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春
之(一)
我說,這是一頭雄性大虎
怒山山脈尾部,余怒之地的阿佤山
一山不容二虎,方圓百里只有佤山
遺世獨立?;⒕幔瑸憸娼阅?/p>
百萬大象曾經(jīng)出沒,野牛蹄踏遍地山川
百萬年過去,世界被時間的刀刃切至支離、破碎
只有佤山留下,橫掃滇南
直至一馬平川,山河肅靜,河床下沉
這并不夠。我必須要說,世界越低
佤山將被河床抬得越高,仿佛宿命
珠穆朗瑪向下的最后一級臺階,平原即將誕生
在此境界,佤山伏地不走,它昂首向北
那高遠雪域,那一脈流遠的母腹,為它招魂。
(之二)
誰說“化外野夷,不足以治道”?
一千座山峰堆積,一萬條河流澤被的曠世荒涼
從卡瓦格博一路散落的珠玉,我只要其中一顆
無需碩大無朋,珠圓玉潤。佤山粗糲
始終具備石頭的重量,無人可撼其身
拂拭塵土萬千,我一樣偏愛佤山上下披掛的巖石
玉般不染塵埃的內(nèi)核。在夜里,它發(fā)出光芒
它以星的形式擦亮,所有仰望天空的靈魂
靈魂出竅,一具軀殼儼然不存
那就為飛升的部分準備一雙翅膀
佤山,或者我,總有一個渴望飛得更高
高處要勝寒。冰雪并非人間唯一的寒
在佤山,我不僅感知冷,還感激
一次又一次,靈魂附體般的溫暖
(之三)
波拉西山在東,以東是著名的瀾滄大江
倮鐵科山在西,太陽落山,落入的
其實是薩爾溫江。非山即水,也只有山水
才有資格做太陽和月亮的府第。我微不足道
這與我卑微命運密不可分的事物,賦我衣食的
天地父母。多少次念及,多少次嘆息
庫杏河發(fā)源于中緬界山土邦美,注入南康河
新廠河發(fā)源于中緬界山賓來老,注入南康河
南康河屬南卡江水系,薩爾溫江支流
向南的河流,一再涌向南方。我懷疑那兒
隱藏人間漏洞
只有佤山挺立。皮膚緊湊面容猙獰
它是自己的鬼,神在天上
誰敲響暮鼓,誰就松開了天神的發(fā)條
天上跑下來的,如果不是雨
那一定是天神的眼和耳朵。有時是一雙腳
把佤山走遍。多少年,被追趕的我熱淚盈眶
為山而哭,為水而哭。山水是讓人掉淚的愁與怨
(之七)
他們的佤山,他們的寨子
許多年,我一直生活在佤山。我是他們的
他們的土地,他們的語言
我在他們命名的部落來去
中課,背著行囊沿河找到的地方
勐卡,找到金子的地方
莫窩,木士美寨邊喧嘩的地方
岳宋,大而平的寨子
翁嘎科,水牛出沒的大山
翁嘎科鄉(xiāng)龍郎寨,我用泉水洗臉
那時一眼從巖壁流出的泉水
清冽,是真正的山泉。可以洗魂
巖石流水,佤語叫龍郎
我害怕如此具體的地名
具體到一座山,一條河,一個牛鼻子
一塊被某人坐過的樹根
像曲終,人未散。鳥獸盡散,神亦未散
一個女人坐在親人棺材放聲高歌,不見悲喜
棺材里躺著的人,被唱得不好意思
如果沒有那么多人為他而酒,而歌,而眾口一詞贊美
那個死人,似乎即將從里面站出來
無數(shù)生靈死而復(fù)活,生生不息
活著是為了死去
死去原來是換一種活法
花非花。生無非生,死無非就是死
(之十二)
讓大山雄起,讓佤山巨大無比
讓佤山的每道皺褶,如山。每條山嶺
是山,排山倒海的山,氣吞萬里的山
如果不是,那就是佤山
可以無限小,小若蒼穹,小到和我的心一樣
三公升血,運載八兩心臟
以佤山為支點,撬動一個宇宙
我在佤山早已坐地成仁,思緒飛揚
有時想一想,前面半生,長出的都是血與肉
后世,當然是骨頭??茨模瑑H存骨頭的一個人
沒一寸軟骨。一切俱硬,包括思想
我無法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佤山
我的腳已經(jīng)生出根須,扎進土,抓死地球
如果施舍陽光、雨露和水。我會長枝干、樹葉
開一樹花,桃花、梨花、櫻花、槐花……
什么花都開放,任何花都不放棄
某一天,我的墓志銘,刻寫:
“此人佤山建花園一座,每朵花
均開放成他的模樣
有血有肉,骨頭一根不少”
雨翻山越嶺 在屋頂飄灑
繼而留步
長途奔襲后 仿佛不用繼續(xù)奔波
陪著屋內(nèi) 幾個以酒當飯的異鄉(xiāng)人
一杯又一杯 酒漿流淌
多或少一杯 沒人在意
喝下的未必如酒 借酒發(fā)力
座中諸位 向天空乞要那一瓢
淅瀝著 始終向下 持續(xù)到夜的
毒汁 這樣的夜晚 誰都不是老僧
但適宜 不著邊際的枯坐
詩文入酒 石沉大江大河
舌片壓著的詞語 早和酒吞下
像服一劑苦口中藥 對癥
深藏的病灶 內(nèi)在的病人
雨聲點滴 無法療傷
只有夜色不動聲色
把一腔幾十萬立方的腹水 傾瀉出來
幾只碟盤 一桌孤魂 很快就被淹沒
有雨之夜 內(nèi)心留白
一副輕描淡寫的著墨山水
既淡且遠 只能懸掛
一座孤零零的山 幾枚
壓扁的頭顱
像書簽暗示 未完的部分
她帶我穿過灌木叢,到達芒果林
此前我們走過羊腸,遺忘身后
還有一只正在吃奶的狗仔
然后停下。她朝向我:
“這里是墓地,你愿
長眠不醒么?”
