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國

梅 圃

常熟小城有一處“拂水山莊”，本是錢謙益和柳如是的別業(yè)，在虞山西麓的拂水巖下，現(xiàn)在卻移址重建于尚湖南入口的游覽區(qū)。重修后的拂水山莊四水環(huán)抱，曲廊回繞，亭臺樓閣，錯落別致，這組古樸典雅的建筑群復(fù)原了錢謙益筆下拂水十景的景觀，再現(xiàn)了錢謙益與柳如是二人煮酒論史的生活場景。我去常熟玩，就喜歡去那里閑逛。

其中，梅圃溪堂是我最喜歡的。

當(dāng)然，跟喜歡一個詞有關(guān)：寂歷。錢謙益在《梅圃溪堂》一詩里寫道：

梅花村落傍漁莊，

寂歷繁英占草堂。

寂歷有兩層意思，一層意義是凋零疏落，如陸游在《游萬里橋南劉氏小園》里的“我歸門復(fù)掩，寂歷掛斜陽”。另一層意思是冷清，如江淹《燈賦》里的“冬膏既凝，冬箭未度，悁連冬心，寂歷冬暮”?！凹艢v”這個詞，閃爍著一種清冷的光芒，有幽微之深，有孤獨(dú)之美。正因為這樣的游歷與偏愛，當(dāng)我在石湖邊偶遇一座“梅圃”時，既驚訝，又有意外之喜。

2012年，石湖東邊的濱湖區(qū)域，廣植紅梅、綠梅及臘梅，建成了“梅圃”景觀帶。我想，這一定是為了紀(jì)念范成大隱居石湖后植梅、賞梅且著有《梅譜》的舊事吧。雖然此堂不似常熟的梅圃溪堂，有才子佳人的美好舊事，但每逢冬春之際，梅花開了，來這里探梅也是雅事一樁。石湖之畔上方山森林公園里的石湖梅圃，依山而建，有雪香亭、望梅軒、玲瓏館、醉石山房、梅隱堂等仿古建筑，構(gòu)成了獨(dú)特的山地建筑景觀群。園內(nèi)遍植梅樹，尤以梅樁為甚，并結(jié)合場地布置的亭臺軒榭、疊石瀑布、綠化景觀，形成充滿詩情畫意的寫意山水園林。尤其是梅溪精舍的陳設(shè)，頗見功力，家俱皆為四川楨楠，榻、長窗、條桌、春凳、玫瑰椅一應(yīng)俱全——2018年，梅圃還被列入蘇州市園林名錄。

相較于梅溪精舍，我偏愛于這里的梅花。它有湖水的陪伴，這是別處的梅花沒有的。晚冬早春之際，湖水看著梅花一朵一朵地開了，一定很是開心，它們相看兩不厭的樣子，是大地上不多見的相濡以沫。晚年歸隱石湖的范成大，有一次跟知縣徐尉同游石湖，為什么會發(fā)出“奔名逐利，亂帆誰在天表”的感喟？就是因為一起享受了“料峭春寒花未遍，先共疏梅索笑”的早春美好。是的，春花未開，唯有梅花守著石湖，與清泠的湖水一起告慰人心，告慰這個世界。

我喜歡早春的湖風(fēng)吹過梅圃時，梅花如如不動的樣子。

有一年的春天，梅花正盛，我站在梅圃堂的門前，竟然生出不少感慨。眼前就是車流滾滾的友新高架，那是我每天上班驅(qū)車的必經(jīng)之路，幾乎每個上班的早晨，我都會在那里小堵一會兒。而就在橋下，梅花盛開，宛似一處近在身邊的世外桃源。我們天天都在尋找出塵之地，原來，可供出塵的地方與我竟只有一橋之隔。

也許，以后除了光福的香雪海，梅圃溪堂也是我賞梅的常往之地。

石湖草堂

出石佛寺，拐一個彎，就是石湖草堂。

草堂者，草廬也，簡單的茅屋而已，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是有草根性的。歷史上的閱微草堂暫且不說，單單就詩人杜甫的草堂幾乎是顛沛流離艱辛生活的隱喻。后來，不少文人為了表達(dá)自己的隱逸之情，也就漸漸引為齋名。而建于明嘉靖元年（1522）的石湖草堂，卻是智曉和尚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于寺后筑石湖草堂，供文人雅集，雖取名草堂，但景色雅致，是真正的風(fēng)流蘊(yùn)藉之地。

此刻，我就站在草堂前的斜坡上，等風(fēng)來。

風(fēng)吹著往事。往事深處，是文徵明、唐寅等一干文人的風(fēng)雅之事。萬歷七年（1579），文嘉做過一畫，以畫記事。這一年，距草堂筑成已有五十余年，王寵、蔡羽、文徵明等人也相繼離世，草堂盛況不再，文嘉也是垂垂老矣。而他筆墨下的草堂，卻是群峰蔥翠，溪澗縈繞，良田廣陌與村舍相連，太湖煙水萬頃。顯然，他有意回避了落寞，因為他內(nèi)心強(qiáng)大，是一個不怕孤獨(dú)的人。

我是怕孤獨(dú)的人么？

也許是。所以，這幾年越來越不敢去尋訪一些舊時古跡了，生怕紛披舊事令人傷感。于是，在雜亂的書籍里找出蔡羽的《石湖草堂記》，閑時翻翻：

吳山楞伽、茶磨并緣于湖，茶磨嶼為尤美，北起行春橋，南盡紫薇村。五步之內(nèi)，風(fēng)景輒異，是茶磨使之也。上為拜郊臺，下為越來溪，緣溪曲折旋入山腹，其林深黑，治平寺也。夫登不高不足以盡江湖之量，處不深不足以萃風(fēng)煙之秀，于其所宜得而有之，草堂所以作也。夫平湖之上，翳以數(shù)畝之竹，崖谷之間，曠以泉石之位，造物者必有待也。使無是堂，則游焉者不知其所領(lǐng)，倦焉者不知其所休，是湖與山終無歸也。辛巳之秋，治平僧智曉方謀卜筑。事與緣合，乃諸文士翕至贊助經(jīng)畫，不終朝而成。明年改元嘉靖壬午，王子履吉來主斯社。爰自四月縮版，盡六月，九旬而三廡落成，左帶平湖，右繞群巒，負(fù)以茶磨，拱以楞伽，前卻修竹，后擁清泉，映以嘉木，絡(luò)以薜蘿，翛然群翠之上。于是文先生徵仲題曰“石湖草堂”，王子輩以記屬羽。夫湖勝也，尤萃于茶磨，茶磨之勝則以能容深林也；尤深于茲竹，則是堂也，勝將焉讓，且地微，人雖靈奚傳？人微，地雖高奚發(fā)也。山猶是，湖猶是，竹猶是，而游不兼息，息不兼，游人與地得無??？今也，林不加辟，地不加升，而湖山在函丈，禽魚在尊俎，游于是，息于是，暝觀霽覽集于是，人與地不亦皆遭乎。喜二者之遭，作石湖草堂記。

