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良祥

[內(nèi)容提要] 面對美國特朗普政府的極限施壓，伊朗沒有選擇妥協(xié)和消極應對，而是積極反制，努力在政治外交上化解孤立、在經(jīng)濟上反擊制裁以及在軍事和戰(zhàn)略上突破遏制。伊朗之所以做出積極反制，既有其基于獨特民族心理和宗教文化的戰(zhàn)略文化緣由，也因為其改善對美關系的信心已然喪失，以及美國謀求的目標超越了伊朗的承受限度。伊朗反制極限施壓有助于鼓勵其他受壓對象的堅決斗爭，有助于增強歐洲國家相對于美國的外交獨立性，也有助于實現(xiàn)國際貿(mào)易支付體系的多元化。

特朗普政府將極限施壓作為推行其外交戰(zhàn)略的主要政策工具之一，并將伊朗作為該政策的重點對象。美對伊極限施壓主要包括政治外交上孤立、經(jīng)濟上制裁以及戰(zhàn)略上遏制等。自伊朗伊斯蘭革命以來，美國歷屆政府均在不同程度上對伊實施了上述政策，特朗普政府只是將此政策推向極致。面對美國的極限施壓，伊朗分別在政治、外交、經(jīng)濟和軍事戰(zhàn)略上積極反制。所謂反制，是指對特定敵對行為的反擊，是比妥協(xié)和消極應對更為主動的應對政策。伊朗將這種針鋒相對的反制政策稱為“極限抵制(maximum resistance)”，伊朗副外長阿巴斯·阿拉格齊(AbbasAraqchi)以及總統(tǒng)戰(zhàn)略研究中心主任赫桑姆·阿什納(Hessam al-Din Ashna)均提到上述概念。(1)“‘Maximum Pressure’ Has Produced ‘Maximum Resistance’, Says Iran’s Araqchi,” Tehran Times, September 23, 2019; “Iran Adopts ‘Active Maximum Resistance’ Approach against US Maximum Pressure,” MEHR News Agency, August 16, 2019.阿什納指出，“面對美國極限施壓，伊朗采取了平衡使用政治、防務、法律以及媒體等為手段的、積極的極限抵制戰(zhàn)略。”(2)“Iran Adopts ‘Active Maximum Resistance’ Approach against US Maximum Pressure.”“極限抵制”的概念反映了伊朗與美針鋒相對的戰(zhàn)略路線，突顯了伊朗反制美極限施壓的戰(zhàn)略決心。伊朗是地區(qū)大國，它對美國的強硬反制不僅關乎雙邊關系，也必然撬動中東地區(qū)乃至全球地緣政治大局，值得密切關注。

一、極限施壓與強硬反制

美國對伊朗的極限施壓主要涉及政治外交、經(jīng)濟和軍事戰(zhàn)略領域，伊朗則在相關領域針鋒相對，展開了積極反制。

伊朗在外交上積極反制，化解了被孤立的壓力，進而在核問題上將美置于孤立境地。特朗普政府在外交上孤立伊朗的努力超過以往歷屆美國政府。2019年2月13、14日，美國和波蘭聯(lián)合舉行“為在中東地區(qū)促進和平與安全的未來部長級會議”，也即華沙峰會，以圖促成國際社會共同孤立伊朗。為給孤立伊朗找到法理依據(jù)，美國還要求國際原子能機構于2019年5月28日召開理事會討論伊朗開始減少履行伊核協(xié)議義務的新情況。除此之外，美國還多次在雙邊場合要求歐洲等有關方對伊朗施加壓力。美國歷屆政府均不同程度地實施了孤立伊朗的政策，但專門為此召集國際會議還是第一次。

伊朗的外交目標應該是確保中、俄、特別是歐洲站在伊朗一邊，或是至少對伊朗持有同情。(3)Ellie Geranmayeh, “The Coming Clash: Why Iran Will Divide Europe from the United States,”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Policy Brief, October 2017, p.6.為實現(xiàn)這一目標，伊朗高層做出了積極努力。伊朗總統(tǒng)魯哈尼改變了前三年的一貫做法， 2018、2019年連續(xù)參加上海合作組織峰會，并多次參加俄、土、伊“阿斯塔納進程”，利用多邊機制，爭取中、俄等大國的外交支持；同時與外長扎里夫積極利用聯(lián)合國大會、慕尼黑安全會議等多邊機制和平臺，加強對歐洲國家的外交。

