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嫣
(江蘇開放大學 設計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國產(chǎn)動畫電影陷入一個困境中,即難以平衡子供向(主要面向低齡受眾)與內(nèi)容深度之間的矛盾。正如迪士尼等動畫巨頭所引領的,制作出適合全年齡段觀眾,有合家歡意味的電影,才是動畫產(chǎn)業(yè)吸引更多資金,讓自身得以持續(xù)發(fā)展的道路。而由丁亮、林匯達執(zhí)導的《熊出沒·原始時代》(2019)無疑是給予了國產(chǎn)動畫迷驚喜的作品。沿用了“熊出沒”這一IP的電影保留了原本針對低幼觀眾的諸多設置,如簡單的人物關系、幽默的情節(jié)以及富有教育性的主題等,同時,創(chuàng)作團隊也盡可能地豐富電影的內(nèi)涵,以吸引成人觀眾的注意,這其中值得一提的便是電影中閃現(xiàn)的女性主義光芒。
《熊出沒·原始時代》采用了巧妙的“穿越”設定,已經(jīng)轉(zhuǎn)型為導游的光頭強和假充游客為其捧場的熊大熊二在為其他游客介紹狗熊嶺上的原始人遺跡時,遭遇了游客們的質(zhì)疑,人們懷疑壁畫等遺跡是當?shù)厝藶殚_發(fā)旅游資源而偽造的。心灰意冷的光頭強和熊大熊二無意中跟隨蝴蝶進入了另一個狗熊嶺中,原來他們回到了原始時代,而壁畫上種種神奇的一切,正是他們穿越后造成的。而這一設定也就導致了主人公活動于一個并非由男權主宰的世界中。長期以來,男女兩性處于一種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中,在男權社會中,男性掌握了社會的話語權,對于女性而言具有絕對的優(yōu)勢,女性在男性的征服、支配和統(tǒng)治下,成為沉默的失語者和“他者”。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指出的那樣 :“女人是由男人決定的……男人是主體,是絕對;女人是他者?!痹谀行砸揽孔约旱男坌粤α咳〉脙尚躁P系的主動時,女性就不得不以男性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讓自己充分滿足男性的需要。然而在《熊出沒·原始時代》中,人類的生存方式有著母系社會的特點,此時,作為“他者”的,被邊緣化的女性是不存在的。
電影中最為光彩奪目的人類角色是野人部落的首領阿藍,人們服從阿藍的指揮,除了阿藍之外,部落中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女性角色,即白發(fā)蒼蒼的女巫婆婆,正是德高望重的她對光頭強的“神仙”認證使得大家不僅饒了光頭強一命,還對其頂禮膜拜起來。女性都不是男性的附屬。但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阿藍對部落的統(tǒng)率,是不同于母系社會的。在母系社會中,女性之所以能在氏族公社里占據(jù)重要地位,一是由于女性的生殖能力保障了氏族的延續(xù);二是因為女性從事著較為穩(wěn)定而繁重的采摘、燒烤食物、縫制衣物、照顧老幼等任務。但是在電影中,阿藍卻是光頭強口中“武力值爆表”的女性,她帶領著人們進行狩獵,勇敢無比,武藝高強,面對個頭數(shù)倍于自己的野獸毫無懼色,在打獵歸來以后豪邁地大喊“吃肉嘍”,帶給了族人生存的希望與歡樂。當部落里的小孩子遭遇危險時,也是阿藍手持長槍從高處一躍而下,讓狼群為之氣沮??梢哉f,電影絕非鼓吹人們對母系社會的回歸,而是提倡一種平等的兩性關系,阿藍并不是憑借自己的性別優(yōu)勢,而完全是憑借自己的能力與人品,最大限度地保障著氏族集體的利益,才成為頭領的,當當代女性全面地提升自己以后,自然也不必再成為男性的順從者和奴役者。
