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靜
伴隨著高宗、孝宗朝的“崇蘇熱”,蘇詞逐漸深入文人視野,并成為詞人模仿的對象。探索蘇詞與南宋詞人的關(guān)系逐漸成為研究重點,涉及具體詞學理論批評又多集中于“以詩為詞”“詞為詩之裔”、豪放詞風等觀點。限于文本形態(tài),南宋初中期的詞學批評方面涉及蘇詞時,則以王灼、胡寅、胡仔等人觀點略而論之。詞話最初依托于詩話,擴而言之,則寄身于筆記小說、文人序跋,后者往往包含豐富而瑣碎的詞學原始資料。沿著蘇詞接受梳理南宋初中期的筆記序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詞學建設(shè)在南宋文人“談話”中逐漸變得清晰,孕育著一種準規(guī)范的詞學理論。
詞學的繁榮自然是以詞的繁榮為基礎(chǔ),對詞體起源、詞人評析、詞派梳理、詞法總結(jié)等都是詞學所涵蓋的內(nèi)容。討論詞學內(nèi)容自然離不開詞學所存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即詞學是以何種方式存在,文人是以何種態(tài)度和方式參與詞學建設(shè),詞學生態(tài)如何影響詞人的接受。在開始論述之前,先要說明詞學以什么形態(tài)存在。
在南宋初中期,詞學的生態(tài)基礎(chǔ)在于詞話,得力于宋代文人喜著述、好談論這一士風,詞話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正是依附于詩文品評,以“話”的形式存在于筆記小說中?!耙再Y談助”乃北宋筆記著述的重要目的之一,故多以“談”“語”“話”名之,論事則略記見聞,論辭則時見妙語,以有所發(fā)見而自命游戲風流。宋庠整理《楊文公談苑》、孫升撰《孫公談圃》、舊題孔仲平撰《孫氏談苑》、蔡絳撰《鐵圍山叢談》、王讜撰《唐語林》等等,命名皆遵此例。正如《六一詩話》以“資閑談”首發(fā)其端,《楊文公談苑》原名《南陽談藪》,乃是“門生故人往往削牘藏弆以為談助”。作者也多有言其著述背景和動機,上官融《友會談叢》自言:“每接縉紳先生,首聞名輩劇談正論之暇,開樽扺掌之余,或引所聞,輒形紀錄,并諧辭俚,非由臆說,亦綜輯之?!辈粌H北宋如此,這種著述心態(tài)還延續(xù)到南宋高宗、孝宗時期,周輝《清波雜志》乃“早侍先生長者,與聆前言往行有可傳者,歲晚遺忘,十不二三。暇日因筆之,非曰著述”。雖不無自謙之意,背后的著述邏輯則是承認并遵循了宋代文人筆記的游戲心態(tài)。葉夢得《避暑錄話》明言“士大夫作小說,雜記所聞見,本以為游戲”,可為之心態(tài)總結(jié)。文人詞話散見于筆記小說,自然也有這種游戲化的著述背景,即論詞來自文人雅士助樂為興的瑣屑小語,又反用之于助樂為興。朱弁《續(xù)骫骳說》所論多為近人樂府歌詞,“述所見聞以貽好事”,“信筆而書,無有倫次,豈可仿佛前輩施諸尊俎,掀髯捧腹之具”,自言論詞乃是供人一笑耳。
作者雖自言多有游戲之意,實有道存焉。張貴謨?yōu)橹茌x《清波雜志》序:“紀前言往行及耳目所接,雖尋常細事,多有益風教,及可補野史所闕遺者?!庇幸骘L教則是士人責任感在筆記中的體現(xiàn)。故內(nèi)容廣涉博取,不為一體一式所限,凡所見聞皆可入書,廣見聞、助談資、資考證、遺子孫、益教化,材料多來自他者,但亦有借他人話語為己論道,材料的選擇與否、考證評點均可見作者治學態(tài)度和喜尚好惡。葉夢得頗通朝章國典,所著《石林燕語》尤詳?shù)渲?,可補史傳之闕,《避暑錄話》足資見聞,然其學宗王安石,尚不免有“多陰抑元祐,而曲解紹圣”之譏,可見作者著述亦有態(tài)度。至于沈作喆聊以自娛的《寓簡》,因其學乃宗蘇軾,至于書中非王安石、程子,論養(yǎng)身禪悅皆承蘇之言。此種好惡皆會影響作者論詩詞文的態(tài)度,往往宗旨非一,論文多有抵牾也在情理之中。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多有論詩話,于學術(shù)方面多引朱熹、張栻、真德秀等道學家言論,于文學又盛稱歐蘇,從道學論文學則言詞科不當學,從文學論道學則言詞科當習,持論兩端。雖不免矛盾,正可見作者雖曰游戲,實寓論斷于其中,實以游戲之態(tài)度著論道之書。
潛在的著述背景所生成的文本形態(tài),不僅影響了宋代的詞學存在形態(tài),也影響了詞學的基本理念。詞話散見于筆記中,加之游戲的著述心態(tài),內(nèi)容駁雜,轉(zhuǎn)相引述,重見迭出,同時缺乏系統(tǒng)性和嚴謹性,過于簡短而無法產(chǎn)生系統(tǒng)而理論的詞學闡釋。游戲的著述心態(tài)故多錄風流奇異之事,往往不重考證材料出處真?zhèn)?,更助長了好異之心,不近情理之事亦多有記載,所記頗為猥雜而近于小說。因此,學者在論及南宋初中期的詞學理論對蘇詞的接受,往往只能浮光掠影引述個人觀點,而無法上升到系統(tǒng)的理論層次。但詞學的發(fā)展并非停滯不前,正是在反復的記載討論中詞學得以建設(shè),蘇詞得到認同。例如文人多記蘇詞本事,正可代表文人對詞的“小道”“風流”觀的理解,作詞本身即是文人自我生命力的展示,在轉(zhuǎn)錄和談論中自然也包含對生命力的重新發(fā)掘和珍視。因詩與文仍是文人公共社會領(lǐng)域中的正式文體,關(guān)心的是補世論道、言性說理的宏大話題,因而事關(guān)詞體的來源、正道與旁支等根本性問題仍然被籠罩于詩學的光輝之下,難以充分展開論述,但對詩文藝術(shù)的評點自然也滲透到詞藝點評,可發(fā)現(xiàn)文人對詞法的探索和思考。
