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曉斌
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發(fā)展演變不僅涉及中國社會現實變遷的“時代問題”,而且與理論和文明創(chuàng)新自覺的“學術問題”相關聯?;仡櫤涂偨Y70年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發(fā)展歷程,需要將歷史現實因素和理論意識創(chuàng)構有機結合來加以檢視,既要洞悉理論發(fā)展的現實“所指”,也要在深層結構上理解其內在理路。
本文試圖在探討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發(fā)展的“中國問題意識”過程中,進一步辨析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范式創(chuàng)構與轉換的現實邏輯和理論邏輯,以此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當代中國的理論取向和歷史責任。
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中國社會現實生活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代語境下開始走上學術舞臺。此時毛澤東所提出的“建設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夢想最真切地表達了現代中國的時代需要,而馬克思主義作為被社會歷史實踐證明了的理論體系以及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思想,是最能滿足這一時代需要的先進理論。新中國初期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和現實政治指向,即滿足兩方面的國家需要:一是在同各種非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潮的斗爭和交鋒中闡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科學體系,建立起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文化領導權”;二是通過批判舊世界的制度與思想來引導大眾理解和接受社會主義新世界的制度與思想,力求運用徹底的理論說服人、掌握群眾并將其變成改造世界的物質力量。
在實現“文化領導權”和以理論掌握群眾的目標過程中,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全面學習蘇聯”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也全面承續(xù)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蘇聯的研究范式是以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體系代表經典作家的思想體系,融合學術研究、專業(yè)教學和意識形態(tài)于一身,成為“三位一體”的哲學教科書體系。該教科書體系于20世紀30年代末進入中國并備受研究者重視,而在新中國成立后隨著蘇聯哲學專家入華指導和大量蘇聯哲學著作被翻譯,其研究范式更是受到全面移植,成為一種代表馬克思主義最高真理的研究范式。僅就理論研究來看,全面復制和移植蘇聯教科書體系確實使得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起初就站在一個比較高的起點上。蘇聯“三位一體”的教科書體系在整體框架結構和基本原理敘述上呈現的完整性、嚴密性色彩,具有一股強大的說服人和掌握群眾的理論力量,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精神在中國社會的影響不再只是停留于革命的形式表達和理論書寫,而是在各個層面與現代中國的社會現實相結合,并最終以哲學大眾化的理論形式融入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之中。
雖然新中國成立前李達和艾思奇已分別撰寫了《社會學大綱》和《大眾哲學》兩部具有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著作,但它們在理論體系的完整性和嚴密性上都不足以與蘇聯教科書相抗衡,也不足以成為中國擁有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的理論標尺。1956年蘇共二十大之后,中蘇兩黨甚至兩國關系漸趨微妙,并在對待馬克思列寧主義問題上發(fā)生了實質性的意見分歧,蘇共不僅公開批評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道路,而且利用其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學術優(yōu)勢為自身的政治路線辯護,這使得編寫中國人自己的教科書具有了強烈的政治動因,也由此催生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的理論自覺。1961年,由艾思奇主編的第一本全國通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正式出版,“結束了中國人在自己的課堂上使用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科書的歷史”。雖然這部教材的理論體系、話語體系和學術觀點依然沒有徹底擺脫蘇聯教科書體系的范式,但它作為中國哲學界的一次再創(chuàng)作也具有自身特殊的品質,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中國的發(fā)展創(chuàng)構出了一定程度上屬于自身的理論范式,初步顯現了理論的自覺。在范式的創(chuàng)構中,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與中國特殊的政治現實相呼應,為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文化領導權”締造了深刻的理論斗爭武器,而來自底層經驗的“學哲學、用哲學”運動則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擁有大眾化的表達方式。這既顯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現實意義,也表明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發(fā)展中重要的語境特征——在思想論爭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孕育出獨特的理論形態(tài)和研究范式。雖然這一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獲得了自主性探索,但卻未能通過追尋經典文本的原初語境、問題意識和理論建構方式獲得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完整學術認識,更多地將之視為一種直接呼應中國社會現實的理論體系。這種理解固然展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擔當意識,但在教科書體系中并未能把“中國問題”轉化為學術問題,未能以學術的方式去加以思考和把握。