這是一片玉米地,高大的芒果樹就是它的伴侶
野鼠吃過的芒果覆蓋了玉米地
這些青黃不接的尸體
交集著世間悲喜
但仍然喜歡,最完美的一具
我們就站在人間的墓地
尋找花朵與芬芳
唯有她明亮的眸,看見了死去的魂
我應(yīng)該是眾魂中,唯一的肉身
為背負這苦難的人生
我再次彎腰,跪倒于所有不留血肉的骨頭
電話另一端,聽你說
回墨江老家丙曼村的日子
你做飯,洗衣,陪母親說心里話
因為哥哥住院,你還要去山上放三十頭羊
你說丙曼村太陽把你曬黑了
好吧,我就在普洱
祈禱你出門不要被太陽炙烤
要么陰天。我心疼你的臉
最好是雨天,最好我可以為你撐起
一把命運的傘。在寒冷雨天
放牧一群漫山吃草的羊
你會離我更近
我的心,會因你而濕漉一輩子
我一定要去丙曼村與你一起品味
羊群翻越山嶺的艱辛
以及果腹的不易。我們一起放羊吧
無論陰晴,圓缺,除卻那把傘
我還要帶上羊愛吃的鹽
我會牽你的手走過青草地和爛漫山花
一起分享丙曼村的咸與苦,甜與蜜
“對不起,世界
我們弄疼你了”
我們把江河弄臟了
把山峰弄低了
把墨江松林割開了
把心愛的女人,弄疼了
然后,把心弄得很疼
世界在疼,在以骨血熬藥
世界不外乎山水,不外乎心的溫度
但是,至少我們可以說:
“感知你的疼,才能更好
體味你的存在”
今夜有雨,在丙曼村
我第一個向世界真誠致歉
而關(guān)于傷害,世界已緘默一萬年
他用心,走遍人間泥濘
從夏到秋,生到死
他一直尋找那個容忍
罪愆、叛逃、謊言和愛的流放地
他的過往石沉大海,他的
流放地,不必西伯利亞那樣遼遠
指甲蓋大小,已足夠
他察看隨身攜帶的
鋤頭、匕首、石塊、稻草……
它們像深埋體內(nèi)的病毒,隨時發(fā)作
他嘗試打斷自己的腿
測試骨頭的硬度
把眼取出端詳,把心扯出來
反復(fù)擺正。如果可能
他一度幻想揪住頭發(fā)離開地球
這些家當仍在軀殼里嘩啦作聲
一一回應(yīng)。他聽到舌頭
細訴一生的明細賬目
他差不多忘記的債
那一刻,他只看見
流經(jīng)心臟的血液在指尖轉(zhuǎn)身
閃電般躥過天宇。他還在迷惑
他的流放地,一直沒有越過雙手的邊界
只有靈魂一意孤行,不管不顧
死也要投奔身體這瘠薄的流放地
這么多年,你成為泥土的一部分
我始終無法知曉你的往生
無法分享泥土與你的秘密
你的世界,就是一道山崗
幾棵樹,無數(shù)雜亂的草
你的世界簡略、潦草
三十八年的句號,真的短促
你的墳塋,其實只是一抔土
“來自塵土,也必將歸于塵土”
《圣經(jīng)·舊約》早已預(yù)告人類宿命
我的骨頭,也硬不過流逝歲月
在你之上,一切都那么旺盛
只有你,緘默著,沉寂著
與土為伍,死守一個農(nóng)民的本份
生無常,我只能焚香、祭獻
為不抽煙的你點上三支
為不飲酒的你,也斟上一杯
如果可以,我想與你一起
喝酒、劃拳。我知道
你會讓我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