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
外孫樂樂在院子里玩耍,蹲于墻根,撿拾什么。我上前一看,是一種褐色的碎屑。再細(xì)看看,這碎屑,竟是銹蝕剝落的鐵,是鐵爛掉之后落下的鐵屑。
依墻而觀之,一只鐵銹的管子,由屋頂直通下來,又直扎到地下。整只管子像老樹的樹皮一樣,蒼黃而龜裂。不同于老樹樹皮,在于其龜裂的鐵屑,竟然會在陽光下剝落。
多少年前,總以為鐵是不朽的。后來知道,鐵之銹,原來就是鐵之朽。不過,不曾看到過鐵的如此之銹,如此之朽,如此之剝落。這銹,這朽,這剝落,竟使人對著鐵,愴然。
常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好像鋼鐵是世界上煉成就不朽、且永遠(yuǎn)堅硬的東西??吹戒撹F是怎樣銹掉的,就知道了不朽的東西竟也會朽,堅硬的東西竟也有脆弱的時候。
其實,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會怎樣地消失。鐵,起源于泥土:由礦石而礦粉,由礦粉而燒結(jié),由燒結(jié)而熔煉,由熔煉而鑄鍛,終至于成為鋼鐵。之后呢,又漸歸于泥土:由堅硬而疲乏,由疲乏而銹蝕,由銹蝕而龜裂,由龜裂而剝落,終至于又成齏粉。由泥土而來又回到泥土。
想想,建成這個院子,不過十多年的光景,也就是說,這只鐵銹的管子,不過十多年的時光,就已經(jīng)銹蝕而至于剝落。院子里的樹們,方年輕氣盛;院子里出生的孩子,也剛青春年少。一只堅硬的鐵,卻已銹蝕剝落而至此。其壽命,竟敵不過一棵樹?或敵不過一叢灌木嗎?
鐵,火的熔煉,使之誕生;非火的沐浴,卻使之磨滅。如果仍然深埋于礦藏,鐵將永遠(yuǎn)是鐵礦,然而,其絕對不成其為鐵。
鐵在成為鐵之前,應(yīng)該是深植于地層的礦石的魂,是流淌于磨礪的礦粉的魂,是凝聚于煉火的燒結(jié)的魂,是熔煉于烈焰的鐵流的魂,是鏘鏹于砧石的鑄鍛的魂。鐵在成為鐵之后,又是呼嘯于叢林的劍槍的魂,是躬耕于壟田的犁鏵的魂,是喧囂于世界的機(jī)器的魂,是寂寞于地底的鑄鐵的魂,是銹蝕于庸常的管架的魂。成為鐵或者不成為鐵,鐵魂都在。
誕生即意味消亡,然而依然須有誕生,沒有誕生連死亡也不存。即使鐵會消亡,然卻仍須為鐵,零落成粉,熔煉成水,即使重鑄,依然為鐵。作為鐵,畢竟堅硬,畢竟錚亮,畢竟鏘鏹;畢竟可為劍,可為刀,可為鉞;畢竟會呼嘯,會怒吼,會鏗然作響。即使沉默,也是硬的;即使斷了,也會嘎然。即使鐵不在,然鐵魂在;即使劍不存,然劍氣存。
于是,縱然銹蝕了,縱然剝落了,縱然朽了,也是鐵之銹蝕,鐵之剝落,鐵之朽。此之朽,也為不朽。不過,既然為鐵,不朽如何?朽又如何?朽與不朽,又如何?
