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逢康
陳荒煤(1913-1996),湖北襄陽人,原名陳光美,出生于上海。20世紀30年代初在文壇嶄露頭角,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先后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和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1938年赴延安,在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戲劇系任教員。解放戰(zhàn)爭時期從東北隨四野大軍南下,平津戰(zhàn)役后任天津軍管會文藝處長,武漢解放后任中南軍區(qū)政治部文化部部長。后調北京任文化部電影事業(yè)管理局局長。“文革”期間遭受迫害。改革開放后先后擔任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文化部副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文聯(lián)黨組副書記。有十卷本《陳荒煤文集》問世。
我最初知道“荒煤”這個名字,來自茅盾先生在1941年寫的一篇散文《記“魯迅藝術文學院”》,其中有一小段:“……看見那邊一小堆人談論得很熱烈,從前線回來不久的小說家荒煤,在滔滔不絕有聲有色講述前方的文藝工作,民眾運動;巨人型的木刻家馬達,叼著他那手制的巨大煙斗,站在旁邊聽(下略)?!闭f來也巧,中國社會科學院組建后不久,由副院長周揚點名,調沙汀擔任文學研究所所長,陳荒煤、吳伯蕭、許覺民幾位任副所長。周揚在延安時期任“魯迅藝術文學院”副院長,主持具體工作,荒煤是文學系和戲劇系的教員,他們都是從上海亭子間奔赴延安從事革命文藝工作的。
沙汀原來擔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四川省分會主席,他是寫短篇小說的圣手,但卻不善言辭,而荒煤正如茅盾文中所說講話“滔滔不絕有聲有色”,加上曾經擔任過文化部電影事業(yè)管理局的局長,富有領導與組織工作的經驗,所以文學所的日常工作主要由荒煤主持,文學所開會荒煤也是發(fā)表主旨講話的不二人選。
20世紀30年代中期,在左翼文學內部曾經有過“兩個口號”的激烈爭論,周揚提出了“國防文學”的口號,魯迅提出了“民族革命戰(zhàn)爭中的大眾文學”口號。在“文革”初期,周揚的“罪狀”之一就是提出“投降主義”的“國防文學”口號,反對魯迅;魯迅當年在文章中稱周揚等為“四條漢子”成為“文革”的流行語之一。周揚復出以后在接受香港記者談話時,說那場爭論主要是由于革命文學內部在歷史轉折時期(由反對蔣介石到建立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認識上不一致造成的。記得繼唐弢先生之后擔任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主任的馬良春同志,曾帶著研究室的幾位同事到周揚副院長的辦公室“請教”(正規(guī)一點說是聆聽他對這個問題的指示),周揚談的意思同他與香港記者說得差不多。但在社會上,尤其在文學研究領域,對“兩個口號”仍存在很大分歧,而按慣性思維大多數(shù)人認為魯迅正確周揚不正確。唐弢先生是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的老主任,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和現(xiàn)代文學史家,他是支持魯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受唐弢先生的影響,現(xiàn)代室的大多數(shù)人包括我在內自然也秉持同樣的觀點。
荒煤中等略高的身材,微胖,禿頂,戴著一副眼鏡,乍一看似乎顯得有些威嚴,一接觸卻又覺得他很和藹也很幽默。在主持文學所工作后不久,1978年7、8月間荒煤要去長沙、昆明“巡視”,馬良春指派我和沈斯亨陪同前往。事先荒煤對我倆交代說,他這次出差是遵照周揚同志的意見,“兩個口號”論爭不休,至今未有結論,周揚讓荒煤到各處講一講他們的看法,也就是宣傳和解釋一下他們當年的主張?;拿哼€說當年在爭論最激烈的時候,周揚自己不便出面,曾委托沙汀和他去拜訪魯迅,交換一下意見,緩和緩和?;拿汉蜕惩〕洚敗昂褪吕小蔽匆娭T任何史料記載,但荒煤親口所言想必不會是出于杜撰,如此說來他這次南巡是第二次接受周揚的委派了。
我們乘民航班機從北京先飛長沙,在那里大約呆了四五天后又去昆明,也是買的飛機票。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昆明機場有什么新的變化,那次飛機臨近昆明前記得要飛過一個峽谷,飛機翅膀差不多都要擦著兩邊的山峰了,從舷窗望出去簡直讓人心驚膽寒!幸虧駕駛員技術高超,掠過滇池后平穩(wěn)降落。我們下榻在市中心的翠湖賓館,出門就是風景秀麗的翠湖公園,加之昆明四季如春,氣候涼爽宜人,比在火爐長沙舒服多了,心情自然也隨著愉快了不少。