又,此時文人編選詞集多有序跋,可以發(fā)現(xiàn)對詞的認識逐步從“小道”的應酬交際工具向“性命情理”之載體過渡。向子諲、張浚、張元干、張孝祥、辛棄疾等人,以詞抒發(fā)襟抱、論說時政、雜入經(jīng)理之學,對傳統(tǒng)詞風沖擊甚大。文人也公然以沉浸詞道自樂,詞開始以一種重要的形態(tài)參與文人公共生活。創(chuàng)作的豐富倒逼理論建設(shè),在南宋初中期的文人世界中,詞雖然不能完全擺脫娛賓遣興的“小道”觀念,但文人多有為友人詞集作序跋,必然涉及詞的思想內(nèi)涵、藝術(shù)風貌、成就地位、淵源等,較為理論的詞學批評便孕育其中。相比較北宋的筆記小說,這一時期的跋語、序文中詞論的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有明顯提高。與此同時,詞的道德化或義理化的傾向正逐步加強,詞的美學品格也在重新構(gòu)建。詞人作詞既以經(jīng)濟義理自詡,又與“忠君愛國”的襟懷抱負和論道說理的理學背景相疊加,促使南宋初中期詞和詞論的轉(zhuǎn)向,隱含的邏輯則是詞從“兒女子語”轉(zhuǎn)向“文士語”,以表達高雅的文人精神世界之詞為佳,從以北宋為宗到以南宋變調(diào)為傲。非獨作詞如此,詞集、詞選亦有此取向。鄧子勉先生言:“從詞學發(fā)展的角度來說,宋詞的強盛時期是在南宋?!痹蛟谟谶@一時期,一是詞人將詞收入全集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非常普遍,二是詞集大量刊行和傳抄,三是詞集選本的大量編印。詞集選本的趨勢則是汰俗去艷,歸之雅正合度。曾慥紹興年間所選《樂府雅詞》,“涉諧謔則去之”,“當時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歐陽修)詞,今悉刪除”,選詞趣味較之《花間集》可謂差別甚遠?!爸救な捝ⅲ〕聊┝拧钡膹堎┳跃帯栋蠏~》,收前人之詞和詞論,收錄標準乃“若夫泥紙上之空言,極舞裙之逸樂,非惟違道,適以伐性,予則不取”。將詞視為修身養(yǎng)性之具,有補名教。黃大輿所選《梅苑》即取詩人托物取興之意。詞在托物取興方面與詩騷有共同之處,顯然有以之為雅之意?;蛟S這些理論并非出自詞派建構(gòu)的考慮,但所展現(xiàn)出正經(jīng)高雅的文人精神,換言之,滲透文人主體精神的“文士之詞”也是文人興趣所在。
總之,在南宋初中期,與詞人接受蘇詞影響而創(chuàng)作并行不悖,文人在筆記和序跋中已經(jīng)開始從理論上談論蘇詞,盡管它是瑣碎的,但共同構(gòu)成了蘇詞接受的原生態(tài)。要想討論南宋初中期宋人筆記中的蘇詞接受復雜的局面,自然繞不過這一歷史事實。通過對這些言論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文人正逐步從理論方面認識和評價蘇詞的異質(zhì)性,對蘇詞的關(guān)注焦點隨著詞和詞論的深入發(fā)展而有所轉(zhuǎn)移,這也就是本文接下來所要論述的內(nèi)容。
相對于詩文而言,詞乃是與道始終保持一定距離的且?guī)в邢残缘乃囆g(shù),學者以宋世風流來闡釋詞體興盛的原因。詞人本身極有風流之趣,亦視能唱曲作詞、即雅即俗為風流,圍繞詞所發(fā)生的本事自然也就帶有風流性質(zhì),而作詞、論詞也就帶有消遣、消費、娛樂等性質(zhì)。郭紹虞曾評《六一詩話》,“于詩論方面無多闡發(fā),只為小說家言而已”,此語也適用于宋代多數(shù)筆記小說。本因著述態(tài)度不嚴謹,體裁近于小說,著錄重點乃是逸聞軼事。而筆記作于文人閑暇之余,以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重新體味往日的生活經(jīng)驗,著之以自娛和娛人,它能緩解道所帶來的承重感和壓迫感,是政治道德秩序之外的供士人棲息談論的家園。自娛和娛人的創(chuàng)作目的更容易導向詞話中的“風流”論,文人在對前人“風流”的闡釋和追述本身也就參與了詞學“風流論”的建構(gòu),產(chǎn)生了一種“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共鳴。
葉夢得《巖下放言》記載蘇軾論黃庭堅和張志和《漁父詞》,感慨道:“前輩風流略盡,念之慨然。山棲谷隱,要不可無方外之士時相周旋。余非魯公,固不能致志和,然亦安得一似之者而與游也?!庇帧渡凼下勔姾箐洝酚涊d黃庭堅于東坡貼下書也是一種風流,“予意韓退之、張籍翰墨間,亦無此一段風流耳”。在葉夢得和邵博看來,這種文人間的交往贊賞乃至惺惺相惜是一種風流。而在蘇軾自己也以風流自賞,“回首長安佳麗地。三十年前,我是風流帥。為向青樓尋舊事?;ㄖθ碧幱嗝帧保ā兜麘倩āに团舜笈R》),流連花叢是風流,“著棋、吃酒、唱曲也”也是風流。前雅后俗,實際上推崇的都是一種游離于道、游心于藝、不拘于正道、揮灑性情的風流觀。
這種風流又包含著游戲觀念,故多記“戲謔”“游戲”本事,自然我們不能將“風流”和“游戲”畫等號。蘇軾本人以才思敏捷、好樂善謔著名,正如王辟之所評蘇軾“雖才行高世而遇人溫厚,有片善可取者,輒與之傾盡城府,論辯唱酬,間以談謔,以是尤為士大夫所愛”?!稏|坡志林》《仇池筆記》及各式題跋中記載了不少蘇軾評詞的連珠妙語,黃庭堅、李之儀、阮閱、陳師道等友人或門人多著錄蘇軾論詞言語。這些原始材料便為其提供了豐富的談資,在轉(zhuǎn)錄過程中,對前人的再評點又使轉(zhuǎn)錄者扮演了詮釋者的角色,其評點又為后來的詞學理論專著積累了豐富的理論資源。如宋人筆記所頻繁記載的蘇軾評黃庭堅所和張志和的漁父詞,最能體現(xiàn)蘇軾和轉(zhuǎn)錄者的游戲心態(tài)?!棒斨弊鞔嗽~,清新婉麗,問其得意處,自言以山光水色替其玉肌花貌,自以為得漁父家風。然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跋黔安居士漁父詞》)此語為《巖下放言》《五總志》《樂府雅詞》《苕溪漁隱叢話》《能改齋漫錄》《野客叢書》等所轉(zhuǎn)錄。詩歌方面的蘇黃優(yōu)劣論在南宋已成為熱點話題,但顯然還沒有延伸到詞論,蘇軾以戲語評之,后人也以游戲的心態(tài)記載此事,本無意區(qū)分優(yōu)劣。在宋人看來,具備了才思,即使論人論事稍顯促狹也無甚大礙,不拘常禮,故作曲解反而能凸顯詞人性情。但戲語并非于詩學毫無建設(shè),蘇軾話語中所提倡的乃是一種清真天然、不加雕琢、直書性情的審美,事實上“清”的確也成為南宋文人論詞的核心概念之一。