看見外孫撿拾鐵屑的時候,我就說:“快扔掉,這爛鐵!”后來看他摸著銹蝕的鐵,我轉(zhuǎn)而告訴他:“這是鐵,爛了,但它是鐵?!蓖鈱O看看我,重復(fù)說:“爛了,但它是鐵?!?/p>
一棵樹終于被砍掉了。終于沒有擺脫一種被砍伐的命運(yùn)。這棵樹,是生長在城市路邊的一棵樹,是生長在城市墻外的一棵樹。其實,也是生長在城市生態(tài)之間的一棵樹。
這棵樹,大約已經(jīng)生長十年或者十多年了。十多年前,我看著它的時候,它是長在這城市路邊墻根的一叢柔軟的灌木。但我認(rèn)出來了,那是榆樹。就像所有的榆樹一樣,最初,它們往往是生在城鄉(xiāng)土地上的一種野木。
說它是野木,因為它不是被人種植在城市街墻里的綠草地上,而是完全由自己從墻壁間爆出來的樹木。而爆出它來的街墻里,是規(guī)規(guī)整整長著的由城市哺育培養(yǎng)的花草和樹,那規(guī)整的生長,越見出了這蓬榆樹叢的野生。
起初,它似爆炸的綠,勃然而粲然,然而不過也就是那么柔弱的一叢。之后,綠了,黃了,黃了,綠了,居然蓬勃而葳蕤,居然挺直而茁壯,居然長成了一棵斜出于城市街墻的樹,成為了城市墻外路角的一簇風(fēng)景。
這叢灌木樣子的榆蓬,蓬勃為一棵斜出于墻然卻筆直的樹,自然不乏人的修剪與培植。是人的關(guān)懷,使之由叢而棵,由紛而聚,由蓬而立,十年,十多年,它居然長成了一棵像樣的綠葉榆樹。所謂十年樹木,如此是也。
我曾多次看著這棵野生的榆樹,仰望這棵野生的榆樹,贊嘆這棵野生的榆樹。想到一棵野生的榆樹竟然在格式化的城市成長起來,便為這野生樹的生長而深感慶幸,也為這城市能夠容納這野生樹的生長而略感欣慰。
然而,我的想法僥幸了。這僥幸,也許正源于野生榆樹生得僥幸?我沒想到,忽然有一天再走過那個地方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空間似乎空了許多。是少了什么嗎?哦,少了那棵斜出的凌空飛躍的野生的榆樹!細(xì)細(xì)尋找,只在路邊的墻根,看到了一個淺淺的凹陷。
這野生樹,終于還是被砍掉了,終于還是被格式化掉了,終于還是沒能夠容于對于城市墻壁的突破??纯茨菈Ρ诶锩?,看看那些墻壁里面的樹們,盡管并不比這野生的樹生得正長得直。但這正而直的野生樹,這自然自由生長的野生樹,終究沒能夠避免被規(guī)整掉了的命運(yùn)。
榆樹,人稱“榆木疙瘩”,是不開竅不開化之代名詞,也是固執(zhí)執(zhí)著執(zhí)拗之代名詞。在過去的饑荒年代,榆錢是可食的,榆之樹皮碾成面,是粘揉糠菜粗粱的輔食。其與人之生活乃至人之生命,曾經(jīng)是如膠似膝。但它的被砍掉,絕不會是有人又以此為食吧?
或者,也確實是有人以此為“食”了?畢竟,對于城市的格式化的維護(hù),是大有人在的,對于城市之壁壘化的維護(hù),也大有人在。盡管對于城市野生樹自由自在的生長,也曾有人關(guān)懷甚至關(guān)愛,但畢竟不及城市“衛(wèi)道士”手中傳統(tǒng)的斧斤或者更為現(xiàn)代的武器。
一棵野生樹去了,那空間到底失去了什么,沒有多少人在意。但畢竟會有人記著。曾經(jīng)關(guān)注野生樹的人許會記著,曾經(jīng)砍掉野生樹的人許也會記著。盡管記著野生樹的人也會被忘記,但這城市的邊上,這城市的墻邊,畢竟爆出過野生的樹。一個空位子,曾生長過一棵樹。
其實,記著不記著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城市的野生樹肯定還有,或者,肯定還會有,而被砍也肯定還會有。
那么,我想說的是,什么時侯,追求自由的野生樹不再被砍掉的時候,這城市,也許才會有了好的自然的生態(tài)。
南方有竹,北方也有竹。但北方的竹,不同于南方的竹。
北方竹不像南方竹那樣,將自然的綠匍匐得滿山遍野。北方竹只是被作為景觀,種植于庭院公園或者可以點綴的地方。
印象里北方無竹,北方冷,生長不了竹。但北方人畫了竹懸掛于廳堂,或雕了竹砌在了影壁,裝飾一種居無竹的生活。
據(jù)生態(tài)人文學(xué)者楊明森考證,春秋秦漢唐時代,北方是有竹的,魏晉南北朝時代,北方?jīng)]有了竹子。氣候變冷故。所以,他說,竹林七賢的典故,其實并沒有真的竹林。
