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王亞
懷素有“食魚帖”,曰:“老僧在長沙食魚,及來長安城中,多食肉,又為常流所笑,深為不便?!蔽也缓萌?,惟喜湖海山鮮,私以為得一“鮮”字方得了食之至味,便作“鮮食帖”。
“秋風(fēng)起,蟹腳癢,九月圓臍十月尖。”
一
我嗜蟹。每至九月就到菜市場(chǎng)踅摸,拎回家便蒸食。吃時(shí),揭開蟹蓋,膏黃脂膩,掰開蟹螯,肉質(zhì)如玉。拈了擱進(jìn)口中,滿口鮮香由口腔壁和舌上味蕾傳遞至周身。滿滿的幸福如將大塊帶皮五花肉扔進(jìn)熾煉的油鍋,連鍋蓋都囿不住油的歡騰。
張宗子說:“人無癖不可交也,以其無深情也?!蔽覔钢种割^想半天,似乎確無甚癖好,如果非得尋出兩樣以證明“深情”,大約可歸結(jié)為“懶癖”與“蟹癖”。我的懶是顯性的,平日里能懶則懶,周末更是飽食懶睡,昏昏然醒來睜眼看看窗外,懶得起身,再睡。無癖也因?yàn)閼?,有哪一樣癖好不須付出時(shí)間精力?
從另一層面而言,我的蟹癖也可歸為懶癖。買兩只回來,清水里浣浣,蒸鍋擱灶上,隔水蒸,最多再切兩片姜去腥。小半會(huì)兒就得了。吃蟹雖繁瑣,也盡可懶著來。趴著、攤著乃至躺著吃都成,干嘛做什么都得端著?也不能使“蟹八件”,有違我的“懶旨”。你得不停換著相應(yīng)工具,將八跪二螯蟹殼蟹腹蟹須種種一一卸下,再一點(diǎn)點(diǎn)剔蟹肉刮蟹黃。累!而且操著八件連名字都須記半天的金屬制器敲敲打打剪剪戳戳,真替蟹們膈應(yīng)。有人要說了,蟹無痛感。譬如你小時(shí)候做生物實(shí)驗(yàn),被剝了皮的死青蛙自然更無痛感了,但探針每刺一針,你的神經(jīng)也必然跟著小小的動(dòng)那么一下,這亦是膈應(yīng)。
曾有笑話說上海男人火車上吃蟹,蟹八件使將慢慢剔來,到站才能吃完一只。更有剔蟹至極的,一只蟹吃畢,殼臍跪螯乃至須絨都完整無缺。這種吃法古來有之,《明宮史》里就有記載“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睍镉涊d的是明朝宮廷的吃法,連作者劉若愚自己都說“以示巧焉”,可見只是奇技淫巧,不足為意。要我說,摒棄一切技術(shù)層面的吃才是真好吃。你沙發(fā)上攤著,持螯而嘬,鮮白的蟹肉一滑而入口。直是人世間最可得意之懶了。
秋風(fēng)起了,該吃蟹了。于嗜蟹者而言,秋風(fēng)簡(jiǎn)直就是號(hào)角,得了命令一般,可以理直氣壯大張旗鼓斗志昂揚(yáng)地放肆吃了。只是蟹歷來貴,陽澄湖大閘蟹以“錢”論,重量每增一錢價(jià)格也貴一錢,五臟腹倒是熨帖了,肉疼。便不拘產(chǎn)地哪里的蟹都踅摸來,江浙各地的清水蟹、太湖蟹,乃至湖南本地湖區(qū)的螃蟹或不知產(chǎn)出的各種蟹。各地的蟹味道略有參差。陽澄湖蟹青殼白肚,金爪黃毛,味道鮮香樣子也威猛,是蟹中魁首。清水蟹、太湖蟹味次一層,香甜仍存,回味弱了。本地蟹多了一股子泥腥味,泥腳黑小子似的,還愣頭愣腦,味道也柴些,偶爾吃一回權(quán)當(dāng)安慰。嗯,也算吃了蟹。
我并不清楚蟹的文字標(biāo)準(zhǔn),只好以嘴巴來檢驗(yàn),能咂摸出鮮來才是好蟹。
鮮可見也不可見。新蒸熟的金黃油亮是可見的鮮,折了一根爪指嘬出一條嫩白的蟹肉,掰開殼露出金紅或玉白的黃和膏,亦是可見之鮮。不可見的鮮,齒頰唇舌會(huì)告訴你。爪里的肉最嫩,有美玉的水頭,鮮得顫巍巍滑溜溜。張揚(yáng)舞爪螯里的白肉是鮮甜鮮甜的,似乎還有小時(shí)候上市新米煮熟時(shí)揭開鍋蓋一剎那的暖香,那時(shí)的米飯?jiān)谧炖锇蛇蟮镁昧艘灿幸粯拥孽r甜。如此,螯里的蟹肉又有了一層回味。蟹黃則不能單單用一個(gè)“鮮”字來說,初入口便一股子滿足感鼓蕩開來,翕張咀嚼間味蕾簡(jiǎn)直都要?dú)g喜地叫喚了,那等脂膩鮮香,實(shí)在滿口。滿口之余,每一粒蟹黃又都存一絲幽眇的意味,可撩撥味蕾,如蝴蝶振翅時(shí)而上下,眼見得近了它又飄忽遠(yuǎn)去,你捉不著便愈想捉住。于是乎,急吼吼想吃完這只再捉那只,偏仍舊地緩緩遲來。我只不好吃蟹膏,少了鮮香只剩了脂膩,略有些微堵心。