第二,盡管光頭強被人們奉為神仙,阿藍也從來沒有對光頭強卑躬屈膝,因為一開始光頭強就是自己的手下敗將和被拯救者,因此在女巫婆婆指稱光頭強是神仙之后,阿藍也只是將光頭強視為一個能為大家?guī)砣律畹呐笥?。在兩性關系上,光頭強對阿藍產(chǎn)生了好感,但阿藍絕不因為光頭強擁有手機等“神器”而對其就范和主動迎合,她始終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忠實于自己的感覺,雖然對光頭強也暗生情愫,但她還需要繼續(xù)考驗這個弱小的怪人。而最終,阿藍的芳心被總是給自己送花,并在大火球面前舍身相救的另一名男原始人所打動,她便大大方方地告訴光頭強自己找到了真愛,倒是光頭強十分失落,只好自我安慰自己并不是沒人要。阿藍是一個實現(xiàn)了自我確立的女性。此外,電影中無論是在捕獵抑或是戀愛中,男性和女性都不是彼此的“他者”,而都有著各自的自我意識和人格。
在人類女性之外,《熊出沒·原始時代》中的動物也是擬人化了的,其中最為耀眼的角色無疑是小母狼飛飛。在電影中,光頭強和熊大熊二更接近于穿針引線和見證者式的人物,而電影的主干則是飛飛的冒險與成長。飛飛的故事正是一個被動物化了的女性成長、自我超越的故事。相對于人類女性阿藍,飛飛的經(jīng)歷更具有人物弧光,也更體現(xiàn)了性別的對抗。
首先是對男性保護和控制的脫離。在電影中,飛飛原本依賴于哥哥的保護,在哥哥死前能夠生活得無憂無慮。然而在她因為自己對小羚羊的不忍下手,連累死了哥哥之后,她就被動地失去了男性的保護,成為狼群中孤苦無依者。因此,飛飛才想著要和熊大結(jié)成一個“狼熊組合”。但由獨眼統(tǒng)治的狼群并沒有放過保護人類,飛飛被視為“叛徒”,于是飛飛又選擇了主動脫離男性的控制。她對抗獨眼的權威,在被狼群圍攻時依然堅定地保護自己的朋友,表現(xiàn)出了不屈從于男權的勇氣。
其次是對自我的全面認知。飛飛原本的理想是找到懸崖頂上的勇氣果,在吃掉勇氣果后就能成為一匹合格的、勇猛的狼。對勇氣果的尋找,是飛飛自我貶低的一種表現(xiàn)。然而在和熊大等人登上懸崖之后,飛飛才發(fā)現(xiàn)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勇氣果,傳說中的勇氣果其實是大鳥守護的蛋。在短暫的失落之后,飛飛很快接受了熊大的開導,意識到自己對小動物的心慈手軟并非是自己不夠勇敢,相反,作為一個被遺棄、被排斥的弱小者,她能夠自己尋找出路,能夠在朋友身陷危機時挺身而出,她早已是一個勇敢者。
最后,當獨眼撲向光頭強等人時,飛飛將獨眼撞下懸崖,與獨眼同歸于盡,所幸沒有喪命,對于自己的勇氣以及自己能在絕境時迸發(fā)出的強大力量,飛飛有了正面的、積極的認知。她再也沒有回到狼群中,贏得了不會再被強逼吃小動物的自由。她對自己曾經(jīng)哄騙熊大的一連串頭銜的放棄,也說明她不再以獨眼等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不再以附和權威話語為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途徑。相對于阿藍而言,飛飛的自我意識有著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女性理應先認識自我、肯定自我,然后才能真正地走上一條爭取自我獨立解放的道路,這正是電影通過飛飛這一角色傳達出來的。
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女性與大自然之間有著先天的聯(lián)系與本質(zhì)上的相似,女性特有的生理過程,以及其撫育后代的社會角色,被認為與大自然繁育萬物,讓世界充滿生機和活力是類似的。正如生態(tài)女性主義代表人物、美國哲學家蘇珊·格里芬曾在其著作《女人與自然》中提出的那樣 :“我們(女性)知道我們自己是由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因為我們了解自己。我們就是大自然。我們是了解大自然的大自然。我們是有著自然觀的自然,哭泣的大自然,是講述大自然的大自然?!碑斈行哉鞣?、歧視著自然時,女性往往是熱愛、崇敬大自然,能與大自然進行親近和審美之人。