這種“游戲”“風流”觀,最直接的體現(xiàn)乃是大量記載蘇軾作詞本事,尤其是與樂妓等女性相關(guān)的蘇詞本事,甚至明顯近乎小說虛構(gòu)的詞話,文人也津津樂道,往往不殫篇幅過長。歐陽炯《花間集序》言詞“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詞帶聲色已成為社會共識,宋代樂妓活動隨著城市的繁榮較之唐代有過之而無不及,文人未嘗一日不宴飲,酒席之間以樂妓佐興,或攜妓出行亦被視為風流韻事。當然蘇軾也不例外,文人也不甚避諱此等行跡。施德操《北窗炙輠錄》:
東坡待過客,非其人,則盛列妓女,奏絲竹之聲,聒兩耳,至有終席不交一談者,其人往返,更謂待己之厚也。值有佳客至,則屏去妓樂,杯酒之間惟終日笑談耳。
施德操,高宗紹興時人,又多與張九成等理學家游,學者稱持正先生,另著有《孟子發(fā)題》一卷。《北窗炙輠錄》所記多當時前輩盛德之事,立身行己可為士大夫觀法者,近似儒家者言。以近理學家身份記載蘇軾此事而無甚批評,隱約透出的乃是宋人在自持和自娛二者的微妙平衡,也是宋人尚義理而又入世的精神風貌。又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記載《東皋雜錄》曰:
東坡自錢塘被召,過京口,林子中作守,郡有會,坐中營妓出牒,鄭容求落籍,高瑩求從良,子中命呈東坡,坡索筆為《減字木蘭花》書牒后云:“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墮幘。落筆生風,籍籍聲名不負公。高山白早,瑩骨柔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暗用此八字于句端也。
此事孫宗鑒《東皋雜錄》、陳善《捫虱新話》亦錄,陳善評蘇軾“此老真爾狡獪耶”,胡仔言《聚蘭集》另載有此詞。又《苕溪漁隱詞話》記載蘇軾攜妓作《南歌子》訪大通禪師,《春渚紀聞》記蘇軾作海棠詩遺李琦,《揮塵錄》記蘇軾攜妓聚會,《西湖游覽志》記蘇軾作《惜分飛》詞贈妓瓊芳等,皆是與樂妓相關(guān)的詞本事。文人所津津樂道本事的根源正是在于雅俗相間、卓犖不群的蘇軾風度,若能在倚紅偎翠、杯盞往來中不失文人品識格調(diào),也是風流。
不限于樂妓,蘇詞與其他女性的本事也是文人所樂于關(guān)注的話題。蘇軾有妾曰朝云、榴花,蘇詞也多有為二人而發(fā),文人也樂道之。釋惠洪《冷齋夜話》、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袁文《甕牗閑評》、龔頣正《芥隱筆記》、陳鵠《耆舊續(xù)聞》都記載蘇軾《西江月·梅花》乃為悼朝云而作。故事尚簡略,無太多發(fā)揮之處,而其他名篇則不然。
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乃其名篇,后人多以為此乃蘇軾托物起興自況之作,然而在南宋初中期的文人筆下多認為此詞乃為一女子而發(fā)。吳曾《能改齋漫錄》略載潘邠老言此詞乃為王氏女子而發(fā)。李如箎《東園叢說》所記細節(jié)更為詳盡,也更戲劇化:
愚幼年嘗見先人與王子家同直閣論文,王子家言及蘇公少年時常夜讀書,鄰家豪右之女常竊聴之,一夕來奔,蘇公不納,而約以登第后聘以為室。暨公既第,已別娶。仕宦歲久,訪問其所適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
更逐句分析每句詞的本義以對應所記載的故事,并感慨世人因為不明故事妄改詞文,“愚每舉此一事為人言之,莫以為然,此可與深于詞者語,豈流俗之所能識也哉!”王楙《野客叢書》轉(zhuǎn)錄《能改齋漫錄》故事,又言其此詞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黃州也。
然嘗見臨江人王說夢得,謂此詞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黃州也。惠有溫都監(jiān)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東坡至,喜謂人曰:“此吾婿也?!泵恳孤勂轮S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溫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為姻?!蔽磶祝逻^海,此議不諧,其女遂卒,葬于沙灘之側(cè)。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悵然,為賦此詞,坡蓋借鴻為喻,非真言鴻也。
較之《東園叢說》又更近于小說。雖故事結(jié)尾加了一句,“說之言如此,其說得之廣人蒲仲通,未知是否?姑志于此,以俟詢訪”。此種故事的流行,自然與“詞蓋本管弦冶蕩之音”(《四庫全書總目·樂章集提要》)相關(guān),文人著述正反映這一社會共識。但明知真假難辨,文人仍記載并津津樂道其細節(jié),“作意好奇”的心態(tài)也很難說與記載者的游戲心態(tài)無關(guān)。無獨有偶,袁文《甕牗閑評》也略載此事之后,又詳細記載蘇軾與友人游湖見一美女子,有感而作《江神子·鳳凰山下雨初晴》,并認為“此詞豈不更奇于《卜算子》耶”,“奇”字則直接道出了文人著錄的隱秘心態(tài)。
在梳理蘇詞接受中,此等資料因為多關(guān)注蘇詞“寫什么”,缺乏較大的理論價值和闡釋空間而被忽略,但它卻是蘇詞進入后世文人視野最常見的形態(tài),所反映的也是南宋初中期文人對詞最直接的看法,但并非毫無建設(shè),它包含了文人對生機、博學、趣味、私人空間的推崇,而這種推崇往往是以詩文為潛在背景的,故也為討論詞法“怎么寫”提供了基礎(chǔ)。
筆記小說又有辨出處、資考證、論法度,也論及詞章法度。文人屢稱作詞為游戲翰墨,但并非完全忽視作詞藝術(shù),相反對詞藝的探討在北宋就已經(jīng)成為文人談詞的重要內(nèi)容,到南宋更是如此。謝桃坊先生將沈義父《樂府指迷》、張炎《詞源》、陸輔之《詞旨》三部詞學專著視為詞學的真正建立。吳熊和先生也認為:“南宋后期論詞重點轉(zhuǎn)向講習與傳授詞法,這一過程始于姜夔,而大備于張炎?!痹~學理論并非憑空產(chǎn)生,當我們以這種前理論的心態(tài)去審視南宋初中期筆記中的相關(guān)詞話,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試圖用一種公共的理論術(shù)語去總結(jié)作詞方法,為時人提供可資借鑒的作詞經(jīng)驗。或許可以說在南宋初中期的文人筆記中,詞話則逐漸有南北宋之別,即從北宋到南宋的轉(zhuǎn)變:從“寫什么”到“怎么寫”。
