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飛
《山本》展示的故事某種程度上是《老生》講述的四個故事中第一個的重寫。不過從寫關系和出身、履歷,到“山的本來”,似乎又有一個“漸近自然”的傾向
賈平凹近年的每一部長篇小說之后都附有一篇披露寫作緣起、過程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后記,與作為正文的小說本身構成互文關系。說《山本》,不妨從后記說起。據(jù)本書后記,《山本》是寫山(秦嶺)的,小說原定的名字是“秦嶺志”,后因種種原因,改為“山本”,取“山的本來”之意。作者的理想也是仿照《山海經(jīng)》,寫一本秦嶺草木記,一本秦嶺動物記,未遂,卻寫了秦嶺的人事(二三十年代的傳奇),如同“去種麥子,麥子沒結穗,割回來了一大堆麥草”。本書的旨趣,在人生與文學哲學上,向往“天人合一”與“天我合一”之境、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返璞歸真之境;在藝術風格上,則追求“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性,民間性”。
在之前另一部同樣涉及現(xiàn)代歷史的小說《老生》中,賈平凹已流露出寫山之意,不過主旨還是在歷史與人事,要表達生活,寫各種“關系”——“人和社會的關系,人和物的關系,人和人的關系”,寫出“我們”的“出身與履歷”,“老老實實地去呈現(xiàn)過去的國情、世情、民情”。這又似乎是一種尋根本、探祖墳式的寫作,“卻顧所來徑”,尋找民族的源頭所在。
單從后記來看,《山本》與《老生》之間有著相似性,即都有探本求源之意;從小說本身來說,也都涉及現(xiàn)代歷史人事,《山本》展示的故事某種程度上是《老生》講述的四個故事中第一個的重寫。不過從寫關系和出身、履歷,到“山的本來”,似乎又有一個“漸近自然”的傾向,越來越遠人而近山?!渡奖尽泛笥浿刑岬綄懭耸拢H有不太情愿之感,仿佛大山臨盆卻只產(chǎn)下了耗子。畢竟人之于山,是如同麥草之于麥穗的。
山,在《山本》的后記里,有著天與自然之意,所謂山本,既是山的本來,也是自然的本來和天的本來。因為它的立意是要寫“山的本來”,卻又寫了人事,于是追求天人合一之境,將人事傳奇與秦嶺志連接在一起。其實是以人寫天,重點在天。在天的映照下,人的價值是很可疑的?!渡奖尽返慕Y尾處,渦鎮(zhèn)被炸為一片廢墟,代表了天意的圣人陳先生只淡淡地說:“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倍藭r,“陳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墻之后,遠處的山峰層巒疊嶂,一盡著黛青?!?/p>
渦鎮(zhèn)英雄人物井宗秀曾做過一個夢,在夢中他走在不同時代的人中,走到了渦潭,“渦潭在旋轉(zhuǎn),渦潭的中間就有了一個巨大的洞,洞竟然往上長,越長越高,口子越來越大,把來的人,牛,驢,斷枝落葉和梁柱磚瓦都吸進了??梢哉f,不是吸進去的,是所有的東西自動跑進去的,他就聽到了它們在渦潭里被攪拌著發(fā)出叭叭的響,一切全都成了碎屑泡沫”。渦潭形似太極圖,旋轉(zhuǎn)起來可以將一切都吸進去。這夢也是一個寓言:人最后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到渦潭里,被卷進時間的漩渦,成為灰燼。只有天是永恒的。