——我承認(rèn)，我是用閱讀向一個風(fēng)雅的時代默默致敬。

湖風(fēng)的頌歌

經(jīng)過吳堤的時候，風(fēng)吹來，一派清新。風(fēng)夾雜著早春的氣息，有臘梅的淡淡清香，也有竹筍破土而出的聲音。花了一個小時，我從吳堤走到上方山頂，仍能感到湖風(fēng)的吹動，帶著一絲絲甜美。風(fēng)吹著湖面，湖面有時動，有時不動，無論動與不動，石湖都在那里，靜靜地守著自己的夢與靈魂。

風(fēng)吹著浮世。

風(fēng)，也吹著石湖。

這幾年，我在石湖之畔，聞過初夏花草的香味，聞過秋日的濃烈桂香，也聞到過早春的梅香，甚至也聞到過濃烈撲鼻的魚腥味。這都是風(fēng)賜予我的世界，一個生機(jī)勃勃的世界。唐代有位并不著名的詩人寫過一首五言絕句：“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苯^句的題目就叫《風(fēng)》。他寫下的也正是風(fēng)的力量，讓晚秋的樹葉脫落，又能催開早春二月的鮮花，經(jīng)過江河時能掀起千尺巨浪，刮進(jìn)竹林時能把萬棵翠竹吹得歪歪斜斜。時間 過去了 這么多年，風(fēng)依然是風(fēng)，朝代更迭，風(fēng)，依然吹著。

吹落了范成大老宅一樹梅花的那場風(fēng)，會穿過時間的長廊，吹到我的臉龐么？

我，會在石湖之畔，被風(fēng)吹老么？

我閑散地在湖畔逛，總有風(fēng)吹來。從行春橋吹來，從越城橋吹來，從郊臺吹來，風(fēng)吹向我的時候，湖風(fēng)不是風(fēng)，是我的秘密信使。有好多次，我就是在石湖的風(fēng)中聽到了家鄉(xiāng)的消息，天水落雪了，楊家峴的土坡上又多出了一個墳頭，莊稼豐收了，村子里又娶來了一個新媳婦——這些家鄉(xiāng)的消息，都是風(fēng)傳遞給我的。

故園與石湖之間，風(fēng)，讓我真實地存在著。

是的，我喜歡湖風(fēng)吹過我的臉龐、深藏內(nèi)心的憂傷以及一個異鄉(xiāng)人的點點鄉(xiāng)愁?？墒?，我總是描述不好石湖的風(fēng)，內(nèi)心的羞愧讓我有了披衣出門的沖動，我要去湖邊，認(rèn)真地觀察一場風(fēng)的到來與離去。

楞伽山房

秋日，從楞伽塔院下來的時候，迎面從石湖吹來的風(fēng)裹著絲絲涼意，我想起了清代詞人陳維崧《念奴嬌》里的句子：“石湖一幅，似春羅，鋪在楞伽山下”。我，還想起了楞伽山房——一位古人的的藏書樓。

這位古人，叫王芑孫。

王芑孫（1755-1817），乾隆年間蘇州人，字念豐，一字漚波，號惕甫、楞伽山人、鐵夫等。其人自幼聰穎，既冠補(bǔ)諸生。乾隆五十三年（1788）召試舉人，官華亭教諭。其性簡傲，不屑從諛，人以為狂。后辭官歸，任揚(yáng)州樂儀書院山長，有《湖海詩傳》《淵雅堂詩文集》《楞伽山房集》行世，且有“吳中尊宿”之稱。除此之外，他還是江南一帶頗有盛名的藏書家，光藏書樓就有“漚波舫”“淵雅堂”“楞伽山房”三處，不僅藏書甚豐，他還與當(dāng)時的藏書家多有唱和交往，他給親家——另一位江南的大藏書家黃丕烈撰寫過《陶陶室記》，給吳翌鳳的《借書圖》題過詩，給學(xué)生沈恕題寫過藏書詩，還給玉棟的藏書樓作寫過《讀易樓記》，留下了不少風(fēng)雅故事。

據(jù)說，此人亦精書法，一改當(dāng)時江南書法的纖細(xì)之風(fēng)，惜未見其書作。

我倒是讀過一冊《王芑孫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作者眭駿，是復(fù)旦大學(xué)圖書館的研究員。細(xì)讀這冊豎排繁體的書，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血有肉的王芑孫。其中， 有兩則軼事，皆與楞伽山房有關(guān)。

其一曰：

《楞加山房記》云：芑孫冒雪往葬先大父楞伽山中，覽其湖山，慨然有終焉之志。已而補(bǔ)諸生，北游，浸旬二十余年。然茲山一草一木，未嘗忘之也。因自號楞伽山人。

清代文人以地名自號者，頗為多見。王士慎號漁洋，汪琬號堯峰，皆為此類。而王芑孫號楞伽山人，雖亦出自脈，但其間的情感脈絡(luò)也一下子就清晰起來。

另一則軼事，藏在他的詩作《楞伽山房》的序言里：

二十年前營葬先大父，宿山中。一夜大雪，聞治平叢林折竹聲。攬衣遂起，一白際天，松杉點黑，湖山奇勝，慨然有他年投老此中之想。后在京師，嘗以語石奄先生，而求書“楞伽山房”四字。又?jǐn)?shù)年，家大人書來，言以三百千買一屋山下，心竊甚喜。今至其地觀之，屋小，傍無隙地可種花葉。然其后有水檻三楹，東面山勢湖光，踴就窗幾，如讀畫焉。余方倦游，計不能別有所成，將遂即此廓治，懸先生之書以為菟裘，而力未能也。姑為詩志之。