正如郭紹虞先生言“南渡詩人大抵自江西詩入”,論詩亦多從江西詩法。受詩文這種強勢文體的影響,對詩法、文法的爭論和總結(jié)也滲透到詞話,加之論詞者或是江西派中人,或有師脈、交友背景,往往有詩學著作,轉(zhuǎn)而論詞自然帶江西之風,尤其是江西詩派的詩話理論如關(guān)于用事、句法、下字、化用等亦為論詞所吸收,較前人多有新意。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乃繼阮閱《詩話總龜》而作,胡仔正處于“蘇黃詩學復振之時,竭力推重元祐諸君”,論詩亦論詞,其前集卷五十九、后集卷三十九專論詞,以致后人輯錄其詞論共計二百四十則,又名《苕溪漁隱詞話》。胡仔談論蘇詞不同前人泛論,深入文本層面好論作詞之法。陸游曾師江西詩人,后雖入室操戈,但并不反對詩有其法,只是“法”的出處不同,論詞少本事而多評點。與陸游交往的曾季貍也是如此,曾師呂本中,呂本中論詩文本取蘇黃著有《紫薇詩話》,曾著有《艇齋詩話》,論詩近江西派,所多載江西派逸聞軼事,論詞亦沿用江西術(shù)語。這種不重宏觀而重枝葉、不重內(nèi)容而重技法的論詞話語,既有將詞作為一種精致藝術(shù)的努力,又因為論詞者本身的嚴肅態(tài)度,使詞話偏離游戲意味而趨向規(guī)范指導,從而建構(gòu)嚴肅詞道。范溫《潛齋詩眼》論秦觀詞:
復誦淮海小詞云:“杜鵑聲里斜陽暮?!惫唬骸按嗽~高妙,但既云‘斜陽’,又云‘暮’,則重出也?!庇摹靶标枴弊鳌昂煓伞薄S嘣唬杭妊浴肮吗^閉春寒”,似無簾櫳。公曰:“亭傳雖未必有簾,有亦無害?!庇嘣唬骸按嗽~本模寫牢落之狀,若曰‘簾櫳’,恐損初意。”先生曰:“極難得好字,當徐思之。”然余因此曉句法,不當重疊。
范溫為呂本中表叔,論詩講求有來處,尤其重字眼句法,乃江西詩派主張。所引詞乃秦觀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蘇軾言其“斜陽”“暮”重出,乃有句法之病,欲改“簾櫳”,范溫尚認為不當,謹慎如此,正符合其“句法當一字為工”的理論主張。這顯然已經(jīng)超出“資閑談”的著述主張,而帶有明顯的作詞指導意味。
詞學規(guī)范所論及的是“怎么寫”的問題,首先關(guān)心的是怎樣以有限之才生發(fā)無窮詩意。黃庭堅“奪胎換骨法”的成功經(jīng)驗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蘇詞則為之提供了經(jīng)典范本,二者一拍即合。南宋初中期的文人多用此法論蘇詞,通過對蘇詞的再解構(gòu)發(fā)現(xiàn)并規(guī)范了作詞之法,促進了詞法理論化。稍晚于黃庭堅的釋惠洪《冷齋夜話》中直接引用黃庭堅此語,舉蘇軾“萬事到頭終是夢,休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句乃是化用王安石《菊》詩,是為換骨法。此條被張镃《皇朝仕學規(guī)范》轉(zhuǎn)錄。張镃自序此書乃“寤寐前哲,采摭舊聞,凡言動舉措粹然中道,可按為法程者,悉派分鱗次,萃為矩編,自便省閱”。顯然《規(guī)范》有“法”之意。此書分為作詩、作文等六類,實不及論作詞,然而轉(zhuǎn)錄此論即認可蘇詞中確實有奪胎換骨之法,可以之為法式。曾季貍則逐句分析:
東坡《和章質(zhì)夫楊花詞》云:“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絲亦有情”也?!皦綦S風萬里,尋郎去處,依前被,鶯呼起?!奔刺迫嗽娫疲骸按蚱瘘S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薄凹毧磥聿皇菞罨?,點點是離人淚。”即唐人詩云:“時人有酒送張八,惟我無酒送張八。君有陌上梅花紅,盡是離人眼中血?!苯詩Z胎換骨手。
可以看出,曾氏所依賴的不是他人話頭而是經(jīng)典文本,以詞的文本分析逐漸取代了詞的即時談論,即文本藝術(shù)取代了話語藝術(shù)。他從詩論那里得到啟發(fā),將詞引向“正途”,一種供文人發(fā)現(xiàn)、欣賞并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而這本身就是以“經(jīng)典”建構(gòu)“規(guī)范”的過程。
在其他人筆下,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文人論詞的焦點也逐漸向詞句、詞篇是如何被創(chuàng)造的這一過程集中。周紫芝《竹坡老人詩話》記蘇詞用白樂天語,“非點鐵成黃金手不能為此也”,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記蘇軾別李公擇詞用韓愈《與孟東野書》語意,張邦基《墨莊漫錄》記蘇軾《梅花詞》用《夢看梨花云歌》詩意,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記蘇詞“快哉亭”用徐騎省《徐孺子亭記》語意,曾季貍《艇齋詩話》記《水調(diào)歌頭》用謝莊《月賦》語意等,皆是此類。詞篇者如《竹坡詩話》和《墨莊漫錄》記蘇軾度《洞仙歌》詩為《洞仙歌令》;《苕溪漁隱叢話》記蘇軾讀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為《哨遍》,改琴曲《瑤池燕》作《瑤池燕·飛花成陣》,隱括韓愈《聽穎師彈琴》為《水調(diào)歌頭》等。在詞論家那里,考證出處則成了逆向分解的藝術(shù),詞是可以還原成具體歷史文本的,與其說這是文人展示博學功底的游戲,但無形中卻起到了接渡后學的作用,為后人提供了一套作詞的藝術(shù)。