在“熊出沒”原本的設定中,光頭強在狗熊嶺伐木,從而讓眾多動物失去家園,與熊大熊二結(jié)仇。在《熊出沒·原始時代》中盡管光頭強已經(jīng)拋棄了伐木職業(yè),但依然在見到“水晶”(烏龜背)后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將其據(jù)為己有大發(fā)橫財,為此根本不顧所處環(huán)境的危險,貪婪地撲在上面,這就是一種男性與大自然間缺乏親密關系的體現(xiàn)。而在《熊出沒·原始時代》中,作為外來者的熊大在與熊二和光頭強失散以后,是在飛飛的帶領之下認識這個陌生的世界的,女性成為幫助男性接近自然,更好地考慮和理解自己與自然關系的角色。例如在見到瞌睡的大熊貓時,飛飛告訴熊大這是森林的守護神,但是他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睡覺,而其他頑皮的小熊貓之所以一直在模仿熊大的動作,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的熊,感到十分好奇。熊大原本對飛飛十分不耐煩,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離開了飛飛繼續(xù)在這片大自然中生存,飛飛耐心地告訴熊大什么不能碰、不能摸、不能吃等,帶熊大規(guī)避諸如打人果等植物和鱷魚等危險動物。在飛飛的帶領之下,熊大逐漸能與這個自然界建立起較為友好的關系。女性原本需要男性作為自己的幫助者,但在電影中,女性自己成為男性的幫助者。
另外,在《熊出沒·原始時代》的最后,動物線與人類線實現(xiàn)了匯聚,而飛飛也與阿藍等人相遇,在光頭強等人即將離開原始時代時,飛飛已經(jīng)離開狼群,加入野人部落中。不難看出,電影設定下的飛飛就是人類最先馴服的狼,也即狗的祖先。而飛飛陪伴在阿藍身邊這一結(jié)局,正是一種生態(tài)女性主義觀的體現(xiàn)。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自然過程遵循了一種“女性原則”,后者包括了創(chuàng)造性、多樣性、可持續(xù)性以及生命的神圣性。飛飛從狼變成了狗,并不是一種奴化的表現(xiàn),而是這種女性原則導致的調(diào)和融洽結(jié)果。盡管人和狼之間有著獵殺和被獵殺的仇恨,但此時此刻阿藍不會因為飛飛狼的身份而再對其保持敵意,阿藍不是用囚禁、饑餓等方式強行馴服飛飛的。同樣,飛飛也對阿藍有充分的認可,在舍己為人的阿藍身上,她能看到阿藍和自己心疼小動物一樣的特性,所以她甘愿與阿藍共進退,一人一狼都有著極大的包容心。人類女性和動物之間能夠擁有和諧之美,和自然界間能夠建立親近之美。飛飛與熊大先結(jié)識,按理來說她應該很快成為光頭強的朋友,能夠?qū)⒒疱亷У皆忌鐣墓忸^強也擁有“狼能變狗”的認知,但馴服狼的歷史任務卻并不是由他來完成的,而是落在了阿藍身上。經(jīng)歷了許多波折才與熊大熊二建立友誼的光頭強還不足以和飛飛感同身受,相互憐惜。在飛飛之后,將有更多的狗出現(xiàn),充分融入人類社會中,這正是女性原則中創(chuàng)造性、多樣性、可持續(xù)性等的體現(xiàn)。
在近百年的發(fā)展歷程中,中國動畫電影的性別色彩并不濃郁。在迪士尼的“公主”們紛紛明確地表達女性主義價值取向時,國產(chǎn)動畫電影也逐步跟上潮流,開始細膩地展現(xiàn)女性的思維情感和生存境遇,這其中較為典型的便是如《大魚海棠》(2016)、《白蛇:緣起》(2019)等,但依然以成人向(甚至可以視為女性向)的電影居多,《熊出沒·原始時代》則讓人看到了在子供向電影中進行女性主義表達的驚喜。電影中的人類女性阿藍和動物化了的女性小狼女飛飛分別讓人看到了一種別樣的性別生存體制以及一個女性自我成長的過程,而這兩條線的匯聚又呈現(xiàn)出生態(tài)主義女性觀,女性的憐憫和博愛與各物種間的共生聯(lián)系起來,原始時代被涂抹上了一種男性與女性和諧互惠,人類與自然長期共存的亮色,這無疑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