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卉
內(nèi)容提要:唐代小說受害女性還魂復仇的故事類型在后世敘事文學中發(fā)生三點變化:其一,唐代小說中還魂向主母復仇的故事類型在宋代敘事作品中比較多見,但在明清敘事作品中卻寥寥無幾。其二,唐代小說中,受害女性還魂報復其夫(或情人)的原因是始亂終殺;而宋代及其以后的作品中,報仇原因卻變?yōu)槭紒y終棄。其三,唐代小說中,女性還魂報仇的對象多為其夫(情人)或當家主母;而元明清時期的敘事作品中,復仇對象主要是刁官猾吏、地痞流氓。
唐代婦女擁有著較高的社會地位和較大的自由,但是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女性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尤其妾或婢時常遭受虐待甚至生命迫害。《唐律疏議》規(guī)定:丈夫毆傷妻子,罪“減凡人二等”;而妻子毆傷丈夫,卻要“徒一年”,毆成重傷者,要“加凡斗傷二等”。同是傷人,量刑輕重卻因男女而不同,一個減刑,一個加刑,表現(xiàn)了男女之間法律地位的不平等。至于媵妾、通房、婢女之流,更加得不到法律的保護。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地位低下的女性難免遭到無故污辱、霸占甚至是殺戮。唐代小說中,許多地位低下的女性被迫害致死,無人為其伸張正義,只能等到死后,其鬼魂回來報仇。這類小說主要有《竇凝妾》《嚴武盜妾》《馬節(jié)全婢》《張景婢》《梁仁裕婢》等。在后世敘事文學中,受害女性還魂復仇的故事類型多次出現(xiàn),有些故事情節(jié)沿襲唐代小說,有些消亡不見,而有些則發(fā)生新變。
唐代小說中,有些妾或婢被善妒的主母害死,其冤魂回來復仇。張鷟撰《朝野僉載》中的《張景婢》記載:縣丞張景寵愛婢女,其妻楊氏善妒,趁著張景出使不在,將婢女殺死,投之于廁,且欺騙張景說婢女逃跑了。張景懼怕妻之酷虐,也不再過問。后來婢女冤魂不肯放過楊氏,使其“月余日而卒”?!冻皟L載·梁仁裕婢》又載,梁仁裕之妻李氏害死婢女,“婢死后月余,李氏病,常見婢來喚。李氏頭上生四處癉疽,腦潰,晝夜鳴叫,苦痛不勝,數(shù)月而卒”。
妾、婢還魂報復主母的故事類型與唐代士子“懼內(nèi)”之風有關(guān)。在唐代,懼內(nèi)幾乎成為社會男性的通病。翻看唐代史傳、雜傳、筆記小說,關(guān)于男性懼內(nèi)的記載舉不勝舉。唐代管國公任瑰懼怕其妻,被杜正倫嘲諷。任瑰曰:“婦當怕者三。初娶之時,端居若菩薩,豈有人不怕菩薩耶?既長生男女,如養(yǎng)兒大蟲,豈有人不怕大蟲耶?年老面皺,如鳩盤荼鬼,豈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婦,亦何怪焉?”(《御史臺記》)張鷟《朝野僉載》曰:“唐貞觀中,桂陽令阮嵩妻閻氏極妒。嵩在廳會客飲,召女奴歌,閻披發(fā)跣足袒臂,拔刀至席,諸客驚散。嵩伏床下,女奴狼狽而奔。”孟棨《本事詩·嘲戲》曰:“御史大夫裴談崇奉釋氏,妻悍妒,談畏如嚴君。”甚至唐代帝王如高宗、中宗、肅宗等也懼怕其妻。由于“懼內(nèi)”的心理或行為,即使同情受害妾、婢,當家主君也不敢正面批判或懲罰悍妻?!拔礉M足的愿望,是造成幻想的推動力,每一個獨立的幻想,都意味著某個愿望的實現(xiàn),或是意味著對某種令人不滿的現(xiàn)實的改進。”因此,唐代小說家只能將憤懣與怨恨寄托于因果報應(yīng)與還魂復仇。
