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

1

波浪伸出的刺是尖利的

它用銀子把時間和世界分開

它用刀子把幻覺切割得四分五裂

它用光把人群涂成黑色

生活的屋頂插進淤泥，只有樹冠

才舉起海面上的頭顱

而我本該像個巨人一樣

擋在波浪前面，但黑暗的漩渦

快速超過了我，它旋轉，鋪天蓋地

吸噬了世間的一切

包括孩子的回憶，包括母親

慢慢衰老的母親

她們始終咬著沉默的嘴唇

我愛流水，也愛那些消逝的人群

我愛曠野、莊稼和它慢慢綠起來的

道路和農舍，愛苦難的使命

浪跡天涯的心，白云上打魚的游子

漂泊的漿果流下淚滴

我愛我還沒有去過的海灣

包括那些易碎的燈塔、堤壩

以及它們潰敗中的喧囂與沉睡

落日沿著海岸

把大地上的事情挖出

像太陽曾把它們一一種下

大海是一面巨大的鏡子

它照見的都是驚叫的面孔

現在多少年過去了

海水仿佛被馴服，像我們的蒼老

必須承認時間對它的掩埋

但潮水還會再來的，這新生的波濤

在生命的兩岸，它仍然

會找到我們，并且舉起錘頭

2

在海上談論人間熄滅

濤聲里就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如同在天空

談論樹木和石頭的旅途

我的肩膀，靠著一團往事的陰影

那些互相低垂的果實

那些沉默很久又躍出水面的戀人

波浪里的翅膀，云中的翅膀

都是空的，它們互相拍打

回應著大海的節(jié)奏

我踩著命運的邊沿走一回

突然會有千百年的波濤翻過身來

連同我一個人的青春

被快速掩埋

今天我保護了多少人的薄命

漩渦里蘇醒的光，海溝里的驚雷

潮頭上的星空如果坍塌

我的世界，是否會被一束巨浪摧毀

3

在大海上大步行走的人

不是走上天空，就是走進了傳說

海灣外的浪脊上，暫時無人騎行

出?？诘穆淙找黄椟S

風聲從鵝鼻嘴的外面吹進來

把準備入海的潮頭推得倒卷如飛

鷗鳥在灘頭鳴叫，鋼索橋

是懸空的，它用虹霓的夢想

做成了一道斜坡

讓風箏、燈塔和空想者的頭顱

在那里滑翔

只有裝滿沙石的滾裝船

才充滿了重量，它不改變航道

一直在漩渦里打轉

并且把傾斜的水面變成了聳立的墻

我在海邊摸到的碑石，是可以勒字的

潮濕的、腥咸的、分裂的字

東坡居士、徐霞客，還有許多人

都淤集在這，今夜明月清白

海風漁火，彼此的生活都可以眺望

4

現在，我把人間，藏在大海的背后

稻田里的牯牛，海風中的牯牛

尾巴垂向暮晚，尖角戳進鼓皮的牯牛

唇間含著雜草，低聲飲著雨水

它們在時光中默默站立，脊背上

揚起長鬃。它們用二十年時間

就演繹完了一生，也許就是哞的一聲

就結束了。等一頭雄牛

沿著夕陽飛下山崗

挖出它藏在泥土里的身影

它塵土飛揚、拼命吼叫

我看見苗寨里的那片牛頭陣

突然就卷起了一陣風。棕櫚寬大的葉子

在天空搖擺，仿佛一群幽靈在沖鋒

5

有人踱著方步去碼頭問魚價

礁石上曬網的老人說

“大?？掌饋淼臅r侯，咱們

漁村，就該變?yōu)楹u了

潮水洗凈遼闊的曠野，芭蕉的花朵

就會從海水里露出頭頂”

來人頻頻點頭，似有所悟

咸腥的漁霸，渾濁的漁霸

從此變成了透明的鄉(xiāng)紳

開館閣，收學徒，借著漁火

講四書五經，孝悌倫理，村規(guī)民約

一幢苔痕斑駁的節(jié)烈牌坊

像大海深處一道孤獨的帆影

6

苗寨的光，黎寨的光，吊腳樓的光

藏著姑娘甜蜜的臉龐

蜂蠟的光，彩裙的光，酒壇里

搖蕩的光，都是時間和金銀的光

火塘里的灰是溫熱的

但樓上的睡床己經冰涼。八十歲的婆婆

坐在陰影里，向游人一遍遍喊“摸頂”

她是我的婆婆，但她讓我心生寒涼

她本應兒孫繞膝，或一個人生活在山里

那里星月彎曲，流水安祥

草木的懷抱如歲月的濃蔭

整個世界都會挨近她溫暖的胸膛

今天她和老姐妹們一起來了

她們唱歌跳舞，用別扭的漢語

問候遠方來者，用瘦削的

胳膊和小腿織著黎錦

成了導游員兜售商品的活廣告

她們偶爾竊竊私語，相互微笑

陰影中突然閃過的美，仍然是我

山寨中光彩奪目的母親

7

龍船樹、雞蛋樹、三角梅

芒果、木棉、椰子、龍眼樹

桫欏樹……都成了南島彌猴的天堂

我們根本不用在這個時代牧養(yǎng)它們了

它們的家在樹冠上，它們的伴侶

在白云上。當我們幻覺出現

那里就成了它們飛躍生活的廣場

它們沐浴，戀愛，娶妻生子

群起搏殺，為一個人的后宮添置新娘

傷痕累累的紅臉膛漢子

在游人中游蕩，它心里藏著王子的

憤怒，也藏著盜賊的理想

它有把森林里的宮庭

徹底掀翻的渴望，就像它突然

搶走我手上的水瓶

坐在樹冠上遠遠向我吼叫一樣

我曾經在半夜嘗試躍過海堤

去捕捉大海上搖晃的月亮

這和它們在井里撈回月亮的心愿

是一樣的。而成千上萬枚月亮

已經掛上樹頂，只有它的碎片

仍像金子，灑在夜幕下靜靜的海面上

此時一個沉睡的王國

既使頭頂上跳出多少顆新的星辰

也不會改變它甜美的夢鄉(xiāng)

8

我和你，隔著海浪和風的墻

和你成為鄰居。我們四海為家

在大海上流浪

我們的竹排可以帶走一個城市

我們的浮宅，也可以安下

世界上所有深情的新娘

我們的戰(zhàn)爭，都是在天空中

發(fā)生的，眾神驅使雷霆

和閃電的時候，也把我們驅使

水柱和鐵都會跳出火光

我們的愛情在月亮上筑巢

白云的藤蔓，纏緊黃昏的海灣

波浪上有路，濤聲里有鹽

星辰上的誓詞亮閃閃

官家打死也不上岸，唉呀呀

戲文里唱著呢，“疍家生來

逍遙鬼，風里浪里一條船”

現在，我們要在大海中建一座廟

它金璧輝煌，搖擺不定，眾神歡騰

上面掛滿我們心中的燈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