雖然在天人之間,賈平凹更側(cè)重于天,不免重山本而輕人本,但是“天”的含義又常常是含混變動的。在賈平凹的小說里,天有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人格化、具有道德屬性的天,它不斷以各種祥瑞災異作為征兆,指示人間行事,賞善罰惡,維護人世的倫常與秩序,往往表現(xiàn)為神秘的因果論,比如《古爐》中善人說起黃生生的革命武斗,是“因為咱這一方的人,男不忠者,女不賢者,老天爺才叫他來攪鬧”,便是有意志的天讓惡人以殘酷的方式,對人類進行懲罰;有時又作為非人格化、無道德屬性的自然規(guī)律懸置于人事之上,顯示出天地不仁的冷漠和殘酷無情的叢林法則,如《老生》、《山本》中與人事形成對照的山經(jīng)、秦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胡亂殺戮,便是無意志的天的體現(xiàn)。
賈平凹說自己的“天人合一”是從老子處讀來,這也令人頗為費解。因為老子所說的“天”多數(shù)時候倒是無意志和道德屬性的,只是自然規(guī)律的表象,對人事并不加以干涉,“天地不仁”與“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天”都是如此。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中則說:“古代所謂天,乃主宰之天??鬃右蛑?,墨子提倡之。至孟子則所謂天,有時已為義理之天。所謂義理之天,常含有道德的唯心的意義,特非主持道德律之有人格的上帝耳?!独献印穭t直謂‘天地不仁’,不但取消天之道德的意義,且取消其唯心的意義。”如此看來,賈平凹式的“天人合一”,似乎指的是人與自然規(guī)律的和諧。而小說中祥瑞災異的頻繁顯示,以及圣人陳先生等人的解說,又表明天是有意志的,“天人合一”指的又是“天人感應”。
兩種天道觀的沖突,也帶來作品敘事上的分裂。天人感應的天,提示因果循環(huán),統(tǒng)攝天與人的關系;天地不仁的天,則多體現(xiàn)在具體的敘事方式上,以“法自然”的形式出現(xiàn)。近年來賈平凹在小說的寫法上,常提到類似于“法自然”的說法。這種自覺意識,始于《秦腔》,在那本書的后記里,他表示由于所寫的內(nèi)容“依然是那些生老病離死,吃喝拉撒睡”,“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所以只能用“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而不宜使用戲劇性的情節(jié)和“有意味的形式”。在《老生》出版后接受中華讀書報采訪時說,“我的小說里百十人出場,我不作交待?!肚厍弧芬院笪揖瓦@么個寫法,是效法自然的寫法”。
《老生》中的“法自然”主要體現(xiàn)在結構上的刻意設計,將自然與人事并置,以自然來映照歷史人事?!独仙穼ⅰ渡胶=?jīng)》的山經(jīng)部分內(nèi)容穿插于作為主線的四個故事之間,意在引入中國原始的思維方式,提示讀者從一種新的角度思考人事。而實際上,《山海經(jīng)》中的山經(jīng)部分只是古人依據(jù)當時山川的自然走向,對地理資源的考察實錄,海經(jīng)部分則很可能是古月令圖的描繪,前者是地理書,后者是時序圖。在《老生》中,山經(jīng)部分與人事部分是分裂的,唯一的共同點只是寫作順序上的“依次介紹”,即山經(jīng)“寫作者所經(jīng)歷所見聞的山和水,是一座山一道水地寫過去”,小說則“寫的是我所見所聞所經(jīng)歷的一件件事、一個個人”。除此之外,自然與人事完全沒有更多的交接之處,天是天,人是人,天與人是分裂的。
《山本》中的“法自然”,既源于“天地不仁”的天道觀,也與賈平凹對歷史與現(xiàn)實“一地瓷片”的認識有關,在敘事中的體現(xiàn)是筆法的無剪裁,這意味著作者的退隱,盡量減少對現(xiàn)實世界材料進行人為加工,不干預作品人物與情節(jié)的自由生長,使作品顯得更合于更大更真實的自然。