對詞藝的規(guī)范還體現(xiàn)在對經(jīng)典文本的原初形態(tài)的尊崇和維護。雖屢經(jīng)黨禁,南宋初中期蘇詞真跡保存尤多,形式包括真跡、刻石、題詞不等,但因為流傳的種種原因,通行版本往往與真本有所出入。從接受層面來講,傳播過程中的謬誤也是接受,是基于接受者在各式環(huán)境下對詞進行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改寫,尤其是對于詞這種配樂文體意義重大。南宋初中期文人不約而同推崇真跡,顯然是基于文人文本的視角認為蘇詞的原初形態(tài)具有不可隨意改定的經(jīng)典性,有意無意忽視了部分蘇詞不合樂這一歷史事實。王楙《野客叢書》記載一例訛誤:
淮東將領(lǐng)王智夫言:嘗見東坡親染所制《水調(diào)》詞,其間謂“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知后人訛為“強虜”。仆考《周瑜傳》:“黃蓋燒曹公船,時風猛,悉延燒岸上營落,煙焰漲天?!敝皺{櫓”為信然。
“強虜”事見張端義《貴耳集》記李季章(當作“李章”)奉使北庭對使者答語,乃故意折北庭使者,事出有權(quán),而王楙仍加以考證以明蘇詞原文合乎情理。又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記:
版行東坡長短句《賀新郎》詞云“乳燕飛華屋”,嘗見其真跡,乃“棲華屋”?!端{(diào)歌》詞版行者末云“但愿人長久”,真跡云“但得人長久”,以此知前輩文章為后人妄改亦多矣。
直斥后人妄改,態(tài)度更加明顯。又,洪邁《容齋續(xù)筆》記載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曾季貍《艇齋詩話》記印本“牛衣古柳賣黃瓜”,原本乃“半依古柳賣黃瓜”;周必大《益公題跋》記《滿庭芳》“歸馬注平坡”,意為歸興之快,印本以“注”為“駐”;又有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記詞刻本妄改“文君壻知否”為“文君細知否”等等,不一而足。文人耿耿于真跡或原作,除了求真和維護經(jīng)典意識,更因為文字乃作者“心聲心畫”,觀原作可以體味作者本意,發(fā)人深思。但同樣亦不敢專以石刻、手書為是,因作者往往自改其詞。蘇軾更是如此,何薳《春渚紀聞》記蘇軾作詩也改定多處,以為“雖大手筆不以一時筆快為定,而憚于屢改也”。曾季貍記《大江東去詞》蘇軾自改“三國周郎赤壁”為“當時周郎赤壁”。周必大所題蘇軾真跡頗多,對其異處往往不憚篇幅詳加記載,原因即《題汪逵季路所藏墨跡三軸(錄東坡軸)》所言,“學者因前輩著述,而觀其所改定,思過半矣”。無獨有偶,費袞《梁溪漫志》亦言:“蜀中石刻東坡文字稿,其改竄處甚多,玩味之可發(fā)學者文思?!彼颊吣俗髡咦髟~心思,意欲以為法也。
詞學史上一大公案——關(guān)于“蘇詞如詩”的爭論,也涉及詞的藝術(shù)規(guī)范即“法”的爭論。陳應行、胡仔、葉適、孫奕、阮閱、王楙等文人都轉(zhuǎn)錄了“蘇詞如詩”語,或言論人非全才不能兼善,承認作詞乃蘇詞短處,或回避此問題,舉例說明蘇軾佳詞甚多,并非全不合樂,但基本認同“蘇詞如詩”在于其有不合樂之處。較有建設(shè)性的反對者如晁無咎、王灼、陸游,分條列舉如下:
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
長短句雖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與真情衰矣。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謂東坡移詩律作長短句,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雖可笑,亦毋用笑也。
世言東坡不能歌,故所作樂府詞多不協(xié),晁以道云:“紹圣初,與東坡別于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guān)》?!眲t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
無論是“曲子中縛不住”,還是“非心醉于音律者”,更或是“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顯然,文人在理論層面尚承認詞是依附于音樂的一種詩體。但論蘇詞的合理性時,多同將其不諧音律的事實轉(zhuǎn)化成“法”與“變”的合理性問題,合樂諧律為常法,反之為權(quán)變,“不協(xié)音律”就被改造成蘇軾有意為之的主觀意愿。接下來,要想論證蘇詞“變”具有合法性,先要論證蘇軾本人能歌、曉音律,其詞可歌,因為知法才能通變。
詞論者論證的思路和陸游一樣,即舉例說明,南宋初中期的文人大量記載蘇軾本人能歌、自歌其詞或后人歌蘇詞的例子,原因或在于此。茲舉數(shù)例:
歌者袁绹,……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绹歌其《水調(diào)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备枇T,坡為起舞……
東坡云:“玄真語極麗,恨其曲度不傳?!奔訑?shù)語,以《浣溪沙》歌之……
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shù)處,……
廬山道人崔閑,遵客也,妙于琴理,常恨此曲無詞,乃譜其聲,請于東坡居士子瞻,以補其闕。然后聲詞皆備,遂為琴中絕妙,好事者爭傳。
東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呂,徐而視之,聲韻諧婉。
東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處景色暗相似,故隱括稍協(xié)律以贈之也。
