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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從整體上理解謝絡繹的小說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她的每一篇小說在題材或主題上都不相同,而且涉獵的范圍相當寬廣。譬如僅在《到歇馬河那邊去》這部中短篇集中,所收錄的作品就涉及親密關系障礙、情欲逾矩、中年危機和底層恐慌等多元角度。
即使是《他的懷仁堂》《父母準入制》《多聲部》這個短篇小說系列,盡管小說主人公都是范斌、劉燕南這一對夫妻,但是每一篇所探討的主題都不相同,而且相互之間沒有關聯(lián)。這三篇小說很像池莉的《不談愛情》《煩惱人生》《太陽出世》等“人生”三部曲,似乎是在以新寫實主義的筆法描述俗世生活的煩惱,所不同的是,謝絡繹的筆觸逸出了世俗生活,轉而深入到某一精神領地進行探討。
《他的懷仁堂》關注的是父子關系和家庭倫理,著力點在于親密關系障礙,正如房偉談到的,“這是一部初讀讓人‘驚悚’與‘混亂’的小說,它溢出了家庭倫理小說的主題平庸化。謝絡繹的尖銳之處在于,她穿透那些甜膩生活的假象,拒絕曖昧的情感表達,深刻地隱喻了當下中國人茫然失措、無所適從的‘精神無依’感。”
在《父母準入制》中,謝絡繹關注的則是另一個問題。準媽媽的身份強化了劉燕南對失學女童不負責的父母的怨懟,“有些人只能過混亂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擺脫厄運!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生孩子?讓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一出生就承受他們全部的厄運?!比欢谛≌f的整體結構中,劉燕南的故事被置于與底層生活、更高階層生活的雙重對比中,面對瘋狂而混亂的底層生活,劉燕南的憤怒與疑問是有道理的,但是從更高階層的視角來看——比如小說中要去美國生孩子的王娟,劉燕南的生活又何嘗不是混亂的“厄運”?不僅如此,王娟的生活也有她的問題,“父親一欄可以不填”,小說結尾處的這一句話,也向我們揭示了更高階層生活的另一種“混亂”。既然各有各的混亂,那么,什么樣的人才有資格生孩子,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正?!钡哪??小說在結構性的對比中將劉燕南的生活“相對化”,也促使我們思考這一問題。
到了《多聲部》中,謝絡繹轉向了對另一問題的探討。在這篇小說中,范斌、劉燕南的女兒出生了,岳母來幫忙照顧。與池莉在《太陽出世》中生活流式的描述不同,這篇小說聚焦于三個人相處時復雜而微妙的情緒表達,讓我們在“正?!钡纳钪锌吹搅肆严叮谟H密關系中看到了“距離”。
馬兵、韓玥在《沒有誰能置身事外》一文中指出,“‘距離’在謝絡繹的小說中是一個高頻出現(xiàn)的詞匯,借由對距離的書寫,她完成了對當下愛情和親情關系具有洞察力和反諷意味的重塑——距離在她筆下,常常意味著一種無時無地不在的‘疏離之悲’。”
在謝絡繹的小說中,人與人的關系不僅是生活中人與人的關系,而且是存在、生命意義上人與人的關系,不僅是具體生活中的父子、夫妻、戀人關系,而且是哲學意義上“自我”與“他者”的關系。在她的小說中,一切看似正常的自然而然的生活與關系,都在這種帶有哲學意味的審視下,呈現(xiàn)出了內在的矛盾、裂痕或“距離”。謝絡繹在小說中探究的雖然是具體的人與人的關系,但在她的內心中卻并不存在一種先在的合理關系,正如基耶斯羅夫斯基的《十誡》一樣,她在所有關系中看到的都是深淵,是古典的絕對倫理失序之后所遺留下的廢墟與困境。所以在她的筆下,無論是父子、母女關系,還是夫妻、戀人關系,都不是自然而然的,都存在著“親密關系障礙”,這是現(xiàn)代性發(fā)展中人類的“自我”無以自處以及“自我”與“他者”難以相處的雙重困境,在古典的倫理秩序失效之后,在西方的“摩西十誡”和中國的“三綱五常”失序之后,一個現(xiàn)代人該如何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系,該如何與另一個現(xiàn)代人建立父子、母女、夫妻關系?——這是現(xiàn)代社會所面臨的基本問題,也是現(xiàn)代人所焦慮的核心問題。