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滿
我的家鄉(xiāng)有座小小關帝廟,而且就在我家門口。
讀者諸君或許馬上會反唇稽問:
你的家鄉(xiāng)有座關帝廟,有啥可張揚的?關帝廟遍布全國城鄉(xiāng),乃至世界各地,據已知的數字,全世界有三十多個國家有關帝廟,你家鄉(xiāng)的關帝廟有啥特別?
特別!還真叫你說中了!我的家鄉(xiāng)的這座小小關帝廟,還真是有點與眾不同,值得一說。
要說關帝廟,得先說道說道我的家鄉(xiāng)。
我的家鄉(xiāng)叫白家溝,是太行山腹地、上黨盆地西南邊角上的一個小山村,東仰青龍山,西望鳳凰山,中間還有一條世代流金淌銀的淘清河。說是山村,其實山并不大,土山,兒時,記得男人們挑糞、扛犁上山種地,中間不喘不歇就到了各家的地里,孩子們跑著上山,一口氣就能跑到山頂。河也不大,濁漳河的一條支流,南來北去,繞村西而過,平時清澈見底,小魚小蝌蚪信手可捉,溫柔如嬌娥淑女,只是夏日發(fā)洪水時,才轟轟烈烈威風一陣子,頗討人喜歡,多少有點像劉皇叔眼中三顧茅廬的隆中: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百十來戶的小村,實在沒有啥可以對人炫耀的。然而,一查志書,哦!居然有一筆唬人的記載:“唐時,一白姓公于青龍山下筑廬居住,故名?!?/p>
“唐時”啊!別說初唐盛唐,便是從晚唐算來,也足有一千幾百年的歷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居然有千年以上的歷史,夠得上“古老”了吧!能不值得一說嗎?
俗話說,無廟不成村。千年古村,更不會沒有廟宇。兒時的記憶中,我的家鄉(xiāng)白家溝有“大廟”(玉皇廟)、“小廟”(關帝廟)、奶奶廟(南、東兩座)、土地廟、牛王廟、馬神廟、山神廟,還有供奉龍王爺的閣樓等等大大小小七八座,其中俗稱“大廟”的玉皇廟進深兩院,殿宇巍峨,金碧輝煌,還有座南朝北的大戲臺,獨享殊榮。江山易遞,人世滄桑,安然幸存下來的只有座落于村中央、我家門口的關帝廟,也即村民俗稱的“小廟”或“關老爺廟”。
俗稱“小廟”的關帝廟究竟有多么“小”?沒有人測量過。但“小廟”就在我家街門前,兒時,孩子們經常在“小廟”里玩耍,三四個孩子伸開雙臂就能碰到殿廊東西山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小殿,有小院,小殿門窗俱全,雕花青石壓窗,殿內有神臺,神臺上居中是美髯公忠義神武關圣大帝,手捧《春秋》,昂然端坐;左右分別是手握青龍偃月刀的長子關平與關公的愛將周倉;有擺著燭臺、香爐、供品的神龕,與磕頭奉香的跪墊;東西墻壁上還繪有壁畫。殿門外是“殿廊”,有雕刻著對聯的砂石廊柱,東西廊墻上還有兩通碑文清晰的石碑。接著就是“廟院”了。廟院與小殿等寬,呈凹字形,朝南開著“廟門”,所謂廟門,沒框沒扇,永遠暢開。院墻也不高,上面還有圓面長條壓墻石,孩子們經常爬上去,騎在墻頭,托著門墻左右兩尊小石雕獅子,當馬騎;或者指著廊柱上的陰刻對聯“氣塞漢室充宇宙,名傳當代舊山河”比賽認字;或者大雨過后,一個個光著腳板子,騎在墻上,看腳下滾滾而過的山水……小廟高出地面許多,所以進廟出廟還必須上下四五級臺階。
廟門外就是村中的東西大街與南北大街聯通的“街口”了。白家溝村依山傍水,南北狹長,自古以來只有一條南北大街,一條東西大街。東西大街除了人來車往,還兼負著“水道”職能,每當大雨過后,東山上的洪水下來,這條東西大街就搖身一變,成了一條“小河”,山水滾滾西下,穿過村西閣樓下長長的璇洞,注入淘清河。南來北往的村民,少不了綰了褲腿淌水過河,或者踏著臨時置放的石頭,來回奔走。