這首詩，我未曾讀到，但詩序?qū)懙脴O好，大抵講了楞伽山房之名的緣由，充滿深情。我喜歡一片孝心的王芑孫，也喜歡擁有一顆隱逸之心的王芑孫——序里出現(xiàn)的“菟裘”一詞，是古地名，在古代常常被借指隱居之地。晚年的王芑孫，從揚(yáng)州回到故鄉(xiāng)，“所居葑門，有老屋數(shù)楹，可蔽風(fēng)雨；所積藏書，亦有萬卷，因杜門不出，欲以著述終老。”

可惜，這樣的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

夢 見

我是從遙遠(yuǎn)的開封城迢迢而來的一介流民，幸好懷揣了幾許家傳的銀兩，還能在石湖一帶勉強(qiáng)為生。無聊的日子里我開出兩爿店鋪：石湖茶樓、石湖書局——書局在一樓，茶樓在二樓。書局不大，一排排的線裝書，從秦漢到唐，莊子、李白、蘇軾的集子都能找到，而書局的招牌書卻是詞家周密新編的《絕妙好詞》——這本分為七卷、錄有四百余首的新版詞集，問津者眾。茶樓辟成兩間，外間是茶客喝茶的地方，擺六七張梨木桌子，長條凳依次而列，里間是我的小小書房，筆墨紙硯，一應(yīng)俱全。每天，當(dāng)茶客和書局里的青衣書生散去之后，我會站在二樓，癡癡地望一會湖水，不遠(yuǎn)處的范宅門前，范成大微醺著回家了，走路的樣子有點搖晃，更遠(yuǎn)處，他的老朋友姜夔正在偷偷地笑……

數(shù)枝雪

石湖的梅花開了。

當(dāng)萬千游客朝著光福古鎮(zhèn)的香雪海奔涌而去的時候，我獨(dú)自一人來到石湖賞梅。不是石湖的梅花更好看，而是石湖的梅花有寂寞的意味。梅花清幽，不喜熱鬧，我喜歡它冷清和孤獨(dú)的樣子。這幾年，梅溪圃堂的梅花，年年看，每次都有舊友重逢的感覺。

“你好么？”

“老樣子?！?/p>

——我在一樹梅花下，冥冥之中會臆想出這樣的交談。

范成大愛梅，寫到石湖的梅花時用到了“數(shù)枝雪”。數(shù)——枝——雪，這樣的標(biāo)題讓整個中國南方隱隱有了雪意。

意 行

意行，就是散步吧。

或者說，就是漫無邊際地走，就像風(fēng)吹哪頁是哪頁一樣，走到哪里算哪里。今晚，我的意行踐線如舊，出小區(qū)東門，依次過中塘橋、北塘橋，抵蠡島，本想去新郭老街走走，結(jié)果，經(jīng)過石湖琴社時見門開著，隱隱有琴聲，就進(jìn)去小坐了片刻。出門，突然不想去老街了，想喝茶，就去隔壁的一家茶室。茶室的名字極俗氣，不想把它寫出來，倘若叫石湖茶室，既樸素 簡單，又好聽。

只好掃興而歸。

返程中，一股魚腥味隨夜風(fēng)撲鼻而來，心情也大好起來。

楝樹花開

楝樹開花了。

我是北人，第一次見。大自然是深刻的課堂，有永遠(yuǎn)也學(xué)不完的知識。古人教我們多識草木蟲魚之名，可天天在寫字樓的格子間里面對電腦的人，哪有那么多時間。所以，我喜歡一個人在石湖逛，求學(xué)于大自然。我的竅門有二，一是逢人就問，常常有人以為我是個搭訕的壞人；二是頻繁使用行色軟件，一款比較靠譜的辨識植物的軟件。

楝樹開花，比較晚，不遠(yuǎn)處就是初夏。

范石湖詩云：“荻芽抽筍河魨上，楝子開花石首來?！狈冻纱笤娫疲骸伴▉硎祝扔晔鞕烟??！蔽仪皟商靹偝粤藱烟?，是旺山錢家塢帶來的，今天剛好是谷雨，就碰到了楝花開放，幸矣。人生也大抵如此了，認(rèn)識一種植物，往往比讀一冊書更加愉悅。

可是，黃魚在哪？

黃魚，古稱石首——我更愿意把它叫石首魚，有盈盈古意。

越公井

治平寺大殿的西北面，有一古井，曰越公井。此井與楊素有關(guān)。

作為隋朝的開國重臣，楊素幫助隋文帝楊堅滅陳而取得帝位后，賜封為越國公。隋開皇九年（589），他隨楊廣率軍南下，占領(lǐng)吳郡后改稱蘇州。但江南豪族地主反叛，楊素進(jìn)行討伐。他移軍上方山一帶，建新郭，由于上萬人需要飲水，從山下取水很不方便。于是，楊素就地取材，對此井疏浚，以解用水之需，從此，此井因楊素是越國公而改稱“越公井”。因為，在名為越公井之前，它叫吳王井，也有叫吳王大井的。相傳，此井的歷史可追溯到春秋時期，至少也算是吳越爭霸時期的一個遺跡，而且不少方志里都對其有過描述：

范成大的《吳郡志》云：

越公井在治平寺前山風(fēng)上，徑一丈八尺，石欄如屏繞之，上有刻字，多不可辨。

明代莫震在《石湖志》中記載：

越公井當(dāng)時井欄已無，唯余清水一泓。

清代的《吳門表隱》更是將其譽(yù)為“天下第四泉”：

唐張又新品定……第四泉在治平寺，即楊素井。

再往后，越公井幾近失考。而它的重見天日跟李根源的西山訪古息息相關(guān)。1926年，李根源在蘇州訪古、編志，他在古治平寺內(nèi)見有大井一泓，經(jīng)考證后定為“越公井”，遂又移來一青石八角井欄安于井口，并題“隋開皇十年越國公楊素鑿”。次年，李根源的好友、著名愛國人士張一麐先生在井圈上補(bǔ)題“越公井”三字。至此，“越公井”“重現(xiàn)”上方山上。后來，石湖景區(qū)在修繕治平寺時，根據(jù)保護(hù)規(guī)劃，建井亭，并在亭兩側(cè)增建仿古長廊，越公井遂成一景。