在宋代敘事文學中,受害女性還魂向主母復仇的故事類型基本沿襲唐代小說。徐鉉《稽神錄》中,魯思郾女前世為正妻,將側(cè)室連同其子一起投入井中,側(cè)室冤魂“披發(fā)徒跣,抱一嬰兒”前來復仇。魯思郾“多方以禳之,皆不可”;“其女后嫁褚氏,厲愈甚,旦夕驚悸,以至于卒”。劉斧《青鎖高議·前集》卷八《何仙姑續(xù)補李正臣妻殺婢冤》中,譚洲李正臣妻為保資產(chǎn)而殺害孕婢。之后,孕婢的冤魂作祟,使得仇敵腹中塊后浸大,極痛苦楚,腹裂而死。郭彖的《睽車志》卷三記載,鹽官馬中行之妻彪悍妒忌,將婢女幼子沉塘溺死,又令該婢熱食谷粥,使其“血癖而殂”,后來,該婢女鬼魂找其復仇。卷四還記載了一個李貫妻子“酷妒特甚,三婢懷妊,皆手殺之”的故事。三婢鬼魂于陰府“鞭之甚篤”,李貫之妻“已而竟卒”?!兑膱砸抑尽肪硎逯v述的是,馬妾被妒婦常氏“棰殺之”,常氏分娩時,“白晝見馬妾(鬼魂)持杖鞭其腹”,幾日后,“常氏殂”?!兑膱灾б摇肪砥摺吨焖痉ㄦ酚?,朱司法之妻王氏妒忌侍妾,“日夜楚毒凌虐”。侍妾不堪凌辱,自刎而亡。后來侍妾化做鬼魂報復,使得主君主母俱亡。《夷堅支甲》卷四《靳守妻妾》記載,靳春太守之妻晁氏,“遇妾侍如束濕,嘗有忤意者,既加痛錘,復用鐵鉗箝出舌,以剪刀斷之”,后晁氏遭到冤魂的報復,“數(shù)日而卒”。類似故事,還有《夷堅三志》卷六《趙氏馨奴》和《夷堅支乙》卷三《余慰二婦人》等。
元代以后,妾婢還魂報復主母的故事類型卻寥寥無幾。當然,明清時期的小說家們對草菅人命的妒婦深惡痛絕。靜恬主人曰:“若是娶著一個妒婦,時刻提防丈夫,凡行動舉止,都著猜疑,還要詬誶之聲,徹于戶外,使做丈夫的一刻不能安穩(wěn),不如無妻的人,反得逍遙自在?!杂卸蕥D的人家,往往至于斬宗絕嗣。”晚明馮小青的詩文曰:“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边@充分說明了對妒婦的憎惡,對弱者的同情。艾衲居士《豆棚閑話·介之推火封妒婦》開頭中評論曰:“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庇衷唬骸啊堕e話》第一則就把‘妒’字闡發(fā),須知不是左袒婦人,為他增焰也。妒可名津,美婦易貌;郁結(jié)成塊,后宮參差。此一種可鄙可惡景象,縷縷言之,人人切齒傷心,猶之經(jīng)史中‘內(nèi)君子,外小人’?!笨梢姡瑢ι贫屎菲薜南訍褐?,不言自明。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贊同妾婢私自復仇,而是希望通過佛法、道德說教、藥物或食物、暴力懲罰等療妒方法,使得許多殘害妾婢的妒婦最終變?yōu)橘t妻?!渡劬拍铩分械慕鹗稀皬涀詰曰冢R下亦無戾色”?!动煻示墶分厥厢θ恍盐?、立馬悔改?!渡叟R淄》里的“臨淄某翁之女”,“悍甚,指罵夫婿以為?!保斊浔凰瓦M衙門,“杖責三十,臀肉盡脫”之后才變得溫順了。“卑微的身份、匿影寒廬的處境,使絕大部分小說家無緣享受三妻四妾的艷福,但他們卻通過小說強烈地傳達了廣擁美色乃理所應(yīng)當?shù)男睦??!币虼耍@些作品真實地反映了男性作家對妻妾簇擁、和諧相處場景的幻想。
綜上所述,唐代小說家對被害妾婢的同情、對悍妒婦女的厭惡,加之其“懼內(nèi)”的心理和行為,使其不得不通過受害女性還魂的方式對妒婦進行復仇,以滿足其憤懣不甘的心理。而明清時期的小說家們,從家庭倫理道德以及男性立場出發(fā),更希望妻妾能夠和諧相處,因此被害女性還魂復仇的故事類型在明清時期并不多見。
唐代小說中,許多女性被丈夫或情人害死,其冤魂回來復仇?!陡]凝妾》中,竇凝為了娶名門崔氏為妻,將懷有身孕的小妾騙去宋州。在路上,小妾生下兩個女孩。竇凝趁機將其殺死,并且手段十分殘忍,并在死尸肚子里填上沙石連同剛生下的兩個女嬰,一起扔到江里。竇凝妾之鬼魂向其索命,“(竇)凝中鬼毒,發(fā)狂,自食支體,入水火,啗糞穢,肌膚焦爛,數(shù)年方死”?!秶牢浔I妾》中,唐朝時四川節(jié)度使嚴武將鄰家美貌女子偷走,娶為小妾。后來被軍使發(fā)覺,并向當?shù)毓俑姘l(fā)這件事。嚴武怕被官府抓到治罪,就用酒把軍使的女兒灌醉,乘著半夜時分,解下琵琶上的弦將其勒死,然后沉到河底。此小妾魂魄“被發(fā),項上有琵琶弦,結(jié)于咽下,褰簾而至”,前來報仇,嚴武恐懼而卒。《馬全節(jié)婢》中,魏帥侍中馬全節(jié)無故打死侍奉他的婢女。該婢女的魂魄前來索命,馬全節(jié)“旬日而卒”?!渡蛏袝蕖分?,沈尚書妻“狼戾而不謹”,友人將其妻殺死,“(其妻)尸住急流中不去,遂使人以竹竿撥之,便隨流”,沈尚書不勝驚悸,不逾旬,失魂而逝?!稌x陽人妾》中,晉陽人厭棄小妾并將她殺死,妾變成虎將其咬死。