伊朗通過一系列外交活動爭取到了國際社會對伊核協(xié)議的支持，贏得了國際社會對伊朗遭受制裁的同情，為伊朗的反制爭取到了國際社會的理解。經(jīng)過伊朗的努力，除美國之外，原伊核問題談判有關方多次召開會議討論維護伊核協(xié)議問題，表示對伊朗的支持。其中，2018年9月24日，上述各方再度于紐約舉行外長會，并一致申明：“對美國單方面退出全面協(xié)議、恢復根據(jù)全面協(xié)議及其附件二解除的制裁深表遺憾，評估了尋找及落實務實解決方案的進展?！?4)“Implementation of the Joint Comprehensive Plan of Action: Joint Ministerial Statement,” European External Action Service, September 24, 2018.伊核全面協(xié)議聯(lián)合委員會除美國以外的代表還分別于2018年5月25日、2019年6月29日以及2019年7月28日舉行會議，表達了對伊朗立場的支持。

正是因為伊朗在外交上的反制，美國未能在2019年2月華沙峰會上構筑起孤立伊朗的陣線。中、俄、法、德等未派代表參加會議，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以日程沖突為由拒絕出席會議，英國外交大臣短暫出席會議后離場。換言之，除了美國以外，包括聯(lián)合國安理會其他常任理事國在內(nèi)的主要大國均未表示支持，以孤立伊朗為目標的一場峰會反而造成了美國自身的孤立。此外，2019年5月應美國要求召開的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會議沒有成為譴責伊朗的合唱，而是出現(xiàn)了強烈批評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的聲音。

伊朗在經(jīng)濟上全力突破封鎖制裁并有所成效，目前正在積極探索反制美元霸權的途徑。美國對伊制裁林林總總，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對伊朗能源出口的制裁，二是對伊朗金融體系的制裁，三是將伊朗重要機構和人物列入制裁名單，進行定點制裁。特朗普政府對伊朗的制裁力度超過了以往美國歷屆政府。奧巴馬政府2012年對伊朗能源領域的制裁主要是要求從伊朗進口石油的國家減少進口數(shù)量，但特朗普政府2019年4月則要求上述國家從2019年5月2日起完全停止從伊朗進口石油，也即將伊朗石油出口“清零”。也是在2019年4月，特朗普政府將伊朗的正規(guī)軍事力量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列為“恐怖組織”，并對其進行制裁，甚至2019年6月將伊朗的最高領袖和外長列入制裁名單。上述舉措不僅超過了此前美國歷屆政府所設置的制裁范圍，而且在國際關系史上鮮有先例。

誠然，美國制裁嚴重傷害了伊朗經(jīng)濟，使其遭遇重重困難，但伊朗沒有選擇妥協(xié)和消極應對，而是積極反制。伊朗首先力爭擴大石油出口。由于面臨制裁，關于伊朗石油出口的數(shù)據(jù)無從得知，但美國對其“清零”的目標則是遠未實現(xiàn)。根據(jù)伊朗2019年8月的報道，伊朗石油出口量當時保持在每天10萬桶～41.7萬桶之間。(5)“Have Iranian Oil Exports Really Fallen under 10,000 Bpd?” Tehran Times, August 4, 2019.2019年9月4日，美國宣布制裁由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下屬“圣城旅”等機構官員操縱的涉及多家實體和個人的石油銷售和運輸網(wǎng)絡。這從側(cè)面表明，伊朗石油出口仍有一定的規(guī)模。其對伊朗的利好既在于經(jīng)濟上，也在于政治上。

伊朗還在積極探索獨立于美元體系之外的貿(mào)易結(jié)算通道。一是要求歐洲建設“貿(mào)易往來支持工具(INSTEX)”以實現(xiàn)歐洲與伊朗之間的貿(mào)易結(jié)算，該機制已經(jīng)于2019年上半年開始運營，盡管其效果未能讓伊朗滿意；(6)“Remarks by High Representative/Vice-President Federica Mogherini Following the Foreign Affairs Council,” EEAS (European External Action Service), July 15, 2019；“INSTEX a Preliminary Step for Europe to Implement Its Commitments: Zarif,” Tehran Times, July 3, 2019.二是2018年與中國達成關于雙邊貿(mào)易本幣結(jié)算的協(xié)議；三是構建支持伊朗與印度之間貿(mào)易結(jié)算的金融機制，該機制已經(jīng)運行1年；(7)See Amiti Sen, “India, Iran Discuss Revival of Rupee-rial Payment Mechanism,” https://www.thehindubusinessline.com/news/world/india-iran-discuss-revival-of-rupee-rial-payment-mechanism/article24081735.ece.(上網(wǎng)時間：2019年11月10日); “India’s Ties with Iran not Influenced by Others: Ambassador,” Tehran Times, August 17, 2019.四是與土耳其就雙邊貿(mào)易通過本幣結(jié)算進行談判。(8)“Iran Sees No Border for Expanding Cooperation with Turkey,” Fars News Agency, September 17, 2019.上述對外貿(mào)易支付手段的探索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伊朗面臨的結(jié)算困難，而且有可能為國際社會效仿，成為削弱美元霸權的重要途徑。