然而,這種懸置價值判斷的客觀筆法,使大量面目可疑的陰暗殘忍片段散落在小說里,也使小說世界真的成了毫無意義的“一地瓷片”、“一堆麥草”,流于眾多傳奇、獵奇片段的合集。而向往“天人合一”之境的作者并不能放棄意義的追求,他一直努力以那個有意志的天對這些碎片進行統(tǒng)攝,將天意作為超越性力量來賦予無意義的人事以意義。在《山本》中,他一方面不斷在小說中渲染各種彰顯天意的祥瑞災異,一面以圣人陳先生貫穿始終,闡釋天意,解說因果,都是點明題旨、賦予意義的努力。這又會使小說的敘事違背“法自然”的準則,由法自然變?yōu)椴蛔匀弧?/p>
作者常以附體的方式降臨神性人物之身,或以說教腔傳達自己的理念,或以文藝腔放縱自己的情感,顯示出強烈的主觀性,恰與“法自然”的敘事追求相悖
賈平凹喜歡在小說中設計若干帶有神性的人物,以直接傳達自己的思想理念,如《廢都》中那頭勤于哲思的奶牛,曾出于對城市文明導致人種退化的擔憂,發(fā)愿要在某一個夜里強奸所有的城市婦女以改良人種。近年來,賈平凹的小說則常呈現(xiàn)一種神/人對照的二元世界結構:一邊是具有神性的理想人物,一邊是凡俗眾生,前者往往持一種儒釋道巫雜糅的價值觀念,后者則為世俗欲望所驅(qū)使,在爭斗與殺戮中沉淪。這些神性人物,在小說中承擔著指示天意、評判世俗世界的功能,同時也是作者的化身。作者常以附體的方式降臨神性人物之身,或以說教腔傳達自己的理念,或以文藝腔放縱自己的情感,顯示出強烈的主觀性,恰與“法自然”的敘事追求相悖。傳達理念者如《古爐》中的善人、《極花》中的老老爺、《老生》中的唱師、《山本》中的陳先生和尼姑寬展師父,他們以圣人的面目出現(xiàn);放縱情感者如《帶燈》中的帶燈、《山本》中的陸菊人,以及《極花》中被老老爺?shù)热思w改造后的胡蝶,多以理想女性形象出現(xiàn)。
圣人作為作者在小說世界里的代言人,最得眷顧,仿佛打了高光,遙遠處一眼便可以看到,作者也不斷借用其他人物之口表
這些圣人在面對權力時,無一例外都顯出骨子里的卑微達對他們的贊美,如《極花》中胡蝶對于老老爺?shù)某绨荩渡奖尽分嘘懢杖藢㈥愊壬蛯捳贡茸魅赵?。也正由于這一點,他們高居于世界之上,也輕浮于世界之表,他們之于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旁觀者、外來者,于所處世界的介入非常微弱,如同油漂浮在水面上。《古爐》中的善人說了一輩子病,但于古爐鎮(zhèn)其實并無影響;《老生》中的唱師活了差不多兩百歲,小說也是以他的口吻講述,可是第一人稱敘述的時候很少,出場的時候多半是唱陰歌,他之于秦嶺世界,只是一個旁觀者;《山本》中的陳先生更常游離于世俗之外,對世俗之事非常淡漠。
圣人們?nèi)缤粋€個沒有身體的影子,穿梭于不同的賈氏小說世界,雖然名字不同,卻操持著同樣的說教腔調(diào),如果將一部小說中的人物借調(diào)到另一部小說中,對作品幾乎毫無影響。善人(《古爐》)、老老爺(《極花》)、陳先生(《山本》)說的是同一套話語,呈現(xiàn)出同一種面目。善人以清末大善人王鳳儀為原型,以因果論教人逆來順受,以這種伏低做小的順從倫理給人說病(類似于一種精神治療),教導人們忠孝節(jié)義、三從四德的舊式倫理,陳先生干脆就是郎中,雖然也開有形的藥方,但更重要的治病方式還是說病。他給人看病時,嘴里總是不停地說人生的道理。陸菊人的兒子剩剩發(fā)燒,他給陸菊人說:“你見過山上的猴子相互撫摸呀,捉虱子呀,那就是猴子在治病。你一路抱他哄他拍他給他試額顱,也是給孩子治病的?!卑灼鹂次覆?,陳先生教導他要不斷“感謝胃”,也教導他要順勢從俗:“人這一生都是昨天說過的話今天還說,今天有過的事明天還會再有。但我給你說,凡是遇到事,你沒有自己的主見了,大多數(shù)人干啥你就干啥,吃不了虧的。”對于一個多年不能懷孕而又對養(yǎng)子不滿的婦女,他說的是“你只要想著能成胎,一定要成胎,那就能成胎了。記著,不要怨恨現(xiàn)在的兒子”。
