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王崇剛

1958 年尼爾森在斯卡拉歌劇院出演了《圖蘭朵》

阿爾卑斯山的白色峰巒突然映入眼簾，我心歡愉——經(jīng)過長途飛行，就要抵達(dá)米蘭了。

機(jī)艙內(nèi)的小喇叭傳來噼啪的響動聲，我們聽到了機(jī)長流利的話語，他在駕駛艙里宣布：“由于米蘭大霧，我們將被迫在羅馬著陸?！?/p>

人算不如天算！現(xiàn)在只能這么想了。我辛苦跋涉，從美國趕來，中途在家稍做了些休整。現(xiàn)在是晚間，按照合同，米蘭斯卡拉劇院的排練將在明天早上開始。在羅馬住一宿是不可能了。沒有辦法，只得行色匆匆地改變行程——旅行中的延誤總是免不了的。

在羅馬降落后，我坐上出租車。感謝意大利司機(jī)的急速飛馳，我用創(chuàng)紀(jì)錄的速度到達(dá)火車站，坐上了下一班，也是最好的一班開往米蘭的火車——“下一班”意味著兩小時的等待，“最好的”意味著這是一趟滿負(fù)荷承載的行程。從來沒有在意大利坐過火車的人，很難想象這樣的情景。

人們帶著大包小件坐在地板上，沒有一點(diǎn)可移動空間。我必須使用全身的力量才能爭取到一處可以站立的地方，隨身的兩個大手提箱幾乎無處安放。我拼命抓住頭頂?shù)囊桓K子。

也許有人以為，意大利有很多儒雅紳士，為女士讓座是他們心中的榮耀之舉。別開玩笑了，怎么可能呢！在街上攙扶陌生女子，或者用其他各種方式向她們獻(xiàn)媚的時候，這些男人一個個渾身都是力量。但是，為女士讓座卻是難以想象的事情，即使這個女士已經(jīng)懷孕9 個月了！

環(huán)顧四周，我看到百分之八十的座位都被年紀(jì)輕輕的所謂的紳士們占據(jù)著。也許在經(jīng)歷了太多的浪漫調(diào)情之后，他們必須讓自己休整一下。誰知道呢？無論如何，這是一次在我的記憶中長久留存的旅程——我掛在頭頂高懸的拉手上長達(dá)6 個小時，一會用這只胳膊，一會用另一只胳膊。

OUTLINE / I fell in love with Italy, with the climate, the wonderful things to see, the food, and the people with their untroubled, carefree lifestyle. Rome became my favorite 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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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 點(diǎn)，我到了米蘭，精疲力竭暈頭轉(zhuǎn)向半死不活的。然而，到了早上10 點(diǎn)我來到歌劇院，向門衛(wèi)通報姓名，并詢問《圖蘭朵》在哪兒排練時，他翻了翻一個大大的貼有《圖蘭朵》標(biāo)簽的空白筆記本：

“沒有，女士，今天沒有排練……也許明天會有?！币驗榭吹轿仪榫w快要爆發(fā)，他又趕緊補(bǔ)充道。

我原本可以在羅馬擁有一個寧靜的夜晚，而不是一趟折磨人的火車旅行！

接下來的四天里，每天上演著同樣的情節(jié)：“沒有，女士，今天沒有排練，明天可能有。”

鸚鵡般地重復(fù)“明天可能有”讓我聽夠了。我前往管理部門，有些慍怒地質(zhì)問，到底這是怎么一回事。

“別激動，冷靜點(diǎn)，朱塞佩·斯苔芳諾（Giuseppe di Stefano）幾天后才來。這段時間，也許你可以與合唱隊一起進(jìn)行走臺?！备鑴≡旱呢?fù)責(zé)人安東尼奧· 吉林蓋里（Antonio Ghiringhelli）如此建議。圖蘭朵是一個大部分時間站在長樓梯頂端，在那里發(fā)出一陣陣聲嘶力竭高音的角色，并沒有太多有關(guān)舞臺表演的排練。舞臺導(dǎo)演瑪格麗特·沃曼（Margarethe Wallman），以前是舞蹈演員兼編舞，沒有做過多少芭蕾舞之外的工作。因此，我日復(fù)一日地站在樓梯頂端，保持一樣的姿勢，直到感覺自己會長出青苔。

