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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叢刊》2019年第二期“武漢作家專號”小說卷有兩部中篇、八部短篇，可以說是武漢地區(qū)中短篇小說的一次集束式展覽，這些小說風格各異，各具特色，可圈可點之處甚多，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武漢中短篇小說的總體水平和風貌。

一

著名作家鐵凝說過：“長篇小說寫命運，中篇小說寫故事，短篇小說寫場景?！敝衅≌f要講好故事，重在寫什么，因此題材的選擇顯得尤為重要。本期專號兩部中篇小說分別寫官場和職場。

本期頭條是高池中篇小說《躲水臺》，題材是寫抗洪搶險，實則是寫官場。小說用看似輕描淡寫的筆墨寫了身在官場的詭譎微妙心理。小說故事梗概是主人翁鄢中甫縣長正在中央黨校參加縣委書記培訓班，被市委書記胡智從京城召回，襄水縣發(fā)生特大洪水，讓他迅速回縣處理防汛事務。鄢中甫的搭檔縣委書記不久前因違紀問題被立案調(diào)查，三個月來一直是鄢中甫主持縣里日常事務，大家都習慣喊他鄢書記。但是這次回到縣城后，情況發(fā)生一點微妙的變化，來主持召開防汛緊急會議的是市政府副秘書長呂玥，讓鄢心中有所警覺?！抖闼_》可以算是一部意識形態(tài)類小說，它寫出了作為一名領導干部的大局意識和使命意識。鄢中甫身為縣長，時時刻刻為人民著想，全縣發(fā)大水，他大義凜然號召身為水產(chǎn)養(yǎng)殖公司董事長的父親扒口進水。當市委找他談話，組織上想讓熟悉工業(yè)的呂玥當縣委書記，他選擇服從，顯示出一個領導干部較高的政治站位和博大胸懷。最后，鄢中甫繼續(xù)去黨校進修，按照歷來的慣例，“襄水縣縣長事業(yè)的下一站是市農(nóng)業(yè)局局長或水利局局長。”小說基本上采取平鋪直敘的手法，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設置，只有兩處顯示結構之巧：一處是鄉(xiāng)黨委書記蔡步勇有擔當有魄力，未卜先知，用縣政府發(fā)給鄉(xiāng)政府漁業(yè)發(fā)展資金給全鄉(xiāng)養(yǎng)殖戶購買保險，可謂未雨綢繆，構思精巧、用心良苦。第二處，是寫副縣長冉秋明被養(yǎng)殖戶劫持去開閘，實則是他演的苦肉計，因為只要開閘放水，便可收回挪用給相好投資養(yǎng)殖的500萬元扶貧款。這是個冷門、意料之外。沒人料到與鄢縣長關系密切的冉副縣長，居然會存在作風和經(jīng)濟問題！小說結尾，胡智書記關于“活水煮活魚”的理論：“鮮味來自活水和活魚，就是一個活字”——有意味深長之妙。

肖靜中篇《朝陽光海岸飛》表面寫職場打拼的爾虞我詐與險象環(huán)生，內(nèi)里實則是寫主人公林格對理想愛情的守護。林格是個很懂事的女孩，父親去世早，本來讀書天賦極高的她為了緩解媽媽的壓力，選擇讀機械中專，讓老師惋惜不已。適逢國企改革，自信的她在一次辦公室副主任應聘中敗北，輸給投機取巧的死敵李若楠，憤然辭職，在張浩的幫助下，下海經(jīng)商，自己當了老板。在公司，不學無術、吊兒郎當?shù)暮谡L死纏爛打把林格追到手，失身的她不得已嫁給黑正風。剛剛結婚，林格便遇到心中的白馬王子張浩，兩人一見傾心，正準備奔美好的愛情而去，卻被張浩的母親和王方總經(jīng)理從中作梗，棒打鴛鴦。為了張浩的似錦前程，林格選擇退卻，卻將他深藏在心中。文中，林格與張浩心照不宣的交往場景溫馨感人。結尾道出張浩是林格女兒的親生父親，這個結局有些出其不意，卻合情合理，暗合了讀者的審美期待，為這篇作品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結尾寫林格打算送女兒雅玲到美國讀書，她“不愿意束縛自己的人生”給予讀者很多的遐想，讓人對林格的人生充滿了美好的期待。值得贊賞的是，《朝陽光海岸飛》以意緒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有鮮明的意識流傾向。

二

愛情婚姻是小說創(chuàng)作不老的話題。關于父母對子女婚姻的干涉，在短篇小說《繁華》和《在空中飛行》也同樣存在。《繁華》中，國家干部程玲藍和洛陽書法新秀、工人黎驤一見鐘情，雙雙墜入愛河，卻被黎母橫加阻攔，以“女大一，不成妻”的俗語和上吊自殺苦苦相逼，孝子黎驤只得忍疼割愛，程玲藍為愛情所傷，丟下鐵飯碗，離開傷心之地，赴南方打拼，吃盡生活的苦頭，還不斷遭遇上司王昌甫的性騷擾。情急之下，程玲藍與暗戀自己的老家子弟李金湘逢場作戲，都市單身女性的情感空虛和精神落寞盡現(xiàn)筆端。

