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畦

下了高速就是雙亭鎮(zhèn)了。鎮(zhèn)口幾株高大的古槐垂?jié)M了雪白的花穗，花香襲人。樹下掩映著兩座連在一起的小石亭子，看樣子是個古跡。岳父站在亭前等我，濃密的頭發(fā)上落著幾點花瓣。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霜鬢更明顯了，但表情那么平靜,卻令我意外。昨天他約我來這里見面談?wù)?，說他和老伴近四十年的婚姻，第一次出現(xiàn)了危機,為了房子老伴要和他離婚。

坐在亭中光滑的石板上，岳父談起了往事。他的家從前就在這雙亭鎮(zhèn)，上有兩個姐姐、下邊一個弟弟。去世的父親給他兄弟倆各留下一座小院子，產(chǎn)權(quán)都是母親的名字。弟弟腦子不太靈光，在外地賣苦力挖煤。岳父在家供養(yǎng)母親。上世紀九十年代，雙亭鎮(zhèn)的土地被地方政府開發(fā)為工業(yè)園區(qū)，弟弟的院子得到了二十萬元的土地補償。岳父的院子有一半是違章建筑，只得到了九萬元。當時弟弟回不來，岳父辦理了所有的拆遷手續(xù)，用那些補償款給自己和弟弟在市里各買了一套商品房，按規(guī)定產(chǎn)權(quán)依然是母親所有。岳父買房錢不夠，在家族的長輩和姐姐的見證下，借了弟弟五萬元錢。后來他在這套房子里娶妻生女，為母親養(yǎng)老送終。但是，五萬元的欠款他一直記懷。按照當年給拆遷戶的優(yōu)惠價，那是能買四十平的樓房的。不料后來房價一路狂奔，他攢的錢根本追不上。

岳父的獨生女小慧在中學做了教師后，有個機會能買到專供教職工的廉價房，岳父就買了一套四十五平的樓房，給侄子小順子結(jié)婚用，并對弟弟聲明這算是還了那五萬元的借款。去年弟弟去世了，小順子在省城工作，就賣了父母的房子加上貸款在城里買了一套樓房，那套教師房被小順子租出去，用租金來還貸。岳母見侄子不住了，就要把房子收回來。她認為那房子當初是借給小順子結(jié)婚的，沒有人跟她說過老公借過弟弟五萬元，那房子是用來還借款的。

“為這事，你媽要跟我離婚，現(xiàn)在都跟我分居了?！痹栏刚f到離婚有點難為情，“借款的事很早以前是跟她說過的，可能年頭長了她不記得了。不管怎么樣，那筆錢老人們和我的兩個姐姐可以作證?！彼桓闭x在手、勝券在握的神情。

“哦，爸，我懂了。你叫我來是要我和小慧一起勸勸我媽，對吧？”

“主要是讓你幫忙。欠債還錢是法律，大同你是律師，懂吧？”

“經(jīng)濟官司我在行，離婚官司我經(jīng)驗少。當然，我不會讓事情到離婚官司這一步，您放心?！?/p>

“哈哈，這就對啦！”岳父一拍大腿笑出聲來，看樣子說到他心里了，又拍拍我的肩。他像孩子一樣單純，事情好轉(zhuǎn)，他馬上喜笑顏開，稍不順利就滿面愁云，心里從來都藏不住事。

他把身邊的一盒彩色面點遞給我，里面是各種動物造型，令人愛不釋手。他說：“這個是我做的，上次小慧說做的太甜了，這次我沒有用糖，用了各種味道的果醬，帶給孩子們。大同，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這里談嗎？”接著他又談起了更久遠的往事。他們李姓家族在明朝時，有一對親兄弟參加了抗倭戰(zhàn)爭。有一次將軍組織敢死隊，哥哥已經(jīng)有了子嗣，勇敢加入。弟弟還沒結(jié)婚，本來可以不參加，但他義不容辭地和哥哥一同上陣，兩人雙雙戰(zhàn)死沙場。嘉靖皇帝為了表彰兩兄弟，在他們家鄉(xiāng)敕建了一座牌坊，在牌坊邊上還建有這座雙亭，象征兄弟情義。雙亭鎮(zhèn)從前就叫做李家牌鎮(zhèn)，民國時期牌坊倒了?，F(xiàn)在雙亭里的這塊石匾就是牌坊上的，上面雕刻著“忠勇悌友”四個字。

“我們李家在本地是個傳統(tǒng)大族，最講信義別說以前，到我的下一輩，都還沒有一家鬧離婚的。”岳父自豪地說，“我和你媽這么多年夫唱婦隨，從來沒有紅過臉，感情沒得說，年年的五好家庭。離婚的利害關(guān)系她最清楚?！鄙砸怀烈鳎謬@了一口氣，不無憂慮地說，“唉，賴賬還是離婚，讓我左右為難。哪一件都讓我沒臉見人，生不如死啊！”