至此，應(yīng)該說越公井的歷史脈絡(luò)算是清晰了，但有趣的是，2007年文物考古方面對石湖各景點進(jìn)行梳理調(diào)查時，在越公井的西南面六七米遠(yuǎn)的地方，又發(fā)現(xiàn)一口古井。據(jù)蘇州文史專家施曉平撰文稱，“古井一上一下疊放著兩個井欄圈，上面一個較小，是花崗石井圈，上刻‘澗筠泉’字樣；下面是青石八角瓜楞形井圈，內(nèi)壁為圓形，外徑98厘米，內(nèi)徑46厘米，高53厘米，井的直徑目測在2米以上，為罕見大井。井圈內(nèi)壁邊緣有30多道深淺不一的吊繩勒痕，最深的達(dá)3厘米左右，見證著古井歷經(jīng)的歲月滄桑?！?/p>

那么，澗筠泉又跟越公井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呢？

也許，這是一個未解的歷史之謎。

顯而易見的是，此井比李根源認(rèn)定的“越公井”井壁更大，而且井欄形制更接近隋唐風(fēng)格。那么，真正的越公井是不是后來被張冠李戴了呢，這還得考古學(xué)者去做進(jìn)一步的考證。但是，無論歷史的煙嵐里藏著怎樣的真相，這兩口井都是蘇州城址變遷的重要物證，它們也像一對鄰居，在上方山的一隅，與石湖之水相濡以沫，看落日緩緩西沉入湖底，看日出緩緩升起。

楞伽塔前

1

早就知道，楞伽是一座山，在斯里蘭卡，相傳佛在此講過經(jīng)。

而《楞伽經(jīng)》，是我買來的第一本佛經(jīng)，中華書局的版本，佛教十三經(jīng)之一，和一大摞書被我一起抱回家，很快就束之高閣了。清代的姚鼐有詩：“欲偕投紱老，終日問《楞伽》?！笨晌夷挠袝r間去“問”呢？這些年，人事倥傯，房子、遷居、兒子的身體，俗事繞身，那些需要急功近利去讀的書都顧不上翻，哪有時間去讀讀佛經(jīng)呢。但我一直記得它淡黃色的封面，有一種沉靜的美。所以，我時時安慰自己，塵世里滾打摸爬也是修行啊，等我在滾滾紅塵里修練得差不多了，結(jié)緣再讀《楞伽經(jīng)》吧。不過，楞伽一詞倒是一直穩(wěn)坐于心，大山一般，令人望而生畏，以至于我新鮮的生活里出現(xiàn)了楞伽塔時，也不敢冒然造訪，生怕自己的淺薄配不上它的高大與威嚴(yán)。

2015年初夏，我還在北京的魯迅文學(xué)院深造學(xué)習(xí)時，好事多磨的一紙調(diào)令從天而降，我從甘肅天水要去蘇州吳中的一家文化部門工作了，于是，我從北京匆匆趕往蘇州辦理有關(guān)手續(xù)。車過友新高架時，遠(yuǎn)遠(yuǎn)望去，車窗右側(cè)的遠(yuǎn)山上有一座塔，高聳如云。問之，接站的朋友答曰：“楞伽塔”。

朋友還補(bǔ)充了一句：“塔下有寺，叫上方寺，那座山就叫上方山?！?/p>

“哦?！?/p>

——我輕許了一聲，沒作任何回答。

之后，楞伽塔以80邁的速度在我的視野里撤退，直到消失。但我從此再沒有忘掉它，并堅信遲早還會遇到它。果然，兩個月后，當(dāng)我把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肉身安放在石湖之畔的時候，楞伽塔再次出現(xiàn)了。每天上下班，駕車行駛在友新高架時，只要稍微扭下頭，就能看到它，在上方山巔不慍不火地矗立著。偶爾去石湖邊散步，站在北塘橋上，也能在燈影樹影的空隙里看到它。當(dāng)然，這得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要是姑蘇城深陷于一場揮之不去的霧霾之中，遠(yuǎn)處的楞伽塔就變得模糊起來了。

2

不止日常生活，就在典籍里也常常與楞伽塔不期而遇。我最喜歡的是大才子袁宏道的這幾句：

虎丘如冶女艷妝，掩映簾箔，上方如披褐道士，豐神特秀。

這不是寫上方山嗎？

是的。

但我也沒有征引錯誤。他寫的是上方山跟虎丘的不同之處，但何嘗又不是虎丘塔跟楞伽塔的呢。蘇州多古塔，這幾年我專門跑去看過的就有北寺塔、盤門的瑞光塔以及靈巖寺塔。而年代最久的當(dāng)屬虎丘塔，楞伽塔排行老二。所以，袁宏道把老大和老二拉在一起比較，也不無道理。

如果說要選一首詩歌的話，我覺得鄭元佑的《楞伽塔》最佳：

危峰聳浮屠，

七級雕闌曲。

影落湖波心，

魚龍駭常伏。

這是他《石湖十二詠》里的一首。

楞伽塔自建以來，一直受歷代文人墨客吟誦之愛，就連達(dá)官貴人也樂此不疲。乾隆皇帝數(shù)次下江南，總要來上方山，賞湖，觀塔，休憩，喝茶，留下了《雨中游上方》、《上方山楞伽寺》、《游上方山》等詩作。正因為他每下江南必訪上方山，這里也留下了一條御道——或者說，這就是當(dāng)年專為他上山鋪筑的一條山路。其線路是自乾隆行宮遺址起，蜿蜒到郊臺，再沿嶺直上，差不多一千米左右。我走過這條小路，皆由青條石片筑成，有古意，石片以佛珠狀排列，每隔十米左右就嵌有麒麟、蝙蝠、寶瓶狀的圖案，以祈吉祥。