任文勝《在空中飛行》寫空姐麗莎與球星李然成的愛情婚姻悲劇。深受一次婚姻傷害的麗莎，被當紅球星李然成窮追猛打，兩人墜入情網(wǎng)，李然成信誓旦旦許諾她一旦懷孕便結婚。但是事與愿違，李然成食言了。懷孕二三個月的麗莎苦苦等不到李然成兌現(xiàn)諾言，萬般無奈只得叫母親陪著一起到了河北，但李然成的母親張桂花卻連麗莎媽的面都不見，將麗莎媽打發(fā)回了成都?？蓱z麗莎為了李然成，將空姐的工作辭了，成都的房子也賣了，放棄一切去河北生孩子，但在張桂花眼里卻是太有心機的女人，并囑咐兒子隨時拋棄她。在河北張桂花家，麗莎忍辱負重，喜歡每天洗澡，張桂花卻舍不得給她買電熱水器，洗澡時張桂花寧可讓麗莎受凍，偷偷關了熱水器開關，不準她私自同李然成外出——怕狗仔隊抓拍，影響兒子的聲譽，不讓麗莎知道兒子的個人收入。一家三人一起看電影，把麗莎和李然成隔開，母子親熱如戀人，麗莎下位去衛(wèi)生間，母子倆漠不關心，還得熱情的服務生幫忙引導。在女友與老媽之間，李然成更在乎老媽的感受，他關心老媽勝過呵護麗莎，一舉一動生怕孕婦麗莎惹老媽生氣。最后，倍感絕望的麗莎在快遞哥的幫助下，逃回成都生小孩。在《在空中飛行》，任文勝將女主人公心理刻畫得細致入微、栩栩如生，表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天賦與功力。

陸明祥的《黑咖啡》寫現(xiàn)代女性曖昧的情感欲求。女主人公唐玉玲盡管有男朋友熊軍，但她卻心猿意馬，為了追閨蜜曉紅的男友程剛，興致勃勃去娛樂城上班，見證了舞廳員工的曖昧、打情罵俏與逢場作戲，最后遇上癡情種——臺灣人翰林，翰林對唐玉玲一往情深，在她最落寞無助的時候，陪她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給了她許多的溫暖溫存，還專門盤下一間咖啡吧要送給唐玉玲，這是多么讓人心動的情節(jié)??！唐玉玲接受了翰林的玫瑰，卻婉拒了咖啡吧，對自己進行深深的懺悔：她害死了弟弟，害得丈夫坐牢，但是，唐玉玲如何害弟弟和丈夫的情節(jié)，作者一句未曾交代，留給讀者去猜測，讓人措手不及，這是該小說的一大遺憾。值得贊許的是，《黑咖啡》女主人公唐玉玲在經(jīng)歷了放縱的情迷意亂和家庭的眾叛親離，特別是遇到善良而多情的翰林之后，她良心發(fā)現(xiàn)，逐漸走向人情美和人性美，作品后半部分流露出的溫馨情懷讓讀者看到了希冀。

方苑《亙古新娘》寫國民黨偵察兵石碾子與小學老師許水仙凄美悲壯的愛情故事。這是一部軍事題材的短篇小說，充滿傳奇色彩，很有戲劇性。抗戰(zhàn)期間，敵強我弱，國民黨于是通過黃河決口的方式以水代兵，阻止日本人的進攻，成就了石碾子和許水仙的一段千古愛戀。方苑在場景烘托、氛圍營造等方面保持了她一貫的文風。石碾子敢作敢當、敢愛敢恨的形象，許水仙義薄云天的民族氣節(jié)，讀來令人難以忘懷。

