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
在俄國文學中,普希金是近乎起點般的存在,他是俄國的文化符號,是俄國的國家名片,他是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劇作家、童話作家,是“俄國文學之父”、是“俄國詩歌的太陽”。普希金的一生榮耀無限,也酸楚無限,他因才華被千萬人稱頌,也因此遭人嫉恨。普希金一生驕傲放縱,卻始終無法徹底主宰自己的命運,以沙皇為首的上層社會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將詩人一步步逼入絕境。普希金也曾氣餒、曾怨懟、曾低頭讓步,但他的詩中卻永遠透著一股向上的生命力。這是偉大的普希金,也是平凡的普希金,個人際遇中種種平凡疊加在詩人身上,竟產(chǎn)生了奇跡般的化學反應。普希金才華盛世,斷不會泯然眾人,他注定是天才式的人物。有人稱普希金是“天才的無賴”,我想,他是文學中的天才,道德中的魔鬼,是凡世間的自由精靈。
普希金“生得逢時”,在他之前俄國文學一直處于模仿歐洲的階段,始終無法擺脫歐洲文學范式,當時的俄國文學猶如漆黑無邊的深夜,只有幾顆微弱星辰,但濃夜過后便是黎明,俄國文學的黎明將要來臨,普希金就誕生在這黎明時分。俄國詩歌開始于18世紀,在普希金之前,有康杰米爾、特列佳科夫斯基、茹科夫斯基、卡拉姆辛等杰出俄國詩人、作家,他們對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但終究未能帶領俄國文學走向世界。普希金曾建議自己的同伴久赫爾別凱用德文寫詩,因為他的德文比俄文好,但久赫爾別凱拒絕了,他說德國已有不少大詩人,而在俄國他不會是多余的詩人。的確,在民族文化尚屬貧瘠的俄國,有才華者稍加努力便可露頭角,普希金的天賦和詩才是絕不會被湮沒的,在他之后不久,俄國文學便進入了井噴式繁榮期,誕生了許多文學巨匠,如果戈里、萊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他們的出現(xiàn)猶如一顆顆巨雷,在世界文學史上砸出了俄國的聲音,而普希金正是站在這股噴薄之力的起點,用其短暫的年華,為俄國文學作了最璀璨的注腳。無論是生活的困頓,還是精神上重擔,普希金的才華和詩性似乎從未被泯滅。無論是年輕時的放縱享樂,還是后來外部世界的種種牽絆、詆毀和阻撓,普希金都沒有就此沉淪,反而從不同的方面激發(fā)著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皇村美好的學習時光讓他創(chuàng)作出很多以皇村為主題的詩歌;他流連于眾女人之中,寫下了無數(shù)膾炙人口的愛情詩篇;他被流放南方,卻將南方的綺麗美景融入自己的血肉,創(chuàng)作出一首首激昂明媚的浪漫主義詩歌;他看不慣官場種種丑相,于是嬉笑怒罵成文章,在之后人生的種種困境中他的思想更臻于完整,創(chuàng)作了許多內(nèi)涵深刻的詩歌、小說以及劇作。普希金之所以被稱為天才,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天賦和靈性具有一種穿透時空的魔力,是消磨不掉的。很多時候,普希金也會抱怨沒有創(chuàng)作靈感,但是在短暫的低谷之后又會出現(xiàn)新一輪創(chuàng)作力的爆發(fā)。
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普希金的私生活多么放蕩,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立刻會展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文學創(chuàng)作對普希金來說是極其認真和嚴肅的,并不只是為了消遣,而是一項工作。普希金性格復雜、面孔多變,一方面他玩世不恭,流連女色,喜歡賭博、調(diào)情、挑事斗毆。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位嚴肅的高產(chǎn)詩人,可以坐在書桌前一連創(chuàng)作好幾個鐘頭,這兩幅面孔看起來相互對立,實則完美結合,構成了世人眼中真實而獨特的詩人形象。普希金在寫作時對自己要求嚴苛,一旦拿起筆,他就不再是浪蕩公子,他廢寢忘食,反復修改作品,不斷探索嘗試。俄羅斯詩歌往往累贅、生硬、不流暢、不連貫,但一到普希金手里就變得柔軟乖巧,任其擺弄??梢?,普希金是善于同文字打交道的一等一的高手。此外,普希金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非常具有革新精神,不會追趕當時的時髦手法,也不會倒向哪一流派,他有自己獨特的思路和想法。普希金身上具有近乎對立的兩面性,在詩歌領域他有著永久的成就,而在仕途和愛情中卻又屢遭失敗。當可怕的瘟疫將普希金困在波羅季諾村時,他的思想?yún)s在無限的時空里遨游,他完成了規(guī)模宏大的詩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創(chuàng)作了四出悲劇、五部中篇小說、一篇詩體小說和近30首短詩,此外還創(chuàng)作出 《普加喬夫史》《青銅騎士》《黑桃皇后》,還有兩篇童話故事,其中一篇是至今仍家喻戶曉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這一時期普希金在文學上取得了累累碩果,人們把普希金的這一創(chuàng)作期稱為“波羅季諾之秋”。
普希金在奶媽講述的民間故事和歐洲作家的作品中看到了某種親密又神秘的血緣關系,從而將二者完美地結合在自己的作品當中。他在詩歌中匯入平民語言,他想創(chuàng)作人民大眾式的詩歌和戲劇,而不只是給貴族看的作品。普希金在作品中揭露謊言、抨擊不公、同情弱者也歌頌自由,他訴諸個人痛苦失意,也表達內(nèi)心的愉悅歡暢。成年后我深知,一個人能找到一種暢快的自我表達方式實屬不易。有人靠歌喉,有人靠畫筆,普希金靠文字,他執(zhí)筆走天涯,落筆便生花。普希金是一個大人物,他有著卓越的才華和激奮的靈魂,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他同樣是一個令人同情的“小人物”,他一直在抗爭,卻始終無法徹底主宰自己的命運。他曾驕傲地寫下:“我為自己建立了一座無形的紀念碑,人民通向它的道路永不荒蕪,它將倔強的頭顱高高揚起,高過亞歷山大石柱。”也曾在信中絕望地感慨“人世間就如同堆滿淤泥的湖泊”。普希金決斗而亡后,上流社會無動于衷,甚至幸災樂禍,他們眼中這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終于被除掉了。然而,當時憑吊普希金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一批又一批,絡繹不絕,他們默不作聲,沉默而悲戚地在停放著普希金尸體的房子里走來走去。他們不是達官貴族,不是貴婦和摩登女郎,是包著頭巾的婦女,是鬢角灰白的老人,是面色驚恐的孩童,是一貧如洗的大學生,是農(nóng)夫、車夫、商人,是面色憂郁的少女——他們是最最普通的庶民百姓。普希金在生前并不認識他們,他們中很多人在此之前也從未見過詩人,但是他們讀過或聽過普希金的詩歌和小說,他們在詩人的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的困苦和善良。他們曾被忽視、被壓迫、被奴役,被蹂躪,又在普希金的作品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今,他們來同詩人告別。19歲那年,普希金同朋友來到一位女巫家中,女巫預言,若普希金能在37歲那年躲過危險,便會長壽。而普希金終究還是沒能躲過這一劫難。1837年 1月29日 14點45分,詩人永遠離開了人間,這個給了他無盡贊譽和無數(shù)困苦的人間。沒有人知道,若普希金長壽,將會為俄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壇帶來怎樣的驚喜。詩人死后,政府拒絕為普希金舉行國葬,禁止群眾悼念詩人,但真正的緬懷是用存于心的,時間會證明,他的余暉光芒萬丈,足照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