這也是通往楞伽塔的古道，宜雨天一個人走。

3

好了，還是說說楞伽塔的歷史吧。

隋大業(yè)四年(608)，吳郡太守李顯之所以動意建造此塔，是“樹因之最，無過起塔”。什么意思呢？在這位太守看來，簡直就是一件隱隱有天意的事。后來重建于宋太平興國三年（978），塔壁上保存的“太平興國三年”“戊寅歲重建”等塔磚銘文就是明證。塔八角七層，塔身為磚砌筑而成，但外觀仿樓閣式木塔，各層高度依次遞減，平面大小亦相應(yīng)逐層收斂，故而整體比例和諧，又顯得挺拔玲瓏。人生是一場不停的修補(bǔ)藝術(shù)，塔，何嘗不是呢。楞伽塔建了壞，壞了重修，經(jīng)歷曲折。但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雖經(jīng)多次修復(fù)，但基本結(jié)構(gòu)仍保持北宋特征，是江南一帶研究唐宋年間磚塔演變的一處極重要的實物例證。

楞伽塔最近一次維修，是2011年。

當(dāng)時，主要圍繞塔身維修、塔剎恢復(fù)和塔院整治進(jìn)行。但是，一個最突出的問題就是楞伽塔的塔身稍微向西傾斜。有專家說這并不會導(dǎo)致古塔倒塌，但塔往往有斜，也是有意思的事。

思無邪，但塔有邪。且不說國外著名的斜塔，僅在蘇州，虎丘塔就是斜的，楞伽塔算是蘇州的第二斜塔了。但它只是微微一傾，稍不留神，是看不出來的。

4

我第一次站在楞伽塔前，是一個秋桂飄飄香的早晨。

出小區(qū)門，順著圣陶路步行，約略一個小時，可至塔院。塔院分前后兩進(jìn)，第一進(jìn)正殿，見到一幅楹聯(lián)，很是喜歡，至今我還記得：串月入歸，村坫醒新郭酒；行春社散，旗事傳唱石湖間。因為不是周末，游客稀少，可以由著性子繞塔轉(zhuǎn)上幾圈，也不會招來怪異的目光。 遂后，躲在管理人員看不見的地方，過足了煙癮，開始了此行的固定項目：遠(yuǎn)望。

果然，湖光水色，盡收眼底。轉(zhuǎn)身，太湖諸峰也依稀可見。

我更愿意多看看石湖。我廝身于此，算是一汪情深吧。甚至，我能認(rèn)出自己夜跑的路線：北塘橋，濱湖路，石堤，再從西施路折回來。晨風(fēng)吹來，桂香的味道更濃更烈了。要是能做一個閑人，天天在這里登高望遠(yuǎn)，也是一樁美事。

只是，更遠(yuǎn)處友新高架上的滾滾車流，會把人的所有癡心妄想打回現(xiàn)形。

5

山有靈，湖有魂。

塔呢，更像是靈與魂的一個忠實觀察者。

楞加塔，在石湖之側(cè)，在上方山頂，用佛的眼睛注視著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也見證著一座古城的滄桑巨變。只是，它不似掌握話語權(quán)的人那樣滔滔不絕地講出來，它最高貴的品質(zhì)恰恰就是自始至終沉默不言。楞伽塔用沉默表達(dá)著自己的內(nèi)心。我們生而為人，在楞伽塔下茍且偷生，當(dāng)心存敬畏。我常常告誡自己，我的生活中有一座楞伽塔，我得放下虛妄，真誠、謙卑、樸素地生活第一天，每日醒來，都是一場重生。

后來，我讀到了隋朝嚴(yán)德盛撰寫的《橫山頂舍利靈塔銘》，真是一篇洋洋灑灑的美文。其中，銘文這一段，是這樣寫的：

相焉是滅，法矣非生。蓋纏虛萃，渴愛徒盈。

不無不有，何體何名。業(yè)風(fēng)既息，法水便清。

以茲勝地，令德來持。功施合矩，化動成規(guī)。

如云出岫，狀月臨池。清流不倦，貽銘無疲。

虔心局體，同歸共慕，施彼七珍，崇斯六度。

下被群品，上資天祚。萬福壯嚴(yán)，千靈輔護(hù)。

少宣令問，待秀苗聚。輪轉(zhuǎn)三有，馳流六通。

獨(dú)善非德，兼濟(jì)為功。俱成法雨，用息塵籠。

6

2002年，楞伽塔院建亭懸鐘。亭柱上有聯(lián)，而我偏偏注意到了這六個字：“壬午歲清和月?！?/p>

壬午是年份，不去管它。

歲清和月，這四個字，真好。

有一座古塔在你的生活里高聳如云，這樣的古塔亦是燈塔，既關(guān)詩情，又讓人心生天下大定的妥然之感，如同在凡俗的塵世里領(lǐng)取了一份神秘力量的庇護(hù)與供養(yǎng)，怎能不歲清和月呢？

這也是楞伽塔給我的真實感受。

楞伽塔，因在上方山巔，亦叫上方塔。

南村、梅隱別業(yè)及其他

一提到石湖，人們就會條件反射地想到范成大，想到天鏡閣，想到《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也會想到石湖別墅。這位終老于斯的南宋詩人，就像石湖的一張文化名片，逢人就想掏出來。其實，就像一桌飯局上沒送你名片的人同樣也會藏龍臥虎一樣，歷史上的石湖，像石湖別墅這樣赫赫有名的私家園墅，還有不少。

比如，南宋詩人盧瑢的南村。

盧瑢是淳熙年間的一位宣教郎，官并不大。但他的南村（一名盧家園），卻有十三景之說。據(jù)《蘇州府志》載，當(dāng)時號稱“吳中第一林泉”，規(guī)模之大、氣派之盛，嘆為觀止。

明代兵部尚書呂純?nèi)绲摹懊冯[別業(yè)”，也是一處名園。其主建筑為“四宜堂”，堂前之水引自石湖。堂左有高崗，名曰“鶴坡”。據(jù)載，“因有白鶴來巢于山林，嘯月弄雛，呼賓送客，純?nèi)鐚崘壑?，為筑是坡。?/p>

除此之外，歷代志乘還記載過的有——

王寵的越溪莊；

張獻(xiàn)翼的浮黛樓；

張大純的泛月樓；

……

這些園墅，倘若不翻典籍，無人所知。但它們卻在石湖的記憶深處光彩奪目。盡管這些湮沒于歷史深處的風(fēng)流蘊(yùn)藉之地，其名尚存其址已無，但同樣也是我們不該忘卻的一份有關(guān)石湖歷史的文化清單。