這些事實或許可以表明蘇軾并非不懂音律,作詞是按聲譜詞,詞是聲韻諧婉,蘇詞可歌,蘇軾或后人皆可歌蘇詞,包括《水調(diào)歌頭》《念奴嬌》?!蔼氭遗跇犯?,而寓以詩人句法”,原本乃黃庭堅評晏幾道的“詩人句法”,到了南宋便成了有意革新詞體詞風的方法論。蘇軾有意革詞之弊,“以詩為詞”的方法導致“詞如詩”效果,蘇詞的異質(zhì)性顯然具有了合理性。陳應行序張孝祥詞乃繼東坡之后,湯衡序直言,“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無一毫浮靡之氣,實自東坡發(fā)之”,“駿發(fā)踔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薄犊偰刻嵋吩u戴復古《石屏詞》,“以詩為詞,時出新意,無一語蹈襲也”,即點明戴復古“以詩為詞”法在作詞方面的革新意義。
無論是“奪胎換骨”還是“以詩為詞”,以致對異文的記錄,至于其他對名物、用事的考證,對句法、字法的評點,文人的視野始終離不開對“詞藝”的關(guān)注。雖沒有產(chǎn)生如沈義父《樂府指迷》這樣的理論專著,但大批文人論詞從資閑談轉(zhuǎn)向?qū)Ψ椒妓嚨奶剿?,本身就將詞論引入正途,也為后人作詞和論詞提供了方法之門。
以詩法為參照規(guī)范詞法還不能使詞體脫離技藝的范疇,要想提升詞體,就必須從根本上解決詞體起源、詞旨內(nèi)容、詞人地位、詞風雅淫等問題,顯然南宋初中期文人選擇的策略是使詞向詩靠攏,去俗趨雅,即以詩道論詞,構(gòu)建雅化的詞道。學者早已指出南宋詞有雅化、義理化的發(fā)展傾向,詞從“小道”的應酬交際工具向言“性命情理”、展示士大夫精神世界和文人高雅品位的載體過渡,詞被賦予了嚴肅的社會功能,具有和詩一樣的重大意義。詞學也不例外,也處在變革之中,而蘇詞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發(fā)揮了典范意義。
提升詞體,構(gòu)建詞道,首先需要解決的是詞的起源問題。北宋中期,詞已經(jīng)成為士大夫交往酬贈的重要文體,與其說這是倚聲之詞,更像是文人趣味的優(yōu)雅展示,文辭內(nèi)容意義多于音樂意義。詞的創(chuàng)作之盛超過理論之建構(gòu),文人作詞雖樂此不疲,但詞體為“小道”的觀念仍根深蒂固,柳永的遭遇即是例證。如何提高詞體,為詞注入士大夫精神,使創(chuàng)作合理化,蘇軾為詞源提供了一個抽象的解釋,即“詩詞同源論”:《與蔡景繁書》中“頒示新詞,古人長短詩也”;《祭張子野文》中“清詩絕俗,甚典而麗,搜研物情,刮發(fā)幽翳。微詞宛轉(zhuǎn),蓋詩之裔”。但蘇軾并沒有論證詞是否如何自詩體演變來,這種粗糙的理論到了南宋顯然不合時宜。典雅詞、義理詞形成潮流,文人詞進一步案頭化,詞的獨立性受到詩的挑戰(zhàn),時代的理學背景,文人對詞既輕視又看重的矛盾心理,都使詞論需要進一步精細化、理論化、系統(tǒng)化。沿著蘇軾提供的道路追溯詞的起源,或從配樂形式,或從句式長短,文人找到了不同答案:朱弁認為起源于六朝;朱熹認為詞自古樂府“泛聲添字”而來;王灼認為“古歌變?yōu)楣艠犯?,古樂府變?yōu)榻袂?,其本一也”,直接將詞的起源追溯到了唐虞時;張侃則追溯到《賡載歌》、虞舜古代樂曲《南風》;陸游《自制近體樂府序》認為倚聲之詞起于晚唐;周必大認為起于漢魏樂府等等。關(guān)于詞的起源,學術(shù)界成果迭出,在此不贅述。但文人是基于詞體功用觀追述詞體起源,而非從純文學理論出發(fā)。雖源頭不一,但卻多指向批評當下,以張侃、朱翌、陸游為例:
然樂府之壞始于玉臺雜體,而《后庭花》等曲流入淫侈,極而變?yōu)橐新暋?/p>
今不復有歌詩者,淫聲日盛,閭巷猥?之談,肆言于內(nèi)集公燕之上,士大夫不以為非,可怪也。
風、雅、頌之后為騷,為賦,為曲,為引,為行,為謠,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聲制辭,起于唐之季世,則其變愈薄,可勝嘆哉!
世俗日降,文體代變,越變越薄,以致今日“祖風掃地”。換言之,當務之急是要以詩道振興詞道,以儒家詩教理論來使詞道德化、政治化,極力向詩靠攏。評詞的標準自然也以功用觀為標的,曾協(xié)《題侯齊彥樂府后》用半個篇幅闡述了儒家詩教理論,批評今日之詞“排比聲韻,流連光景,為人作容姿,不幾于倡優(yōu)畜之也”,才轉(zhuǎn)而評價侯詞:
一旦出樂府十九篇,簡而當,直而婉,惓惓而不傷,耿耿而不迫,其志在于轉(zhuǎn)而上聞,非為取一時聲名而已也。意氣格力,蓋余事耳。
評詞思路就是南宋初中期文人論詞的理論整合。詹效之評曹冠詞:“竊嘗玩味之,旨趣純深,中含法度,使人一唱而三嘆,蓋其得于六義之遺意,純乎雅正者也”,“矧斯作也,和而不流,足以感發(fā)人之善心,將有采詩者播而飏之,以補樂府之闕,其有助于教化,豈淺淺哉?”(《燕喜詞》序)同樣以儒家詩教理論論詞,重在功用論。同蘇軾隱括《歸去來兮辭》為《哨遍》一樣,曹冠有隱括蘇軾《赤壁賦》為《哨遍》,以寫達觀之懷,寓超然之興,曹冠乃有意學蘇軾以詞表達士大夫的精神境界。另陳 且論曹冠詞,重在人品詞品統(tǒng)一,同樣比之蘇軾。顯然文人已經(jīng)意識到蘇軾有意背離“娛賓遣興”的作詞傳統(tǒng),用相對直率的方式表達對現(xiàn)實的感受和哲思,可見時人眼中蘇詞具有的巨大闡釋空間對于構(gòu)建詞道的經(jīng)典意義。結(jié)合其官僚文人的身份,文人重點解讀的是蘇詞的“忠君愛國”和風流高邁兩方面。
在蘇軾“詞乃詩之苗裔”的前提下,“以詩為詞”的蘇詞理論上就自然包含儒家詩教,反言之,以此思路來闡釋蘇詞,發(fā)掘蘇詞中的經(jīng)騷之意便在情理之中,即以詩論詞,用詩道傳統(tǒng)去發(fā)掘詞中的微言大義。以詩論詞和以詞論詞,導致對一首詞旨的詮釋往往前后相差極大。如《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一首,袁文《甕牗閑評》、吳曾《能改齋漫錄》、李如箎《東園叢說》、王楙《野客叢書》皆言為一女子所作,不過地點和具體人物有出入。但同時期的鲖陽居士、曾豐,后有俞文豹均以儒家詩教釋之,茲舉黃昇和曾豐評點為例:
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髙位也;“寂寞吳江冷”,非所安也。此與考槃詩極相似。