楊顯惠說：“短篇小說的寫作，最重要的是寫好細節(jié)。好的細節(jié)，要到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任茂華便是擅于挖掘細節(jié)和營造場景的高手?！稌汩T第》可謂是一曲對幸福愛情的禮贊。主人公祖母曾方怡與祖父丁萬廷相親相愛、相敬如賓，曾方怡在衣食住行上對丁萬廷悉心照顧，丁萬廷在書房看書，曾方怡在旁邊做刺繡，有紅袖添香的氛圍。丁萬廷去華師進修一年，兩人長期通過書信往來，互訴衷腸，丁萬廷把曾方怡的錯別字和不通順的語句用紅體字標注出來，連同自己的回信一起寄出，不遺余力指導她學習備課、當上小學老師。他們結婚幾年了，有了兒子，卻還像初戀一樣。丈夫英年早逝后，他關切的眼神、溫馨幸福的場景常在她眼前浮現(xiàn)。小說下半部分寫丁萬廷去世后，按照遺訓，她帶著幾個孩子回到丁萬廷的家鄉(xiāng)，為了多掙工分養(yǎng)家，搶最重的活干，用柔弱的肩頭挑起生活的重擔?？吹娇嗝膵寢專瑑鹤雍团畠河谛牟蝗蹋瑴蕚錀墝W掙錢，被她嚴詞拒絕，因為讓幾個孩子上學是丈夫臨終前唯一的囑托，她必須兌現(xiàn)諾言。因為書香氣息的浸潤，曾方怡在丁家老宅像一只高貴典雅、傲然獨行的鳳凰。小說后半部分熱誠謳歌了“堅韌勤勞隱忍進取”的中國精神,踐行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的理念。《書香門第》用舒緩的筆調(diào)娓娓講述了曾方怡歷經(jīng)幸福與艱辛的悲歡故事，讓人聯(lián)想到蕭紅長篇小說《呼蘭河傳》的敘述節(jié)奏和行文格調(diào)。

三

小說家王梓夫說：“中篇小說與短篇小說最最重要的區(qū)別是，中篇是‘寫什么’，而短篇卻是‘怎么寫’?！币簿褪钦f，題材內(nèi)容對中篇小說很重要，而選取角度和切入點對短篇小說尤為重要。劉懷遠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有深度的，它抵達人物幽深的心靈。短篇小說《一天有多長》，一方面是寫中年男人涂春運的無奈無助，沒完沒了的聚會應酬是中老年人的困惑，極易喚起中年讀者的情感共鳴。另一個方面是寫親情的疏離，未成年人不善于與父母交流，更不懂得父母的牽掛。涂春運的兒子本來回家了，但他并不告知父親，害得父親和黃大鵬從中午找到晚上十點半，回家后，涂春運卻見兒子正若無其事在房間玩游戲，批評他幾句，他卻振振有詞：“你們都不在家，我晚飯都沒吃，餓著肚子打一會兒游戲還不行??？”小說還道出了中年人沉重的房貸負擔與贍養(yǎng)老人的生活壓力。小說結尾又回到文章開頭的吃喝應酬場景，涂春運“顯然忘記了岳父大人此時還躺在醫(yī)院里……”結尾幽默而具諷刺意味，再次道出了中年男人的辛酸無奈。

作家刁斗說：“好的句子，不一定正確也不一定機警，但一定要準確誠實并且漂亮。平庸的句子也能撥動讀者的思想與情感，但好的句子，則一定能穿透讀者的直覺和意識?！焙顕垜撋钪O此理。侯國龍《隔墻來電》寫官場人物的腐敗墮落?！陡魤黼姟沸≌f結構嚴謹、步步為營，貴在敘述語言的創(chuàng)新。小說筆調(diào)雖然陰郁隱忍隱晦，但其自嘲調(diào)侃戲謔的語調(diào)卻很逗人喜歡，讀來不時讓人忍俊不禁。小說痛快淋漓勾勒了官場的惟命是從、趨炎附勢與阿諛逢迎的丑相，也惟妙惟肖地描摹了機關干部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心理狀態(tài)。作者盡管用故作正經(jīng)的語調(diào)敘述，從一開始便吊著讀者的胃口，但從開始到結尾完全沒有出人意料的情節(jié)設置，最后的結局還是契合了讀者的審美需求。

作家雙雪濤說：“短篇小說因為短，某種程度與詩是近親?！?0后作家鄒超穎《再見，蜻蜓鎮(zhèn)》采取的是兒童視角敘事，如詩似畫地展現(xiàn)少男少女純真懵懂的情懷，像是天真爛漫的童話故事，字里行間漫溢出的童真童趣像一股清醇的甘泉濯洗著讀者的心田。少女曲小淼，少男年好，吹糖爺爺，駝背伯伯……這些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共同營造出的和諧溫馨詩意的場景，讀來讓人刻骨銘心。這篇小說可以當做童話小說或詩來讀，它的審美重點更在于情懷的表達與格調(diào)的打造，簡言之，它踐行了作家須一瓜的主張：“短篇小說最最重要的是要有意趣。意趣就是它的最高呈現(xiàn)原則，也是唯一的王道?！?/p>

總而言之，本期專號小說要么以深刻的思想性取勝，要么以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取勝，要么以細膩入微的心理刻畫取勝，要么以優(yōu)雅的格調(diào)取勝，要么以精彩的場景烘托打動人，要么以獨特的敘述語調(diào)征服讀者，要么以飽滿的意緒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均充分展示作者豐沛的才情和獨特的文學天賦。內(nèi)容決定價值，思想決定深度。小說寫到一定的程度，是境界、格局與格調(diào)的大比拼。希望看到武漢的小說家更多雅俗共賞、悲喜交集的作品，讓淳厚的人情美與人性美得到更為深入的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