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梅
驟然降溫的午后,卻也有了絲絲涼意。
只是,這種涼,并不凜冽。它有的,是平沙落雁的促狹,是“寶簾閑掛小銀鉤”的閑適。就連提醒添衣,也是如此溫婉而不落痕跡。所以,此刻最想做的,亦只是尋一香爐,在裊裊的素香中,絮叨一段有關(guān)服飾流轉(zhuǎn)傳承的風(fēng)花雪月。今日想聊的,是漢服。
漢服的“漢”字,乃取漢族之意。史載其“始于黃帝,備于堯舜”,甫一出現(xiàn)就和文化有著絲絲縷縷的牽扯。也許正因這承載的情懷過于沉重,而出土的實物又過于珍稀,漢服復(fù)興之初,曾歷經(jīng)數(shù)年爭論和吵嚷。如今關(guān)于工藝、形制、紋案種種,亦只是互相妥協(xié)的約定俗成。
雖然小時候沒少有披著床單就想象穿越的經(jīng)歷,真正與漢服結(jié)緣卻只短短兩三個年頭。想來,漢服初興之際,也是我青春正好的時候。沒有在那樣的年紀趕上那樣一場熱鬧,可能是一種遺憾。但是在日漸沉穩(wěn)恬淡的歲月遇上已大致塵埃落定的心頭之好,卻另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靜好與安穩(wěn)。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漢服亦是如此。在歷朝歷代完備的服飾體系里,都有著某種莫名的共性與默契,卻又有著參差的對照和差別。
今日拿出來叨叨的,也只是漢唐宋明里分別最喜歡的那一款罷了。
印象中的漢朝,有著一種混沌的大氣。在宦官、外戚輪流專權(quán)的夾縫中艱難成長的是它,在草原上馳騁千里威風(fēng)八面、一戰(zhàn)幾近改變歐洲帝國格局的也是它。它開啟和親乞安的魔盒,又親自洗刷了這份屈辱。
流行于間的曲裾很好地詮釋了這種矛盾的秉性。本是尚簡的設(shè)計感和工藝,穿起來卻是異樣的繁復(fù)和隆重。曲裾的特點是“繞”?!抖Y記》里說“續(xù)衽鉤邊”,“衽”是衣襟,“續(xù)衽”是將衣襟接長,“鉤邊”應(yīng)該就是繞襟的樣式。
漢代的曲裾是何模樣并不清楚,現(xiàn)代的理解是將其后片衣襟接長,經(jīng)過背后再繞至前襟,然后腰部縛以大帶?!袄@”的方式則被大加雕琢,裙擺處有單繞雙繞之分,更有長曲短曲之別。
我對曲裾的喜歡也正著眼在這個“繞”字上,每次慢慢裹疊裙擺的過程,都似沐浴著歷史的流逝。而將它輕輕攤開,卻又有另一種時光恒定的綿長。
想象中的場景,是在兩千多年前的長安城頭,一襲雙繞長曲,一管羌笛,幽幽的笛聲里,可能是對征人的思念,亦可能只是望月的遣懷。那日應(yīng)該是十月初五,傳說中一年里月光最黯最淡的時候。它,預(yù)示著分離。
唐朝的色調(diào)濃郁艷麗。嚴格說來它的輝煌并不長久,安史之亂后殘憊尤顯。但是我心里的唐仍是一個無可比擬的存在。電影《妖貓傳》里,玄宗懷疑安祿山要造反,仍然在酒宴上與之披發(fā)擊鼓。并不見于任何史書的藝術(shù)杜撰,卻完全契合了一個盛世王朝不可言說的驕傲和海納并蓄的氣度。
李唐的魅力,正在于此。它以極大的魄力向周邊輸送著自己的文明,又以極大的包容吸收著對方的文化。這樣風(fēng)氣下的女人們,也是更自由更舒展的。
波斯的耳環(huán)、印度的披肩、中亞的發(fā)髻、吐蕃的眼妝。開風(fēng)氣之先的國際化混搭,放在今天仍然矚目。平日亦有不少女子著了男裝,三三兩兩踏青而去。
唐制漢服里,我最喜歡齊胸襦裙?!榜嗳埂逼鋵嵤莾煞N衣物的合稱,上身穿的短衣稱“襦”,下身束的裙子稱“裙”,是典型的“上衣下裳”衣制。
齊胸襦裙則因裙頭位置偏高偏上,需系于腋下而得名。它的最大特點是飄逸,現(xiàn)代的制作方式多在裙頭繡花,裙身或細細打褶,或梯形拼接。
修身效果是有的,卻并不會凹凸有致地貼著。順著裙頭不經(jīng)意地垂至腳踝,就有了自成一派的風(fēng)流與隨意。正是孟浩然筆下“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的模樣。