文忠蘇公文章妙天下,長短句特緒余耳,猶有與道徳合者?!叭痹率柰币徽拢|興于“驚鴻”,發(fā)乎情性也,收思于“洲冷”,歸乎禮義也?!赖轮溃橛诟挥谌A,不能不激,和而不流,要其情性則適,揆之禮儀而安,非欲為詞也。
袁文等遵循了詞為“小道”的訓詞傳統(tǒng),并不過度闡釋,但編《復雅歌詞》的鲖陽居士以“雅”為準的,以解經(jīng)之法解蘇詞,擬之《國風》,顯然有以之為詞家正統(tǒng)之意。曾豐以理學家身份論詞,極力發(fā)掘詞的道德內(nèi)容,挽和詩騷,側(cè)在蘇詞與道德相合,符合儒家發(fā)于情性、歸乎禮儀和溫柔敦厚的主張。不過,前者在內(nèi)容,后者在理論。又《古今事文類聚》轉(zhuǎn)錄《復雅歌詞》一例,“神宗問內(nèi)侍外面新行小詞,內(nèi)侍錄此呈進,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髙處不勝寒’,上曰:‘蘇軾終是愛君。’”亦可見其論詞傾向。從黃庭堅評“詞意高妙,非吃煙火食人語”到鲖陽居士、曾豐的評語,詮釋相差之大,除了“詩無達詁”之外,更取決于論詞之人所持的立場和態(tài)度。又項安世《項氏家說》評《賀新郎·乳燕飛華屋》則完全按照《離騷》君臣遇合之難的思路來詮釋:
蘇公“乳燕飛華屋”之詞,興寄最深,有《離騷經(jīng)》之遺法,蓋以興君臣遇合之難,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艾幣_”之夢,主恩之難常也;“幽獨”之情,臣心之不變也;“恐西風之驚綠”,憂讒之深也;冀君來而共泣,忠愛之至也。其首尾布置,全類《邶·柏舟》。或者不察其意,多疑末章專賦石榴,似與上章不屬,而不知此篇意最融貫也。
與鲖陽居士類似,以離騷經(jīng)法解詞,逐句釋意,牽強附會之處自不待言。但《古今詞話》記乃是蘇軾戲作與一官妓秀蘭,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頗譏其妄,曾季貍《艇齋詩話》言在杭州萬頃寺作與一歌者,陳鵠《耆舊續(xù)聞》言乃寄朝云之詞,以陳鵠所記最近本事。正如陳 《燕喜詞》序所言:“東坡平日耿介直諒,故其為人似其人也。”又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轉(zhuǎn)記楊湜《古今詞話》,“坡以讒言謫居黃州,郁郁不得志,凡賦詩綴詞,必寫其所懷,然一日不負朝廷,其懷君之心,末句可見矣”。文人以蘇詞為準的,提升詞體,要求詞承載政治道德內(nèi)容,詞風要歸于雅正中和,大有反“變”為“正”的趨勢。當然,對于蘇詞的過分解讀和拔高并不是文人論詞常態(tài),是文人在崇蘇熱和詞道建構(gòu)敘事下的狂熱反應,此也屢被后人譏其妄。南宋初中期文人仿照詩學,基于儒家詩教觀來解讀蘇詞內(nèi)容,試圖建構(gòu)的是詞品與人品的二而一關(guān)系,表現(xiàn)在詞論中則是因人論詞和因詞論人往往兼而有之。當然,學者認為是高宗、孝宗的“崇蘇熱”等原因?qū)е铝藭r人對蘇詞的經(jīng)典化,也是原因之一。
心畫心聲,構(gòu)建詞品與人品二而一,也包含南宋初中期文人論蘇詞非功利的一面。詞到南宋,成為士大夫高雅趣味的代言。南宋初中期文人仍多以官僚文人為主,但亦不妨游戲翰墨,帶有士大夫超逸高雅氣度的詞特別受到歡迎,這一類詞多以“清”“逸”“妙”等為特征。周必大以文壇盟主身份論詞尤具有代表性,評黃庭堅蜀中詩詞“詞章翰墨日益超妙”,評吳芾詩詞“意遠而辭達,使人讀之,蕭然有出塵之想”,可見趣味風尚。蘇詞也是如此,較之豪放,這一風格的蘇詞往往最為文人接受。黃庭堅評蘇詞《卜算子》“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如此”,就成了南宋人論詞的話頭,黃昇、胡仔、王楙都曾轉(zhuǎn)錄這則評語,如鄧椿評皇族宗室趙士暕《烏夜啼》“掃除凡語,飄然寄興于煙霞之外”,又陳應行序《于湖先生長短句》獨推“讀之泠然灑然,真非煙火食人辭語”“瀟灑出塵之姿,自在如神之筆,邁往凌云之氣”,皆是自黃庭堅評語化來,也可為佐證。對蘇詞評價也是如此。其中以王灼、胡寅的觀點最為著名,王灼評語如“高處出身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胡寅《向薌林〈酒邊集〉后序》:“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髙望遠,舉首髙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庇趾性u《賀新郎》詞“冠絕古今,托意高遠”,而斥柳永淺近卑俗,都側(cè)重在蘇詞較之別人高妙超逸一面,其中無疑有蘇軾人格加成的原因。王楙《野客叢書》直言《西江月》詞乃“道人所不能到之妙,奪天地造化之巧,故有謫罰之語”。非詞高妙,實乃蘇軾精神境界高妙而至。詞風甚至成為蘇軾的標志,文人有以其詞風辨作品真?zhèn)危缭凇独潺S夜話》中就以“醉墨超放”斷《虞美人·波聲拍枕長淮曉》為蘇軾所作,后費袞《梁溪漫志》也認為《戚氏·玉龜山》非東坡所作,“東坡御風騎氣,下筆真神仙語。此等鄙俚猥俗之詞,殆是教坊倡優(yōu)所為,雖東坡灶下老婢亦不作此語,而顧稱譽若此,豈果端叔之言邪?恐疑誤后人,不可以不辨”。所斷雖誤,與曾慥去歐陽修俗詞邏輯類同,但卻反映出文人相信且著力建構(gòu)人品與詞品具有統(tǒng)一性,或有出于有意使詞遠離政治道德生活,而趨近文人本身精神境界的努力,努力建構(gòu)一種帶有道德疏離感的“詩人之詞”。