我心里清楚，家里除了小孩子一共四個成年人，我和岳父加上小慧，人數(shù)占了四分之三，勸岳母回心轉(zhuǎn)意，解開岳父的心結(jié)應(yīng)該不難。再說我們家也不缺房子，我的小家庭有兩套，我和小慧都是獨生子女，岳父母一套和我父母那一套最終也是我們的，這就四套了，根本沒有必要再多一套，而那房子對于小順子珍貴得多。

回到家里，小慧像往常一樣做好了飯，一邊批改作業(yè)一邊等我回來。兩個孩子已經(jīng)吃完飯，在他們的房間里做功課。吃著飯，我把岳父的囑托跟小慧說了說，沒想到她的態(tài)度讓我大感意外。

“這件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堅決站在媽媽一邊。”她含著笑說，笑容有點詭異。

“??！你會這么不近情理……”我思忖著，職業(yè)習慣讓我腦子一轉(zhuǎn)，“也許，咱爸是一面之詞，恐怕還有我沒有掌握的情況，你說說吧?！?/p>

“嘿嘿，算你聰明。有些事情他也不是故意隱瞞，而是不了解。他滿腦子都是欠債還錢的大是大非，原則問題，根本聽不進去咱媽的話。”小慧給我夾一塊香酥雞，“咱媽當年嫁給咱爸的時候沒有要彩禮，她提的唯一條件就是將來要有一套屬于她的房子。我奶奶滿口答應(yīng)，因為她特別相中這個兒媳婦。她們婆媳關(guān)系融洽，尤其后來買了優(yōu)惠價教師房，規(guī)定只能在我名下。閨女的也就是媽媽的，咱媽也就不計較了?！?/p>

“哦，這樣??！”我突然感到事情的難度了，“房子在你的名下，法律上咱爸無權(quán)支配。”

“法律法律，你就知道法律，冷冰冰的?！彼︵亮宋乙痪?，“我當然不反對把房子給小順子了，可我不能說?！苯o我又夾了一塊糖醋魚肚。

我咽下一口飯，說：“咱爸囑咐我要用法律解決，可是他又沒有當年借錢的證據(jù)?！?/p>

“家族親情就能證明。”她又給我盛一碗湯，侃侃而談，“我們這個李姓家族最講親情、誠信，就拿婆媳關(guān)系來說，據(jù)說幾百年來都比較和諧。但是對嫁出去的女兒，卻很嚴格。女兒回娘家如果是因為在婆家受了氣，親爹娘都不給開門，有本事自己去告官。李家的傳統(tǒng)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對外姓人寬宏，對族人嚴格……”她的話戛然而止，兩眼盯著我看。

“哈哈哈哈……”我倆會心大笑。

“你放心，”我心滿意足地揉揉肚子，站起來收拾飯桌，表態(tài)說，“我不會讓你受氣回娘家的，那么賢惠?！?/p>

“咱爸媽這事啊，還真得委托你站在中間調(diào)解。”她誠懇地說，“我要不站在媽這邊，以她的承受能力，恐怕真會鬧出離婚來。可是咱爸我也傷不起??！你記住，調(diào)解是你的長項，但是不許用法律解決，你自己想別的辦法。”

這可難辦了，欠債還錢，岳父占著理卻幾乎沒有勝算，我就是站在他那邊也幫不了他?。∠肓藘商?，沒有更好的辦法，我決定先上門一探究竟，再見機行事隨機應(yīng)變。唉，摸著石子過河，蹚著走吧。

晴朗的初夏，我開車去岳父母家。下了車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一進門，岳父剛好端飯上桌。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子，金黃色的蛋黃玉米甜羹，青脆爽口的腌蘿卜皮，饞的我口水都止不住了。

“呀！女婿上門了。你坐你坐，我去給你拿一副碗筷?！痹栏该Σ坏卣f，接過去我?guī)淼乃蛢蓷l魚，他笑吟吟地拎去廚房。

岳母不卑不亢地端坐在桌邊，對我的問候沒有客套。顯然他夫婦兩人還同吃一鍋飯，我稍感安慰。偷偷瞥一眼小慧的房間，床上有岳母的被子，桌上有岳母的藥瓶子——真的鬧分居??！

“大同啊，媽知道你為什么來。”岳母推開面前的羹湯，正色說，“他們李家有李家的規(guī)矩，我娘家也有自家的規(guī)矩，那就是‘不到過不下去，絕不舍房舍地’。我含辛茹苦照顧一家人，給婆婆養(yǎng)老送終，她許給我的房子，一天都沒有住，就變成別人家的了，??？沒有房子，沒有彩禮，我跟他結(jié)婚圖什么？能結(jié)婚就能離婚，法院不判我就分居兩年，我就跟他打持久戰(zhàn)了我……”她的話像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

“媽、媽！”我兩手往下壓，陪著笑臉打斷她的話，“您二老的情況我已經(jīng)了解了，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就給你們分析一下，看看有沒有妥善解決的方案。”