圣人形象的失敗,既源于他們形象的符號化,沒有鮮活的肉身,在小說世界里缺少生長的可能,也在于說教的陳腐與言行的卑俗,無法與作者預期的超世脫俗形象相符,難以完成他們本應擔負的照亮世俗世界的重任?!独仙分谐獛煹脑O置,本是作為一個超世的象征,來作為世俗世界的參照,在小說中則與高官匡三形成對比,可是他枉活了兩百歲,卻在小說一開始便流露出對于權力的艷羨,對匡三這位秦嶺最大人物的家族權力圖譜津津樂道,畫出復雜的人物關系圖,并以此為榮。這些圣人在面對權力時,無一例外都顯出骨子里的卑微。
《山本》中陳先生的人生智慧根本上是順勢從俗的生存哲學,這或許也可以視為一種“法自然”,不過所法的是自然的生存,即一切都是為了生存下去,為了生存不妨與世浮沉,可以伏低做小,而缺乏更具超越性的追求。陳先生的眼睛便是為了逃離軍隊而自己弄瞎的,這固然可見世道之亂(如白居易詩中新豐折臂翁的故事),但也可看出他活著的一切便是為了活下去,而不論活得如何,也不關心世道如何變化。在權力面前,他保持謙卑,并不吝惜贊美,如他跟陸菊人說“人有了權身體也就好”,更當面奉承當了旅長的井宗秀:“當官能使人健康”。對井宗秀的發(fā)跡,陳先生也曾推波助瀾。井宗秀以黑為德,便是源自陳先生的啟示,而五德終始說中的五德,是帝王之德,對應的是一個王朝,水德又曾是秦代之德,再加上象征天意的種種祥瑞,都指向井宗秀將要成就一番霸業(yè),即便不能建立政權(時代背景也不允許),也會割據(jù)一方,但是在掌握了一個鎮(zhèn)子做了旅長之后,就迅速衰敗被殺,其實是虎頭蛇尾。這樣的陳先生,在渦鎮(zhèn)被炸為一片廢墟之后,說出“一堆塵土也就是秦嶺上的一堆塵土么”這樣的話,便不免讓人有故弄玄虛之感,不覺得超世脫俗,而只覺得冷酷自私。我們只要將這些圣人與《紅樓夢》中同樣代表超世力量的一僧一道相比,便可以看出他們是何等的庸俗。
圣人代表了作者的理念,另一類作者時常降臨附體的理想女性,則代表了他的幻想。賈平凹對這一類人的刻畫,不僅沒有“法自然”,敘事的語調(diào)也趨于熱烈,放縱自己的情感,從說教腔轉(zhuǎn)為文藝腔與言情腔。
文藝腔的突出特點是夸張和主觀性。它不依照事物的本來面目對其進行描繪,而用大詞說小事,用書面語說日常事,以熾烈的情感說習以為常的事,因而又常常帶有浪漫的感傷氣息。這種腔調(diào)多體現(xiàn)在那些女性的喃喃自語中,最典型的是帶燈給元天亮的信。這些信穿插在櫻鎮(zhèn)故事里,如《山海經(jīng)》穿插在《老生》的故事里,也如陳先生的說教穿插在渦鎮(zhèn)的故事里,是給櫻鎮(zhèn)的生活提示一種作為參照的更高的存在。元天亮是櫻鎮(zhèn)出身的高官,據(jù)說學問也大,是櫻鎮(zhèn)的驕傲,帶燈的信夾雜著崇拜與愛慕的心情,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常說花月狐與風云夢,好用浮夸的比喻,充滿夢囈般的感傷氣息。
《山本》中的陸菊人被努力塑造為一個自尊自重的女性,她與井宗秀的關系也被設定為“守望相助”,但她的自尊主要體現(xiàn)在對自我欲望的克制,和一切以男人為中心的順從。陸菊人出身于鄉(xiāng)村,生活在渦鎮(zhèn),識字不多,但她還是經(jīng)常說出帶有舊文人氣息的話語,也有著傳統(tǒng)女性的“賢良淑德”。
陸菊人的丈夫楊鐘死了,柳嫂安慰陸菊人,陸菊人卻說了一番看似達觀而又帶著文藝腔的話:
“走了也好,誰都要走的,早走了人還都念叨他,活個八十九十的,倒成了喜喪?!?/p>
“他從來也不是柱子,他這一走,把疼痛帶走了,把怨恨帶走了,把擔驚受怕帶走了,也把那些瞎毛病都帶走了。”
“我給你說的都是實話,呼天搶地是一種哭,眼淚往肚里流就不是哭啦?”