吃蟹,獨(dú)食更得意趣。窗外秋風(fēng)微涼,灶上蒸汽駘蕩,從蒸蟹開始便見清享。一只只甲胄劍戟隨身的蟹將軍被五花大綁蒸至面目全非,又是一層趣。這就緩緩地吃吧,足可以吃出個(gè)滿心富足地老天荒來。
二
張岱好“蟹會(huì)”,招了兄弟輩一同饕餮,人六只,佐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白菜、謝橘、風(fēng)栗、風(fēng)菱、兵坑筍。米飯是余杭白,酒為玉壺冰,終了還以蘭雪茶漱口。如此來看,吃蟹又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了。
張岱是第一等好吃會(huì)吃之人,由“蟹會(huì)”可窺得一斑。人六只均分,省去了蟹癡們爭(zhēng)食之憂。迭番煮,避免食之久矣蟹冷腥膻之虞。秋蟹脂膩肥美,菜式搭配也需考究,臘鴨、醉蚶都甘美爽口,秋白菜正甘甜,兵坑筍最是脆嫩,謝橘、風(fēng)栗、風(fēng)菱足可解膩。余杭白亦如秋之白華,豐沛美好。
蟹會(huì)不比獨(dú)食,就要這等賓主唼喋,螃蟹連同其他菜式都熱熱鬧鬧,喧闐得如烈火烹油,哪一個(gè)角落都汩汩地翻滾。寧肯火撤了油冷了人散了連余燼都灰了,低頭來看,跟前橫陳的蟹殼蟹腳蟹須蟹雜碎都鋪滿了熱鬧。
若不如此時(shí),顯出來的落寞亦鋪陳在殘羹冷炙上,時(shí)時(shí)提醒著冷清。譬如《紅樓夢(mèng)》七十五回里的中秋家宴,就因少了些熱鬧,當(dāng)凸碧堂里幾縷笛音嗚嗚咽咽裊裊悠悠而來,賈母竟有觸于心,禁不住墮下淚來。
大觀園里也吃蟹,自是濃得化不開的熱鬧,連湊興的游藝都你來我往地?zé)霟?。這場(chǎng)蟹宴擺在藕香榭上:欄桿外兩張竹案,一個(gè)設(shè)杯箸酒具,一個(gè)擺茶筅茶盂各色茶具。兩三個(gè)丫頭煽風(fēng)爐煮茶,另幾個(gè)煽風(fēng)爐燙酒。王熙鳳是會(huì)吃的,怕蟹冷腥膻,吩咐“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里,拿十個(gè)來,吃了再拿?!?/p>
一干人等吃蟹情狀又各一。賈母吃蟹須王熙鳳、鴛鴦們剝了蟹肉剔了蟹黃來,簡(jiǎn)直有違吃蟹宗旨。薛姨娘倒愛自己掰著吃,香甜。正該如此啊,如此美味豈容他人沾手?黛玉不敢多吃,只吃一點(diǎn)兒夾子肉。又有平兒剔了一殼黃子來給鳳姐吃,鴛鴦琥珀們與鳳姐嬉鬧,平兒欲拿了蟹黃來抹奚落她的琥珀,偏生抹了鳳姐一腮黃……笑鬧是蟹會(huì)的主曲,寶黛們倒不在這竹肉相發(fā)的熱烈旋律里。他們待得眾人散去后,在桂樹底下鋪兩條花氈,作菊花詩、和螃蟹詠,各呈才藻,佳作迭見,吃倒在次了。吃了腥膻仍舊口齒噙香,他們是攜了簫笛避之一隅的林下客,須遠(yuǎn)遠(yuǎn)的來賞,可聽得月明風(fēng)清天空地凈。
三
連林妹妹吃蟹時(shí)都拿把烏銀梅花自斟壺,揀一個(gè)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自斟自飲。可見,持螯必得把酒。
張岱蟹會(huì)飲的是“玉壺冰”,許是一種黃酒罷?吃蟹飲黃酒,這是連潘金蓮都知道的事?!督鹌棵贰防镆灿行窌?huì),一家子人眾圍坐吃螃蟹。吳月娘愛喝葡萄酒,吩咐丫鬟小玉:“屋里還有些葡萄酒,篩來與你娘每(們)吃?!迸私鹕弰t道:“吃螃蟹,得些金華酒吃才好?!斌π沸詻觯氉粢詼?zé)狳S酒才好。金華酒也是黃酒。
西門慶家里螃蟹的吃法讓人不敢茍同。“四十個(gè)大螃蟹,都是剔剝凈了的,里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團(tuán)粉裹就,香油炸,醬油釀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比绱顺苑?,若李漁張岱見了怕要著急了喊“暴殄天物”吧?偏吳大舅嘗過后還夸獎(jiǎng)?wù)f:“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并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一家子俗物!