這類女性還魂復仇的主要原因,是丈夫或因喜新厭舊,或因攀附名門,或因掩飾罪行等,將其殺害。而宋代傳奇小說以及后世敘事文學作品中,女鬼向其夫索命的原因是其夫喜新厭舊,辜負盟約。
最有影響的應(yīng)該是宋代夏噩《王魁傳》。《王魁傳》講的是,王魁落魄之時與娼女桂英相好,桂英見王魁“囊無寸金”,為其辦“紙筆之費,四時之服”,以供西行勉學之用。王魁入京前,與桂英“對神痛誓,各表至誠”。王魁盟誓曰:“某與桂英,情好相得,誓不相負,若生離異,神當殛之;神若不誅,非靈神也,乃愚鬼耳?!惫鸫笙苍唬骸熬目梢娨??!比欢?,王魁及第后,乃私念曰:“吾科名若此,即登顯要,今被一娼玷辱,況家有嚴君,必不能容?!彼毂称涿恕J∮嚭?,即絕書報。桂英得知王魁變心后,仆地大哭:
久之,謂侍兒曰:“今王魁負我盟誓,必殺之而后已,然我婦人,吾當以死報之?!彼焱虄?,乃往海神祠中,語其神曰:“我初來,與王魁結(jié)誓于此,魁今辜恩負約,神豈不知?既有靈通,神當與英決斷此事,吾即自殺以助神。”乃歸家,取一剃刀,將喉一揮,就死于地,侍兒救之不及。
桂英既死,數(shù)日后,忽于屏間露半身,謂侍兒曰:“我今得報魁之怨恨矣。今已得神以兵助我,我今告汝而去?!笔虄阂姽鹩⒖缫淮篑R,手持一劍,執(zhí)兵者數(shù)十人,隱隱望西而去。遂至魁所,家人見桂英仗劍,滿身鮮血,自空而墜,左右四走。桂曰:“我與汝輩無冤,要得無義漢負心王魁爾!”或告之曰:“魁見在南京為試官。”桂忽不見??谠囋褐校股?,方閱試卷,忽有人自空而來,乃見桂英披發(fā)仗劍,指罵:“王魁負義漢,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尋汝不見,汝卻在此。”……語言分辨,魁知理屈,乃嘆之曰:“吾之罪也。我今為汝請僧,課經(jīng)薦拔,多化紙錢可也?!惫鹪唬骸拔抑灰昝?,何用佛書紙錢!”左右皆聞之與桂言語,但不見桂之形。于是魁若發(fā)強悸,乃以剪刀自刺,左右救之,不甚傷也。留守乃差人送魁還徐??龔鸵缘蹲源蹋妇戎?,然魁決無生意。徐有道士馬守素者,設(shè)醮則有夢應(yīng)。母乃召之使醮。母果夢見兒魁與一婦人以發(fā)相系,在一官府中。守素告其魁母曰:“魁不可救。”舉家大慟哭。后數(shù)日,果自刺死。
從上文可以看出,桂英為了報復王魁,情愿自殺,后化為厲鬼前來復仇?!锻蹩齻鳌费匾u唐代傳奇《霍小玉傳》,講的都是男子辜負癡情女的故事?;粜∮褚驗椤埃ɡ睿┥忠皂┢谪摷s,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而“冤憤益深,委頓床枕”,后“長慟號哭數(shù)聲而絕”。小玉發(fā)誓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yǎng)。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彪m然李生最終遭到報應(yīng),“大凡生所見婦人,輒加猜忌,至于三娶,率皆如初焉”,然而霍小玉之魂魄未出現(xiàn)。嚴格地說,這不能算是還魂復仇的作品。