在戰(zhàn)略上，伊朗突破了美國的遏制圍堵，而且借此使美在海灣地區(qū)進一步陷入困境。出任總統(tǒng)以后，特朗普便試圖在中東地區(qū)構筑以遏制伊朗為主要任務的所謂“中東版北約”或“阿拉伯版北約”，后又于2019年7月提出組建“護航聯(lián)盟”的設想，以遏制伊朗在霍爾木茲海峽的影響。然而，美國盟友以及中東地區(qū)國家并不積極，上述計劃均不了了之。在多邊聯(lián)盟難以落實的情況下，美國主要還是通過增加軍力的方式遏制伊朗。2019年上半年因為伊美對抗升級，5月下旬美國決定在中東地區(qū)增加1500名駐軍，(9)The White House,“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Before Marine One Departure”, May 24, 2019,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marine-one-departure-44/.(上網(wǎng)時間：2019年11月10日)6月中旬再宣布增加1000名駐軍。(10)U.S. Department of Defense,“Statement From Acting Secretary of Defense Patrick Shanahan on Additional Forces to U.S. Central Command,” June 17, 2019, https://www.defense.gov/Newsroom/Releases/Release/Article/1879076/statement-from-acting-secretary-of-defense-patrick-shanahan-on-additional-force/.(上網(wǎng)時間：2019年11月10日)9月，在沙特石油設施遭到襲擊之后，特朗普政府再度考慮在海灣地區(qū)增加軍事力量。

伊朗對美國的遏制實施了全線反擊。在敘利亞，伊朗沒有進行戰(zhàn)略收縮，而是實現(xiàn)了軍事存在，而后作為“阿斯塔納進程”的三方之一保持政治和外交影響，并通過參與重建保持經(jīng)濟影響。(11)“Iran Constructing Power Plant in Syria’s Latakia,”Tehran Times, September 27, 2019.2019年1月中旬、3月中旬以及5月下旬，伊朗外長扎里夫和總統(tǒng)魯哈尼密集訪問伊拉克，拜會伊拉克總統(tǒng)、總理以及西斯塔尼等宗教界精英，與伊拉克簽署了金額高達200億美元的合作協(xié)議，(12)“Rouhani Makes High-profile Visit to Iraq,”Tehran Times, March 11, 2019.以加強與伊拉克的政治、經(jīng)濟和安全合作，也是為了抵消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2018年12月下旬突訪伊拉克所造成的影響。

伊朗還在霍爾木茲海峽問題上進行了積極反制。一是以實際軍事行動表達威懾之意。2019年6月20日，伊朗軍方在霍爾木茲海峽附近擊落一架RQ-4“全球鷹”無人機；7月20日，伊朗則在霍爾木茲海峽抓扣了英國油輪“史丹納·帝國”號，以報復英國協(xié)助直布羅陀當局抓扣伊朗油輪“格蕾絲1號”，而英國的行為顯然是受到美國的指使。二是提出“霍爾木茲和平倡議”應對美國構建以遏制伊朗為主要目標“護航聯(lián)盟”設想。2019年9月，伊朗總統(tǒng)魯哈尼在第74屆聯(lián)大發(fā)言時，提出了“霍爾木茲和平倡議”，主張在海灣地區(qū)建立以伊朗等地區(qū)國家為主導，以互不侵犯、以互不干涉內(nèi)政為基礎性原則的集體安全。(13)“Rouhani: Our Response to Negotiation under Sanctions Is Negative,” Tehran Times, September 25, 2019.