我只是與指揮家安東尼奧· 沃托（Antonino Votto）把音樂過了一遍，其他什么也沒有做。前一年春天，我曾在斯卡拉演唱過，所以我應(yīng)該預(yù)料到目前的這種混亂與迷茫。但當(dāng)時，我隸屬于一家德奧劇院，所有的一切都計劃得井井有條。在意大利劇院，一切都亂糟糟。我常常對自己說，對于意大利演出團(tuán)體，在確定的日期舉行首演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像往常一樣，所有的癥結(jié)在演出前的最后一刻都化解了，這要感謝意大利人的隨機(jī)應(yīng)變，但是時間、精力還有金錢方面的花費(fèi)太多了。

指揮家安東尼奧·沃托

1958 年尼爾森在斯卡拉歌劇院出演了《圖蘭朵》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的大牌搭檔斯苔芳諾還沒有露面。長長的等待，讓我對這位斯卡拉寵兒的反感越來越深。我決定等他一露面，就讓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對他的看法。這個時機(jī)出現(xiàn)在第一次彩排。斯苔芳諾悠閑地走進(jìn)劇院，仿佛是如約抵達(dá)從未延期過！可還沒等他唱完十個小節(jié)，我便怒氣全消——他演唱的方式是那樣讓人怦然心動。斯苔芳諾擁有可以讓石頭融化的魅力，所以……我的怒氣也被消融了！

這場演出不僅僅是首演，還是整個演出季的開幕大戲。斯卡拉劇院傳統(tǒng)的開幕日期是12 月7 日。這一次，我有幸成為第一個在開幕演出登臺的非意大利裔的女高音。

首演的那天，米蘭大霧彌漫，我?guī)缀醮贿^氣來。為防止暈倒，我強(qiáng)迫自己別去擔(dān)心天氣的問題。也許我犯了某種恐懼癥，我在許多高濕度的地方，比如巴厘島、臺北、香港、曼谷、里約熱內(nèi)盧以及達(dá)喀爾，都經(jīng)歷過危險的發(fā)作。但是嗓音問題不能在斯卡拉這一重要的時刻出現(xiàn)，絕對不能！這可是我的“大日子”。

圖蘭朵在第一幕沒有多少唱段，只是在舞臺上短暫亮相，用手勢示意：無法回答對她三個謎語的所有求婚者將被斬首。之后，我就可以待在化妝間通過揚(yáng)聲器跟進(jìn)演出實況。

斯卡拉劇院觀眾過于冷漠的名聲絕非夸張。然而，我還是無法相信，在這樣的夜晚，他們會如此冷漠。第一幕結(jié)束后，只有三次謝幕，這幾乎是一種恥辱！我的心情非常沮喪。我依然呼吸急促，10碼長的拖裾特別沉，很難移動。此外，當(dāng)我上樓梯時，它被釘子勾住了，險些讓我跌倒。最終，我爬上了樓梯，可以開唱了。第一幕之后微弱的掌聲讓人覺得，這里的觀眾很難達(dá)到興奮點(diǎn)。我對自己也不滿意，發(fā)出的嗓音似乎消失了，沒有任何回響。

但是，奇跡之日尚未終結(jié)。終場最后的音符幾乎還沒有唱出，貴族們就從座位上跳起來，尖叫著、興高采烈地互相擁抱，好像發(fā)了瘋。觀眾席上充滿了狂熱和激動，就連那些習(xí)慣于在演出過程中冷眼旁觀他人洋溢熱情的人們也感到震驚。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會有這樣的歡呼方式！霧霾消散了，嗓音也感覺自由清新。朱塞佩·斯苔芳諾演唱的卡拉夫非常精彩，還有羅桑娜· 卡特里（Rosanna Carteri）非常動人、可愛的柳兒。

各家新聞機(jī)構(gòu)都非常忙碌。觀眾席上有不少大人物，其中包括喬瓦尼·格隆基（Giovanni Gronchi）總統(tǒng)夫婦，以及他們的兩個女兒；荷蘭的伯恩哈德親王（Prince Bernhard）；普契尼的女兒福斯卡·克雷斯皮（Fosca Crespi，她曾向我頒發(fā)過普契尼獎?wù)拢?；瓦利?托斯卡尼尼（Wally Toscanini，托斯卡尼尼的女兒）；時裝設(shè)計師皮埃爾· 巴爾曼（Pierre Balmain）等等。斯卡拉演出季的開幕式是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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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誕假期后，馬不停蹄的演出日程開始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在米蘭演出了11 場《圖蘭朵》，還有一場非常折磨人的在蘇黎世的客座演出。自從我和尤西· 畢約林與西格特· 畢約林，在蘇黎世的瑞典音樂周合作過《托斯卡》之后，我經(jīng)常受邀到那里出演托斯卡，還有菲岱里奧、圖蘭朵、伊索爾德以及《指環(huán)》中的布倫希爾德。