而今,氣候變暖的時代,北方又有了竹子。不過,不是自然生長的竹,而是人工培育人工移植的竹。所以,在北方的城市里,在人們栽種的綠植中間,我們又看到了竹子。
北方竹之所以可以度過冬天,在于北方之冬日已不冷,寒天也無雪,甚至已經(jīng)遜色于了南方的冬雪。但北方的冬天,畢竟不同于南方的冬天,北方的冬天也依然寒冷。北方竹遭遇冬天,確實是硬挺著。雖并不落葉,但確乎也都瑟縮著枝葉,卷曲著葉片,活得并不從容。
我是驚奇于冬天的北方居然生長竹子了,驚奇于這竹子居然未被凍死,也未被凍枯。但驚奇之余發(fā)現(xiàn),畢竟許多的竹被凍得發(fā)灰。竹們被寒冷擠壓在一起,似乎抗?fàn)幹?,似乎抱團(tuán)取暖,但也相互擠壓著相互傾軋著,缺了許多的自由與舒展,生了許多的局促與猥瑣。
橘生南國為橘,橘生北國則為枳。竹生南國為竹,竹生北國也為竹。但這竹子,還是不是南國的竹呢?還是不是南國竹的青蔥茁壯茂密呢?還有沒有南國竹的高潔堅韌自由呢?我不得而知。
當(dāng)然,我沒見過南方的竹山竹海,但見過作家玄武微信朋友圈發(fā)的抱山書院的圖片。抱山書院被抱于延綿大山,那山波伏浪涌的綠,每面山也綠得波伏浪涌。我懷疑那綠波綠浪,就是南方的竹。
那竹,那綠,一縷一縷的,應(yīng)該是真的,竹把山巒編織得油畫似的,我卻似乎感覺出了假。但又想,不會。那竹,應(yīng)該是舒展的奔放的浩蕩的,富有一種磅礴氣勢的竹。我以為那才是竹的世界。
北方當(dāng)然也需要綠,或者說北方的冬天,尤其需要綠。松柏是北方生態(tài)的常綠樹,竹子不是。但人們移植了竹,移植了綠,不管竹們愿意不愿意,人們移植了南方的生命。
但移植不來南方的生態(tài)。北方竹生長成南方竹的延綿是不可能的,不過點綴而已。然而這點綴,點綴于寒冷的時候,無論如何只能委屈竹子了。而委屈,又何嘗不是一種摧殘?
因而,看著北方竹和它在北方的冬天所挺著的堅毅,我并不覺得可贊,倒是為其無端遭遇的寒冷和在寒冷中的顫栗,感到可嘆。
為竹計,當(dāng)北方尚無生長竹的生態(tài)與環(huán)境的時候,我但愿北方無竹。
沒有誤人子弟的資格,但卻差點誤我外孫。
驚蜇日,送外孫可可去上幼兒園。走在院子里,外孫驚呼一聲:“看!”他的手猛一指,給我一驚。朝他指著的地方看去,我才釋然了。“噢,是迎春花?!蔽艺f。
其實,早幾日,迎春花已經(jīng)開了,只是,外孫沒有看到,所以驚奇。我告訴他:“迎春花也是連翹花。”他問:“那什么是連翹花?”我說:“連翹花就是迎春花?!?/p>
外孫似懂非懂,我卻突然問自己:連翹花是迎春花嗎?
這個概念,這個記憶,在我,已經(jīng)是凝固了半個世紀(jì)了。
兒時在姥娘家長大,印象最深的,就是姥娘家大門外的大槐樹和大槐樹下的黃黃的花。那是全莊唯一的一種花。春天的時候,花兒早早就開了,而且不長葉子先長花,花色亮黃亮黃的,新鮮明艷?;ㄩ_過后,葉子才出來,之后,就光長葉子不開花了。葉子由嫩綠而油綠,由油綠而黃綠,由黃綠而枯,最后剩下光溜溜的枝條。那時候,我知道了,這是連翹花。是一種茶花,也是一種藥花。
多少年后,我久久地居在了城市,看到城市里越來越多地種植了這種人稱“迎春花”的黃色的花兒,我憑記憶,憑經(jīng)驗,想當(dāng)然地以為——并且一直以為,迎春花就是連翹花,連翹花就是迎春花。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自以為是的理所當(dāng)然的結(jié)論,直至外孫在這個到處都是迎春的明黃時刻,驚醒了我的疑問,就趕緊查閱百度。結(jié)果,百度居然讓我微微地生出了一層虛汗:迎春花不是連翹花!
迎春與連翹,相同在于:都在早春開放,都后長葉子先開花,都開放黃色的花,都是枝條串著明艷的黃。不同在于:迎春花開六瓣,連翹花開四瓣;迎春枝條實心,綠而呈棱形,連翹枝條中空,褐而呈圓形;迎春僅可以作景觀賞,而連翹足以制茶入藥。迎春和連翹,是同科卻不同屬的植物,但它們在南方和北方都可以生長。只是我姥娘家在晉東山地,樹少,連翹絕少。那時何以就種植了連翹呢?