如今南方人常吃的香辣蟹怕就源出西門家?大卸八塊之后姜蔥辣椒花椒囫圇炒了,如此百般蹂躪也不知是吃蟹呢還是吃作料。蟹食還有更多,蟹羹、蟹粉豆腐、蟹黃小籠包、面拖蟹……一時(shí)嘗鮮尚可,如何也比不得清蒸那份鮮肥甘膩,嘖嘖,先咽了饞涎罷!李漁說,“世間好物,利在孤行?!比缑廊?,須遺世獨(dú)立,方能楚楚謖謖,你幾曾見女子在菜市場(chǎng)里能煙視媚行?美人如此,烹蟹亦然。
有蟹有酒,如何吃出風(fēng)雅?晉代著名酒鬼畢卓說:“右手執(zhí)酒杯,左手執(zhí)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p>
秋風(fēng)起,秋蟹肥,三五好友,對(duì)月把盞持螯閑話,又有桂花菊花可賞,微酡之際,擊案高歌??刹皇恰白懔艘簧保?/p>
清蒸蟹存原味,滋味鮮馥又悠長。黃酒溫厚,亦有緩而長的綿稠。錫壺?zé)釤岬貭C了,各個(gè)斟一小盅,掰一根指爪飲一盅,嘬一殼蟹黃飲一盅,剔一團(tuán)蟹肉飲一盅,一個(gè)巧笑飲一盅,一句寒暄飲一盅,一聲贊嘆飲一盅……蟹宴實(shí)在少不得黃酒呵,嬉嬉笑笑溫溫吞吞緩緩長長吃著。如此,可作一曲“逍遙樂”了,執(zhí)紅牙板徐徐唱來。
待得一人跟前堆一丘“蟹?!?,人也飄飄忽忽看天天藍(lán)聞笛笛清,話也懶說,盡剩了傻樂。
鮮呵!
在蘇州,任是哪一樣吃食擱進(jìn)嘴里,都必囫圇著嚼落肚,連聲道一個(gè)“鮮”字。囫圇是為著這個(gè)鮮,叫喚也為鮮。蔬食鮮,魚肉鮮,蝦蟹鮮,啖而食之,鮮味在唇齒喉舌間鼓蕩著,久不忍去。資深吃貨李漁就曾說,蔬食至美“忝在一字之鮮?!?/p>
鮮食里,春上有新筍,清明食青團(tuán),四月八烏米飯。烏米飯是烏飯葉與糯米同煮,熟透了的糯米飯烏央央油亮亮,可擱筍尖青豆咸肉,甜的咸的都有。我愛咸味,蘇州人倒甜咸皆愛,他們講“甜中意,咸歡喜”。
夏來就有莼菜了,可一直吃到秋。太湖莼菜顏色青綠青綠的,薄而滑,蜷著卷著,浮在湯里,有一股子肆意的懶憊,愛誰誰。吃莼菜時(shí)使筷子一般都搛不起來,伸箸一碰,它們干脆就順勢(shì)賴在湯里,再不起來。便是誰有“執(zhí)箸神功”,搛得起一片來,尚未到嘴邊,一出溜又跌進(jìn)湯里,繼續(xù)賴著。還是拿勺吧,任它怎么滑溜,都逃不過一羹匙。莼菜入口也滑,逗弄著舌頭似的,企圖從齒縫間溜走,終于通通納入“囊中”。吞落時(shí),幾乎可以眼見得莼菜們一路滑溜著落肚的模樣。這會(huì)兒得記得回味一下,黏稠的鮮,淡薄青綠的澀感,似乎一滑即逝,又清鮮得帶出絲溜溜的風(fēng)來。莼菜多與雞蛋或蝦皮同煮,黃黃白白配著青青綠綠,煞是好看。也有同銀魚煮的,青白相間。不過,銀魚大約更多與雞蛋相伴,銀魚雞蛋羹或銀魚炒雞蛋,為著凸顯吳中特色“太湖三白”。
銀魚、白魚、白蝦謂之“太湖三白”。當(dāng)然,不僅止蘇州,泛太湖地區(qū)皆有“三白”可食。