荒煤之所以選擇去昆明,是因為高等院?;謴驼=虒W以后,由于沒有全國統(tǒng)一的教材,許多學校都是自編教材以應急需。西南地區(qū)大專院校從事現(xiàn)代文學教學的一些老師,在昆明開會討論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而編《現(xiàn)代文學史》就離不開“兩個口號”論爭這一棘手的問題。這就給荒煤完成周揚托付給他的“宣傳”任務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大專院校的舞臺自然比一個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大得多,而且惠及廣大青年學生。
因此之故,所以荒煤對昆明之行特別重視。他在長沙向湖南省文聯(lián)省作協(xié)機關工作人員做報告時,有一些即興式的成分,這次在昆明講“兩個口號”論爭荒煤卻是作了認真的準備,事先還讓沈斯亨和我為他提供有關的書面資料。沈斯亨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一直在文學所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他和我把資料準備好以后,一起去荒煤住的房間呈交。沒想到荒煤病了躺在床上,這下我和阿亨都有些緊張了,連忙問他要不要去醫(yī)院?荒煤說用不著,只是腹部有些不舒服,躺一會兒就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一位女音樂編輯這時也正在昆明采風,一行三人都是女同志,恰好也住在翠湖賓館。這位女編輯的母親在延安時就和荒煤熟悉,所以她管荒煤叫“叔叔”,若論和荒煤的關系顯然比我們兩個“隨從”要親近得多。女編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理論系,嬌小玲瓏,伶牙俐齒,她笑嘻嘻地對我和阿亨說:“你們的所長大人就交給我好了!”荒煤也忍不住笑了,隨即從床上坐了起來,看樣子他的身體確實沒有什么大的不適。沈斯亨和我向女編道謝之后退了出來。說老實話,荒煤有這位叫他“叔叔”的年輕女同志幫忙照顧,著實讓我們輕松了不少:我從來不會也不愿意干“隨從”“秘書”之類的差事,這次是奉室主任派遣不得不來的,而老實厚道的阿亨比我還木訥。
言歸正傳,荒煤這次在昆明做報告,是在一個有近千人座位的大禮堂,平常既可演電影也可演戲劇,聽眾則是來昆明開會討論編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西南地區(qū)大專院校的一些教師,更多的是當?shù)氐拇髮W生、文藝工作者與文學愛好者,若論規(guī)模比在長沙大多了?;拿簣蟾娴闹黝}仍然是關于“兩個口號”的論爭,主要是講他(自然包括周揚)的觀點:在爭論的當時荒煤就寫過一篇題為《國防文學是不是創(chuàng)作口號》的文章,認為“國防文學不僅僅是一個號召作家們組織的口號,而且也是一個創(chuàng)作的口號!”并斷言“國防文學這一口號已經獲得了全國廣泛的反響和擁戴!”( 載1936年8月10日《文學界》第1卷第3號)舊事重提,荒煤情緒似乎有些失控,忽然說了一句:
“‘兩個口號’論爭是左翼文學內部的事,有的人沒有參加過左聯(lián),卻對那場論爭說三道四,在社會上影響很大……”
坐在臺下的我和沈斯亨聽了都不免有些驚愕:“有的人”這分明是在指唐弢嘛!唐弢的確沒有參加過左聯(lián),他原本是上海郵局的揀信員,因為喜愛魯迅先生的雜文,所以也跟著學寫雜文,而且頗具“魯迅風”。唐弢用“風子”(意謂風之子)等筆名在報刊上發(fā)表了許多文章,國民黨的檢察官和御用文人們以為是魯迅寫的,對魯迅大肆攻擊,所以魯迅對唐弢開玩笑說:“你寫文章,我挨罵。”魯迅去世后,唐弢是魯迅作品的搜集者和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重要編校人之一,自學成才的唐弢先生后來成為了我國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和現(xiàn)代文學史家,“影響很大”。在“兩個口號”的論爭中,唐弢曾寫過《對于兩個口號的一點意見》和《也投一票》兩篇文章。他在前一篇文章中說:“兩個口號,實際上是并不相悖的,不但不相悖,而且歸根結底,那精神正復是一致?!保ㄝd1936年9月5日《中流》第1卷第1期)在后一篇文章中希望對“兩個口號”論爭要“回到理論來”,認為“只有讓兩個口號并存著”才能“解決這糾紛”,而不要“專在私人事件上搖旗吶喊,呶呶不休”。(載1936年10月5日《中流》第1卷第3期)從上述觀點和態(tài)度來看,唐弢和荒煤意見雖不完全一致,卻也并非針尖對麥芒那樣不可調和,而且他們兩個人在《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宣言》上都簽了名,算是同一個營壘。
不過,荒煤在報告中這樣不點名地“指責”唐弢,倒給沈斯亨和我出了一個難題:回去后要不要向室主任馬良春同志匯報呢?按理說是應該匯報的,但馬良春和唐弢先生關系極好極密切,我們給他匯報了他十之八九要給唐弢先生講,萬一影響了荒煤同志和唐弢先生之間的關系怎么得了?我和沈斯亨為此都很犯愁,阿亨比我更甚,因為唐弢的夫人是他中學時的老師,他同他們夫婦走得比較近,一邊是領導,一邊是熟人,夾在中間的滋味是很難受的。后來我和阿亨橫下一條心:我們僅僅是陪同的“隨從”,又不是“克格勃”,管這些事干什么?