南宋洪邁《夷堅志》中記錄了許多女性因為其夫始亂終棄而還魂復仇的故事。《夷堅志補》卷一一《滿少卿》與《王魁傳》相似,講的是滿少卿落魄之時,得鄰人焦大郎所救,并娶其女。二年后,滿少卿“進士第”,戒行,曰:“我得美官,便來取汝,并迎丈人俱東。”之后滿少卿背約別娶。焦氏女抱恨而亡,其魂魄前來復仇,“生已死牖下,口鼻流血”。甲志卷二《張夫人》中,張子能在鄭氏病亡前發(fā)誓,曰:“吾茍負約,當化為閹,仍不得善終?!焙髣e娶鄧氏,鄭氏鬼魂自窗而下,罵曰:“舊約如何,而忍負之,我幸有二女,縱無子,胡不買妾,必欲娶何也?禍將作矣?!薄板岬情揭允洲云潢?,張覺痛,疾呼家人至,無所睹,自是若閹然”?!秹羟捌尴嘭煛分校鸩⒃谄匏篮髣e娶,妻魂魄先是苛責新婦,后“與金理會”,最終金病亡。丁志卷一五《張客奇遇》中,娼女魂魄使得“三年不如盟”的楊客“七竅流血而死”。此外,還有卷一八《袁從政》、卷一六《鄭畯妻》等皆是此類復仇小說。
宋代以后的敘事文學多沿襲宋代小說中因始亂終棄而還魂復仇的故事類型。元代話本小說《楊思溫燕山逢故人》講的是,靖康之冬,鄭意娘“為虜所掠”,然“義不受辱”,“暗抽裙帶自縊梁間”。其夫韓思厚念其堅貞,發(fā)誓曰:“若負前言,在路盜賊殺戮,在水巨浪覆舟?!比欢?,韓再娶后,竟無工夫上墳。意娘冤魂附身劉氏,向其夫索命。韓居然“掘開墳墓,取出鄭夫人骨匣,到揚子江邊,拋放水中”。意娘魂魄趁其夫乘舟之際,“把手揪劉氏云鬢,擲入水中?!椑p羅帕,雙眼圓睜,以手捽思厚,拽入波心而死”。明代,除馮夢龍《滿少卿饑附飽飏,焦文姬生仇死報》沿襲《夷堅志·滿少卿》外,還有王同軌《耳談·穆小瓊》《獪園·小韓負心報》《涉異志·瓊二女》等?!赌滦…偂芬晃闹?,娼女穆小瓊與楊生相戀。楊生在得到其全部財產(chǎn)后另娶他人。穆小瓊苦等七年后,見楊生爽約不至,絕望而死。其鬼魂前來復仇,最終令楊生猝死。《小韓負心報》中,荊娘為小韓散盡家財,私生一子,不料小韓避而不見。荊娘慟哭嘔血而亡,其鬼魂令仇敵身受毒楚,最終癲狂而亡。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鬼妻》寫聶鵬云妻死后,其“伯叔兄弟懼墮宗主,私謀于族,勸聶鸞續(xù);聶從之,聘于良家”。其鬼妻得知后非常不高興,以“指掐膚肉”。蒲松齡《聊齋志異·竇氏》中的農(nóng)家少女竇氏因被地主南三復拋棄,無辜慘死,其鬼魂憤然向南三復復仇,讓其因盜尸奸尸之罪被官府處死。
唐代小說中,始亂終棄可以被原諒,而負心害命則不可饒恕。如竇凝妾所言:“(竇)凝欲娶妻,某自屏跡,奈何忍害某性命,以至如此?!碧拼≌f中許多被負心漢拋棄的女性,有凡間女子,如崔鶯鶯(《鶯鶯傳》)、霍小玉(《霍小玉傳》)、余媚娘(《余媚娘敘錄》);有女狐、女鬼之異類,如狐女鄭四娘(《李黁》)、鬼婦鄭氏(《李陶》);甚至還有女仙女神,如后土夫人(《后土夫人傳》)、玉卮娘子(《崔書生》)、地祇女仙(《盧佩》)等等。無論是凡間女子,還是異類女子,甚至女仙女神,被拋棄后,即便相思成疾,抱恨而亡,也不會向負心男子復仇。而唐代以后的敘事文學作品中,女性一旦被拋棄,含恨而亡后,其鬼魂便向負心者極盡報復。
還魂復仇的原因由“始亂終殺”到始亂終棄的轉(zhuǎn)變與其時代背景密切相關(guān)。唐五代是一個道德觀念相對淡薄、封建倫理綱常較為混亂的時代。唐代帝王娶繼婚、公主淫泆、文人狎妓等現(xiàn)象均可說明。受社會風氣的影響,唐代小說家們的道德責任感并不強,其創(chuàng)作目的只是“作意好奇”“搜奇列異”,而非道德說教。同時,他們也渴望不負責任的愛情,希望情盡人散后,還能夠得到女性的寬容與諒解,從而避免糾纏與麻煩。因此,在唐代小說中,大多女子被拋棄后或是自怨自艾,或是寬容恭順,甚至是戀戀不舍,而不是復仇。同時,唐代小說家們?yōu)榱搜陲椘淅旱摹⒉坏赖碌男袨?,還找到貌似合理的理由。《鶯鶯傳》中,張生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隆,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薄坝跁r坐者皆為深嘆?!瓡r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于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睆摹皶r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可以看出女色妖人的觀點為社會普遍認同。