家鄉(xiāng)的小關帝廟雖然逃過解放初期“拆廟送神”一劫,但后來仍然命運多舛,屢遭磨難。新中國成立前后那些年,村政府通知個大事小事,總不能一家一戶告說,頭兩年還是沿襲八路軍時期的老辦法:敲鑼,邊敲鑼邊吶喊:“開大會啦……男女老少注意啦……交公糧啦……”從村南頭喊到村北頭,也得三五十分鐘時間。后來,有人瞅上村中央的關帝廟,靈機一動,在關帝廟的東院墻上立起一架梯子,村長或者“廟工”就攀梯而上,站在廟頂,居高臨下,舉起鐵皮打造的長筒喇叭,嘶聲喊叫:男女老少注意啦!吃過黑來飯,趕快到大廟開大會啦……其效果不比敲鑼吶喊差。那個時代興的是破除迷信,誰都不把“關老爺”當回事,開始是村干部或“廟工”上下喊話,后來發(fā)展到誰家有了需要公之于眾的事情,就爬梯上廟吶喊,這里甚至成了膽子大的孩子們“登高觀景”的好玩處。如此上上下下,把神武大帝“關老爺”踏在腳下,讓“武圣”蒙羞且不要說,日復一日,把小廟頂上的瓦、脊、椽、檐踩踏得松散破落,不勝其苦。后來村里架了電線,置了收音機、大喇叭,村干部不甘再忍受上下攀援之累,電線一扯,把大喇叭裝上小廟頂,坐在辦公室把小開關一擰,每天天不亮大喇叭就嘰哩哇啦響起,回聲滿村。除了村干部喊話通知要事,就是播放村民愛聽的上黨梆子名角吳婉芝唱的《皮秀英打虎》唱段“老爹爹——且息怒——暫把氣消——”,或者播放革命歌曲《社員都是向陽花》。再后來,索性將“關老爺”父子的神像請了出去,小殿里住上人家。年復一年,小廟頂上的瓦脊椽檐不堪承受,刮風下雨,紛紛朽落。直到我家翻蓋與關帝廟毗鄰的小南院,家人建議由我出資,工匠們扶脊補漏、抽朽換新,順便將“小廟”也一起“揭瓦”翻新了。
第二次劫難,是村里擴路,即將東西大街擴寬起高。要說這東西大街,哪里是什么大街啊!常年突現著鐵輪車碾壓的兩道深深的車轍,大雨過后,便是洪水沖下來的滿街泥沙石頭。在那個年代,人們眼界小,能夠行走老祖宗傳下的鐵輪牛車,蹭過平板車,就算是大街了。時代在進步,人心所盼,“大街”不得不擴寬抬高??墒且獢U寬大街,礙事的首當其沖就是矗立在街口的關帝廟!村干部掂量再三,硬是咬牙瞪眼下決心,一聲“拆”,忍痛割舍了關帝廟的小院!所以,本來就小得不能再小的關帝廟,如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個小殿!
如果說擴路是公益事,神武大帝“關老爺”還能義舍,后來發(fā)生的又一劫難,就真正叫“人神共憤”了。這次劫難就發(fā)生在近兩年的一個夜晚。村民們一覺醒來,竟然發(fā)現關帝廟殿廊的兩根廊柱搖搖欲倒——石柱下的一對青石雕花柱礎不見了,被賊抽走了,只用兩摞破磚勉強支撐著!險象驚心,小殿隨時可能傾塌。村民無不驚呼詛咒:這賊人真?zhèn)€是鬼迷心竅,為了竊取兩個柱礎,竟然不惜玩命,半夜三更干這種喪天良的事……兩根廊柱萬一倒塌……那兩個“石頭墩子”真就那么金貴?
小小關帝廟,賊都不放過,一夜間竟演繹了一出偷梁換柱的“神盜奇案”!說明這些喪盡天良、膽大包天的賊人,非但有賊心、賊膽,還有相當高的賊技,絕非常人能干得了;說明這些賊人早就盯上這座小關帝廟,這座小小關帝廟,在他們眼里有著非同凡響的地方;同時,不也還說明,這座小小關帝廟,誠然與眾不同,值得向你一說,一究根底嗎?
小小關帝廟的前世今生,還真有些讓人費解之“謎”。
我們回頭再看殿廊下的兩通石碑。
殿廊之下東墻之上鑲嵌的是建廟記碑,碑文名稱是《創(chuàng)建關帝廟碑記》,西墻上鑲嵌的是功德碑。建廟記碑文寫得簡明暢達,非常有文采,鐫刻的文字也頗工整娟秀。一個早年不足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能有寫家寫出如此精美的文章,真令人仰慕。同時,碑文最后一款“龍飛嘉慶十七年歲次壬申巧月谷是”,更讓人一下子心清眼亮,回眸洞觀——哦!原來這小小關帝廟始建于大清嘉慶十七年!嘉慶是大清王朝十一位皇帝中間的一個,在位三十二年,嘉慶十七年,即公元1812年,距今已有二百零七年啊!
