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四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之后幾天,一直沉浸在里面,就有了寫出來的沖動。夢很清晰,現(xiàn)實的困頓在狹小的虛擬空間里不斷膨脹。不久,我去北京,到魯院學習。期間,以之前那個夢為線索,寫了短篇小說《大惡人》。
滿院子鮮花,春天帶有迷惑性。課間我們站在玉蘭花邊抽煙。剛去時梅花盛開,滿園春光,后來梅子成熟,吃得胃酸時,就要離開了。現(xiàn)在,那些逡巡在梅園里搜索果實的身影再次映入眼簾。我們飲酒,碰杯,世界杯滑落在每個燈火闌珊的夜晚。
那幾個月,每天坐在書桌前,面對電腦發(fā)呆,大部分時候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窗戶西邊是一家醫(yī)院,更西邊是所有醫(yī)院的總和。一個健身房的燈每晚都亮起,大部分機器空著,跑步機上偶爾有人影。我們遙遙相對,我靜他動,他完成了對身體的重塑,我完成了幾段狹窄的文字。九點半,或者十點,健身房里空無一人,有人來敲我的門,抱來酒,或我去敲別人的門,抱酒過去。
有時我?guī)е娔X,出去閑逛,逛累了,找個咖啡館寫東西。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朋友圈里整個北方都在炫耀藍天白云。中央美院舉辦一個碩士畢業(yè)作品展覽,我參觀了一圈,坐在一樓拐角的咖啡區(qū),一邊聽隔壁幾個大學生談論西班牙、地中海和后現(xiàn)代藝術,一邊敲打文字。在這里,記憶出現(xiàn)模糊,我好像把《大惡人》結了尾,也好像寫了一個與趙孟頫有關的小說的中間部分,更有可能先結了尾,又去寫另一個小說未完成的部分。一個密不透風的故事,甚至談不上故事,只是幾個片段的組合。只有到了幾個人討論什么是“大惡人”的時候,才有了點兒撥云見日的感覺。我盡量照著夢里的情景,一點一點寫出,照實寫,不做藝術加工。于是,這篇小說就和之前寫的小說有了顯著不同,它是夢的再現(xiàn),或者說是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所謂藝術加工,所謂小說家或者詩人的頭銜,此刻離我而去。小說還有點兒加繆的影子,我清楚記得那天,包里就放了一本加繆的小說,我又把《局外人》看了一遍。旁邊的大學生偶爾談到法國、阿爾及利亞。我陷入恍惚,我可能是加繆,或者他的某種表現(xiàn)形式。
四個月很快結束了,我們各回各家。到了秋天,又去北京參加青創(chuàng)會,適逢魯迅文學獎在現(xiàn)代文學館頒獎,我又一次回到魯院。十幾個同學到一樓大廳合影,一切都恍恍惚惚,仿佛我們從未離開,仿佛我們從未來過。
閱讀卡佛是這幾年很重要的一件事,他為自己的偶像契訶夫寫了短篇小說《郵差》。我也要為我的偶像寫一篇,于是就有了《歸途》。
偶爾,我會走進現(xiàn)在已和淄川城連為一體的蒲家莊。最近一次是夏天從東營回來,我特意繞遠,走進蒲松齡故居,坐在紫藤架下發(fā)呆。蚊蟲在周邊飛舞,紫藤釋放出葳蕤的本色。石榴也不錯,兩棵,一左一右,守在蒲松齡臥室門口,遭遇每一個來訪者。
我寫了一首小詩:
每次路過,或繞道
都會到這里坐一坐,紫藤架、石榴樹和我
互相推讓,用眼說話
然后騎馬離去
醉醺醺
仿佛和老友喝了一場大酒,聊了一次大天
這是一個無比清晰的作家,和杜甫一樣,其本身的人生軌跡就是一部很棒的長篇小說。很慶幸,我生活的這片地域,以及更廣大、相當于現(xiàn)在幾個地級市的范圍,有許多屬于這部長篇小說的不少精彩篇章。我工作所在的這條小街,就是蒲松齡每次參加科考的必經(jīng)之地;再往北的湖邊,他曾租房住過;湖里有個島,他曾寫過一首不錯的贊美詩。
