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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張望中,水泥塊歌唱
光與影的葉簇虛鋪在地上
表現(xiàn)的鳥隱匿,神秘到
只剩下嗓子,簌簌的羽毛刺激神經(jīng)
一只黃鼠狼警覺地弓起背,傾聽
在最小的國土,他以王者的風(fēng)度巡視
如果我前進一米,真的前進一米
萬物會焚燒。這是我不能對付的內(nèi)部
起義農(nóng)民的吶喊。忽然狂亂地
奮起,推倒了圖書館的桌椅
我用我喉管里灼熱的巖漿,重新書寫
我虜掠了博物館的奧秘,以一陣風(fēng)
我悲愴。我看見自己走出
一棟爛尾樓的工棚,手提洋灰桶
潑在變成工地的耕地上,指甲里藏著
一頭牛的哭聲而走向超市
我不知所措,聞著微燙的票據(jù)的墨香
我知道我發(fā)作了這片天空會點燃
高速公路會坍塌。這些巨型作品
沒簽名的作品,我站在看得懂的部分
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我卡住碎石機
在裝修現(xiàn)場,我阻止了電風(fēng)鉆
是強大的電流讓我嘎啞,是倒灌的下水道
進入我的血管,這迷醉,這病毒,這
假酒,我對著一塊預(yù)制板嘔吐
我稍稍平靜。畢竟已工作多年,躋身于
不沾土的階級,深知
其中的微妙且繼續(xù)鉆研,直到聽見
柱礎(chǔ)的心跳,而不堪忍受,走開
這個文件下夸張的大廈
將被一聲咳嗽吹倒
空無的乳汁
忽然靠近 他痛的源頭 被掐斷的源頭
這個一生從未唱歌的人 忽然成為
一支樂曲 類似于《二泉映月》
或別的什么名曲 盡管難掩身為兒子的尷尬
為我的母親而抱屈 我不得不承認
他在童年時代被解除婚約的遺憾
已隱秘地作為他一生的基調(diào) 這非協(xié)和音
在我母親和我們兄弟仨的主旋律中
時隱時現(xiàn) 就像喧嘩的江水可以揉碎
但不能拒絕照臨的明月 我也忽然懂了
母親為何在父親有生之年那么熱誠地生活
(原來是利用生活)他一死就寬容地
放松 看淡 懶散 像一個智者
一年比一年欣賞他卻決不愿回頭
甚至拒絕與他合葬(最近又改主意了)
我的母親 這條生活的河 在他二十五歲那年
忽然從女兒的夢中改道 當(dāng)仁不讓地
灌進他青春的胸口 從此成為日常
他每天得面對 種種陌生化的徒勞
讓位于二人 三人 五人 相濡以沫的和諧
她太真實 太好 因而毫不猶豫地
以她自己的流速 幅度 淹沒他
帶著她娘家的世界和先后出世的我們
把他按進生活的深水里 甚至在他死后
也與他不得不渡越的黃泉相連
他本是劃水的好手 我記得他
河豚樣的身姿 舒展的掌臂
他站在生產(chǎn)隊的草堆上 六月的陽光
淌過草帽 傾瀉為凡·高狂喜的筆觸
他在為公社筑壩打夯的“哦子”聲中
他在鐵礦拉板車 斜沖向上受阻的姿勢里
他在建屋的梁頂 優(yōu)美地抄住擲給他的磚
憑眼力將墻面砌到與鉛錘線 水平線齊平
他的胸中自有幾何
過大節(jié)時他讓老二老三分別坐在
兩只籮筐的物品中間 我跟在后面跑
父親的扁擔(dān)像老鷹微動的翅膀
與鄉(xiāng)間小路成斜角 卻從不錯誤地往前飛
他在外公外婆面前恭謹?shù)谋砬?輕柔的語音
他對親戚朋友不明智的擔(dān)當(dāng)
在他有限但完整的倫理中 由于身處
一個斗爭的社會 作為地主之子
他從未感到“潤心” 卻順從了淳樸的家教
對于他來說 這一切不可能是畫蛇添足
在他十二歲 被解約的崩潰中
他“還要做一個人” 怎能忘記
那位指腹為婚 兩小無猜的少女
(她沒能成為我的母親 我試圖進入
這種荒誕的想象)總角之交離他而去
(在我祖父騰達的時代 他是按照
大清的遺俗留長辮)這當(dāng)然是人家父母
攛掇的結(jié)果 他向我解釋說
那位我從未見過的姑姑從此成為
我的母親反物質(zhì)的對稱 不時地
從她的影子上跳起來 傷害她
而她憤怒地駁嘴 哭泣 逃回娘家
父親總是腆著臉去見我的舅舅們 請
為了他的胸中那一輪明月 還不如坐在墻角
發(fā)呆 抽煙 他和我的影子娘(如果可以
這么稱她)如此守禮 從未再見面