中華大地之上,關帝廟無以數計,清代建筑的關帝廟更是多不勝數?;蛟S你還會說,兩百多年的廟史也不算什么稀罕。然而,此關帝廟與彼關帝廟還有一段不一般的身世。
我游覽古廟,逢有碑刻,有一惡習:只注重觀看記述往事的銘文,很少認真觀看那些開列義捐銀兩的“功德碑”。所以,即使是故鄉(xiāng)僅有的兩通碑,每次回鄉(xiāng),匆匆觀看,也只看看“建廟記”碑文,那通“功德碑”,只是掃兩眼就匆匆而去。這種惡習,幾乎險誤大事。
或許是鬼使神差,在關帝廟的柱礎被盜之后,親友們不忍看著小廟搖搖欲倒的險象,故由我出資出面,請經營石雕生意的朋友,專門仿制了同樣大小的青石柱礎,并請古建師傅協助扶正危柱,重新安裝,同時村委又出資修繕了塌損的挑脊與前檐。那天,恰好我回到故鄉(xiāng),不知怎么,我就對殿廊西墻上的那通“功德碑”特別鐘情,竟用手擦去上面的浮塵,小孩子認字一般,逐字逐句觀看起來。這一看不要緊,碑上不斷出現的“廣東”“湖北”“武漢”“ 北 京 ”“通州 ”“絳州”“鳳邑”“ 襄 邑 ”“ 長邑”等等字跡,讓我愕然詫異,幻若夢境。八桿子打不著啊!白家溝——上黨盆地的一個小山村的關帝廟,“功德碑”上怎么會突然出現這些遠在千里之外的地名?我甚至懷疑自己視覺錯誤,使勁擠擠眼,再看——不會是捉弄我吧?怎么……還是:
“廣東——合德店——銀……”
“北京——增盛兆——銀……”
“湖北——振興號——銀……”
“漢口——蘭盛號——銀……”
......
一一數來,開列義捐銀兩的幾乎全是遠在百里千里之外的商號店鋪,看不到白家溝一個村民的名諱!原來出資在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門口建此關帝廟者,甚至始作俑者,竟然皆是些外鄉(xiāng)人!這等村史榮耀,村民中竟然鮮有人知曉!
字字勒石,鐵證在前,兩百年不朽!
當年不足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白家溝,既非古邑集鎮(zhèn),又非通衢要津,又未耳聞曾經出過什么達官要人,何以能讓這些外埠游商大賈慨然出資,為你村建廟?能說這事不奇不怪,不值得一說一問嗎?
細細想來,興許有一條解釋:白家溝村北二里地,隔河有個叫南漳的集鎮(zhèn),隸屬長子縣,逢雙日興集,古今沿襲,聞名遐邇。在我的記憶中,白家溝那條南北大街,向南延伸,直至長子縣的西南呈鎮(zhèn),與國道相通;往北延伸,由關帝廟往西,至玉皇廟西墻外,再折向北,經土地廟前一棵五六人合圍粗的古楊樹,徑直北去,過河,即到南漳鎮(zhèn)。這是車馬走的大道,老人們習稱為“官道”,車載騾駝人挑的商販不絕于途,睡夢中還常常被駝鈴聲驚醒。
我還記得一件事,上小學時,兒童團要站崗放哨,捉“特務”,手持紅纓槍,站在官道口,或者高高的閣樓之上,看見有車來人往,就查看他們的“路條”(即村政府開具的證明),有“路條”即放行,沒有“路條”就對不起了,紅纓槍將你押到村公所盤問。有一次,一個賣“小車糕”(黃米蒸棗糕)的老漢,沒有“路條”,就給站崗的幾個大孩子割了一塊黃生生的蒸糕,獲得放行。幾個大孩子高興地跑上閣樓正要分吃蒸糕,老師拿著竹板子(古稱戒尺)來了,要他們伸出手心,每人狠狠抽了十板子。
如此,似可解釋:不知何時,神武大帝關羽在商人心目中成了“武財神”,發(fā)了大財的不忘“武財神”的恩顧,沒有發(fā)大財又急于想發(fā)大財的切盼“武財神”的光顧,所以他們便不惜捐資,在白家溝為關公建廟,以便過往奉祀香火。不過尚有一惑是,他們?yōu)槭裁床辉谀险墓沛?zhèn)捐資建廟,而偏偏選中途中的小山村白家溝?為什么曾經商賈云集的南漳古鎮(zhèn),至今沒有一座“武財神”關圣的行宮圣殿?
還有一惑,既然在白家溝村建關帝廟,何以功德碑上竟無白家溝的村民義捐?難道白家溝的村民就都不奢望發(fā)財,不希望“武財神”光顧?這一惑,終于又讓我有了新的發(fā)現:在最近一次回鄉(xiāng)之時,村委已經將關帝廟的小殿重新依樣彩繪一新,且縣文物管理所還掛出“縣保”單位的匾牌。就在我重新為兩通石碑拍照之時,那通功德碑又讓我大吃一驚,不勝驚喜,又不勝惶恐——功德碑上開列的義捐者名字,首開第一條即是:
“王立業(yè),捐地基一段?!?/p>
王立業(yè)?地基一段?
地基?這地基不就是在我王家祖?zhèn)鞯摹邦I地”范圍之內嗎?我家小南院小南房的西山墻,就與關帝廟的東山墻相貼,朝西開的小圓街門,就在關帝廟后三尺,這小小關帝廟分明就占去王家出路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我仿佛眼前豁然開朗:
這王立業(yè)是何人?這王立業(yè)不正應該是我王氏先祖之中,太祖父上溯哪一代列祖嗎?
進而究之,這關帝廟始建于大清嘉慶十七年,我老王家的祖宅不也應該早于嘉慶十七年就已經存在了嗎?
歷盡滄桑,閱盡世事,我家門口的小小關帝廟,見證了并且仍然在見證著多少世態(tài)百相、人間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