伊朗在軍事和戰(zhàn)略上的反制取得了明顯的成效。伊朗不僅比較成功地化解了美國的戰(zhàn)略訛詐，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戰(zhàn)略主動權。特朗普政府屢屢表示“一切選項”都有可能，暗示其對伊朗極限施壓是以軍事手段為后盾。但是，伊朗擊落美國無人機、抓扣英國油輪之后，特朗普政府懾于伊朗可能的報復，并未對伊實施軍事打擊。伊朗的上述行動試出了美國的底線，也即美國并沒有對伊使用軍事手段的政治勇氣和決心。不僅如此，通過上述軍事和外交行動，伊朗突顯了其獨特的戰(zhàn)略地位，在一定意義上彰顯了其應對霍爾木茲海峽復雜安全形勢的能力。

二、伊朗反制極限施壓的必然性

伊朗對于美國的極限施壓進行全面反制的行為并不是偶然選擇，而是植根于伊朗獨特的戰(zhàn)略文化以及伊美互動的經(jīng)驗教訓，也是因為美國在伊朗問題上抱持不切實際的目標。

第一，伊朗的反制植根于伊朗獨特的戰(zhàn)略文化?！耙晾蕷v史是一部盛衰榮辱交替出現(xiàn)的交響曲，既有雄霸地區(qū)乃至世界的輝煌歷史，也有喪權亡國的悲慘過去?！?14)趙廣成：“霍梅尼的外交思想及其影響”，《西亞非洲》，2016年第5期，第156頁。伊朗獨特的歷史造就了其獨特的民族性，這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心態(tài)，一是基于波斯帝國輝煌大業(yè)的大國心態(tài)，二是緣于屈辱歷史的受害者心理。波斯帝國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橫跨亞歐非三大洲的帝國，其輝煌歷史仍然是2500年后的當代伊朗傲視西方群雄以及周邊國家的心理基礎。伊朗外長扎里夫便常常以“波斯文明的繼承者”(15)“Zarif to Trump: Inheritors of Persian Civilizations Do Not Seek Advice from Americans,” Tehran Times, April 23, 2019.指稱伊朗。同時，伊朗還經(jīng)歷了漫長的屈辱歷史，曾經(jīng)遭遇過阿拉伯人和蒙古人的侵略、征服，近代淪為英國和沙俄的殖民地，當代則長期飽受強權政治之苦。這種屈辱歷史培育了伊朗面對外部威脅十分敏感的民族心理。伊朗的什葉派宗教也是影響伊朗戰(zhàn)略行為的重要文化因素。獨特的民族心理和宗教文化歷經(jīng)千年變遷，沉淀為民族性格，是伊朗反制政策的重要文化基因。正如基辛格指出，伊朗“骨子里仍然保持著獨立，維持著自己特有的世界觀”。(16)[美]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譯：《世界秩序》，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92頁。漫長的屈辱歷史、波斯帝國的輝煌，以及阿里遭遇篡權、侯賽因反抗強權的獨特歷史則賦予什葉派伊朗以反抗強權、追求公正的宗教文化，塑造了伊朗的民族文化，注定了現(xiàn)代伊朗將大國雄心、受害者心理和反抗強權文化集于一體，構成其反制極限施壓的情感動力和思想源泉。

第二，伊朗的反制緣于伊美歷史恩怨的教訓。伊朗的民族心理和宗教文化具有反抗強權、反對不公正對待的因子，但之所以在當代具體化為現(xiàn)實戰(zhàn)略和政策，是因為美國對待伊朗的政策為之提供了動力和路徑。換言之，伊斯蘭革命以來，伊美關系的發(fā)展特別是美國對伊政策，使得伊朗對改善伊美關系失去了信心。

伊朗在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任職期間(1989～1997年)不惜以優(yōu)惠條件開發(fā)石油資源爭取與美緩和關系，但美國經(jīng)國會通過、克林頓政府批準而實施了制裁伊朗的“達馬托法”，致使拉夫桑賈尼政府徒勞無功。哈塔米政府(1997～2003年)在“9·11事件”后明確承諾為美國軍事打擊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提供方便，如開放空中通道、提供救援等，還勸服阿富汗北方聯(lián)盟接受美國關于阿富汗政治過渡的有關安排，但小布什政府卻將伊朗列為“邪惡軸心”和“暴政前哨”國家。魯哈尼總統(tǒng)試圖通過談判達成伊核協(xié)議、實現(xiàn)伊朗與美西方關系的全面緩和，(17)陸瑾：“試析魯哈尼‘重振經(jīng)濟’的路徑和制約——兼議哈梅內(nèi)伊的‘抵抗型經(jīng)濟政策’”，《西亞非洲》，2014年第6期，第131～133頁。但特朗普政府全盤否定伊核協(xié)議，重啟各項對伊制裁。