我們一起去看月亮吧

莫旦的《石湖志》卷二曰：

越城橋，與行春橋連，正跨溪湖之口。

顯然，越城橋和行春橋，是一對近鄰。當(dāng)然，這是在典籍里讀到的?，F(xiàn)實中的這兩座橋，中間相連的那段路，如果是周末的話，兩邊一字排開的是各色小攤，出售著棉花糖、麥芽糖、指甲刀、臭豆腐以及各色小吃。攤主中多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面孔，據(jù)說是蘇州職業(yè)大學(xué)和附近另一所高職院校的學(xué)生——估計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他們周末放棄出游，賺點錢，貼補(bǔ)日常開支，我對他們充滿敬意。

行春橋建于何時，已經(jīng)語焉不詳，最早的記載是淳熙十六年知縣趙彥貞重修——就算從這一年算起，也有八百多年的歷史。在時光的長河里，行春橋和月亮沾上了邊。行春橋是一座九環(huán)洞橋，據(jù)說，農(nóng)歷八月十八月亮最明最亮的這一晚，月色灑向微波粼粼的湖面，行春橋上九個環(huán)洞各映一輪月影于湖面中，形成“九月一串”的奇觀，是謂“石湖串月”，堪稱奇景，與杭州三潭印月、北京的盧溝曉月相齊名。久而久之，蘇州也就有了石湖賞月的風(fēng)俗。每年這一天，士民紛涌而至，石湖里的燈船、游船往來如梭，甚至有人為了一睹此景，從無錫、常熟、吳江一帶租船而來。清代的袁學(xué)瀾在《吳郡歲華紀(jì)麗》里寫得十分詳盡：

“行春橋在茶嶼山下，跨石湖上，與越城相近，有石洞十八，亦名小長橋。長虹臥波，空水映發(fā)，漁樵往來，如行圖畫。吳臺越壘，錯置其間，高浪危風(fēng)，噴薄其下。八月十八夜，吳人于此串月，畫舫徵歌，歡游竟久。金輪激射，玉塔倒懸，搖瀾漬，九光十色。舊俗，串月多泊舟望湖亭，今亭憶發(fā)，僅借串月之名，日間邀游山水，金懷未附，憶爭泊白堤，傳觴醉月矣?！?/p>

因為月亮，這座橋不僅留下了黎民百姓的身影，連乾隆也頻頻造訪。他一生六下江南，每次都要來石湖逗留一番，高興了還會寫幾首詩以示風(fēng)雅。第三次南巡時正值陽春三月，恰逢晴日，當(dāng)?shù)乩习傩占娂妳R聚行春橋迎候圣駕。等船一到，他們齊呼萬歲，這讓乾隆特別感動，于是揮毫寫了《乘舟歸蘇州行宮即景雜詠八首》，其中第三首就描繪了當(dāng)時的盛況及自己的萬般感嘆：“行春橋下春水明，行春橋上萬民迎。我欲治民如治水，淆之則濁澄之清?！?/p>

古人風(fēng)雅，喜歡賞月，哪像現(xiàn)在的人，倒是喜歡長途跋涉去追星。我現(xiàn)在生活在蘇州，就沒聽說有人從無錫跑到石湖來賞月。不過，即便來了，也未必看得到。因為我這幾年都去賞月了，不是遇雨，就是陰天，總是敗興而歸。不過，月亮終究會升上夜空，月亮躲起來的時候，我就在石湖邊上的小小書房里讀范成大的《重修行春橋記》：

太湖日應(yīng)咸池，為東南水會，石湖其派也。吳臺越壘,對峙兩涘，危風(fēng)高浪，襟帶平楚，吾州勝地莫加焉。石梁臥波，空水映發(fā)，所謂行春橋者又據(jù)其會。胥門以西，橫山以東，往來憧憧，如行圖畫間。凡游吳中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則與未始游無異。歲久橋壞，人且病涉，湖之萬景，亦偃蹇若無所彈壓，過者為之嘆息。豪有力之家，相過環(huán)視莫恤，漫以諉之官。前令陳益、劉棠皆有意而弗果作。淳熙丁未冬，諸王孫趙侯至縣，甫六旬，問民所疾苦，則曰：“政孰先于輿梁徒杠者？”乃下令治橋，補(bǔ)覆石之缺，易藉木之腐，增為扶闌，中四周而旁兩翼之。歲十二月鳩工，訖于明年之四月。保伍不知，工徒不預(yù)，邑人來觀，歡然樂成而已。今天下仕者，視劇縣如鼎沸，屏氣怵惕，猶俱不既，侯于此時，從容興廢，蓋亦甚難。四鄉(xiāng)之人，不能出力傾助者，至是始有愧心，則相與商略：他日將作亭其上，以憩倦游者，尚庶幾見之。今姑識治橋之歲月，亭成將備書云。侯名彥真，安德全，舊名彥能，隆興元年進(jìn)士，擢第后改今名。橋成之明年日南至，資政殿學(xué)士、通議大夫，提舉臨安府洞宵宮范成大記。

范成大是一個被遮蔽的偉大詩人。

他在這篇小文章里，由橋及人、事、史，力透紙背。畢竟，這里是他的家鄉(xiāng)，也有他悉心營建的石湖別墅，有他悉心經(jīng)營的梅圃，所以，他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是赤子之心和拳拳愛意。他的那句“凡游吳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則與未始游無異”，是石湖和行春橋最好最古老的廣告詞。于我而言，去行春橋，要么是一次平常的尋山訪水，要么是周末百無聊賴的隨意出行。2019年春天，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正站在行春橋上一邊抽煙，一邊刷朋友圈?？吹轿业奈鞅迸笥颜陂_一場長達(dá)幾個小時的精準(zhǔn)扶貧的視頻會，我就順手給她拍了幾張從行春橋遠(yuǎn)望而去的照片，有湖水，有楞伽塔，有漁莊一隅。

她回了一句：“我不想開會，想看橋”。

北人于橋，總歸是新鮮的。

我回了一句：“來吧。”