(據(jù)我所知,后來周揚曾組織過一些人就“兩個口號”論爭起草文件,準備報請中央通過后,對這一長久爭論不休的歷史問題下一定論。然而最終沒有下文,也就是說沒有結論,因而對“兩個口號”論爭至今仍然是意見紛紜。此是后話,不再贅述。)
昆明是著名的四季如春的城市,荒煤在昆明除了做報告,還有一些參觀游覽活動。我和阿亨隨行,那位女編輯與她的兩位同事也摻和進來,人多熱鬧,有說有笑。我們登上了西山之巔,站在斷層崖上龍門極目遠眺,浩瀚清澈的滇池盡收眼底,正如古人所贊美的“山勢特秀,池水清澹”, 讓人心曠神怡。又去大觀公園欣賞了著名的“天下第一長聯(lián)”。重頭戲是去拜謁人民音樂家聶耳的墓園——這是荒煤久存于心的愿望,他20世紀30年代在上海就認識聶耳,聶耳的一些音樂作品包括《義勇軍進行曲》都是為電影作的插曲或主題歌,而荒煤那時參加了左翼戲劇家聯(lián)盟,與左翼電影界人士交往密切。聶耳墓位于太華寺與三清閣之間,墓呈圓形,狀如云南月琴,而墓前七個花壇則代表著音樂的7個音符。聶耳的全身雕像聳立在24個臺階之上,代表著他在世僅24年。墓地四周環(huán)繞高大的樹木,蒼松翠柏,象征著聶耳的永生:只要國歌(《義勇軍進行曲》)響徹神州大地,聶耳就永遠活在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民的心中?;拿涸诼櫠骨榜v足良久,看得出來他對故人充滿了哀悼與懷念之情。在觀看了郭沫若為聶耳寫的墓志銘后,荒煤又詼諧地對我們介紹說:“聶耳的聶,過去繁體字寫作‘聶’,三個耳朵,取名為‘耳’,又加了一個耳朵。一共四個耳朵,天生是一個音樂家的料……”
荒煤由沈斯亨和我陪著,還去參觀了位于昆明東南方向的石林,因為距離較遠,當天不能來回,我們在那里住了一晚。石林是一大自然奇觀,面積達40余萬畝,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狀如小山似的巨石形態(tài)各異:石峰、石柱、石芽、石鐘乳、石筍……其中有一條形巨石宛若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舉頭向遠處眺望,據(jù)說是美麗的撒尼姑娘阿詩瑪被頭人投入滔滔洪水后化為了山石,佇立此處想念心中摯愛的阿黑哥。這就是著名的景點“阿詩瑪”,游人無不在此攝影留念。荒煤站在“阿詩瑪”前久久觀賞,心中想著那部被禁止放映的電影《阿詩瑪》。觸景生情,他對阿亨和我說:
“回昆明后,一定要看看《阿詩瑪》,我還沒有看過?!?/p>
的確,荒煤在任電影事業(yè)管理局局長期間,親自抓了許多部電影的創(chuàng)作與攝制工作,使國產影片的藝術質量上了一個很大的臺階。其中有幾部如《早春二月》《北國江南》《阿詩瑪》等在“文革”前就被作為“修正主義”文藝作品封殺了。那時我還在新華社工作,有機會能看到專供批判用的所謂“內部電影”,如蘇聯(lián)影片《一年中的九天》《雁南飛》《第四十一》、根據(jù)肖洛霍夫同名小說改編的《一個人的遭遇》,國產影片有夏衍根據(jù)柔石小說改編的《早春二月》,以及陽翰笙編劇的《北國江南》。記得在放映前,一位領導還神色嚴肅地給我們打“防疫針”道:
“大家看一看,這樣的電影其實就是試金石:你看了喜歡說明你也‘修’,要不喜歡就說明你的思想覺悟高,能辨別出‘香花’與‘毒草’?!?/p>
說老實話,那幾部“修正主義”的中外電影,我這個“小資”看了都很喜歡,但我不敢公開暴露自己的“活思想”,因為怕被扣上“修正主義苗子”的帽子。盡管如此還有同志在團小組會上批評我像《早春二月》里的蕭澗秋,甚至說我是根據(jù)阿·托爾斯泰同名小說攝制的影片《兩姊妺》中的頹廢派詩人皮達可夫。
荒煤關于《阿詩瑪》的話題還沒說完,他接著又不無遺憾地對阿亨和我講了一件事:“‘文革’前不久組織了一個電影代表團,由廖公(承志)任團長,我任副團長,準備去香港訪問。衣服都做好了,后來運動一來就沒成行,失去了一次到香港訪問,和香港電影界交流的機會?!?/p>
那時出國和出境人員都由上海遷京的“紅都”制作服裝,面料上乘,制作精良,西服革履到國外境外跑一趟,在洋人面前顯顯“國威”,證明我們中國人并非“窮得五個人穿一條褲子”?;拿赫f的“衣服都做好了”,指的就是這個“特定時代的特定產物”。雖然香港他沒有去成,但說來也巧,我們在石林還真遇著了一位香港電影界的人士,年紀大概同我和阿亨差不多。他不是過去曾經見過荒煤就是對“荒煤”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三生有幸,言談話語之間對荒煤崇拜親熱得了不得。他還送了他在新加坡出版的一本小說,“恭請荒煤前輩指正”?;拿簩@位香港電影界人士也另眼相看,贊賞有加,對我和阿亨說此人本事很大,又能演又能寫,你們要多向有本事的人學習。
夜幕降臨了。石林一帶是彝族聚居區(qū),彝族有夜晚聚在一起點燃火把唱歌跳舞的習慣,俗稱“火把節(jié)”。那位香港電影界人士要去現(xiàn)場拍攝,邀請荒煤前去指導,“就是玩一玩也好”?;拿河幸庖?,但阿亨和我極力勸阻,說今天老遠從昆明趕來,又馬不停蹄游覽石林,一定很累了,明天還要趕回昆明,大黑天的就不要去看“火把節(jié)”了,反正今天也不是彝族“火把節(jié)”的正日子?;拿褐牢覀兪菫榱怂纳眢w健康著想,就放棄了隨那位香港電影界人士前去的念頭。站在賓館外向遠處眺望,在我和阿亨眼里黑漆漆一片,而荒煤卻佇立凝視,也許在他這位電影界前輩的眼里,正在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上映彝族“火把節(jié)”的盛況吧?
回到昆明后,有關方面特為前電影事業(yè)管理局局長陳荒煤同志放映電影,開句玩笑也可說是“電影招待會”。地點就在荒煤做報告的那個大禮堂。第一天放映的是蘇聯(lián)攝制的反映二戰(zhàn)全過程的史詩型巨片《解放》,長達五部,雖然精彩但也著實讓人感到疲勞。第二天上午放映《阿詩瑪》,這部被封殺的影片大家都沒看過,所以來看的人非常踴躍,幾乎到了“爆滿”的程度?;拿喝褙炞⒌赜^看,我和阿亨也被影片緊緊吸引住了。說真的,我實在看不出《阿詩瑪》究竟有什么問題?為什么要被封殺?不就是一對撒尼青年男女爭取婚姻自由的故事嗎?女主人公阿詩瑪反抗頭人熱布巴拉及其子阿支的威迫利誘,寧死不屈,她的反抗與斗爭精神其實與《白毛女》中的喜兒在本質上是一致的,盡管表現(xiàn)形式有所不同。怎么一個“紅”一個就成了“黑”呢?