伊斯蘭革命后伊美關系的發(fā)展似乎走進了一種怪圈，每當伊朗試圖改善對美關系、或者說每當伊美關系即將轉(zhuǎn)圜之際，美國對伊政策便會急劇逆轉(zhuǎn)。伊朗的拉夫桑賈尼、哈塔米以及魯哈尼三任總統(tǒng)任期改善伊美關系的經(jīng)歷莫不如此。其癥結(jié)在于，美國國內(nèi)存在強大的反伊朗政治勢力，既包括因為1979年人質(zhì)危機所形成的反伊勢力和親以色列的政治團體。它們?yōu)榱烁髯孕〖瘓F的利益而不樂見伊美關系的改善，希望美國對伊朗實施永久性的打壓政策。

通過談判達成伊核協(xié)議曾在伊朗與美關系緩和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特朗普政府的倒行逆施意味著伊朗改善對美關系的努力前功盡棄，使得伊朗更多的政治精英進一步喪失了對改善伊美關系的信心。正如最高領袖哈梅內(nèi)伊會見前來游說伊朗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時所表示的，伊朗對美國“沒有信任”，不會“重復”伊核談判達成協(xié)議的“痛苦體驗”。(18)“Leader: No Talks with U.S.,”Tehran Times, June 13, 2019.2019年11月初，在紀念伊斯蘭革命期間占領美國使館事件的活動中，哈梅內(nèi)伊指出，“那些把與美國恢復談判視為解決國家面臨問題辦法的想法是百分之百的錯誤”。(19)“Leader Says 1953 Coup Marks Beginning of U.S. Hostility against Iran,” Tehran Times, November 3, 2019.以此觀之，強硬反制合乎邏輯地成為了伊朗的必然選項。

第三，伊朗的反制也是因為特朗普政府極限施壓的目標超過了限度。誠然，極限施壓作為一種策略手段有時的確能夠取得成功，幫助施壓者實現(xiàn)目標。特朗普總統(tǒng)上任后屢屢使用極限施壓，與他在商業(yè)經(jīng)歷中多次運用類似手段并取得成功有關。然而，其商業(yè)上的成功經(jīng)驗并不必然適用于外交和戰(zhàn)略實踐。商業(yè)領域涉及的是經(jīng)濟利益，是相對容易做出妥協(xié)的，但外交和戰(zhàn)略實踐在國家交往中往往服務于主權和安全等核心國家利益，是無法讓步的。伊朗之所以選擇強硬反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作為主權國家，它無法達成美國極限施壓戰(zhàn)略的目標。根據(jù)特朗普總統(tǒng)2017年1月20日上任以來的多次講話分析，特朗普政府在伊朗問題上的目標主要包括：簽署一項新的協(xié)議，既對伊朗的核開發(fā)活動進行永久性限制，又對伊朗的導彈等常規(guī)軍備建設進行限制，還要求伊朗改變擴張性的地區(qū)政策。(20)“Remarks by President Trump on the Joint Comprehensive Plan of Action,” The White House, May 8, 2018.而2018年5月21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美國保守派智庫傳統(tǒng)基金會的講話中，更是向伊朗提出了12項要求，內(nèi)容雖沒有超過特朗普的歷次講話，但各項要求更加具體，比如在伊朗改變地區(qū)政策方面，伊朗需停止對真主黨、哈馬斯等地區(qū)親伊朗力量的支持，伊朗從所有周邊鄰國撤出軍隊等。(21)Michael Pompeo’s Speech in the Heritage Foundation, “After the Deal: A New Iran Strategy,” May 21, 2018, https://www.state.gov/after-the-deal-a-new-iran-strategy/. (上網(wǎng)時間：2019年9月15日)

特朗普政府對伊朗的上述要求沒有國際法基礎，而且遠遠超過了主權國家所能接受的限度。比如，導彈能力建設并不屬于“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范疇，對核開發(fā)活動的永久性限制也是作為主權國家的伊朗無法接受的。事實上，無限期協(xié)議等于將對國家的限制絕對化，在理論上是不能成立的，在實踐中更不可能行得通。“不擴散核武器條約”雖然禁止無核國家發(fā)展核武器，但同樣也保障無核國家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伊朗也許能夠接受不發(fā)展核武器的要求，但要求其承諾永遠不進行用于和平目的的核能力建設，則是超過了其政府所能接受的限度。同理，即使是重新談判協(xié)議的要求本身也難以為主權國家所接受。伊朗完全有理由認為美國并沒有嚴肅對待兩國外長歷經(jīng)17天艱苦談判才達成的協(xié)議，更難相信新的協(xié)議即便達成了就能得到美國的嚴肅對待和認真履行。