想象中的場景,是在武后臨朝的紅妝時代,一個身著齊胸襦裙的異族女子仗劍策馬,從敦煌過玉門關(guān)而來,低垂的帷帽遮住了眉眼,只有嘴角的淺笑和緊握韁繩的手隱隱透出幾許期待和不安。白馬,白衣,白帽,這是她對關(guān)外故鄉(xiāng)雪的最后思念吧。
如果要用一個詞形容我對宋朝的印象,應(yīng)該是“病嬌”。它從立國之初就帶著欺負孤兒寡母擅政奪權(quán)的原罪,又因怕覆轍重蹈而造成對武將過于防范苛刻的胎毒。卻偏偏就是這個在軍事和外交上從未立派過一次的羸弱王朝,有著一股空前絕后、婉轉(zhuǎn)眉梢的風(fēng)雅氣韻。
世人論風(fēng)雅,總繞不過它的詞,它的字,它的畫。我卻覺得,比之這些陽春白雪,宋朝最大的可愛其實是早已將這份風(fēng)雅入了骨,入了心,滲進了它數(shù)百年國祚的每一個日與夜里。
這個被英國史學(xué)家評價為“最適應(yīng)人類生活的朝代”,被我國史學(xué)大拿陳寅恪先生高度肯定的“造極之世”,據(jù)說早在千年之前就已具備我們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初始模樣。
宋代流行的女子服飾仍是襦裙,只是將裙頭降到了腰部位置,故稱齊腰襦裙。上襦和齊胸襦裙的相似,選擇頗多。袖子可窄袖可廣袖,領(lǐng)子可對襟可交領(lǐng)。又或者用宋制抹胸配了裙子,再搭一件對襟褙子也是極好的。
奇妙的是,僅是裙頭位置的改變,齊腰襦裙就完全褪去了齊胸原有的飄逸,而代之以一種混合著稚氣和成熟的清雅。正契合了易安詞里那抹“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嬌羞。
想象中的場景,是一千多年前的金陵城小巷,一個穿著齊腰襦裙,斜撐油紙傘緩步行過的女子,受了路旁梅花的驚擾,遂簪了一朵置于髻上。她是否裝飾了別人的夢,卻都不如這花裝飾了自己的心情來得直接愉悅。正是:抵多少,濃情悔認真;恰似那,對面是何人。
明似乎是口碑兩極化最嚴重的一個王朝,喜歡它的人會一遍遍強調(diào)“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和不割地不和親的傲骨,卻不提及這些對整個社會發(fā)展的實際意義有多大。不喜歡它的人則抓著幾個不務(wù)正業(yè)的道士皇帝、木匠皇帝、頑童皇帝不放,似乎它的腐爛是從根子上就開始的,卻忽視了這幾個皇帝治下的時段其實也能正常運轉(zhuǎn)。
雖如此,我對明朝的印象仍然算不上太好。似乎它的時間和精力大部分都用在無休止的黨同伐異和謀算人心上了。以至每每想起,第一印象都是觸目驚心的黨爭。
明朝女子服飾里最流行的當屬襖裙。和襦裙一樣,襖裙也是兩種衣物的合稱,上身稱“襖”,下身稱“裙”。只是形制上有了變化。
據(jù)載,有襯里的上衣為襖,薄的為衫。襖和衫的制作一般保持長袖通裁開衩的特征,而開衩處多在兩側(cè)。裙則多為馬面裙,特點是裙子前面有平幅裙門,后腰有平幅裙背,兩側(cè)有褶,群門、裙背加紋飾,上有裙腰和系帶。
與心中的朝代印象不同,襖裙的特點是持重。馬面裙更是自帶一種不怒自威的莊嚴與肅穆。玉步輕移之時,前后的平幅裙門和兩側(cè)的細褶交錯,竟有一種動靜相應(yīng)得宜的意趣。
想象中的場景,是在夜風(fēng)拂柳的晚上,一個穿著襖裙、裹著披風(fēng)的女子抱膝坐在紫禁城的臺階上。宮墻外是炮火的轟鳴,墻內(nèi)是和她眼底一樣的寂寞。天下所有人都可以為她嘆一句奈何生在帝王家,唯獨她自己無此資格。她,是需要和這座城共存亡的大明公主。那天,是京城陷落的前夜。
雖則歷史上并沒有哪位明朝公主殉國的記載,卻又何曾有過那么一位月下吹笛的漢代姑娘,策馬而來的異域女子,雨中簪花的宋代美人呢?
我的腦洞從來算不上新奇,因為在詩詞歌賦和史冊里徜徉流連的時候,總有一種“每段故事從來結(jié)尾都相似”的輪回和悲愴感。
所以,關(guān)于漢服的腦洞,不會停止。而與漢服的這段故事,亦不會完結(jié)。這暈染了千年的時光、卻又只隔著一面衣櫥的相思,雖然淺,雖然淡,卻偏是最容易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沉下去、沉下去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