我們曾經(jīng)商定將來有一天，由我演唱《假面舞會》中的阿梅莉亞。在米蘭逗留期間，人緣極好的蘇黎世劇院負(fù)責(zé)人克拉爾先生給我打電話，詢問我能否在演出間隙參與一場歌劇慶典演出，我應(yīng)允了。我以為會安排我在1959 年1 月3 日演出《假面舞會》，于是提前了一天抵達(dá)蘇黎世去試服裝，并進(jìn)行短暫的排練。第一套服裝是男人的服飾和靴子，我向他們提示這個錯誤，因為這絕對不是阿梅莉亞的裝扮。女服裝師說：“我確定你要演的是萊奧諾拉。”

萊奧諾拉？是的，她指的是威爾第《命運(yùn)之力》中的萊奧諾拉。當(dāng)意識到這不是一場噩夢時，我真希望能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我意識到，之前劇院總裁與我通話時，他確實說的是《命運(yùn)之力》——這部戲其實并不在我的演出劇目中，我卻聽成了《假面舞會》（Ballo in Maschera），只因為他使用的是《命運(yùn)之力》的德文劇名“Macht des Schicksals”——當(dāng)時我還不熟悉這個名稱，只知道那個意大利劇名。

尤西·畢約林與尼爾森

我急慌慌地跑到歌劇院總裁那兒，他正舒心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搓著雙手，對銷售一空、雙倍入賬的慶典演出票房而自鳴得意。聽說我并不了解萊奧諾拉這個角色，他平靜了片刻，然后大笑著說：“我自以為自己經(jīng)歷過了歌劇院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情況，但這件事情真的是史無前例！”

我建議聘請另一位客座演員，并宣布我生病了來繼續(xù)演出《命運(yùn)之力》，但他對這個建議充耳不聞——劇院滿座是因為我的名聲而且我要出場。情況就是如此，該怎么辦呢？我們商定更換演出劇目為《托斯卡》。但是指揮家尼洛· 桑蒂（Nello Santi），堅持演出前要進(jìn)行一次樂隊排練，因為他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指揮過這部戲了。

“哦，天哪……一次樂隊排練要花掉1000 法郎，”總裁嘴里嘟囔道，并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我提出自愿補(bǔ)償彩排的費(fèi)用，他也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畢竟他是個瑞士人）。

尼爾森與朱塞佩·斯苔芳諾

演出當(dāng)天，劇場門口貼出了這樣的告示：因為疾病原因，今晚演出的劇目由《命運(yùn)之力》改為《托斯卡》。讀到這個告示的人們肯定納悶不已：誰生病了？畢竟這場《托斯卡》的角色仍全由《命運(yùn)之力》的主演擔(dān)任，指揮也是同一個人。

在1959 年1 月3 日，可以說，我用夜以繼日的工作度過了這個倒霉日子。我必須在早上與樂隊排練《托斯卡》，當(dāng)天晚上正式演出。演出后，坐夜車回到米蘭，第二天我有日場演出。所有人顯而易見的是，因為這場混亂，我?guī)缀跻徽鞗]有合眼。

完成了《圖蘭朵》的演出，我已精疲力竭。如何做到了這一切，至今仍然讓我迷惑?，F(xiàn)在，我只有周日可以休息一下，因為周一是第十一場，也就是最后一場《圖蘭朵》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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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上了意大利，愛上了這里的天氣，愛上了親眼所見的美好之物，愛上了這里的美食，還有人們無憂無慮的生活方式。羅馬成了我最喜歡的城市。

在交通沒有開始擁堵之前游覽這座美妙之城，還可以領(lǐng)取報酬——哎呀，好像有點(diǎn)不公平。然而，羅馬歌劇院與斯卡拉不在同一個檔次，我一年要到斯卡拉演出十多次，而在羅馬，我的演出機(jī)會并不多。首次在羅馬登臺，是1957 年演出《女武神》中的布倫希爾德，與來自維也納的一家劇院合作。同臺的還有另一位瑞典人，西格特· 畢約林，他是沃坦的扮演者。