三、伊朗反制的戰(zhàn)略影響

伊朗是個有著8500萬人口的地區(qū)大國，美國則是全球性超級大國，伊朗對美國的反制必然造成多方面的深刻影響，包括打擊奉行單邊主義政策的美國在中東地區(qū)的威望、加速作為地區(qū)大國的伊朗向東看的戰(zhàn)略轉(zhuǎn)向等，其中關涉美國的影響更具有深層性且牽涉面比較廣。

第一，伊朗的反制增強了國際社會抵制美極限施壓的信心。自特朗普政府上任以來，美國將極限施壓作為推行外交政策的手段，中國、歐盟、日本、土耳其、印度、墨西哥、伊朗、委內(nèi)瑞拉等都一度是極限施壓的目標，凸顯了美國試圖在既有國際體系和多邊框架之外謀求本國利益最大化的自私本性。因其涉及國家眾多，極限施壓也是美國對國際秩序具有重大破壞性影響的總體外交戰(zhàn)略，故而遭到了廣泛抵制。中國作為遭受施壓的一方堅決維護國家主權，并在此原則之下與美進行貿(mào)易談判，維護自身利益。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于2019年11月12日表示，歐盟支持通過“極限外交(Maximum Diplomacy)”實現(xiàn)和平和安全，(22)“EU Supports Peace and Security through Maximum Diplomacy,” European External Action Service, November 12, 2019, https://eeas.europa.eu/headquarters/headquarters-homepage/70298/eu-supports-peace-and-security-through-maximum-diplomacy_en.(上網(wǎng)時間：2019年11月13日)言語之中包含了對美極限施壓的不滿，有委婉批評之意。各個受壓對象雖然分布于世界各地，但在一定意義上也形成了共同抵制美極限施壓的潛流甚至是共識。

伊朗是中等強國，其反制作為國際社會抵制美極限施壓的重要組成部分產(chǎn)生了一定示范作用。首先，伊朗在反制過程中增強了信心。2019年6月伊朗在海灣地區(qū)擊落美國無人機既是其軍事反制措施的組成部分，也體現(xiàn)了其駕馭局面的能力。此后不久，伊朗于7月在該地區(qū)扣押了一艘英國油輪，其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美國在無人機被擊落后沒有后續(xù)對伊強硬手段，伊朗的信心進一步增強。盡管伊朗因為制裁而在經(jīng)濟上面臨困難，未來也有可能尋求轉(zhuǎn)圜，但可以預期，伊朗反制美極限施壓的信心不會動搖。伊朗最高領袖等決策者多次明確表示，伊朗不會在美國沒有取消制裁的情況下與美會談，體現(xiàn)出其堅持抗爭的決心。

其次，伊朗反制尤其讓一些中小國家看到了抵制美國極限施壓的積極前景。委內(nèi)瑞拉便是一例。美國一度扶持委內(nèi)瑞拉反政府力量，并將推翻馬杜羅領導的政府作為政策目標。但是2019年7月以來，委內(nèi)瑞拉國內(nèi)局勢漸趨平穩(wěn)，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馬杜羅政府的堅決應對，而其保持信心不僅因為得到了俄羅斯等大國的堅定支持，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伊朗反制的示范效應。2019年7月19日，就在伊朗抓扣“史丹納·帝國號”當天，也是在伊朗外長訪問委內(nèi)瑞拉的當天，委內(nèi)瑞拉軍機升空對“入侵”其領空的美國一架EP-3偵察機實施攔截，而在此之前，沒有報道顯示該國空中力量實施過類似行動。伊朗外長訪委與委軍機升空攔截美國軍機顯然并非時間巧合。當然，委內(nèi)瑞拉的強硬應對也與該國與美多年的恩怨有關系。