銀魚并非銀色,而是渾體通透,晶瑩白皙,新打撈出水看時(shí),直如白玉,且“水頭”極好。銀魚只一根針長短,筷子粗細(xì),古人大約看情狀似箸,又如玉質(zhì),便稱銀魚為“玉箸魚”。有詩證:“玉箸魚鮮和韭煮,金花菜好入粞攤,蠶豆又登盤”,端的誘人。只是這做法讓人略有些疑惑,將銀魚與韭菜同煮是為著去腥嗎?須知韭菜味重,銀魚存鮮,二者同煮恐會(huì)奪了鮮味。還是如今蘇州人的銀魚雞蛋羹銀魚炒雞蛋和清蒸銀魚種種,只略撒些蔥花,鮮香滑軟,足以慰藉五臟廟了。
白魚倒是銀色,有老銀的光澤。新銀器多具冷光,一些涼薄,冷冷地靜穆著,透著一股子刀劍氣。白魚的老銀光澤是溫和的,透著舊年月里老祖母的慈和。白魚入口也慈和,不似一般魚暗藏了諸多刀光劍影。它細(xì)鱗細(xì)骨,長相也纖細(xì)伶仃,得算魚家族里的林妹妹,惟頭昂著,也似林妹妹。我們湘南也有類似的魚,一般模樣,叫“翹嘴魚”,不知道算不算白魚同宗?白魚大約只有清蒸一法。拾掇干凈腹肚,薄薄敷一層鹽,蔥姜蒜齊備,紅椒切絲,再添一勺豆瓣醬,澆上黃酒和油,蒸個(gè)七八分鐘就得。白魚的慈和從伸箸那刻就可知,魚肉極嫩,夾一大筷子都顯得云淡風(fēng)輕。入口的鮮味大約是為著回應(yīng)拾掇時(shí)的腥味,一蒸過后腥膻全換成鮮。鮮也慈和,茸茸軟軟,像蘇州人講話,儂軟的舒服。白魚肉里也有小刺,并不襲人。這樣清減溫軟的白魚,竟有人稱“銀刀”,實(shí)在讓人要為它抱不平。
太湖白蝦則確乎擎了刀劍,一副虛張聲勢(shì)的樣子,其實(shí)是個(gè)“軟腳蝦”。據(jù)說,蘇州人在市場(chǎng)里買了白蝦,兜一兜水盛了,得跑著回家做,就為著一個(gè)“鮮”。白蝦做法更簡(jiǎn)單,鹽水里擱姜片煮沸,放蝦,邊煮便攪拌讓蝦均勻受熱,再倒黃酒少許,撒蔥花一撮,就可起鍋了。這是鹽水白蝦。吃白蝦最得意趣,五指抻開抓一把蝦須,輕輕一提就能拎起十幾二十只來,便這么一只只擱進(jìn)嘴里,嘬了蝦身吃,頭須又是一把拎了置一邊。他們管這叫“提須拎蝦”,只有“洋盤”(門外漢)才用筷子一只只夾來吃呢。他們又說,白蝦是真白,連煮熟了都白,全然打破了“蝦殼紅”的魔咒。
我始終沒在船上吃過“三白”。據(jù)說太湖船菜才是真鮮,新打撈的魚蝦活蹦亂跳的就入了鍋,煎炒烹炸燜蒸汆,隨你盡興。只喝著黃酒吃著船菜時(shí),別鮮到醺醺然,一不小心跌進(jìn)太湖才好。
蘇州鮮食自然遠(yuǎn)不止這些。如鮮蠶豆啊,鹽水茴香煮煮就得,一顆顆拈著吃,香鮮馥、味實(shí)在,還滿口。有太湖蟹呵,青殼白肚,略洗刷,跟姜片同蒸,就成了關(guān)公紅。蟹鉗蟹腳蟹殼一點(diǎn)點(diǎn)掰著吃,蘸醋或不蘸都由得你。冬天還有藏書羊肉,有腌篤鮮,嗅一鼻子都能鮮得跌一跤。
我這樣一個(gè)外來吃客尚且得享這般諸多滋味,可知蘇州人在吃上面的福氣。
應(yīng)友人邀,前番在海南一個(gè)名為英州的小鎮(zhèn)住了一陣,每日里除早晚海邊走走,其余就窩在住處讀書寫字喝茶追劇,以及調(diào)弄各種吃食。
“吃”得算此行主題之一。抵瓊第一日,便去找菜市場(chǎng)。小鎮(zhèn)安靜,只一個(gè)市場(chǎng),菜蔬有限,除卻新進(jìn)貨那日,其他幾天都蔫頭耷腦的。幸而此地不缺各色海鮮,幾個(gè)檔口里龍蝦鮑魚石斑海蟹魚蝦螺蚌種種在水里嘰里咕嚕冒著泡。難怪粵人在海鮮前得加“生猛”二字,這樣新鮮沸騰的海里生物,如何不生猛?