“是啊，大同是律師，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痹栏阜€(wěn)當坐下說，“既然不解決就吃不下，咱們就先談問題。大同，小慧聽你媽的，你站在哪一邊？”

“我是律師，當然站在法律一邊?！蔽伊晳T性地脫口而出。

“那就好，那就好?！痹栏甘挚旎?。

“要是讓出房子，我就不妥協(xié)?！痹滥嘎曇舨淮?，但很堅決。

我想了想，說：“爸，當年你借了五萬元，現(xiàn)在當然不能只還給他五萬。那套教師房現(xiàn)在值多少？”

“我探過市場行情，要是著急賣的話，學區(qū)房，七十萬?！痹栏刚f，看來他很上心。

“這么多??！相當于借五萬，二十年后償還七十萬，您的依據(jù)是飛漲的房價，這是不合理的。比如我們可以按照銀行定期利息加倍還錢……”

“不行！”他打斷了我的話，“我借的是買房的錢，這錢當然要跟著房子漲了。當年我聯(lián)系不上弟弟，這錢是我自作主張借的。如果不借，他也是買房子，這不是也肯定漲到七十萬了嗎？你跟別人借牛來犁地，牛生了小牛，你能不還給人家小牛嗎？”他義正辭嚴，咬定說借買房的錢，一定要還給弟弟房子。

“可是，爸，這件事恐怕法律很難站在你這邊?！蔽冶凰煌〒尠祝悬c尷尬，大著膽子用法律來分析一下，“您先聽我說完。首先，那套教師房在小慧的名下，她不同意你就不能動。第二，你借的五萬塊錢是婚前債務(wù)，要拿婚后財產(chǎn)來還，就得我媽同意。第三，你要是一定要還債，都不一定能拿你們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來還。也許奶奶許給我媽的就是這套房，因為奶奶當年能用來許的只有這套房，親情作證?！蔽揖従彽卣f，語氣盡量不帶感情色彩。

“哈哈！”一直冷眼旁觀的岳母拍手稱快，“原來你這老頭子是個窮光蛋，住的是我的房子，你拿什么還債！拿什么還債！哈哈……大同，你吃，你吃包子，喝粥，別餓著肚子說話啊！我才是房主！”小老太太滿面春風，一掃心中的陰霾，笑容可掬，煞是可愛。

情況急轉(zhuǎn)直下，讓岳父有點措手不及，他滿臉通紅，青筋直爆，用手指著我，干張嘴說不出話來。真要是給他急出病來，小慧可饒不了我，說好不用法律的。我趕緊擺手說：“爸，爸，您先別急，終歸有解決的辦法的，我媽不是不肯妥協(xié)，咱們再……”

岳母對我擺擺手說：“小順子平常對我們二老也是很孝順的，他的事情我已經(jīng)有考慮。我們現(xiàn)在有二十萬的存款給他，我自己每個月三千多的退休金也給他，老頭子的退休金夠我倆用了。另外，那套教師房他也可以繼續(xù)出租收租金，直到他自己的商品房貸款還完，再把房子還給我們。我這個辦法，老頭子你一直不給我機會說?！?/p>

“這個辦法不好，還錢太慢。咱們不能再拖了。”岳父提出反對，“小順子的新房子貸了四十萬，又跟朋友借了二十萬。咱們欠他的錢，再讓他去借錢，這說不過去。”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收到小順子發(fā)來的一條微信。我看了心中暗喜，連忙念給他們聽：“聽說大伯大嬸因為那套房子鬧別扭，我不愿意看到他們這樣，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星期天我約租房戶一起去大伯家，改租房合同，出租方寫成是姐姐。”

老兩口聽了含笑點頭。這時候外面天突然陰下來了，遠處閃電隱隱，颯颯清風吹動窗簾，帶來了槐花的馨香。

“真是及時雨?。　蔽乙徽Z雙關(guān)，“這樣，爸你代表小順子那一方。如果妥協(xié)的話，要還多少？”

“五……五十萬吧，不能再少了?！?/p>

岳母一拍桌子說：“可以，我做主了。我們拿出二十萬存款。那三十萬，大同，你們出，因為教師房是給你們家的。但是你給我聽好了，不許賣房子還錢?！?/p>

“行，這個主我做得了?！蔽疫@么說著，暗暗決定出五十萬，不能用二老的存款。教師房落到我們家，應(yīng)該我們出錢。沒想到，原來解決的關(guān)鍵在我們小輩身上啊，只是我們根本沒有想要那房子的概念，也不懂老人的心理。唉，我和小慧都應(yīng)該檢討。

“嘻嘻?！狈寤芈忿D(zhuǎn)，柳暗花明，岳父孩子似的笑了，然后又鄭重其事地說，“七十萬還差二十萬，我有手藝，我自己去掙！你們別攔著，我才六十歲出頭，做點事算是解悶了?！闭f完拿起包子大嚼起來。

下雨了，窗臺上的山茶葉子洗出了新綠，反射著天光。清新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充滿整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