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龍勝
荊軻刺秦王是戰(zhàn)國史上的著名事件,《戰(zhàn)國策》《史記·刺客列傳》和《燕丹子》等文獻(xiàn)均有記載。留下“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歌和“圖窮而匕首現(xiàn)”的悲壯,留給后世許多議論?!捌淙穗m已沒,千載有余情”,陶淵明的詩句說出了這則故事流傳的持久性和廣泛性,也反映了其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滋養(yǎng)。
古今游俠刺客,多如牛毛,司馬遷用五千字的篇幅寫了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高漸離六位俠客,而列荊軻為核心人物給予著重描寫,為何?向來以成敗論英雄的中國人卻對未竟使命的荊軻傳誦不衰,為何?
司馬遷何許人也?“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于千秋?!眰鹘y(tǒng)生死觀念中,“士可殺不可辱”,受腐刑之辱的他“身殘?zhí)幏x”,本該慷慨赴死,但他活著比死更加沉重、更加痛苦。司馬遷深知“人固有一死,或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用之所趣異也”。受辱而死,不過是皇權(quán)淫威下多一個冤死鬼而已,則“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他選擇了“文章千古事”。余秋雨在《歷史母本》中這樣寫道:“他決定活下來,以自己非人的歲月來磨礪以人為本的歷史,以自己殘留的日子來梳理中國的千秋萬代,以自己的沉重屈辱來換取民族應(yīng)有的尊嚴(yán),以自己失性的軀體來呼喚大地剛健的雄風(fēng)。”
司馬遷承受著奇恥大辱活著,以超越生死的悲劇精神完成“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煌煌巨著《史記》。這部史書,記載了諸多悲劇英雄,如伯夷絕食首陽、荊軻訣別易水、伍子胥頭懸吳門、屈原自沉汨羅江、項羽不過江東等等。之所以這些與命運(yùn)抗?fàn)幍哪媸浪锥械挠⑿郾凰抉R遷刻畫的慷慨激烈、悲壯慘烈,是因為他自己的情感、思想和靈魂藉此找到了釋放的缺口和寄托。這些一曲曲英雄悲歌,源于作者蓄積已久的內(nèi)心的幽怨、激憤和痛苦,因為他自己就是一位悲劇英雄,他以自身的悲慘遭遇,思考著歷史、文學(xué)和生命的價值。
因此,他忍辱負(fù)重,著書立說?!把詾樾穆暋钡那G軻故事,便帶上了司馬遷本人的悲劇色彩和人生價值觀。一方面,在荊軻人物塑造上,傾注了自己滿腔血淚的生命經(jīng)歷和情感,通過激烈血腥的場面突出暴力美學(xué),宣揚(yáng)以暴力反對暴力的道義;并通過失敗展示希望,這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從而在道德上震撼人心,激發(fā)人們?nèi)ヌ骄勘瘎「春蛯γ篮蒙畹南蛲?另一方面,司馬遷從筆下的英雄人物身上汲取了積極的心理暗示,荊軻勇敢無畏、視死如歸的英雄豪氣和受人之托即舍生赴難、義無反顧的大義之舉;田光、樊於期、高漸離等前赴后繼的悲壯之美,都具有振撼人心的力量,使得司馬遷在絕境中懷有希望、在毀滅中憧憬光明、在屈辱中保持抗?fàn)?,借他人故事寄自己情感,從而使自己的人生理想得以升華、人生價值得以實現(xiàn)。這正如弗洛伊德所說:“一個幸福的人絕不會幻想,只有一個愿望未滿足的人才會。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p>