而宋朝為鞏固政權(quán),自始至終奉行重文輕武的政策,并大力重建道德秩序。這種政治環(huán)境,激發(fā)了士人的道德理想,使得他們注重道德操守。“崇尚道德文章,精研道德性命,涵養(yǎng)道德品質(zhì),完善道德人格,成為有宋一代士大夫道德生活的基本價值追求?!睆娀赖乱庾R的時代背景必然會影響到文學作品的道德價值判斷。因此,宋代敘事作品中,對王魁、滿少卿等見利忘義、始終亂棄者的行為均持批判的態(tài)度?!锻蹩齻鳌吩u論曰:“至今相傳負義王魁,罵名不朽?!薄稘M少卿》借焦氏之口評論滿生曰:“滿生受我家厚恩,而負心若此?!?/p>
宋代文人的道德價值以及道德使命對元明清時期的文人產(chǎn)生深刻影響。元代話本小說《楊思溫燕山逢故人》嘆負義之人曰:“一負馮君罹水厄,一虧鄭氏喪深淵?!泵鞔颦Z在《正宮刷子序》中譴責書生負心曰:“書生負心,叔文玩月,謀害蘭英;張葉(協(xié))身榮,將貧女頓忘初恩;無情李勉,把韓妻鞭死,王魁負倡女亡身;嘆古今,歡喜冤家,繼著鶯燕爭春。”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曰:“話說天下最不平的,是那負心的事,所以冥中獨重其罰,劍俠專誅其人。那負心中最不堪的,尤在那夫妻之間。蓋朋友內(nèi)忘恩負義,拼得絕交了他,便無別話。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一有負心,一生怨恨,不是當??梢粤速~的事。古來生死冤家,一還一報的,獨有此項極多?!逼阉升g《聊齋志異·竇氏》曰:“始亂之而終棄之,非德也;況誓于初而絕于后乎?”由此可見,明清時期的文人士子也認為,始亂終棄是不符合道德規(guī)范的,是應(yīng)該受到譴責的。
唐代小說中,受害女性還魂復仇的對象是其夫(情人)或當家主母。《竇凝妾》《嚴武盜妾》《馬全節(jié)婢》《沈尚書妻》《晉陽人妾》寫的均是被殺妾婢的冤魂向其夫索命復仇。張鷟撰《朝野僉載》中的《張景婢》《梁仁裕婢》,鬼魂的復仇對象是悍妒的主母。宋代敘事作品沿襲唐代小說的故事類型,復仇對象多為其夫或主母,如洪邁《夷堅志》中的《滿少卿》《張夫人》《夢前妻相責》《張客奇遇》《朱司法妾》《靳守妻妾》,以及《青鎖高議·何仙姑續(xù)補李正臣妻殺婢冤》、郭彖的《睽車志》等等。而宋代以后的敘事作品中,女性還魂復仇的對象更多的是刁官猾吏、地痞流氓。最典型的敘事作品有元代關(guān)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鄭廷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崔待詔生死冤家》,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梅女》《竇氏》《博興女》《霍生》、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的《孟村女》等等。
元代關(guān)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講的是,弱小堅貞的寡婦竇娥,在無賴張驢兒陷害、昏官知府毒打下,屈打成招,被判為殺人兇手,斬首示眾。臨刑前,滿腔悲憤的竇娥發(fā)誓曰: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果然,竇娥冤死后,三樁誓言均已實現(xiàn)。竇娥冤魂向“執(zhí)掌兩淮提刑肅政廉訪使”要職的父親托夢訴冤,竇天章“審囚刷卷”,處決了兇犯和知府,使冤死的竇娥得以報仇雪恨。