當前，美極限施壓部分得手。比如，墨西哥和日本等國迫于美國壓力，先后對美妥協(xié)，與美達成有關貿(mào)易協(xié)議，但在其他陣線上尚未取得成功。美國的極限施壓本質(zhì)上是一種訛詐戰(zhàn)略，不僅美國的決策團隊難有確保極限施壓的足夠智慧和精力，而且美國戰(zhàn)略資源也不足以支撐起多點施壓。如果美國施壓的多個對象國同時進行堅決抵制，極限施壓的效果將受到嚴重削弱；相反，如果它們選擇妥協(xié)，則很可能被各個擊破。而伊朗的反制恰恰讓世界上遭遇美極限施壓的各國看到積極反制的積極前景。從這個意義上說，伊朗的反制有利于國際社會形成抵制極限施壓的政治氛圍。

第二，伊朗的反制增強了歐洲相對于美國的獨立性。美國和歐洲因為價值觀念相近而在諸多重大問題上結(jié)成了同盟，在一些問題上則相互利用，對國際社會共同的公平、正義等規(guī)范具有破壞性作用，也對以聯(lián)合國為基礎的國際和平、穩(wěn)定秩序造成某種侵蝕性影響。比如，2011年歐洲國家主導發(fā)動的干預利比亞的軍事行動得到了美國的支持，破壞了利比亞的主權、安全和國內(nèi)穩(wěn)定；再如，兩者在敘利亞問題上共同支持敘反政府力量，主張推翻阿薩德政府，是敘利亞危機久拖不決的重要外部原因。是故，美歐之間矛盾的積累，特別是歐洲獨立性的增強有利于國際和平與穩(wěn)定。

伊朗強硬反制美極限施壓的重要舉措之一便是加強對歐外交，在伊核問題上分化歐美之間的脆弱同盟，促使歐洲采取獨立于美國的和平、公正、理性之立場和政策。歐美在伊核問題上有共同利益，如同其他主要大國一樣不希望看到伊朗將其核計劃用于軍事目的，但兩者在2015年所達成的伊核協(xié)議問題上存在尖銳分歧，美國退出了伊核協(xié)議，而歐洲國家主張維護伊核協(xié)議。歐盟認為，伊核協(xié)議是在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主持下達成的，是歐盟的重要外交資產(chǎn)，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議、恢復制裁嚴重損害了歐盟在伊朗的經(jīng)濟和其他利益。(23)See Ellie Geranmayeh, “The Coming Clash: Why Iran Will Divide Europe from the United States”,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Policy Brief, October 2017, pp.4-6.伊朗加強對歐外交，就可以利用歐美分歧，將落實伊核協(xié)議的壓力轉(zhuǎn)嫁給歐洲國家。比如，在美退出伊核協(xié)議之后，伊朗要求歐盟積極兌現(xiàn)繼續(xù)落實協(xié)議的承諾，如建設伊歐貿(mào)易的結(jié)算通道等。這些舉措確實增加了歐盟的外交壓力，激發(fā)了其對美國特朗普政府的不滿，加深了歐美在伊核問題上的矛盾。2018年11月2日，歐盟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關于美國實施新一輪對伊制裁的一段講話能夠說明問題。她指出“我們對于美國進一步重啟制裁感到遺憾……我們將保護與伊朗保持合法貿(mào)易關系的歐盟企業(yè)，只要它們符合歐盟法律以及聯(lián)合國安理會2231號決議”，(24)“Jointstatement by High Representative Federica Mogherini and Foreign Ministers Jean-Yves Le Drian, Heiko Maas and Jeremy Hunt, and Finance Ministers Bruno Le Maire, Olaf Scholz and Philip Hammon,” November 2, 2018, https://eeas.europa.eu/headquarters/headquarters-homepage/53230/joint-statement-high-representative-federica-mogherini-and-foreign-ministers-jean-yves-le_en. (上網(wǎng)時間：2019年11月10日)言語之中既有無奈也有不滿。

正是在伊朗對歐外交攻勢之下，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莫蓋里尼、法國及德國外長沒有參加2019年2月以孤立伊朗為目標的華沙峰會。再如，伊朗油輪“格蕾絲1號”事件也突顯了歐美分歧。2019年6月，直布羅陀當局迫于美國壓力，在英國協(xié)助下扣押了一艘伊朗油輪，但不久以后又釋放了該油輪。如此結(jié)局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歐盟給直布羅陀當局施加了壓力。