作為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社會,占多數(shù)的群體是農(nóng)民,向來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于我哉”;無論是面對專制壓迫還是外敵入侵,重要的盤算是如何生存,即“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成為一種本能,孫中山說這是“一盤散沙”,魯迅說這是“民族劣根性”。中國的多數(shù)人正是在“欲做奴隸而不得”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之間茍且偷生了幾千年。當(dāng)然,在集體緘默、麻木的時候,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活得如此窩囊、如此茍且,“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在民眾的期望和呼吁下,揭竿而起的反抗、舍生取義的選擇成就了慨當(dāng)以慷的英雄。
春秋戰(zhàn)國,禮樂崩壞,紛爭不斷,民不聊生。統(tǒng)一天下,穩(wěn)定生活,是廣大人民的強(qiáng)烈愿望。秦滅六國,雖然被贊譽(yù)為適應(yīng)大一統(tǒng)趨勢的不世之功。但對六國人來講,他們是被兇殘貪婪的強(qiáng)秦用殺人掠貨的戰(zhàn)爭兼并過來的,他們身懷國破家亡、妻離子散之恨。而且秦始皇“履至尊而制六合”之后,不但沒有休養(yǎng)生息,反而橫征暴斂、勞民傷財、涂炭生靈。大興土木工程,廣泛征發(fā)、奴役民眾,殘酷踐踏百姓生存的機(jī)會和尊嚴(yán);焚書坑儒、愚化百姓,是文化專制壞風(fēng)氣的始作俑者,與知識分子結(jié)下千古難解之怨??量痰穆闪睢⒎敝氐尼嬉?、沉重的賦稅,讓秦朝的形象不甚光輝。因此,長久以來,短命的秦朝是暴政的象征,反秦、丑化秦始皇是老百姓樂意接受的意識形態(tài)。于是,荊軻刺秦王、孟姜女哭長城、陳勝吳廣起義等反秦是值得大肆宣揚(yáng)的,是可以被歌頌并紀(jì)念的。
荊軻在燕國受國士待遇,為報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在燕國危如累卵的窘迫中,想要刺殺秦王來扭轉(zhuǎn)形勢,最后失敗被殺。其悲壯行為體現(xiàn)出刺客的愛惜名聲、不怕犧牲、知恩圖報的精神特征。但隨著司馬遷、陶淵明等文人學(xué)者對荊軻形象的正面塑造和不吝贊譽(yù),荊軻行刺秦王的意義早已超出了“士為知己者死”的報恩范疇,荊軻成為人們歌頌的反抗暴政、伸張正義的勇士和先驅(qū)。
“我們不怕死亡,我們怕被遺忘。”人是害怕被遺忘的,何謂死而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寫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人生價值的核心內(nèi)容。荊軻刺秦,替天行道,是立功;司馬遷為其寫史,是立言;而且更重要一點,是一個拿筆的悲劇英雄寫另一個拿劍的悲劇英雄。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過,悲劇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種。“人的生存本質(zhì),在于人類社會和人的生存本質(zhì)的必然與自由、有限與無限的矛盾?!币虼?,悲劇更具有審美的內(nèi)涵和價值。荊軻形象廣泛而持久的流傳,正是因為司馬遷賦予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精神,這種精神表現(xiàn)為個人或集體對苦難的反抗,而且明知道這種苦難是不可抗拒的,但英雄人物依然奮起抗?fàn)?,盡管無異于螳臂擋車,由此產(chǎn)生出震撼人心的巨大精神力量。這種精神也是處于弱勢地位的老百姓所需要的精神食糧,讓傳誦者和關(guān)注者獲得審美體驗的滿足、繼續(xù)生存和抗?fàn)幍募睢?/p>
司馬遷作為一個閱歷豐富、學(xué)識淵博、命運(yùn)坎坷的學(xué)者,對歷史和人生有自己獨特而深刻的洞察。他為荊軻立傳,不只是客觀敘述刺秦故事,而是把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對歷史及人生的認(rèn)識熔鑄在作品中,讓荊軻閃耀著舍生取義、反抗強(qiáng)暴的英雄光輝,實際上是反映廣大人民反抗強(qiáng)暴、追求美好生活的訴求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