)看。不管有沒有收獲,男人都會把尋人啟事放進(jìn)手套箱。
十點左右,男人到修理廠了。這是到得最早的一次。男人把鑰匙交給熟悉的接車員,坐下喝杯茶。稍后,到接車員辦公桌,確認(rèn)過保養(yǎng)和檢修事項,然后給康健打電話。男人說,保養(yǎng)的車很多,工位只有一個,可能要晚點回去??到≌f晚點就晚點嘛。掛了電話,男人奔向兒童福利院。
修理廠在城南,福利院在城北,男人要穿城而過。男人想,給陳司機買點什么好呢?男人努力回想和陳司機住一起的那段時光。除了看電視,追奇案,用橡膠棒指著那人怒喝,陳司機好像沒別的愛好了。男人腦子里甚至沒有陳司機一日三餐吃喝的畫面。仿佛這個男人,看看電視就飽了。
要不買副老花鏡吧。男人在福利院時候,陳司機五十多,七年過去了,也有六十了吧。一想到這里,男人心里就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陳司機可別退休了。
福利院還是原來的樣子。紅磚房,小青瓦,院子里一座假山,兩架舊滑梯,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橫向伸縮的不銹鋼大門后面。值班室在大門右邊。男人走到值班室一側(cè),敲擊鐵門,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好久沒見人出來。沒準(zhǔn)這兩年沒有棄嬰和流浪兒童了,原先收養(yǎng)的孩子也都有了好的歸宿,福利院已經(jīng)關(guān)停。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男人又敲了幾下。還是沒人出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男人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沒走幾步,身后傳來一個聲音,“誰?”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男人大喜過望,轉(zhuǎn)過身去,激動地說,“是我,秋生?!?/p>
“你不是秋生,秋生是福利院給你起的名字?!?/p>
“陳叔,”男人更激動了,“你記得我?”
回福利院的孩子不少,大多是看義工的,專門來看門衛(wèi)的,男人是第一個。陳司機很開心,戴上男人買來的老花鏡,迫不及待打開電視,“我有兩年沒看電視了?!蹦腥俗笠粋€陳叔右一個陳叔,不停地為自己當(dāng)年毆打陳司機道歉。陳司機也檢討自己,說想錢想瘋了。
男人說,“陳叔,當(dāng)年電視上那些個頭像,真有像我的嗎?”
陳司機哈哈一笑,說,“以你陳叔的貪財程度,要真有像你的,能不報警嗎?”
“那這幾個,”男人從衣兜里掏出一沓巴掌大的紙,展開,晃了晃,總共六張,“這個,您看像不像?”說著,把一張尋人啟事拿起來,舉在肩上。
陳司機扶了扶老花鏡,眨眨眼,眼里頓時放出光來,“像,很像?!?/p>
這張呢?男人拿起另一張。也像。這張呢?像。這張像不像?像??催@張,好好看看。像。這張,您老看仔細(xì)了,像嗎?像,很像。
“到底哪張最像?”男人很激動,語速快了一倍。
陳司機看花了眼,被問住了,說,“要不,咱再過一遍?”
男人把六張尋人啟事的順序打亂,一張張拿起來,“陳叔,看仔細(xì)了。”陳司機坐在床沿上,上身微微前傾,兩眼在男人的面孔和尋人啟事間來回掃描。換。換。下一張。下一張。上一張。嗯,陳司機點點頭。就是這張了。
“真的很像嗎陳叔?”男人無比激動,聲音顫抖,“那么說,我是他?”男人指著尋人啟事上的頭像,“我叫張煥?張富民是我爸,李翠英是我媽……”
“嗨,哪能這么說,七年前的你和今天的你,一點兒都不像?!?/p>
陳司機站起來,摸摸男人的臉,說,“孩子,你長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