據(jù)說,姥爺?shù)淖娓篙吅透篙?,耕讀發(fā)家,耕讀傳家,到姥爺一代,已經(jīng)擁有了兩處青石建筑的院落。但姥爺一代,讀了書之后,便投入了火熱的抗戰(zhàn);抗戰(zhàn)之后,一個姥爺一個老姑父南下革命,姥爺則留在地方做了校長。但土改的時候,鄉(xiāng)村按土地家產(chǎn),給姥爺家劃成了富農(nóng)。兩處院落也作為土改果實分給了村人。我住老娘家的時候,姥娘家已經(jīng)和別的人家一樣貧困了,甚至沒留下來什么書籍。原有的描金柜也剝?nèi)チ嗣杞?,露著一層黃黃的膩子。唯一不同的是,大門外的那叢連翹花,依然燦爛地顯示著一種全莊獨家的風(fēng)韻。據(jù)說,那是姥爺?shù)母篙吇蛘咦娓篙呉浦瞾淼摹?/p>
我曾把連翹花等同于迎春花,誤了我半個世紀(jì)。好在我沒有以此告訴過別人,卻差點就誤我外孫。我得趕緊糾正自己的錯誤。
傍晚,我接外孫回家的時候,特意又領(lǐng)他走近了迎春花。我說:“早晨姥爺告訴你的,錯了。迎春花是迎春花,連翹花是連翹花。迎春花不是連翹花。”
人不在意的微物,其實也藏著微妙。
風(fēng)吹過樹的時候,一只什么東西從我頭頂落下。落下的時候,沒覺得有什么感覺。但突然看到,落在腳底的竟是一只粗粗的褐色的蟲子,我渾身抽緊,被嚇得心驚肉跳!
就趕緊睜大了眼睛去看。風(fēng)不動,它不動。風(fēng)動時,它滾動???,哪里是什么蟲子!明明是樹上落下的楊樹的穗子,是毛茸茸的依稀蟲子的楊花。我便松弛了緊張的神經(jīng)。
路邊爬了許多這樣的蟲子,停在路邊的車上,也爬了許多這樣的蟲子。
肉肉的棕灰的一地毛蟲,簡直就是一地生命,走來的時候竟沒有看到。
我就趴在車上盯著這毛蟲,解剖這毛蟲。輕輕剝開,最外,一層灰褐色的絮片;往里,一層嫩黃色的花瓣;再里,是灰褐與嫩黃合著的花蕊。沒想到竟然這么的奇妙。
曾也看見過這楊樹的花穗,但是,向來以為不過純粹空癟的東西,不過只是像蟲子一樣而已。哪會以為它竟是如此的鮮嫩,如此的柔潤,如此的凈美,竟有如此內(nèi)涵?
遂仰望楊樹。青灰的楊樹在藍(lán)的天空下?lián)蜗蛄饲缢{(lán)。風(fēng)靜里,那些楊花穗就那么密密地懸掛著,或默默不動,或微微晃動。風(fēng)動時,那些楊花穗便抖動,飛動,飄動,飄動成張開的羽翼,呈現(xiàn)著飛的姿勢。
一樹楊花飄動著飛的姿勢,一街楊花飄動著飛的姿勢,一天楊花飄動著飛的姿勢。那些楊花穗子,就這樣飛動著飛動著飛動著,飛成了自己的旗幟。不管別人怎么看,就是自己的旗幟!
即使飛成風(fēng)絮,即使飛落于地,即使飛進(jìn)了泥土,自己,也要飛成一面自己最生動的旗幟。
此刻,就是這楊花最生動的時刻。不是春天最鮮艷最燦爛的時刻,卻是自己最生動的時刻。
之后,會怒出來鮮綠的葉芽,飄揚(yáng)成油綠的旗幟,飄揚(yáng)成深綠的旗幟,飄揚(yáng)成墨綠的旗幟,飄揚(yáng)成金綠的旗幟,然后,旗幟們就歸來了,覆蓋了你,也變成成為泥土的你。
只是,不知他們會不會告訴你:是你的旗幟引領(lǐng)了他們的旗幟,是你的飛動開啟了他們的飛動。但你自己知道,你的飄揚(yáng)和飛動,是凝結(jié)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楊樹被禁錮的夢。
當(dāng)然,他們會不會告訴你,你肯定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