伊朗的對歐外交作為其反制美國極限施壓的措施之一進一步促進了歐洲國家以及歐盟對美國盟友的獨立性?！都~約時報》的一篇評論指出，“在所有分裂歐洲與特朗普政府的問題中，伊朗是其中最為尖銳的，歐洲人選擇與俄羅斯、中國和伊朗站在一邊，積極實施與美抵觸的政策”。(25)Steven Erlanger, “Iran Widens an Already Huge Rift between Europe and U.S.,” New York Times, October 9, 2018.歐盟和歐洲國家獨立性的增強有利于歐盟和歐洲國家作為一支獨立的力量在國際上發(fā)揮建設性作用，也有利于國際社會共同抵制美國的單邊主義行為。這將不僅體現(xiàn)在伊核和伊朗問題上，也將會外溢到諸多其他國際問題上。

第三，伊朗的反制為國際支付體系的多元化注入了新動力。眾所周知，美元在國際金融體系中處于重要地位，其在國際貿(mào)易結(jié)算中的占比約為79.5%。(26)Information Paper Prepared by SWIFT in Collaboration with City of London and Paris Europlace, “Worldwide Currency Usage and Trend,” December 2015, p.8。然而，非常遺憾的是，美國與其說是在利用美元的獨特地位服務于國際社會的福祉，不如說是將美元及其獨特地位工具化，以服務于美國的政治利益，對現(xiàn)行國際經(jīng)濟秩序造成了傷害。美國不僅憑借美元的獨特地位追蹤其他國家之間的貿(mào)易數(shù)據(jù)，而且時常以切斷美元的結(jié)算通道作為手段服務于其政治目的。正因此，美元的霸權地位日益引起國際社會的不滿，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杜安等多國政要便曾經(jīng)呼吁盡快結(jié)束美元在國際貿(mào)易中的主導地位。(27)“Erdogan Calls for End to US Dollar’s Trade Reign, Urges Trade in Local Currency,” Daily Sahah, September 2, 2018.

伊朗因為奉行反美政策一直處于美國的制裁之下，更是美國利用美元霸權地位實施制裁的最大受害者之一。早在奧巴馬政府時期的 2012年1月，美國便對伊朗實施金融制裁，切斷了伊朗對外貿(mào)易的美元結(jié)算通道。此后，雖然美伊以及有關各方于2013年達成伊核臨時協(xié)議、于2015年達成伊核全面協(xié)議，但美國并未恢復伊朗對外貿(mào)易的美元結(jié)算通道。美國2018年5月宣布退出伊核協(xié)議之后，分步恢復了對伊制裁。

金融制裁是美國對伊朗極限施壓的重要方面，而伊朗對之同樣實施了強硬反制。伊朗的主要反制措施就是建設獨立于美元的對外貿(mào)易支付手段。如前文所述，在伊朗的要求下，歐盟已經(jīng)建立貿(mào)易支持工具(INSTEX)，與印度的貿(mào)易本幣結(jié)算開始運行，與中國和土耳其之間的貿(mào)易結(jié)算通道建設正在進行中。盡管上述機制建設還未能滿足伊朗突破經(jīng)濟制裁的需要，但符合國際社會關于國際貿(mào)易支付體系多元化的強烈要求，未來可望能夠發(fā)揮越來越大的作用，其探索本身便是對全球貿(mào)易支付體系多元化的巨大貢獻。

四、結(jié) 語

伊朗雖然并不是遭遇美國特朗普政府極限施壓的唯一國家，卻是對美國上述戰(zhàn)略作出最強硬反應的國家之一。伊朗的強硬反制之所以能夠取得一些積極成效，原因既在于伊朗主動通過外交等手段積極應對，也在于美國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核協(xié)議、實施極限施壓的舉措是一項基于單邊主義的政策，不僅缺乏國際法基礎，而且破壞了國際社會通行的規(guī)則，與其他“退群”事件一起在國際上觸發(fā)了眾怒。沒有國際社會的支持，伊朗的反制斷然難以取得實質(zhì)成效。伊朗強硬反制取得積極成效也為國際社會應對美國極限施壓提供了重要啟示。特朗普政府所奉行的極限施壓以一己私利和單邊主義為基本出發(fā)點，在道義和法理上是脆弱的；同時對多個國家實施極限施壓也是基于美國有能力實現(xiàn)其目標的錯誤假定。然而，如果極限施壓的對象都選擇妥協(xié)或者消極應對，那么，極限施壓將會因其對象被各個擊破而得逞，這將是國際社會的不幸。相反，如果極限施壓的對象都選擇強硬反制，那么極限施壓作為一種對國際秩序具有破壞性影響的對外戰(zhàn)略將會徹底瓦解。由此說來，伊朗強硬反制政策的積極意義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