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華
桃花是春天最絢麗的一抹色彩?!疤壹t復(fù)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紅色的桃花,顏色已經(jīng)足夠艷麗,再加上頭日的雨珠,就顯得格外動人。
人人都說桃花美,就有父母給家里的女孩取名桃花,想著能沾點桃花的美名。這不,鳳山腳下有戶農(nóng)家就有一個女孩,名叫桃花。據(jù)桃花的母親說,桃花出世的時候剛好是三月,院子里的桃花開得正艷。臨盆那天晚上,下了小雨,一夜春雨,嬌紅滿地。略通詩文的長者就給新生兒取名桃花。有云南驛這一方風(fēng)水寶地的潤澤,桃花出落得美麗大方,雖比不上大家閨秀儀態(tài)萬方,卻也是小家碧玉,溫婉可愛。那叫桃花的女子,面如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尤其是那一雙眸子,端的是: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回眸一笑百媚生。見過桃花的人都說,桃花女賽桃花仙。
一家有女百家求。桃花18歲那年,家里的門檻都快被上門提親的踩破了。古道邊年紀相仿的小伙子都想著和桃花結(jié)為秦晉之好,便央求父母到桃花家去提親。因為生在農(nóng)家,桃花接受的教育主要來自于母親和奶奶的言傳身教。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桃花唯一識得的幾個字,就是家龕上供著的牌位上書寫的“天地君親師”。順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桃花和李家的大兒子大貴成了親。要說,桃花是幸運的,因為大貴長得很英俊,人也很踏實。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結(jié)婚后,大貴和桃花就應(yīng)該和父母分家,自立門戶了。可大貴說自己還有個兄弟二貴,還沒成家,他作為家里的老大,長兄為父,要照顧好一大家子人。桃花贊成并支持丈夫的決定,孝敬公婆,愛護二貴,一家人相處融洽。大貴的公婆逢人便說,大貴娶了桃花,那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小倆口男主外女主內(nèi),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第二年,桃花就給李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這下,大貴更是把桃花寵上了天,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大貴的兒子小龍3歲時,家里又添丁了,女兒小鳳出世了。小鳳的小臉粉嘟嘟的,和桃花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太漂亮了??粗@個小天使,大貴笑得臉都抽筋了,抱在手里就一直不舍得撒手。家里又多了一張口,大貴就更賣力地干活,想著能給自己嬌美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女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讓他們衣食無憂。桃花在家做飯帶孩子,大貴則到田間耕作。遇到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景,這樣甜蜜的日子是可以一直過下去的。
民國初期,在祥云傳唱著這樣一首歌謠:“小云南,三年兩季荒,半夜挑水鉤擔(dān)響,火把節(jié)里插黃秧,窮走夷方餓奔廠……”說的是祥云的自然條件惡劣,雨水很少,本來就很貧瘠的土地遇到干旱時節(jié)越發(fā)長不出好莊稼了,貧窮和饑餓使得人們不得不“走夷方”。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有生意頭腦的人大多都開始走夷方,或是到老銀場礦山挖玉石。挖玉石是被迫的無奈選擇,因為工作強度大,而且危險,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填飽肚子,免受饑餓,但大多有去無回。因為去的都是男性,所以有“只見奶奶墳,不有老爹(爺爺)墳”的奇怪現(xiàn)象。
祖輩都是農(nóng)戶,沒有從泥土中刨出過金疙瘩,靠天吃飯實在是沒辦法。遇到干旱這樣的自然災(zāi)害,大人能餓肚子,可孩子和老人受不了啊。為了讓家里人過上好日子,大貴決定去走夷方。