過了一會，我補(bǔ)充了一句：“我們一起在行春橋上看月亮吧?！?/p>

可是，行春橋上的月亮，又在哪里呢？

櫻花開了

我本來是要去看越城橋的，結(jié)果徑直入了漁莊的門，就在農(nóng)圃堂里轉(zhuǎn)了個圈，然后出來，抄錄了兩幅越城橋上的對聯(lián)，復(fù)往回走。經(jīng)過上方山國家森林公園時，檢票口排著蜿蜒長隊，仿佛蘇州城里的人都趕這里湊熱鬧了。逼仄的吳越路上警察也不少，忽然，聽見旁邊的一位美女在打電話——原來，她們都是來看櫻花。

哦，上方山的櫻花開了。

去年，我來過一次上方山，專門看櫻花。結(jié)果晚了一步，櫻花被前幾天的一場夜雨一掃而光，我心生傷悲，就跑到盤門一帶的露天茶館，對著運(yùn)河，喝了一下午的碧螺春，新上市的。今年，忘了花期，卻不經(jīng)意碰到櫻花開了，但已沒了入園的興致。所謂賞花，也是賞自己、賞心情，揣著一顆日落西山的心，看什么花也都是一幅將要凋零的樣子。不過，我還是偏愛上方山的櫻花，它開得浩浩蕩蕩，如瀑如涌，又有石湖山水相伴，有股隨意又野性的氣象，不像武漢大學(xué)和玄武湖的櫻花，亦然成為一座城市的公共文化事件。譬如說，今年武漢大學(xué)聯(lián)合中國移動利用5G技術(shù)開啟的“云賞櫻”，通俗點講，就是你不在櫻花之下，也可以在直播中看到櫻花盛放的場景。時代，真是變化太快啦。

不管什么花，都有花期，亦有它各自的宿命，仿佛人生。

2019年3月24日在吳中公文中心的辦公室簡記以上文字時，樓下，一場給祖國慶生的名曰“歡聚藝堂”系列文化惠民活動的評彈演出剛剛拉開序幕。而我在辦公室里忽然想起，我家鄉(xiāng)的杏花過幾天也要開了。

吳 山

我辦公室的對面，是作曲家姜興龍的辦公室——更準(zhǔn)確地說，是他的一個錄音棚。門口高懸一銅質(zhì)牌子，上書六字：姜興龍工作室。他是蘇州市唯一獲過中國音樂界最高獎金鐘獎的人。他平時很忙，要么輔導(dǎo)基層音樂人，要么給歌唱家錄音，閑下來，偶爾會敲開我的門，進(jìn)來坐坐。他不抽煙，也不喝茶，就是簡單坐坐，聊聊他近期的創(chuàng)作。我是外行，聽不大懂，但對他獻(xiàn)身藝術(shù)的精神，特別崇敬。他的音樂作品里，就有一首《吳山點點幽》。

在這首歌里，把吳中的山，以吳山之名籠統(tǒng)名之，不失為一個巧妙的辦法。實際上，真正的吳山是上方山南的一道嶺，也叫吳山嶺。有一年秋天，我閑得慌，跟著一幫喜歡玩徒步的朋友，走了一趟吳山嶺，真是風(fēng)景秀美，也適合登高望遠(yuǎn)——一個在書房里呆久的人，是該來這里望山俯水，水，就是太湖水。當(dāng)年，吳越廣陵王之子錢文奉在嶺上建過一座“壽圣院”，明代時重修過一次，只是現(xiàn)在，一點痕跡也沒了。

不知為什么，我一見到吳山這個名字，就特別喜歡。蘇州是吳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恰好有這么一座吳山，多么妥帖。這種感覺就類似于“手中有糧心里不慌”的踏實感覺。

吳山東麓，有申時行的墓。

他是明代的一位大學(xué)士。

七子山記

山上七個高墩，大約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遺跡，因此就叫七炮墩——這也是它最初的名字。后來，因為一則相傳山頂七個小墩是一位古人埋葬他七個兒子的傳說，故名七子山。這樣的名字，聽起來有點悲傷，畢竟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好在除七子山之外，還有很多名字——每個名字都有它的來歷，這讓我一個異鄉(xiāng)人常常會混淆不分：

因為南臨太湖，山有箕踞之勢，又叫踞湖山；

因為山上有七條支脈，又叫七支山；

因為有芳桂、飛泉、修竹、丹霞、白云五座小山塢，又叫五塢山；

因為吳越時期建過一座薦福寺，又叫薦福山。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叫乾元山呢？七子山上還有一座乾元寺，我去過好多次。旺山的錢家塢有條小徑，直通乾元寺。那也是我去乾元寺的路線。乾元寺是吳越王錢鏐的兒子錢文奉所建。錢鏐擁兵江浙，統(tǒng)十三州，定都杭州，治蘇期間促使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得到一定發(fā)展，當(dāng)?shù)匕傩瞻簿訕窐I(yè)，因此父子同祀滄浪亭五百名賢祠。五百名賢祠，不是誰都進(jìn)得去的，可見他們父子在蘇州的名望。

乾元寺，起初叫廣福禪寺，后改名乾元寺。嘉慶二十二年（1817）重修，后毀于上世紀(jì)60年代后期，現(xiàn)在的寺院系本世紀(jì)初重修。

七子山的走勢，大致呈北東走向，山之北有九龍塢，錢元璙及其子錢文奉的墓，就在那里。

塢，錢家塢的塢

塢，《古漢語常用詞典》（第4版）里是這樣解釋的：1，土堡；2，四周高中間低的地方。土堡北方多見，似乎都叫堡子，沒聽到有人叫塢，所以，塢基本上也是南方人的專有名詞。幾年前客居杭州，去過不少叫塢的地方，置身其間，抬頭一望，有點《醉翁亭記》里“環(huán)滁皆山也”的感覺。