鄭廷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講的是,翠鸞投宿獅子店時,店小二欲強娶其為妻,以斧恐嚇。不料翠鸞被嚇死。店小二將一桃符插其發(fā)間,并藏尸于井底。翠鸞鬼魂夜間來到書生劉天義房中,與他作《后庭花》詞相和。恰好其母王氏也投宿此店,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便懷疑書生私藏翠鸞,便拉他見官。翠鸞鬼魂將發(fā)間桃符送給劉天義。包待制見后,令人找出另一配對之桃符,終于查到店小二是殺害翠鸞的兇手。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崔待詔生死冤家》講的是,咸安郡王府的繡娘與崔寧相愛私奔。由于郭立告密,繡娘被郡王殺害,埋在花園里。繡娘鬼魂隨崔寧而去,又被郭立告密。繡娘鬼魂借郡王之手,將郭立“打了五十背花棒”。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梅女》講的是,夜有小偷入室偷盜,為梅女所獲。典史受盜五百錢,誣陷梅女與小偷有奸情。梅女自經(jīng)而亡。數(shù)年后,梅女鬼魂向典史復仇,令其患腦痛斃命?!恫┡d女》中,民女王氏被當?shù)貏莺馈氨埔薄翱O殺”后,其鬼魂化作巨龍將勢豪頭顱攫下?!痘羯分?,霍生污蔑嚴某妻與其私通。嚴某至家后“苦掠其妻”,其妻“自經(jīng)死”。嚴妻死后,“其鬼夜哭”,“以掌批其(霍生)吻”。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中的《孟村女》講的是,明崇禎末,孟村巨盜將一少女奸殺,棄尸于野?!芭嘤徐`矣”,“后賊與官兵格斗,馬至尸側(cè),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由此可見,宋代以后的敘事作品中,地痞流氓、當?shù)貏莺馈o賴書生甚至貪財官員成為女鬼還魂復仇的主要對象。
元代,“存在著民族歧視政策以及與此有關(guān)的權(quán)力分配的不平等,而儒士又大抵是漢人,因此從中央朝臣到地方官員的任用都存在著矛盾、斗爭”,儒士社會地位的下降以及引出的儒士危機感,對文學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鐘嗣成《錄鬼簿序》中說雜劇作家中有不少都是“門第卑微”“職位不振”“高才博藝”之人。這些“門第卑微”“職位不振”“高才博藝”之人一改唐人“作意好奇”“搜奇異記”之創(chuàng)作目的,將創(chuàng)作目的轉(zhuǎn)向揭露封建社會秩序的混亂以及刁官猾吏、地痞流氓橫暴害民的罪惡現(xiàn)象。如《閱微草堂筆記》曰:“任職愛子,誰不如我?其強者銜冤茹痛,郁結(jié)莫申,一決橫流,勢所必至。其弱者橫遭荼毒,憤恨黃泉,哀感三靈,豈無神理!不有人禍,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聊齋志異》曰:“官卑者愈貪,其常情然乎?三百誣奸,夜氣之亡盡矣。奪嘉偶,入青樓,卒用暴死。吁!可畏哉!”
綜上所述,唐代小說中的受害女性還魂復仇的故事類型仍然出現(xiàn)在后代敘事作品中。在宋代敘事作品中,女性還魂向主母復仇的故事類型比較多見,且與唐代作品中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一致。明清時期,向悍妒主母復仇的故事類型寥寥無幾。唐代,女性還魂報復其夫的原因是始終亂殺;而宋代及其以后,女鬼報仇其夫的原因是始終亂棄。唐代小說中,女鬼報仇的對象多為其夫或當家主母;而元明清時期的敘事作品中,女鬼復仇的主要對象多為刁官猾吏、地痞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