我揀了一只最生猛的龍蝦,攤主替我將它由水中提出來時(shí),還朝我舞槍弄棒。又選紅花蟹蘭花蟹各一只,花螺一斤。請(qǐng)攤主幫忙將龍蝦開邊處理畢,再買了一小蔸蔫不拉幾的白菜一點(diǎn)姜和蒜,一起拎了去找酒,隨手拿了兩罐啤的。有了上好吃食,不喝點(diǎn)酒怎么償?shù)昧诉@樣的清靜自在?;氐阶〉男^(qū),見樓下有雞蛋花和一種紅似石榴花的小花,都開得燦爛。便各偷一枝,上樓踅摸出花瓶插了。
海鮮是世界上最易烹的美食。龍蝦在盤子里擺開,鋪上蒜蓉上屜蒸。蟹干脆連刀砧都無須動(dòng),拍了生姜擱進(jìn)盤就成,也清蒸。不過,兩樣吃食上屜時(shí)間得有先后,水沸后先蒸蟹,三四分鐘后再加一層屜子蒸龍蝦,如此再蒸七八分鐘就都可以起鍋了。龍蝦淋些薄鹽生抽,蟹則全無須任何調(diào)料。花螺也容易拾掇,鍋里煮些水,水沸后將螺與姜片一起置入,焯至螺肉吐出就可撈出了,花螺須佐以芥末與生抽來吃。
我這夜的蝦蟹螺滋味各異。龍蝦肉最是滿口,端半只直接用手摳了白如玉質(zhì)的肉來擱嘴里,嚼起來有勁道又甜絲絲,一股子富足感能由口腔到腸胃轉(zhuǎn)一圈再躥至七竅。蟹又是另一番味道,剝開蟹殼掰了蟹腳,一點(diǎn)點(diǎn)剔出肉來抿進(jìn)口中。鮮嫩到入口即化,鮮味絲絲縷縷又婉轉(zhuǎn),實(shí)在想悠緩地嘆一聲呀!就喝一口酒,倒皺了眉頭,啤酒實(shí)在不合這樣仙一般的滋味啊。且挑一嘴花螺肉來換換口,花螺鮮甜又脆嫩,沾芥末吃爽利又憂傷。佐味醬料里,芥末得算中性詞。抑郁時(shí)吃愈發(fā)敏感憂郁,如同憂郁易怒的父親必然養(yǎng)出叛逆暴躁的兒子或憂郁敏感的女兒。此時(shí)無非借此來流一次淚罷了,吃著嗆著或許也漸漸好了。心中輕快也該吃些芥末,吃來爽利之余渾身通泰。
幾樣鮮食吃了大半夜,終究沒吃完,龍蝦還剩半個(gè),花螺約摸半斤?;萆锌僧?dāng)零食,再追幾集電視劇也就吃沒了。便將龍蝦肉剔出,淘了半杯米熬龍蝦粥,就算熬得了也吃不下了,聞聞逸散在空氣里甜香也好,連夢(mèng)都一枕黑甜。
在海濱小鎮(zhèn)吃海鮮的滋味同我們素常內(nèi)陸城市吃全然不同。海鮮幾經(jīng)輾轉(zhuǎn)抵達(dá)內(nèi)陸,又在飯店置了氣泵的淡水里咕嚕咕?;鞄滋臁I狭瞬妥篮?,肉質(zhì)早幾乎呈半死狀態(tài),要么柴了,要么散了,即便不至于味同嚼蠟,也得嚼半天才尋出滋味來。生猛已不復(fù)存在。
欲更生猛,得去漁村或漁港。友人說十余公里外有新村港,是海南疍家人聚居處。我便驅(qū)車去了,為一探疍家人生活,更為口腹之謀。
那日響晴,天藍(lán)得很懶,云也懶,一直浮在半天。車行道中,兩側(cè)椰子樹幾乎等高,抻開好看的葉扇,在天的背景下映著,油綠油綠的。路上行人、車輛都少,又這樣的好天好樹,好得直想唱歌。
歌未唱幾首,新村港便到了。疍家人的魚排就在港灣里,鱗次櫛比連亙數(shù)公里。疍家人被喻為海上的“吉卜賽”人,吃住勞作均在漁船上。漁期出海,禁漁織網(wǎng)養(yǎng)魚蝦蚌類,浮槎來去。于他們而言,海灣灘涂皆為沃野,便是吃住水上搭鐵皮房,也恣肆地快樂。我租了江西老表游師傅的柴油小船,穿行在疍家魚排之間,頗能見些疍家人的自在。曬得黝黑的小哥駕了唱歌而去,晾衣服的大姐悠緩地?fù)坶_褂子往尼龍繩上攤開。游師傅在淺水處停了船,讓我拿了撈網(wǎng)貼了底一路刮過去,共收獲九個(gè)海星一枚海膽。上岸后又往集市逛一遭,買藍(lán)花蟹兩只鮑魚四枚,釋迦三個(gè),紅毛丹一把,蔬菜若干。又吃了陵水特有的酸粉,味道酸爽,大約勾了芡的緣故,糊糊涂涂一碗。