劇院為歌手們安排了覲見羅馬教皇庇護(hù)十二世（Pius XII）的機(jī)會。我們準(zhǔn)時集合，只有一位歌手例外，就是演唱弗麗卡的那位。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來，卻遲到了，眼里噙著淚水。她遲到的理由很充分：她去懺悔了。事實上，她天天去懺悔。這位女子的罪孽清單不至于大到需要天天去那里的地步。然而，她愛上了傾聽?wèi)曰诘纳窀?。只在最后一次懺悔時，她才向神父講明自己是新教徒。

聽到“懺悔”這個詞，教皇的眼睛和緩了一些，她的遲到也被寬恕了。教皇問她，她最喜歡的瓦格納角色是哪一個?！熬S納斯，”她回答，眼淚依舊在她可愛的眼睛里閃光?！稖郎帷分械木S納斯，是所有歌劇作品中罪孽最深重的女人！教皇很快結(jié)束了這次詢問，轉(zhuǎn)向下一位歌手。

我已經(jīng)在那不勒斯可愛的圣卡洛劇院演唱過，角色是《唐璜》中的唐娜· 安娜，還有《湯豪舍》中的維納斯，分別在1955 年和1956 年。

擔(dān)任指揮的卡爾· 伯姆，在《唐璜》演出期間心情不好——特別是進(jìn)行到我的詠嘆調(diào)“別說我”（Non mi dir）的時候。他冷酷無情、令人生厭。節(jié)奏上我不是太快就是太慢。無論我如何改變，他都不滿意。這是我第一次為伯姆演唱，真的像影子一樣努力跟隨他，可這么做是不對的：當(dāng)一個人試圖讓自己處于附庸地位時，就會變得很緊張，在節(jié)奏上無法連貫。如果直接使用自己最自然的節(jié)奏，那么他就能完美無瑕地跟隨。

然而，伯姆的最大障礙是管弦樂隊。對于這些樂手來說，“紀(jì)律”這個詞是不存在的。如果幾位樂手在排練中有幾個小節(jié)無事可做，就會坐在那兒，大聲地交談。當(dāng)伯姆讓樂隊停下來重復(fù)某個段落，排練場就會像雞窩，會有很多如咯咯叫般的抱怨聲。這是我見過的最健談的一群樂手。最終，伯姆爆發(fā)了，他狂怒地離開，讓樂隊空坐在那里。然而，樂隊隨后變得團(tuán)結(jié)一心，像有人命令似的，合奏出一曲《我的太陽》。有哪位指揮能夠拒絕這樣的道歉呢？無論如何，伯姆是做不到的：絲滑的音色，是最好的安慰。樂隊和伯姆繼續(xù)排練，個個表現(xiàn)得像乖乖羊。

尼爾森的代表性角色之一——圖蘭朵公主

1956 年我返回那不勒斯，出演《湯豪舍》中維納斯的時候，在電報里請求幫我保留前一年同一家賓館的同一個房間。到達(dá)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地方的賓館已經(jīng)蕩然無存，只有一個大坑，地面建筑早在大火中焚毀。我不得不另覓一家酒店。伯蒂爾即將與我會合，我必須讓他知道我更換了住所。然而如何才能做到呢？在漢堡中轉(zhuǎn)之后，他正在前往那不勒斯的路上。此時此刻我還不知道自己將要住在哪里，他對我發(fā)生的這些事也一無所知。兩天后，他在凌晨三點(diǎn)鐘抵達(dá)了我的賓館，又氣又惱。見到我之前，他不得不前往警察局，打探我的住處。可警察們并不相信他只是想要找到我，而是認(rèn)為這個男人的妻子是因為受虐待或其他令人發(fā)指的行為才離家出走的。伯蒂爾在被仔細(xì)盤問過之后，才得知我所在的賓館位置。

在那不勒斯，我第一次看到了舞臺上的瑪利亞·卡拉斯。她在《拉美莫爾的露契亞》中扮演露契亞?？ɡ乖诘谝荒恢斜粐u，但第二幕獲得了瘋狂的喝彩——在意大利劇院，天堂與地獄的界限非常狹窄。她大段的詠嘆調(diào)真的非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