《歸途》摘取了蒲松齡生活中的幾個片段,是虛構,也不是,各種成分雜糅。每個字都有來源吧,那些鬼狐和不存在的小人兒,自然來源于《聊齋志異》和地方志、筆記之類。有時候,小說比現(xiàn)實更真實,虛構的真實促發(fā)了現(xiàn)實的空癟。其實,《歸途》的現(xiàn)實同樣映照著《大惡人》的現(xiàn)實,一個寫小說的民辦教師,放在當下的環(huán)境中也是成立的。兩種困頓,幾百年的時間無法解決,以后也不能解決。再者,誰是惡人?大奸大惡是惡人,我們呢?參與了生活的人,都是惡的組成部分吧。
文學首先是心靈寄托,其次還提升了民辦教師蒲松齡莫須有的社會地位。當然,兩者位置調換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一個有大追求的作家,和一個有獨特眼光的讀者,兩人之間的碰撞很讓人欣慰。我試圖走進讀者朱緗的內心,去尋找蒲松齡的文學密碼;我試圖走進蒲松齡的內心,去解讀朱緗沉迷聊齋世界的旅程。想起房偉兄的小說《“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所謂“杭州魯迅”確有其人,是魯迅的一個傾慕者,愛到極致,自己真的認為自己就是魯迅。朱緗與蒲松齡之間,似乎也有著某種“互文”關系。只是他們境遇相差甚大,需要構建的格局不同。
忍不住寫了一些與蒲松齡有關的小說,或在一些小說里摻入聊齋因素。比如《沸騰的狐貍》里的幾個人物,乃是嬰寧與王子服的后人;《一路向海》主人公夜讀聊齋,其本身的生活狀態(tài)也有了一股狷氣;《嬌娜與阿端》,兩個女主人公的名字和命運,取自《聊齋志異》,也做了題目。當然,聊齋只是一個媒介,順手拈來的武器,我要攫取的,是別的東西。
很多想法并非只有小說能承載,比如一個已中斷兩年的想法,只有散文能表達,詩歌能表達的更多。虛構的能力對應寫作的能力,當然,小說不等同于虛構,非虛構其實是虛構的另一張面孔。關于馬爾克斯寫的一篇新聞報道,有人問他寫的到底是報道,還是小說,他的回答很棒:“是小說。之所以是小說,因為是事實。”
我經(jīng)常陷入自卑,比如此刻(好想經(jīng)常寫到這句話)。文字無可救藥,我也無可救藥,可惜我無能為力,郁達夫陷于“沉淪”的時候,尚且有一個虛弱的祖國作為自卑的參照,而我呢?我所居住的這個空間,好像只有我的身體這么大,又好像大到無垠,超越視線,陷我于不義。
一個影像突然閃現(xiàn)在眼前。春天,水渠里流著麥苗的食物。我們一群孩子迎著東風高聲嬉笑,惹惱了一個大孩子,他拾起地上的土塊朝我們扔,我們沿著水渠逃跑。一枚土塊正中我后背,立刻土崩瓦解,四散開來。胸悶,淚流,眩暈,咳嗽……死亡的臨近感第一時間侵吞了我的大腦。幾分鐘后,眼睛能看見了,胸卻疼得要漲掉。其他孩子呆呆看著我,那個大孩子握著另一枚土塊朝我們訕笑。我第一反應是感到羞愧,自己獨立于眾人的孤獨感。我佝僂著身子,向同伴們發(fā)出諂媚的微笑。某個孩子的母親目睹了整個過程,跑過來問我沒事吧。我繞開她,慶幸不是自己的母親,要不她會再打我一頓。我撐著最后的歡快,一步一挪,走到堂哥身邊,感到了一絲安全。后來我慢慢消除了疼痛,在春天的水渠旁繼續(xù)撒歡。一切都沒發(fā)生,水流的波動只屬于一個人。
這件事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每當反思自己的人格,以及想到文學最初破土而出的情景時,都會想到它。它像一個魔咒,掛在我的眼睫毛上,平時看不見,但它就在我的視線內,從未離開。直到此刻,我才第一次寫出來。多么無奈,多么孤獨,多么自欺欺人,多么好……
一個孩子被欺凌時,惶恐的自卑,我好像在一些人的小說里看到過,比如莫言,比如余華。我可能一生也走不出那個孩子。我要做的,就是用文字記錄他,撕扯他,拯救他,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