最后則是關(guān)于蘇詞地位的評定。文人已經(jīng)意識到蘇詞開辟了有別于花間、柳氏一脈的詞風,王灼、胡寅的推崇即立足于詞,盡管沒有像陳傅良那樣推崇蘇文為“宋一經(jīng)”地明確推崇蘇詞。但文人作詞有意以蘇詞為法,詞集序跋中也有意通過發(fā)現(xiàn)當代詞人與蘇詞的淵源,試圖建立一條以蘇詞為始的詞派。南宋以后,半邊國土淪陷,曹冠、向子諲、陳亮、張元干、朱敦儒、辛棄疾等詞壯懷激烈、慷慨激昂,自覺將蘇詞豪放的風格引為先驅(qū)和同調(diào)。謝堯仁《張于湖先生集序》中言張孝祥詞以蘇軾為自比,自認尚未能超越蘇詞;辛棄疾《念奴嬌·瓢泉酒酣和東坡韻》直言用東坡詞韻而明壯志未酬之志;曹冠《惜芳菲》“寓意登臨詩與酒。豪氣直沖牛斗。揮翰風雷吼。我生嗟在東坡后”,以豪放自許等等,自然是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相似性,尚不能上升到理論程度。但這一時期文人詞集刊行,詞集多有序跋,文人評點雖有標榜失實之嫌,但卻也表達了詞人和評點者的詞學理想而具有重要意義。劉辰翁《辛稼軒詞序》以“以稼軒為坡公少子”;曾豐《知稼翁詞序》以為蘇詞合于道德;關(guān)注《石林詞跋》言葉夢得“能于簡淡,時出雄杰,合處不減靖節(jié)、東坡之妙”;劉淮《方是賢居士小集序》“詩摩香山之壘,詞拍稼軒之肩。至若松江《哨遍》,直欲與蘇仙爭衡”,等等。此類序跋在探究詞人與蘇軾的關(guān)系上尚處于單純的類比,但卻也指出詞壇上存在追和蘇詞之風,從而在比較中確立詞人之間的淵源聯(lián)系。王灼《碧雞漫志》早指出后人學蘇,如“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韻制得七八。黃晚年閑放于狹邪,故有少疏蕩處。后來學東坡者,葉少蘊、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黃差劣。蘇在庭、石耆翁入東坡之門矣,短氣跔步,不能進也。趙德麟、李方叔皆東坡客,其氣味殊不近,趙婉而李俊,各有所長”。其所列舉的詞人除黃庭堅外,他詞影響力較弱,且并非基于詞風相近而立論,詞派意識不強。但汪莘自序其詞:
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余謂詞何必淫,顧所寓何如耳。余于詞所喜愛者三人焉:蓋自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
汪莘本是南宋奇士,所評三人雖標準非一,顯然個人詞風好尚在豪放一脈,其詞規(guī)模蘇辛,近于粗豪,且不多協(xié)音律,得于此亦失于此。重要的是,他所建構(gòu)的乃是自蘇軾至朱敦儒再至辛棄疾一脈,以為此乃宋詞三變,顯然有血脈派別意識,初步勾勒出蘇辛一脈的微觀脈絡。又,從反面亦可見蘇辛詞自成一派,如王炎《松窗丑鏡序》言“長短句有晏、賀、秦、晁”,又《長短句序》“長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盡人情,惟婉轉(zhuǎn)嫵媚為善,豪壯語何貴焉”,顯然不以蘇詞為法,又回避了南宋詞壇上的蘇詞后勁,可見文人亦有意構(gòu)建詞派,維護詞體的獨立性,以之為準的主觀意圖,也可視為作為異類的蘇詞反向促進了詞道建設(shè)。
總之,南宋初中期的文人多以筆記小說和序跋的方式,或出于資閑談的目的論及蘇詞,雖沒有產(chǎn)生系統(tǒng)的詞學理論專著,但卻客觀記錄了詞壇詞學從“藝”走向“道”的原始生態(tài),這也是蘇詞接受的文化背景和真實存在狀態(tài)。當然,詞道構(gòu)建有理學家的影響,也存在如陳善、王炎等以花間為正宗的詞論者,對蘇詞頗不以為是,兩論并存,這也是蘇詞接受的另一面,當另作文探討。
注 釋
[1]〔宋〕楊億口述,黃鑑筆錄,宋庠整理《楊文公談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宋〕上官融《友會談叢》序,中華書局1991年版。
[3]周輝《清波雜志》,參見《歷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4]〔宋〕葉夢得《避暑錄話》,上海書店1990年版。
[5]〔宋〕朱弁《續(xù)骫骳說》,參見《筆記小說大觀》卷三十八,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版。
[6]司馬朝軍編撰《四庫全書總目精華錄》,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7]鄧子勉編《宋金元詞話全編》,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
[8]〔宋〕曾慥輯《樂府雅詞》,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9]韓經(jīng)太《宋詞與宋世風流》,參見《中國社會科學》1994年第6 期。
[10]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11]〔宋〕蘇軾《蘇詞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12]四川大學中文系唐宋文學研究室編《蘇軾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
[13]〔宋〕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參見《全宋筆記》第三編第九冊,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
[14]吳熊和《吳熊和詞學論集》,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5]郭紹虞《宋詩話考》,中華書局1979年版。
[16]〔宋〕張镃《皇朝仕學規(guī)范》,明洪武末年蜀府刊本。
[17]〔宋〕蘇軾《蘇文忠公全集》,明成化本。
[18]〔宋〕黃昇輯,王雪玲、周曉薇校點《花庵詞選》,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19]〔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20]沈松勤《宋室南渡后的“崇蘇熱”與詞學命運》,參見《文學評論》2005年第2 期。
[21]〔宋〕鄧椿《畫繼》卷二,明津逮秘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