“她抬了頭吁氣,說:你看天。當時天上魚肚白,東邊的太陽快要出來了,而月亮還掛在西邊。她說:月亮就是落了,它還是在天上嘛。柳嫂沒有看天,看的是陸菊人的臉,疑惑著陸菊人真的是腦子有病了……”
不曾受書面語浸染的村鎮(zhèn)民眾,說話往往“直語其事實法則”,而較少從“天”說起,即便使用比喻,也總是取材于身邊的熟悉事物,樸拙實用,較少抒情性。而這里陸菊人的話,卻多是書面語式,用日月風云作比擬,使用成語和排比句,既不符合村鎮(zhèn)女性的口吻,也不符合一般人口語的習慣。尤其是“月亮就是落了,它還是在天上嘛”一句,不僅不合情感與事實邏輯,以“嘛”字結尾更顯出不容置疑的從容自信口吻,像是出自權力人士或圣人陳先生之口,剛失去丈夫的女子,正在悲痛之中,并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也難怪柳嫂“疑惑著陸菊人真的是腦子有病了?!?/p>
渦鎮(zhèn)撒鐵花,陸菊人“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火花,覺得井宗秀蹦跶著才有了那么多火花,他在火花里,火花就是他身上迸出來的,是一個火人,他在燃燒”。這是借用女性視角,以不符合人物身份的文藝腔來贊美男性,表達仰慕,顯出男性的自戀。
井宗秀在紙扎上畫了鳥和魚,“陸菊人就呀呀地叫起來,說:你是說水里的魚在天上就是鳥,天上的鳥在水里就是魚?!井宗秀說:是呀,啥都是轉(zhuǎn)化的么。花生也驚訝得眼睛放光……”在渦鎮(zhèn)人的世界里,萬物有靈,人與物、物與物都可以互相轉(zhuǎn)化,井宗秀表達的這個意思,并不能超出陸菊人和花生的認知,她們卻都莫名驚詫,以至于眼睛發(fā)光。這又是以熾熱的感情寫平常事。
作為生長于農(nóng)村的已婚女性,陸菊人自幼熟識各種鄉(xiāng)村物事,對于炊煙、地衣之類本不應有震驚式的反應,但是《山本》中也屢屢讓她對此產(chǎn)生作為外來者的城里人才有的陌生化審美情感:
這是借用女性視角,以不符合人物身份的文藝腔來贊美男性,表達仰慕,顯出男性的自戀
……霧剛剛散去,一只鳥在桂枝上唱歌,她就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清爽和愉快。覺得在這世上她不想要多余的任何東西,也不眼紅和嫉恨誰,曾經(jīng)遭受的那些苦和難,都過去了,忘了,現(xiàn)在上有公公,下有剩剩,家里雖不富裕也是有吃的,有穿的,這就多好?。∷糁ス?,仰頭看著天,天上瓦藍瓦藍的,而柳嫂家的煙囪冒著炊煙,煙升到高處便全是云了。
(陸菊人清洗地衣)當清洗出一朵了,覺得那地衣不是長在沙坡草叢,是從自己手里生出來的,就想:地衣這名字誰起的,是土地冷了自己生出的衣服來穿,還是神看著土地裸著賜給了衣服?要賜衣服怎么不賜彩色的衣服,黑顏色真的好嗎……黑衣黑鞋黑裹腿黑旗子,陸菊人不經(jīng)意地笑了一下,她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可笑。
陸菊人向井宗秀說出三分胭脂地的風水秘密,又說“……既然你有這個命,我才一直盯著你這幾年的變化,倒擔心你只和那五雷混在一起圖個發(fā)財,那就把天地辜負了”。陸菊人的三分胭脂地,趕龍脈的人說是吉穴,但也就是出個“官人”而已,陸菊人對井宗秀的期待也只是“當官顯貴”,后來井宗秀的前途也止于渦鎮(zhèn)之主,辜負天地云云,又是以大詞說小事。