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同志所提出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時代要求,恰切地表達了“文革”之后的國家需要。而在此關鍵歷史時刻,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再次發(fā)揮了滿足國家需要的精神武器作用。1978年中國哲學界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猶如思想的閃電,激起了浩浩蕩蕩的思想解放潮流,為打破封閉僵化的政治狀態(tài)而重新確立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奠定了哲學基礎。從“真理標準討論”興起的這一場思想解放運動,不僅為改革開放奠定了符合時代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而且也為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范式轉換奠定了堅實的學術起點,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能夠以真誠、學術化的方式直面當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增強了學術研究的“中國問題意識”。
在推進這一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轉換的過程中,新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順勢而為,積極回應國內外社會實踐變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所提出的重大理論挑戰(zhàn),同時立足于當代社會現實并號召“回到馬克思”,力求在整體、系統、深入地消化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基礎上開創(chuàng)出新的研究范式。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界在面對蘇東劇變引發(fā)的馬克思主義危機、市場經濟引發(fā)的拜物教普遍化、中國道路崛起引發(fā)的全球治理體系變革等重大社會現實時,愈益貼近馬克思的問題意識,走進馬克思的問題場域,推動了研究范式的轉換,實現了從“體系意識”到“問題意識”的轉變,徹底打破了傳統教科書體系研究范式的壟斷格局,充滿理論自覺地建構了各自的學術研究范式,形成了多元并存的研究格局。這些研究范式都獨具特色,形成了不同的研究進路和研究方式,但它們也有共同之處:在思想特質上注重馬克思主義哲學經典文本的現實性,在研究風格上采取學術化的研究態(tài)度。
如果說艾思奇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 歷史唯物主義》,標志著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創(chuàng)構出了一定程度上屬于自身的理論范式,那么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發(fā)展便擺脫了蘇聯哲學教科書體系的研究范式和理論創(chuàng)構初期的模仿特征,顯示出以經典文本和社會現實的交互闡釋為中心的多元性、學術化的理論范式轉換。具體而言,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的轉換,是從單一的建立“文化領導權”以掌握群眾意義上的哲學教科書體系走向多元的學術化創(chuàng)新過程,同時也是作為思想指南和批判精神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念深刻貫穿于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社會現實的過程。這種范式轉換呈現出對經典文本的學術化認知與現實性作用之間的獨特關聯:一方面,研究者通過對經典文本的學術化探尋拓展了人們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深度與廣度,既使得人們能夠以理論自覺的方式去追問、理解經典文本的問題意識與論證理路,也使得經典文本自身蘊含的思想力量與當代價值能夠被研究者所把握;另一方面,研究者的把握不可能窮盡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內在意蘊,因為研究者雖然在多元化、學術性的研究中力圖從各個視角去理解和逼近經典文本,但是經典文本的思想力量是隨著社會現實的展開而不斷呈現的。
從訴諸經典文本方面來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借助學術化認知來闡明經典文本的內在意蘊時,是在把對于經典文本內在意蘊的闡明方式轉化為可以通過學術化的分析加以理解和論證的非教科書體系的研究范式。但相對于經典文本的思想體系,這種研究范式始終是開放的和未完成的,因為即便我們沿著學術化研究范式自覺走向經典文本的思想體系,經典文本中那些與諸研究范式不一致的內容仍有可能被遮蔽甚至退出現代的解釋系統。就此而言,研究范式的轉換與更新是不斷豐富自身和不斷逼近經典文本的過程。
從面向社會現實方面來看,雖然對經典文本的深刻理解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重要學理基礎,因為這種研究首先要沉入到經典文本的問題意識、原初語境和論證理路,也不背離經典文本的基本觀點、內在邏輯和理想追求,但是它并不是直接把經典文本的思想體系當作論證問題的出發(fā)點和立足點,而是從思想體系中化解出有助于理解和把握社會現實的內容。經歷種種范式轉換之后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一直力求從對經典文本的挖掘中開辟出理解和把握社會現實的新維度,由此來加深對社會現實的洞察與理解。