而石湖邊的錢家塢，是我一介北人領(lǐng)會塢之精神的地方。

似乎沒有什么山塢比得了錢家塢，錢家塢真是一個只合人間老的地方，用風(fēng)水寶地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古人舉頭望明月時容易低頭思故鄉(xiāng)，而我在錢家塢望完明月，低頭思念的卻是這里的松花團(tuán)子、螺獅、腌篤鮮、菜飯，以及從太湖邊剛剛運(yùn)來的太湖白蝦——故鄉(xiāng)，被我間歇性地給忘記了。這里開遍農(nóng)家樂，家家似乎都有一位神乎其神的大廚師，燒得一手好菜。我脫口而出的名字就有鄉(xiāng)音閣、宜農(nóng)，這些都是我曾經(jīng)常去的地方。在我心里，我更愿意把它們當(dāng)作我理想中的小酒館，老板熱情好客，服務(wù)周到，偶爾還會送點新摘的蔬菜讓你帶回家，他們也不急著打烊，不會催你早點回。你可以在這里盡情小酌，可以等到一輪明白升起，復(fù)又落下，然后，微醺著，從那兒晃蕩著回家。

之前的很多年，我一直跟塬和坪打交道。它們是西北鄉(xiāng)下的普通地形，簡而言之，就是山頂上的一塊平地。我的故鄉(xiāng)楊家峴，其實也可以叫楊家坪的。楊家峴的四周，分別是漆家坪、李家坪、霍家坪。塬和坪也差不多，——我的詩人朋友李繼宗在好多詩里都寫過土塬的風(fēng)。

我是一個從坪來到塢的人。

所以，面對塢里的山與水，常常鄉(xiāng)愁四濺。有一年，故鄉(xiāng)的劉晉、薛林榮抵蘇公干。我特意放棄了山塘街、平江路這些炙手可熱的地方，帶他們?nèi)ュX家塢，看山，看水，看葡萄長廊和九龍瀑布，然后，找了一家小館子，坐下來喝黃酒。等第十二瓶黃酒的瓶蓋開開的時候，夜很深了，錢家塢靜得像一場夢。

回賓館的路上，我們?nèi)齻€搖搖晃晃，都語無倫次了。

我說：“錢家塢好啊?！?/p>

劉晉說：“蘇州好啊?！?/p>

而薛林榮一直重復(fù)著一句話：“塢，錢家塢的塢?！?/p>

石湖詩帖

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赴任靜江府時，于二月十七日宿分宜，十八日抵宜春。

他在宜春大約逗留了四天，游覽了當(dāng)?shù)孛麆俟袍E，也寫了不少詩詞。這是范成大在《驂鸞錄》里提供的日程。在他有關(guān)宜春的詩歌里，有一首《游仰山，謁小釋迦塔，訪孚惠二王遺跡，贈長老混融》，云：

堵田溪淵清洄洄，梅洲問路寒云堆。

連空磴道虯尾滑，竹輿直上無梯階。

蒼官來迎夾道立，相逢無言心眼開。

翠微中斷雪澗吼，兩耳不辦供喧豗。

林間靜極成斷相，政要萬壑號風(fēng)雷。

山如蓮盆繞金地，龍官避席余蒼崖。

祖師抱膝坐古塔，大禪海浪翻天來。

騰空狡獪我未暇，拄杖踏濕撞莓苔。

問龍亦借一席地，解包聽雨眠西齋。

當(dāng)年公案忌錯舉，神通佛法同坑埋。

混融庵中的的意，笑我舌本空崔巍。

茲事且置飽飯吃，梯田米賤如黃埃。

范成大夜宿西齋“聽雨眠”，且與混融長老相談甚歡，最后又以頗有禪意的“茲事且置飽飯吃，梯田米賤如黃?！弊鹘Y(jié)，給研究舊時宜春提供了可貴的史料性筆記。詩里的仰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處4A級風(fēng)景區(qū)了，但在南宋時期，此地梯田壯觀，耕種高產(chǎn)，以至收獲的稻米“賤如黃?！?。這是現(xiàn)在喜歡用“宜春，一座叫春的城市”這種古怪粗鄙的方式宣介自己的宜春人難以想象的情景，因為多年以后這里早已“退耕還林”了。而南宋時仰山深處的太平興國寺，作為禪宗溈仰宗的祖庭，吸引了全國各地的大量信徒訪師問禪。這在當(dāng)時也帶來了一個極為現(xiàn)實的問題，那就是如何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恰好，生活禪之禪宗強(qiáng)調(diào)的是處處有禪，農(nóng)耕也能悟出禪的精髓，所以，就在這里廣開梯田，自給自足?，F(xiàn)在，甘肅平?jīng)龅那f浪縣是全國梯田建設(shè)的標(biāo)本，孰不知早在南宋，范成大就已經(jīng)寫下了那個時代的梯田標(biāo)本。

有趣的是，這首詩后來被一個叫曾宏父的有心人，刻了下來。

在印刷與照相技術(shù)問世之前，書法作品的傳播，依靠的就是這種由鉤摹、鐫刻、拓印等工序所組成的刻帖方式。出生于南宋后期的江西吉水人曾宏父，自號鳳墅逸客，中國古代書法史上集中了宋代名人書跡的斷代匯帖“鳳墅帖”，就是他輯刻于嘉熙、淳祜年間。順便說一句，因為這些刻石置于鳳山書院，故名“鳳墅帖”。他在自己的著作《石刻鋪敘》里記載到，“鳳墅帖”前帖二十卷、續(xù)帖二十卷、畫帖二卷、題詠二卷，計四十四卷。由于曾宏父把他所見到的宋代著名書家的墨跡都收在這部刻帖內(nèi)，加之刻工精妙，“鳳墅帖”在當(dāng)時得到了極高評價，可惜此帖早就失散，拓本也少有流傳，“據(jù)記載已知傳世或曾經(jīng)傳世的拓本共二十一卷，其中十二卷藏上海圖書館，是當(dāng)世僅存的孤本。至于另外九卷，今已不詳其終”。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過一套《宋拓鳳墅法帖》，計有《黃太史帖》《東都相帖》《南渡名賢詩帖》及《石湖詩帖》。

《石湖詩帖》所刻錄的，就是范成大手書的那首《游仰山，謁小釋迦塔，訪孚惠二王遺跡，贈長老混融》。

寫了這么多，其實《石湖詩帖》跟石湖關(guān)系不大，題材是江西的，刻工也是江西的，只因范成大號石湖居士而將其帖名為《石湖詩帖》罷了。不過，如此說來，詩帖和石湖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沾親帶故吧。

于是，我在石湖邊的一院秋陽下有了閑翻此帖的興致；

于是，我從范成大的筆跡里讀出了他舟車勞頓的隱隱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