當然,《山本》中寫到理想女性,也有極不文藝的時候,如以陸菊人的視角看她的公公,“公公笑起來仍是不露齒,嘴唇厚厚地窩著,像小孩的屁眼”,完全不符合陸菊人“夫人”的人物設定;陸菊人和陳先生談“血”,卻說,“女人怕什么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嗎,只是見不得血是那么個流法”。這又是近乎調(diào)情。這種極其粗俗的語言,與文藝腔如同冰火之兩極,仿佛從瓊瑤小說中的純情少女忽然變成了猥瑣的中年男子,其實都是作者的話語和視角對人物的入侵,是作者主觀性的體現(xiàn),并不能符合人物的身份與情感。《山本》中的文藝腔,是一種任性的寫作,既不能按照事物本來的面目自然呈現(xiàn),也不能貼著人物自身來寫。從那些濃烈而帶有抒情、感傷氣息的文藝腔里,讀者看到的不是天然質(zhì)樸的女性情感,而是男扮女裝后的不自然。
文藝腔是陸菊人“柔軟”的一面,而作為理想女性,她同時又具有說教腔“堅硬”的一面。這體現(xiàn)在她時刻注意維護男性和權力的地位與權威,反對一切不合身份的僭越的“女德”。
陸菊人在丈夫楊鐘死后,想起他的好來:“他半年賭博回來,又喝得醉醺醺的,把三個大洋往她面前一甩,說:娘的X,給你!那得意的神情讓她覺得又可氣又可愛?!边@一細節(jié),也曾出現(xiàn)在《極花》中。胡蝶遭遇黑亮同等對待,但她并不以為“可愛”,尤其是想起她爹也曾這樣對待過她娘,而她娘甘之如飴,胡蝶認為這是“下賤”。胡蝶當時尚未被圪梁村圣人老老爺一干人等改造成功,還不具備一個“好女人”的自我修養(yǎng),而陸菊人則是無師自通,不需要經(jīng)過男性權力的改造。
陸菊人建議當了團長的井宗秀腰里別一把手槍,因為顯得威風,而且“這是個身份”。在這一點上她的觀念和陳先生一致。陸菊人的兒子剩剩騎井宗秀的馬摔了腿,陳先生教育他:“那馬不是你騎的”。陸菊人也是如此,楊鐘騎馬去執(zhí)行井宗秀的任務,她嚴辭訓斥:“不該你騎的你騎,剩剩跌斷了腿你還想丟你的命???!”井宗秀請她當茶行大統(tǒng)領,給她牽馬,陸菊人大驚:“這成什么體統(tǒng),滿鎮(zhèn)子的人拿眼睛看著哩,你是大旅長,給一個寡婦牽馬?!”
陸菊人的“女德”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她為井宗秀物色了旺夫的美麗少女花生作為妻子。井宗秀嫌花生年紀太小,她便先代為“保管”,說“小往大里長么,你要愿意,我慢慢給你養(yǎng)著”。又說,“花生是你的,但現(xiàn)在又不是你的,柿子要水暖了才去澀味的,等我好好調(diào)教,配得上你這個旅長了,我再給你送去。饃不吃在籠子里放著,你明白 吧”。同為女性的花生,在陸菊人的眼里,只是她送給情人井宗秀的美味食品,她的任務就是調(diào)教使之更可井宗秀之口。陸菊人的調(diào)教是全方位的,從儀態(tài)到思想,都要使其合乎“理想女性”的標準,如同給花生開了一個一對一的女德培訓班。關于陸菊人的說教,小說中最長的一次敘述占了三頁多的篇幅,包括儀態(tài)、衛(wèi)生、性格、廚藝、醫(yī)術、巫術等各方面,這一切都是為了讓花生更好地為井宗秀服務,所以陸菊人調(diào)教的最重要部分在講井宗秀的嗜好,教育花生如何與井宗秀相處,核心在順從:要容忍男人的脾氣;男人有錯誤,要等到他心情好的時候再進言;不可太黏男人,但也不能要強;男人出軌是天性,女人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ㄉ藿o井宗秀之后,陸菊人持續(xù)提供售后服務,疏導花生心理,確保她的順從,甚至在明知井宗秀已由生理無能導致心理變態(tài),而花生非常痛苦,不愿意與井宗秀待在一起時,仍逼她回家好伺候丈夫。
陸菊人說女德時,仿佛是圣人附體,從她“女奴養(yǎng)成計劃”式的說教中,可以看到善人、老老爺、陳先生諸位圣人的影子,口吻也由文藝腔的游離恍惚,變?yōu)檎f教腔的自信從容。不過這與其說是陸菊人的觀念,毋寧說是作者在借人物之口“論一個好女人的自我修養(yǎng)”。陸菊人是舊式女性,或有男尊女卑思想,但她出身寒微,自幼母親去世,十二歲便到楊家做了童養(yǎng)媳,除了后來經(jīng)常從陳先生那里耳食一點妖言怪語,從未有過真正的學習機會,并不能自動悟出如此體貼入微、全方位迎合男性臆想的王婆式長篇大論——以至于花生都對她竟然懂得這么多而感到詫異。陸菊人的說教,滿足的其實是男人一妻一妾的白日夢,陸菊人的女德是舊式男人幻想中大房太太的修養(yǎng)。陸菊人形象的分裂,是作者不能“法自然”而擅自侵入人物視角的結果。