從小生活在云南驛這個馬幫的必經(jīng)之地,天天看茶馬古道上南來北往的馬幫,長年耕作在土地上的大貴心思也開始活泛起來。他見馬幫馱著一些日用百貨如洋火(火柴)、洋刀、洋鏟、洋斧、洋電(手電筒)等,也把茶葉、絲綢等沿途的一些特產(chǎn)運來送往。心里想著何不和村里的人結(jié)伴把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土鍋、瓜條、蘿卜干等放進籮筐,挑著筐步行前往臨滄、保山,甚至到緬甸去,換來錢物(糖、鹽)后,一家人就不用餓肚子了。
有了走夷方的想法,大貴就想著怎樣說服桃花。那幾日,他是撓破頭皮,就是不知怎么開口。天知道,他是多么舍不得離開嬌美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女,舍不得離開溫暖的家??蓻]辦法啊,但凡要是有一點辦法,他都不想去走夷方的。那些趕馬人走南闖北的艱辛和苦難,雖沒有親眼所見,但想來一定百般不易?!翱巢衲称咸烟?,嫁女莫嫁趕馬人?!闭f的就是趕馬人常年在外奔波,在家的女人很辛苦。
桃花也舍不得大貴去走夷方,可家里現(xiàn)在的處境不容她不答應(yīng)。大貴去了,帶著一大家子人的叮嚀和囑托,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隨著馬幫去了騰沖一帶。這一去,就如泥牛入海,再也沒有消息。
一年,兩年,三年,桃花每天都會到古道邊的郵局去問問,有沒有大貴帶回來的書信,可每次都失望而歸。三年后的一天,一個消息如晴天霹靂,打碎了桃花和一家人希望。消息是鄰居林平的妻子傳出來的,說和大貴一起出門的林平死了,走夷方的途中遇到了匪患,同行的人全死了。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路途這么遙遠,如何去幫大貴收尸?作為家里的男人,二貴自告奮勇地請求去完成這個任務(wù)。
想到大貴的慘死,想到路途的艱險,桃花和公婆都反對二貴出門。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兒子,再也不能失去第二個。公婆啼血的嘶吼讓二貴挪不動腳步。以后,就是窮死、餓死,再也不去走夷方。公公邊抽著水煙筒,邊狠狠地說。
又過了一年,二貴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赏侠壑@一大家子人,誰愿意嫁給他呀。再說了,他也不愿意拋下嫂子和兩個可愛的侄子侄女。當(dāng)初哥哥大貴是為了這個大家庭才外出走夷方的,如今他永遠地走了,這個家的重擔(dān)得自己扛起來。父母一天天老了,嫂子拉扯著兩個孩子想再嫁也不容易,如果……
二貴想到了一個主意:叔配嫂。說的是哥哥去世得早,嫂子就嫁給弟弟。這樣,既解決了弟弟的單身問題,孩子也可以繼續(xù)留在夫家,不用隨著母親改嫁。二貴知道桃花嫂子和哥哥的感情深,可眼下也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母親說了,母親非常支持。自從桃花嫁過來,對待公婆就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尊敬,對待小叔就像對待自己的弟弟親切,全家人都喜歡她。如果讓她改嫁,別說她自己不愿意,家里的人也舍不得。
婆婆找了個機會和桃花說了,想讓她嫁給二貴的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想斗爭,桃花同意了。大貴已經(jīng)不在了,生活還得繼續(xù)過下去,小龍和小鳳需要有個完整的家。只是,自己比二貴大,又結(jié)過婚,這樣對二貴太不公平。一個良辰吉日,糾結(jié)、迷茫的桃花和勇于擔(dān)當(dāng)?shù)亩F簡單地舉行了結(jié)婚儀式,結(jié)為秦晉之好。
后來,桃花和二貴又生了兩個兒子,兩口子相親相愛。又過了幾年,公婆相繼去世,孩子們也長大了。日子越過越好,就像那開花的芝麻——節(jié)節(jié)增高。
天際開始有了一些光芒,朱色琉璃瓦般的曙色漸漸亮了開去,薄薄的,透明的,從雕花的窗欞間像是有靈性似的鉆進屋里,縫隙間隱隱透著一絲絲清涼之氣,帶著新雪的氣息,緩緩飄散在屋內(nèi)如春的暖意之中。
頭日剛剛生產(chǎn)完的錢太太還有些虛弱,沉沉地睡去。旁邊睡著一個粉白細嫩的嬰兒,這是錢家的大兒子志軒。這個口銜金鑰匙出生的孩子不知道,他還沒出生,父母就為他許好了一門親事。那是錢太太的閨中好姐妹,當(dāng)時兩人同一天結(jié)婚,就約好,若是生了同性,就結(jié)為兄妹,若是異性,就結(jié)為連理。兩個孩子前后兩個月出世,可喜剎了錢太太和她的好姐妹。
不知不覺間,幼童長成了少年,長得英俊瀟灑,氣宇軒昂。原本瓷娃娃一樣的小表妹牡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儼然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話說,這位表妹才貌雙全,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倒是公認的男才女貌,一雙璧人。