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可以理解李修文為何在討論謝絡繹的作品時提到卡夫卡,“現(xiàn)代文學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卡夫卡的《變形記》,開始表達人的異化過程,現(xiàn)代文學從這一篇作品誕生了。其后全世界的當代文學面臨的一個最根本問題就是,人如何對抗異化?而中國式的異化到底是什么?在謝絡繹的作品中有非常明顯的體現(xiàn)。這讓她的小說充滿了探索精神,具有非常重要的美學價值?!痹谶@里,謝絡繹的小說不只是探討著“異化”或“中國式的異化”,而且也在探討著當代中國人的倫理與精神困境,她在小說中將主人公置于極致化的生活處境中,通過他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將他們的困境揭示出來,并與他們一起去進行“靈魂的冒險”,試圖重建一種新的但或許是稍縱即逝的生活秩序。而謝絡繹在小說中對“距離”的發(fā)現(xiàn)與捕捉,也為我們理解當代中國的倫理秩序與人際關系提供了一種美學與精神的重要參照。
謝絡繹在創(chuàng)作初期曾寫過長篇小說《外省女子》《恐婚》《卡奴》,這些作品取材于當代都市婚戀生活,在市場上較為暢銷。但大約以2014年為界,謝絡繹終止了這一類題材小說的寫作,開始了嚴肅文學創(chuàng)作,她以中短篇小說為開端,重新起步,在寫作中融入了她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考,以及她在精神上的探索。
我們在這里引入謝絡繹早期創(chuàng)作作為參照,是為了說明謝絡繹重建寫作觀以來的創(chuàng)作特色,其一是她的小說不重視故事性或戲劇性,其二是她小說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這樣的創(chuàng)作特色的出現(xiàn),正是謝絡繹對她早期創(chuàng)作反思、反叛的結果,如果小說僅僅是講故事,那么她早期的小說講故事已經講得很好了,為什么還要寫后來的中短篇小說?她后來的中短篇小說注重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中的人,故事中人與人的關系,以及故事所發(fā)生的時間空間關系等。正是因為對這些因素的重視,也就很大程度地削弱了故事性?;蛟S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閻晶明認為:“相對而言,《無名者》具有較強的綜合故事人物、梳理情節(jié)線索的形式結構。這其中,不但有香遠個人的作為女性走向外面世界的努力,也有在‘精彩世界’里遇到的種種風險,既有幻覺推動下的驚悚情節(jié),也有現(xiàn)實中人與人的結實交往,既有情感上的起伏迭宕,也有近乎‘懸疑’的故事線索。而我認為,這樣的敘述故事的努力,或許正是作者今后應該執(zhí)著的方向?!本托≌f本身來說,故事性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文學史上很多優(yōu)秀乃至偉大的小說并不靠故事性取勝,如卡夫卡、魯迅的小說等,有的小說不但不好讀,反而很艱澀,但并不影響其經典性與重要性。但問題的另一面在于,從讀者的角度來說,故事性是讀者進入閱讀的一道門檻,而謝絡繹也具有出色的講故事的經驗,在這種情形之下,在故事性與小說所要傳達的感覺、情緒、精神探索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便構成了她創(chuàng)作的關鍵。
謝絡繹有著強烈的個人寫作風格,她的小說雖然會涉及到鄉(xiāng)村與城市,但卻并不是我們熟悉的城市經驗與鄉(xiāng)村題材,她有自己的視角與獨特感受,有與眾不同的故事的講法與節(jié)奏。比如《六渡橋消失之前》,這篇小說寫的是城市中一座天橋的消失,涉及到拆遷、武漢的地方特色、兩代人的隔閡等,但小說的著重點卻并不在于作為社會問題的拆遷,也不在于突顯老武漢人的性格。在這篇小說中,謝絡繹選擇了一個獨特角度,她關注的是當代人的城市經驗與城市回憶,或者說她關心的是人與城市、空間的關系。小說主要寫一對老夫婦許阿滿、王漢生與老弄堂大陸里及其附近的六渡橋的故事,他們在這里住了幾十年,但老弄堂與六渡橋面臨拆遷,他們的身心將何以安放?