“法自然”式的客觀化寫法,按理說應該是盡量懸置作者的價值判斷,克制對人物的干預,任其自由生長,給其帶來更大的
賈平凹式的“法自然”,所謂的“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其實正體現(xiàn)了他對世界不耐煩,對世界描繪的馬虎自由度,使事物依其自然本原面目呈現(xiàn)。而無論是說教腔,還是文藝腔,其實都恰恰違背了這一原則。在《山本》中作者對于那些神性人物過于鐘愛,時常忍不住降臨附體,或使其流于作者理念的傳聲筒,或在其中放縱自己的感情,導致整個小說質(zhì)樸氣息淡,說教腔與文藝腔甚至言情腔濃,神性人物都淪為浮在現(xiàn)實表層的符號。
無論是陳腐的說教腔,還是夸張的文藝腔,其實都源于作者對于自我影像的過度沉溺與夸耀式迷戀。這種自我迷戀,使得賈平凹的小說中,作者與敘述者、人物常常無法保持適當?shù)木嚯x,流于攬鏡自照式的自憐,對自身羽毛的沾沾自喜,因而也缺乏對自我的誠懇審視。自我迷戀的另一面是對世界的冷漠與厭倦,無法與世界之間建立真正有效的聯(lián)系,世界也不能以其本原的面目得到呈現(xiàn)。賈平凹式的“法自然”,所謂的“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其實正體現(xiàn)了他對世界不耐煩,對世界描繪的馬虎?!半u零狗碎”式細節(jié)的密集與零碎,看似是在如實反映世界,其實只是作者的自我放縱,恰恰是將世界埋葬在龐大泛濫的細節(jié)表象里。這也體現(xiàn)在作者對待小說中那些不具有神性的一般人物的態(tài)度上。《山本》中的一般人物,似乎只是神性人物發(fā)表演講的背景板,往往面目模糊,毫無性格,互相之間難以區(qū)分,只是如渾渾噩噩的動物一般,被胡亂地制造出來,又胡亂地予以殺戮。借用魯迅小說里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么,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鄙踔量梢哉f,《山本》中只有一個人物,那就是作者自己。
作者在《山本》的后記中,曾引倪云林之語并發(fā)揮:“真是倪云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么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里或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嘆萬千?!弊髡咦匀灰彩且赃_者自居的,只不過倪云林式的達觀,以“忘我”為底子,所謂“此身亦非吾所有,況外事哉”,是將自我也視為萬物之一,泯于眾人的,而在賈平凹的小說里,卻處處夸耀著一個“我”,顯出對于“此身”的執(zhí)著與迷戀,他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天我合一”,其實已變成了“以我為天”,既非敬天,也非法天,而是玩天,所以才會在“天我合一”之外又突兀地宣揚起石頭縫與牛糞堆上的“愛”與“情感”。其實倪云林式的達者既已堪破生死窮達,自然會追求“圣人無情”的境界,而不會將愛掛在嘴邊。賈平凹以達者自居,是拘者故作達者語,屬于強行越境,處處顯出虛矯與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