這缺失 追上他 讓他的生命
悲愴地浩蕩 他的搏擊 不服氣
在一種感興中 吻合于自然的呼吸
這影子娘 在中元節(jié)后 紙灰變成
黃金的時刻 父親一定愿意我跪下來
吮一口她空無的 處女的乳汁
哈利路亞峰
——給我兒
你在那些奇峰
那些深澗
那些綠色的塊壘中
穿行,踏著前人的腳步
你仍然走在
你自己的不平中
你可曾想到我
給你制造小小障礙的我
從我的不平
到你的不平
中間悲劇性的、有活力的
虛線
你說這是鐵鏈
我說這是麥管
你試圖掙脫
我向你噓氣
我噓怒氣、生氣
我鼓動我自己的血
在你體內(nèi)
你回應(yīng)以凜冽、不羈
我覺得清涼可口,悄悄地
移到你身后
而承接,踢
獅子
它劃出更大的弧
在湖南張家界
我能想象你的速度
群峰將躍而蹲
那意志
在受阻的曠野
流出哭泣的
泉
你上上下下,不能忘懷
我摔碎你的手機,罵你
在一個虛擬的世界
玩火,積分,虛度
可火是真的火,兩個武士
在風(fēng)景區(qū)
打斗成寂靜
在你的、也是我的
血管內(nèi)鼓動
你漂流于群峰之谷
把幽深兌換成尖叫
你這少年
一路摧開山花
而不自知
你在你父親的丘壑內(nèi)
鍛煉反抗的腳力
我的悲傷躺成平原
我懶得動,積淀
一身柔軟,肥沃的土
待你耕作
你不想看見的稻穗
是無數(shù)個哈利路亞峰
在細雨中彎腰
那真的險
貌以因循,卻不可挽回
在你少年的陽光下
害怕握住我的陰影
而成熟
你下山歸來
滿胸?zé)熢?/p>
我的無數(shù)個失足
沖出你的口
平平地問候
我如此喜愛我們之間的等高
你與我對峙成兩座山
王秋月
八月廿四日的秋雨
不是開始可作為開始。
站在狀如金鎖的大陸中央,
我看見一只野雉昂首闊步,
在秋雨中。我知道
王狩獵的時候到了。
王雉句句啼鳴。
錦羽淋漓,若有所思。
沒有人可以企及它們除了肅殺的風(fēng)。
更高存在之處岡巒起伏。
浩蕩的水天一色給人沉著、蒼涼的情緒,
我在這個點安頓下來,
若有若無地消磨歲月。
掠過待火的芭茅,大地囚徒的頭發(fā),
一支箭
對稱于時快時慢的陰影在古戰(zhàn)場的煙雨中飛。
悲傷之心
悲傷之心的四角形在湯遜湖的湖面跳蕩。
時而這邊長,時而那角短,或折攏、抱肩,
凌波微步動搖不定。
惻隱,羞惡,辭讓,是非,
我在這世間什么也不缺少。
滿足的網(wǎng)撒向國土羅綱捏在手里,讓我與萬物
聯(lián)為一體;或許心眼太大了覆住什么漏掉什么,
而歸無所得,這是應(yīng)該的。
我希望讓源頭開口,卻不得不流向缺陷,
在愛與死之間。
我充塞,但力量不夠,失語的沙漠漫延。
走到哪里都像是有氣派的,一整套馬車的禮物:
播種、灌溉、培植、等待,需要長成防護林
才有露珠在根部聚集,匯成洪流。
但對手簡單而直接,無情地收割一代人。
我的思路跳到哪里哪里點亮,一轉(zhuǎn)身又陷入黑暗。
這是慎獨之時:我看見遠去的慈父,親切;
目送吾姐已靠近安詳?shù)牡赜颍?/p>
好吧,就讓她在家里,這是親人的宗教;
就讓她長大的兒子給她作最后的安排。
這少年,身體像幼樹,已開始吐蔭:今年夏天
做導(dǎo)游賺回第一筆錢,結(jié)了醫(yī)院的賬單;
他堅定的胳膊攙穩(wěn)弱不禁風(fēng)的娘穿過走廊。
乙未年的秋氣
在驟然轉(zhuǎn)冷的天氣下,北方的稻穗
挺立如畫戟,蒼涼如龍須;
在火車轉(zhuǎn)軌的鳴笛中,鑰匙插入受驚的海水,
浩瀚的墻面開裂。一只啄木鳥窺探
一百年的喧囂從熔爐注入模范的一刻。
幾個對變化敏感的人,比如康有為、嚴復(fù)、陳獨秀
搦管沉思,筆穎頻頻蘸秋氣
在膩而沉的歙硯的邊緣拂拭,
“足下臺鑒:仆自南歸,未嘗有一日
忘情于國是,然值鼎革之際,仆守此一隅,
雖不敢自比于顏回之在陋巷,
亦如相如之遇文君,消渴而才盡?!?/p>
穆如清風(fēng)的穹窿,百鳥共鳴于
一抔鳳凰的灰燼上方;廊下有一人
具體而微,跪在曲阜劫后的樹樁上,
徹夜承接甘露。玻璃門忽轉(zhuǎn)到
鄉(xiāng)間土房,祖考的銀鹽照在受潮剝落的
五斗櫥中;我母在池邊摘菜。
大地漸平漸暖在九月嚴厲的斜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