看著兒子長大成人,錢太太就張羅著準備給他迎親。誰知道這事遭到了錢老爺?shù)姆磳?,原來,常年在外做生意的錢老爺思想不同于一般人,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過早地成家,他認為好男兒志在四方,應(yīng)該出去闖闖看看。為此,他準備把孩子送到省城去上學(xué),至于成家,學(xué)成歸來再說。
在鳳山腳下,志軒和牡丹揮淚告別,說不盡的情話,流不盡的淚。牡丹,等著我,等著我回來就娶你。志軒,你放心地去吧,我會想你的!濃濃的情意彌漫山間,山風(fēng)輕輕地吹著,鳥兒害羞地躲到樹后。
“送君送到大路旁,深情的話兒說不完”。志軒走了,帶走了牡丹的一顆心。這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后的一天,云南驛古道油光閃亮的石板路上,多了一個俊逸的身影。“客官,里邊請?小二,上菜!來了,您呢!”走在這條幽深的古道上,那些客棧里迎來送往的吆喝聲就仿佛清晰地響在耳畔。
沿著十字小街的青石板路往南走約十米,往左一拐,仍然是一條光滑锃亮的石板路。青石板的地面還微微有些濕潤,那是不久前才下了一場小雨,潤潤的。巷道忽然變得窄了,往東望去,曲曲彎彎,一眼望不到頭。巷道里,院落的大門古樸莊重,院里的花開了又謝,卻不知院里的佳人是否安好。
走近大門,他有些怯步,門上的銅環(huán)還是那般親切,他卻遲遲不敢伸手去推開那扇虛掩著的門。終于,他鼓起勇氣推開門,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途中,經(jīng)過蜿蜒曲折的長廊,穿過小巧精致的別院,在扶疏的花木中穿梭而過,分花拂間,花木深處,一縷淡淡的、虛無縹緲的香氣就在空氣中緩緩地氤氳,一絲兒一絲兒地鉆進鼻里。那淡淡的清香越發(fā)顯得清新了,經(jīng)過雨水的浸潤,花木也更加青翠。堂屋前的躺椅上,一個老嫗半閉著眼睛,正在假寐?!澳棠獭?,放下皮箱,男子半跪在老嫗面前,輕聲呼喚。老嫗睜開眼,昏花的老眼里依稀看到一個偉岸的男子,仔細端詳,原來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孫兒——錢志軒。
奶奶,媽媽呢?牡丹呢?她們都到哪兒去了?志軒像連珠炮似的問話,像利劍一般刺著老嫗的心窩。作孽呀,志軒……老嫗未語淚先流。
原來,志軒走后不久,牡丹就依照母命,到了錢家,盡其做兒媳的本分。一家人開開心心,和諧美滿,就等志軒歸來圓房。要不是那場霍亂來得太突然,志軒此刻回來就能和牡丹共結(jié)連理……志軒啊,牡丹臨走前,要求把嫁衣穿上,說這輩子不能和你做夫妻,下輩子做。奶奶老淚縱橫。
舊時書一頁頁翻過,過去的歲月一寸寸在心頭回放。
房中,擺放著牡丹的一應(yīng)物品。志軒來到窗前,手執(zhí)牡丹寫過的素箋,“山無棱,天地合,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當(dāng)年的嬌俏語長縈繞耳畔,那副欲語還休的羞澀模樣猶在心頭,字句間,似可見情人兒的身姿若隱若現(xiàn)。然而,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一雙璧人,所托竟成幾頁滿蘸相思意的舊時書。
又是一窗冷雨,他看到了半世浮萍隨水而逝,如記憶中揮之不去的她。燈還是那盞燈,只是不再高燭紅妝,唯有寒月殘照,燈影三人。
一片月明中,好似又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由遠及近漸漸走向了他,咫尺之間,又遠遠地推開了他,狠狠地退出了他的視野。他們心意相交,卻終將天各一方。
離別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一個轉(zhuǎn)身便耗盡了一生的時間。
罷罷罷,借一縷清輝,想佳人倩影,憑窗遠眺,月還是那輪明月,卻是年年新月照舊人。連月色都已變換,誰又能回到過去?
在昆明求學(xué)的那段時日,多少個夜晚,他想著回到溫暖的家中,守著暖爐,懷擁佳人,愜意舒適。而夢醒之際,寒冷的夜,帳里一點微弱的燈光總是在提醒他,家在遙遠的西邊,自己是身處異鄉(xiāng),一時之間,孤凄情懷,不免難以忍耐。只能遙對遠方,獨飲家鄉(xiāng)帶來的包谷酒。如今,終于回來了,物是人非。既然在清冷的夜晚清醒過來,想要再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萬籟俱寂,一人獨處,這樣的時刻,最容易胡思亂想了。
雨水淅淅瀝瀝,從屋檐上滴落下來,連成絲線一般,綿綿不絕,滴在了屋前的石階上,一滴又一滴,像是誰的眼淚,帶著秋后凄冷的涼意,悲涼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