回住處熬了粥,海膽處理后只余了一小味碟可用,待粥熟擱入作海膽粥。海膽鮮美,若得多幾枚就更好,可留幾枚生吃。剔去黑色腸胃及粘液后,剩了海膽黃拿勺舀著吃,最是清涼爽滑,能敵暑熱。海膽黃跟蟹黃形似,無蟹黃腴美,而比之甘爽。鮑魚則甘而多腴,四只足了,多吃生膩。
又隔一日,與??诘木庉嬇笥烟崞鹩僦荩麊柨墒怯惺裁磁笥?,我回,只有蘇軾這位老朋友了。朋友就陪我儋州半日游,訪東坡,看書院。書院里載酒堂的兩側(cè)有碑刻,一路看去,最后一碑是《獻(xiàn)蠔帖》。我笑,得借了老蘇此帖最后一句,吃海鮮可名曰:“分此美”。
循帖回看儋州時(shí)的老蘇。時(shí)值己卯冬至前二日,當(dāng)?shù)厝怂土松杹?。老蘇與蘇過將生蠔一一剖了,得了數(shù)升蠔肉。肉與漿汁與酒一齊煮,鮮美異常,以至于老蘇說“未始有也?!边€有大一些的生蠔,就用如今炭燒的方式炙烤,大約又是一番恣意啖咂。帖中還提及其他海國鮮食,蟹、螺種種。末了一句最是讓人捧腹:“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zhēng)欲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幸而好吃的老蘇,終究在海南也能得了此美。
只可惜此帖未全,字有缺損,多處漶漫不可辨。儋州時(shí)的老蘇人與字的修為都已不啻為仙家仙品,由此帖便可知。神完氣足又弛緩自如。
是日,尋到了島上特有的山蘭酒,類同黃酒,最宜“分此美”,不免又買了數(shù)種海鮮來烹食。這夜微醺,濃睡憨熟。次日懶動(dòng),讀書歇息。
李漁食筍,兩言以概之——素宜白水,葷用肥豬。
初看似乎能想出十種以上的食筍菜譜來懟回去,細(xì)想想,大致如此啊?;蛘邠Q種說辭,煮筍之法,一曰孤行,一曰伴葷。
從來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這還是李漁說的。我吃過幾種孤行的筍,鹽煮筍、手剝筍、清炒筍,實(shí)是甘美脆爽。伴葷一法更多,冬筍炒牛肉、春筍燜火腿、小筍炒臘肉、筍干回鍋肉、腌篤鮮……一樣筍能烹出一席嘉饌。
筍為竹之萌,有冬春之分。寒冬便在地底下萌發(fā),漸漸土丘隆起,卻始終不得破土而出。直至一度春風(fēng),拱破地衣,一天不見就能躥出尺許??芍?,雖名喚冬筍春筍,終究是它一個(gè)而已。筍又分大小,修竹生大筍,矮篁長小筍,大筍能做玉蘭片,小筍能曬小筍干。文人常說筍為雅食,其實(shí),如筍這般一年四季都有的吃的食物,當(dāng)算世俗之味。
擇一暖冬日,扛了鋤頭,往后山竹林尋冬筍。修竹頎長青黛,地上鋪一層枯葉,寒風(fēng)一過,颯颯的又落一些。尋那土層墳起處,繞周邊小心挖就是。幾鋤頭下去,就見呈土黃色的筍籜了,再添一鋤,它便帶了黃泥一齊滾出來。冬筍得算土行孫,矮小精瘦。春筍就俊氣多了,竹籜也有了層次。近土層的赭黃,出土后的褐黑,籜尖上頂著幾片綠,剝開來筍體綠粉初勻。埋得深些的春筍尚須鋤頭,將盈尺時(shí),直接摟住了放倒即可。小筍須春上才生,清明后生早筍,遲筍則近暮春了。似乎苦筍還遲些,大約夏初最勝盛。