當天晚上,我和沈斯亨照例去荒煤住的房間,詢問他第二天還有什么安排。一進屋只見荒煤正在伏案工作,桌上攤著一摞稿紙。我們提醒他要早些休息,荒煤抬起頭來說:
“我正在寫一篇關于《阿詩瑪》的文章,寫不完我沒法入睡。”
“對不起,打擾了?!蔽液桶⒑喈敿锤嫱?。文思泉涌時最怕別人打擾,影響了思路,這一點每一個耍筆桿子的文人都有體會,阿亨和我也不例外。
荒煤的這篇文章題為《阿詩瑪,你在哪里?》,以后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
作為文藝界知名人士,荒煤在昆明還接待了不少來訪者,也親自登門拜訪了幾位文藝界朋友。
其中一位是云南省歌舞團著名的傣族舞蹈家刀美蘭。她請荒煤到她家里做客,以云南頗有特色的“汽鍋雞”款待。刀美蘭和她的愛人都很健談,記得他們夫妻倆向荒煤講了—些“文革”中的情況,也談到了在電影《阿詩瑪》中扮演女主人公的楊麗坤:
“在五朵金花中數(shù)她最漂亮,最有才華,演阿詩瑪一炮走紅,所以在運動中被整得最慘,導致精神失常。治療又不得法,打激素打得全身發(fā)胖,都幾乎讓人認不出是她來了。她現(xiàn)在在上海,結婚了,聽說她愛人對她很好,很體貼,也算有個好的歸宿吧。但再要演電影怕是不行了。”
沈斯亨和我一邊吃著“汽鍋雞”,一邊聽著刀美蘭夫婦和荒煤談話。前面說過阿亨比我還木訥,我雖然也不善于插科打諢,但心想作為“隨從”總不能白吃白喝白沾領導的光吧?于是便就我所知,硬著頭皮插了一句:
“說《阿詩瑪》是毒草,是江青在一次會上點的名。”
沒想到這順嘴溜出的一句話,竟引起了荒煤的—大通感慨:“江青是要整周揚,連帶著整夏衍同志和我,‘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許多演員也跟著挨整受罪了。可惜我那時絞索套在脖子上,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也難以向小楊(指楊麗坤)伸出援手,拉她一把。我覺得我有責任,感到很愧疚。”
氣氛頓時顯得有些沉重。為了緩和一下,刀美蘭指著“汽鍋雞”笑道:“怎么樣,我老公的手藝不錯吧!”
荒煤連聲夸贊:“好吃,好吃!哈哈哈!”
關肅霜是著名的京劇表演藝術家,既能演旦角又能演小生,《鐵弓緣》是她的拿手好戲?;拿阂埠退煜ぃ@次在昆明兩人相聚甚歡。“文革”十年革命樣板戲一花獨放,改革開放后一些傳統(tǒng)的京劇經典劇目又在舞臺上重放光彩。關肅霜是云南省京劇團的團長,為了招待“老首長”荒煤,特地安排了一次京劇晚會,關肅霜本人演出了《鐵弓緣》中的一折,受到包括荒煤在內的全場觀眾的熱烈喝彩。我很喜歡京劇,過去在北京看過梅蘭芳的《穆桂英掛帥》、張君秋的《望江亭》,但從來沒有機會欣賞關肅霜的演出,這次在昆明陪著荒煤觀看真是大飽了眼福。
這次出差我?guī)Я艘粋€照相機,沿途給荒煤以及阿亨照了一些照片。回到北京后我將荒煤的幾張照片放大成6寸或8寸,有一天上班時給荒煤送去?;拿汉芨吲d,一張一張地仔細看,就好像他當電影事業(yè)管理局局長時“審片”一樣。末了,指著他的一張在石林景區(qū)凝神注視“阿詩瑪”(山石)的臉部特寫,笑逐顏開地對我說:
“這張可以說是我的標準像!”
荒煤的幽默讓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張照片是我抓拍的,荒煤全神貫注于“阿詩瑪”了,無暇旁顧其他,并未發(fā)覺我偷偷照了一張他的特寫鏡頭。我的攝影技術欠佳,談不上什么“標準”,荒煤的這一句幽默我想只是流露出了他對自己付出過心血的電影《阿詩瑪》情有獨鐘,所以在新時期為其“解禁”而大聲疾呼。若問“阿詩瑪,你在哪里?”我可以有把握地說:在荒煤的內心和笑逐顏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