值得注意的是,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把哲學教科書體系的權威性研究范式轉換為對經典文本的多元性探尋的學術化研究范式,并非意味著其轉換否定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權威性;相反,這種范式轉換之所以成為必要與必然,恰恰是因為它認為只有通過多元性的探尋、學術化的認知才能深刻理解經典文本的內在意蘊,才能避免把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孤立化和程式化,并將馬克思主義哲學精神融入中國語境和中國經驗,形成具體的關于中國問題的理論意識,最終支持馬克思主義哲學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權威性。
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發(fā)生的范式轉換,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面對和審視“中國問題”與“世界問題”的過程中展現出來的學術生命力,也是70年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與發(fā)展的重要學術成就。但范式轉換仍然面臨著諸多艱巨的任務,需要進一步優(yōu)化升級,特別是在新時代語境中,習近平所提出的“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不懈奮斗”的歷史使命,最充分地喚醒和表達了改革開放四十年后中國社會的“中國問題意識”,也標明了走在范式轉換途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理論取向與歷史責任。
“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中國道路的文明自覺和價值理想,必然需要一種為應然的社會狀態(tài)進行辯護的規(guī)范性哲學理念的支撐,這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規(guī)范性取向不僅成為可能,而且十分必要。雖然馬克思主義哲學誕生于風起云涌的革命時代,時代境遇使其理論取向更多是以批判社會現實的不合理之處以揭示出改變世界之道,故而規(guī)范性問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傳統中一定程度上受到遮蔽。但在實現民族復興的價值理想中,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如何思考中國道路的超越性使命,如何為中國人尋求安身立命的正當性根據,甚至如何對具體社會實踐中的物化和短視化問題予以清醒反思和深入剖析,都有賴于對自身理論的規(guī)范性向度進行更為深刻的揭示與闡發(fā)。
從學術研究的現實背景來看,與近代以來國勢衰落的大變局相比,當代中國正處在實現民族復興的關鍵時期,“中國問題意識”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構成了文明論上的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要求研究者首先依據中華文明中的社會主義實踐,面向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現實邏輯重新思考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問題和范式轉換,同時必須擺脫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外來”定位和“他論”思維,擺脫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問題”之間一向表現出的主從關系,從而立足于中國道路的文明價值來建構“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這種研究范式不是簡單地把“中國問題”當作馬克思主義普遍性的本土化所產生出來的某種特殊問題,而是通過對中國道路的哲學闡釋重建中華民族的文明理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揭示出中國道路的世界歷史性意義。
從“古今”的歷史發(fā)展角度看,馬克思主義哲學特別是歷史唯物主義傳入中國,主要是作為認識、批判和指導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革命學說,為解決近代以來的“中國問題”提供先進的理論武器。但從“中西”的文明交融視角看,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送來”的理論學說,其在中國的接受、傳播與研究不是“單向度”的,其在中國的發(fā)展也不意味著中國文明主體性的消泯與喪失,反而是經過一個多世紀特別是新中國70年來的系統整理與消化吸收,馬克思主義哲學在與中國文明、中國實踐的融合會通中逐漸形成了具有文明自覺的“中國化”研究范式。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實社會生活的結合,不僅改變了中國社會而造就了獨特的中國道路,也改變了自身,使其開始探索基于中國文明主體性的學術研究范式。這種學術研究范式從經典文本的豐富內蘊中汲取思想力量,但始終把“中國化”提高到以文明自覺的方式走向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必須能為中國道路、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提供意義解釋與價值引領,從而塑造一個具有整全性的文明世界,使得中國道路在經濟空間上獲得自我認同,同時在政治空間、文化空間和價值空間上獲得肯定自身意志的文明主體性。
中國道路不僅具有自身獨特的文明主體性,而且在同其他國家發(fā)生歷史性關系中展現出某種普遍性價值和發(fā)展道路魅力。構建屬于中國文明自身和體現“時代精神之精華”的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放棄普遍性價值的界定權和對中國道路的普遍性意義的揭示。恰恰相反,在“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中國問題”與“世界問題”以及“本土問題”與“全球問題”始終是世界歷史進程中緊密交織在一起的社會現實,因而既需要從中國道路的文明主體性視角去透視世界歷史的發(fā)展,也需要從全球化的視野來審視中國道路的普遍性意義。特別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時代,相互的透視與審視必然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歷史責任,使得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不僅要成為具有文明自覺的“中國化”范式,而且要面向全球化的實踐敞開,圍繞世界歷史進程中凸顯出來的社會現實進行全方位的哲學反思與闡釋。這將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范式轉換,它將在“中國道路”身上充分闡明和呈現出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