《山林清供》中有一樣獨(dú)特的食筍法:“夏初竹筍盛時(shí),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曰‘傍林鮮’。”這樣看來,林洪做“傍林鮮”的筍也該是小筍。到了夏初,大筍都早已經(jīng)成了筍阿姨筍伯伯了,哪里還值得一烹?傍林鮮倒值得一試。
我老家管摘小筍叫“扯筍”,很是形象。春上雨后初晴,往矮竹叢中一鉆,那小筍如披了甲胄的小兵,早立在那里等你檢閱了。伸手扯便是,一扯一聲嗶卟,嗶卟嗶卟……就扯了小半袋。掃葉煨筍大約也不難,只需竹葉或其他枯枝葉干燥些,一點(diǎn)就著。但千萬莫在山中生火,一陣風(fēng)來燒了眉毛事小,把一座山點(diǎn)著了可了不得。煨鮮筍大概也跟煨土豆紅薯似的,只借了火焦氣都能香半里,剝開焦殼后,那籠在火灰里煨出來的鮮香更能令人驚艷了。
炒小筍和春筍一般都先用水焯過,以去除草酸,如若不焯水,筍里便有一股“哈”味?!肮币彩俏依霞业恼f法,譬如不焯水的春筍,譬如放久了的干果,都有“哈”味。也就是北方人說的哈喇味,到我們這把“喇”給簡(jiǎn)化了。冬筍卻可不焯水,甚至連水都不必沾,仿佛遇水后,鮮味都隨水遁了。
冬筍挖出來尚能收十天半月,春筍是隔夜也不能,它由根莖上扯下來猶能躥出一寸長來。這便老了,“哈”味也重了。是為嫩筍不等人。
我小時(shí)候愛吃小筍,最好早上扯的,中午就炒來吃。也可算“傍林鮮”。那時(shí),祖父最愛炒兩樣筍菜,小筍炒臘肉和小筍煎蛋。小筍剝了后,扔進(jìn)沸水里焯過。撈出后拿刀面拍扁,再攔腰切成小段,就可炒臘肉了。臘肉須是鄉(xiāng)里殺了年豬自制的,腌了鹽掛在柴火灶上熏了小半年,連肉色都已經(jīng)覆蓋了。要吃時(shí),拿刀割下一塊來,用淘米水洗凈了,隔水蒸半個(gè)小時(shí),切成薄片備用。其他配料則只需小紅尖椒和新鮮蒜,尖椒切碎切絲均可,蒜白蒜葉都切段。小筍炒臘肉最好用茶籽油,倒入鍋里便一股濃熾油香。油煉了放入臘肉,略炒一下?lián)瞥觯实牟糠謳缀醭释该鳡?。再將尖椒蒜白置入,煸出香味時(shí)放小筍。擱少許鹽,炒勻入味加入臘肉繼續(xù)翻炒,而后加高湯或水,稍沸時(shí)將青蒜葉撒入,淋上一點(diǎn)醬油,即可出鍋。最好是將醬油替換成老家特有的豆油。此豆油非大豆食用油,而是黃豆蒸過后發(fā)酵釀制,形制大約介于豆瓣與醬油之間。炒菜時(shí),拿筷子挑一些擱入就鮮香異常。如此炒出來的小筍臘肉,椒紅蒜青白,筍白肉金紅,有臘肉的甘腴,小筍的鮮嫩,又辣得爽利。就著這一盤菜,我能吃三碗飯。這算李漁的伴葷之法。
祖父的小筍煎蛋又是另一番滋味,只不知算伴葷還是孤行。筍煎蛋是一樣快手菜,筍焯過拍扁切碎,雞蛋擱鹽少許打成蛋液。筍末炒后也撒些鹽,然后倒入蛋液,煎至金黃即可。小筍煎蛋全無須旁的作料,又香又脆,顏色也勾人。
筍菜里最有名的該是“腌篤鮮”。此菜我在南潯吃過,大約春筍和鮮、咸肉一齊文火慢慢燉來。一盤上桌,湯白汁濃,肉質(zhì)酥肥,春筍脆嫩,口味咸鮮?!昂V”為江浙話,大約是小火慢燉,本就有篤定的鮮香。
在紹興吃的手剝筍也得鮮味。那筍比拇指略大些,一小截一小截在小碟里排開。就拈一截,緩緩將筍籜剝開,一截一片或兩片筍籜而已。筍極爽嫩,一點(diǎn)咸味之余又甘鮮,該就只鹽水煮過而已。實(shí)在如此至味才能“一味孤行”啊。