他們的女兒女婿在一個叫作華春園的商品房小區(qū)買了房子,女兒想接他們過去住,但王漢生卻固執(zhí)地不肯搬,因為他已經習慣了窄巷子的生活方式與生活氛圍。小說中最令人感動的是許阿滿、王漢生兩人從華春園一路走到大陸里的過程,兩位老人相伴在街邊小店吃不地道的熱干面,在漸趨陌生的城市景觀中辨識著依稀熟悉的風景。他們熟悉的生活場景正消失于這個繁華的城市中,那么他們生活的痕跡與意義又何在呢?小說的結尾一節(jié)只有一句話,“二0一四年十二月一日晚上七點,六渡橋天橋主體橋面拆除完畢。”在這新聞體冰冷的敘述后面,又隱藏著多少人生活方式的變遷。謝絡繹書寫城市而又超越了城市,從具體的人物與故事演繹到對人與空間關系的思考,她對城市及其發(fā)展的理解超越了表面的浮華與符號,有著更深層次的理解。
謝絡繹小說的個人風格體現(xiàn)在題材的多樣性與主題的多元統(tǒng)一上,在謝絡繹各種題材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對人與人的關系與人物內心世界的強烈興趣,她在作品中深入各種人物的關系與人物內心深處,探究著人類心靈世界的奧秘,但另一方面,謝絡繹又不是在抽象的意義上進行探究的,她將人置于歷史與社會的背景之中,在具體的時代進程中展開她的想象與寫作。
在《蘭城》中,她將大齡女子美蘭的隱秘心理、真實的蘭鄉(xiāng)與虛構的蘭城,以及中國快速的城鎮(zhèn)化進程結合起來,展示了從蘭鄉(xiāng)到蘭城的變化過程,而這不僅來自小說中美蘭的虛構,也來自現(xiàn)實發(fā)展中可能的真實性。在這里,虛構的真實性與真實的虛構性造成了一種戲劇性反差,既深入了美蘭的隱秘內心,也展示了中國的時代進程,以小見大,揭示了獨屬于這個時代的中國經驗與中國人的內心世界。
《到歇馬河那邊去》是一篇頗有意味的小說,小說表面寫的是一對少年男女愛情的隔絕以及沖破隔絕的過程,但卻暗藏玄機。故事在一個近乎封閉的環(huán)境中展開,遠方的曠野,孤立的小屋,淅瀝的雨聲,營造出獨特的氛圍。陌生電話帶來的緊張、羞澀與內心萌動,在母親無所不在的注視中愈發(fā)突顯,而那個神秘的“他”面目也越來越清晰。小說最終以悲劇收場,這位愛慕園園的年輕人,卻與積極促成他們相見的鄰居阿姨雙雙死與煤氣中毒。這一切帶給情竇初開的少女園園莫大的沖擊?!把矍暗拇笊剑鄙倩钗锏年幟嬉廊焕淇?,雜木叢生的陽面隨風起伏,唏唏唆唆,淺吟低啜,一層一層遣向天際。她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了一件毛衣。她抱著肩膀轉過身來,又轉回去,就這樣轉來轉去。她太冷了,她想跑,卻不知道該對著哪個方向?!痹谶@里,世界顯示出了其殘酷的一面,和最初的甜蜜一起,銘刻在了一個女孩成長的記憶中。此篇小說的長處在于氛圍的營造,三言兩語就將讀者帶入了故事的情境之中,而長句子的出色運用,也貼合了小說中委婉曲折的情緒流動,此外在敘述與結構方式上也別具特色,在簡潔敘述的背后,隱藏著一個層次豐富的敘事黑洞。
謝絡繹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說到,“空間與欲望,消失與存在,我不是這些內容的發(fā)明者,是使它們發(fā)生關系的人?!埂l(fā)生’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捕獲和揭示的過程。當我認識到這一點,創(chuàng)作就如打開的水龍頭,成為自然而然的,人物、事件,他們的所思所想,一個接著一個就出來了?!痹谶@里,我們可以看到,對“空間與欲望”、“消失與存在”等抽象問題的思考是謝絡繹寫作的重要動力。另外,在她的小說中,“空間”“欲望”“存在”等不僅參與到敘事之中,而且構成了小說主題的一部分,這讓她的寫作更加大氣、開闊而深刻。
謝絡繹很少書寫個人經驗,不是一個關注“個人”或“自我”的作家,在她成長的初始年代中,“個人”“自我”“日常生活”“私人經驗”等術語及文學思潮風頭正勁,鮮有作家不受其影響,謝絡繹卻是一個例外。和大部分同齡人的興趣相反,她的小說關注的題材或主題都超出了“自我”之外,她關注更多的是社會問題,或者說是帶有普遍性的精神問題。
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謝絡繹寫到,“我對很多事物都抱有強烈的興趣,就算走在再熟悉不過的大街上,人來車往,秩序井然,我混跡其中,也常常會感動于眼前永動到仿佛靜止的平凡畫面,以及不絕于耳又似乎在某個時刻不存在的,被唐·德里羅稱為白噪音的庸常聲響,內心充盈著一種復雜而飽滿的情緒。如果偶遇紛爭,一些脫離軌道的事件,我也特別愿意走近看個究竟,看看都有些什么人,發(fā)生了什么,最后是怎么解決的。”這篇創(chuàng)作談的名字叫作《不做旁觀者》。對他人的生活充滿興趣而又“不做旁觀者”,對于其他行業(yè)來說或許是個難題,但對于謝絡繹這樣的作家而言,卻似乎是件輕松的事。她可以在虛構與想象中將他人的生活當作自己的生活,將“自我”化身于他人,去經歷與體驗他人的生活,于是在小說中,她化身為遭遇婚姻危機的中年知識女性(《鳥道》)、在城市中數個家庭中輾轉的家政工(《無名者》)、因創(chuàng)傷記憶而不敢面對自己身體的青年女子(《耀眼的失明》),以及《舊新堤》中彷徨無依的石翠花,《六渡橋消失之前》中面臨城市拆遷的老夫婦許阿滿、王漢生等等,在這些小說人物中,謝絡繹都注入了思考與活力,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謝絡繹自我的外在投射,只是這個自我不是“小我”,而是“大我”,是自我對外在世界的興趣。
在《當我面向太陽時》中,謝絡繹關注的是置身社會底層的打工者“我”。與一般底層文學不同的是,這篇小說并不著重于對社會問題的揭示,而是側重于借助“我”與陳小菁、王東三人的情感糾葛,展現(xiàn)“我”想要與糟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剝離的渴望。在小說中,“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自己制造一架飛機,駕駛它逃離“垃圾場”。小說最后寫到:“我轉過頭去,面向太陽。我看到所有從地面伸出來伸向天空的長長短短的樹木、建筑,都顯得那么有限,那么力不從心。而太陽就在我的前方,發(fā)出金色柔和的光芒,沉默的大地籠罩其中,一片迷蒙,卻有著夢境般的希望?!痹谶@篇小說中,謝絡繹寫出了底層青年的希望與夢想,但又不止于此。小說中最富戲劇性的是在“我”卑微的身份與夢想的不可思議之間存在著巨大反差,以及,成功逃離后,“我”將要面對的卻是夕陽西下這一嚴酷的時間節(jié)點,未來撲朔迷離而“我”躊躇滿志。正是在這些成對出現(xiàn)的矛盾中,作者對現(xiàn)實的解構能力與非凡的想象力得以彰顯。
《丁字出頭》是一篇樸素、溫暖的小說。故事的場景是一個丁字路口,何滿冬和他的妻子在這里擺攤賣臭干子——這可以說是當代城市中常見的場景。小說中,何滿冬是一個不肯承擔風險的小攤販,只做最終端的小生意,但是,為了救助失業(yè)的初戀對象,他將自己處于絕佳地段的攤位讓給了她,他則與妻子一道,勇敢地走向生意鏈的上游??梢哉f,是愛與悲憫促成了何滿冬的個人成長。生活艱辛,卻不乏溫暖,就像小說結尾處所寫:“從他們站立的位置上看出去,這一秒上的景物跟昨天平行時間上的一切有著一致的形態(tài),細節(jié)上卻千差萬別。每時每刻,丁字路口還是那個丁字路口,又不是那個丁字路口。這奇妙的永動的變化,無論有沒有被人察覺,依然如光明由天際而來,輕巧自然,勢不可擋?!毙≌f中的三人雖以人生的“失敗者”形象出場,卻并不像卡佛等西方作家筆下的主人公那樣陷入絕望與頹喪。
在這兩篇關于底層的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謝絡繹小說選材的特點,她總是從感興趣的題材入手,選取最關注的某一點深入進去,在不斷的挖掘中投射作者的情感與思索。這樣的選材方式使之避免了“自我”生活的反復書寫,同時也避免了在紛紜世象中迷失“自我”,從而使“自我”與世界以一種敞開的方式找到了契合點。
這樣的選材方式也形成了謝絡繹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特色,即每一篇小說在題材與主題上都不相同,不過這也為她的小說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此眾多的題材或主題的小說,在什么意義上是屬于謝絡繹的呢?我想,除了上面說到的主題的多元統(tǒng)一以及對人物精神世界的專注之外,那便是藝術風格的獨特性了。謝絡繹的小說文風暢達,節(jié)奏感強,不注重故事性但又吸引人,整體格局開闊、大氣而又細膩,具有一種男子氣,又不失女性的敏感與柔美,這是謝絡繹在寫作中追求而在實踐中形成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