初夏后便無鮮筍,也就有了酸筍、脆筍、筍干各種制法。似乎酸筍、脆筍一般以苦筍制,取其肉厚??喙S不能鮮吃,苦不堪言。
祖父還會(huì)做一樣鹽筍干。將筍以鹽水煮過,用火焙干或大太陽底下曬干,干至筍泛出鹽花來就成了。不知是否鹽將筍里的草酸激出來了,鹽筍嚼起來有堿味。鹽筍燉湯、炒五花肉都好吃,不伴葷加剁辣椒炒也好吃,佐白粥相宜。
《紅樓夢(mèng)》里只一樣雞髓筍,想來也是磨牙的精致?!督鹌棵贰防锏褂袔追N筍菜,酸筍魚湯、春不老炒冬筍,還有一樣“紅馥馥的糖筍”?!按翰焕稀本褪茄├镛?,我老家也用類似雪里蕻的鹽干菜炒冬筍。糖筍沒吃過,不可想。
南北朝時(shí),南齊將領(lǐng)劉靈哲生母患病,靈哲躬自祈禱,夢(mèng)見黃衣老翁說:“可取南山竹筍食之,疾立可愈?!辈⒉辉谀谋镜浼镆娺^筍可醫(yī)病,想來是患的餓病。筍終究是俗世食。不過,常食筍,肚里會(huì)“慌”,還是伴葷的好。
山精必非《山海經(jīng)》《淮南子》里寫的那般丑模樣。我堅(jiān)持這么認(rèn)為。
古人生造出許多精怪,山中有梟陽,水里生罔象,木精為畢方,井底尚有墳羊。據(jù)說,梟陽就是山精,這是《淮南子》里一個(gè)叫高誘的漢朝人批注中說的。
山精或梟陽長什么樣子呢?《山海經(jīng)》說,北朐國的西面有一個(gè)梟陽國,國人都長一副人的面孔,嘴唇長,長一身黑不溜秋長毛,“反踵,見人笑亦笑”??磥磉@梟陽跟大猩猩差不多啊!只黑且長毛就罷了,還“反踵”“見人笑亦笑”,“反踵”是腳朝后長了,那笑則更可怖,直叫人寒毛也立起來了。到了《抱樸子》里山精的樣子好看一些了,像小孩兒而獨(dú)足,大約還反踵,所以走路朝后。山精還有各種名字,你若喚得出來,它就不敢害你了。抱樸子還予你“老君入山符”數(shù)張,進(jìn)山住時(shí),屋里梁柱上貼了,山精便不來犯了。
我總覺得書里的山精有些不可靠,你想啊,所謂“精”,當(dāng)以氣聚。天有精,地有形,精氣在山林間逡巡游蕩數(shù)百年漸漸聚為形,才有了山精。如此天地間的靈物,如何會(huì)生得那樣丑?山精須得如屈原的山鬼一般,是身披薜荔、腰束女蘿的女郎,或者是靈芝、人參一般的仙草,再不濟(jì)也得是山間濕氣氤氳而生的各種野生菌。
山精非入靈,非鬼魂,非邪神,而菌類亦非草木,非昆蟲,無花無葉,一場(chǎng)雨后便由一縷生魂幻作各式形狀,是山精模樣了。它們的鮮味又是一層精氣,天地精華氤氳積聚而為,可吃出清風(fēng)朝露花氣草芬諸多滋味。古人也認(rèn)為野生菌無根無蒂,是聚山川草木之氣而生,名之為“蕈”。因之,野生菌類自然算得山精。
吃各種野生菌得往云南,7、8月雨季時(shí),任哪一家飯店里都能捧出一鍋野菌雞湯,空氣里都能瀝出鮮來。若去菜市場(chǎng)逛一圈,地上的野菌鋪開來排一溜,雞樅、雞油菌、牛肝菌、干巴菌、刷把菌……各種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都躉在一起“集會(huì)”。昆明的菜市場(chǎng)里野生菌多是由各地搜羅來的,品種雖全卻貴,不如麗江忠義市場(chǎng)。忠義市場(chǎng)里野生菌、芋花、新鮮花椒,名喚“水性楊花”的水生植物,以及不記得名字的植物根莖,乃至各種鮮花,都和菜壅塞在一起賣,又樣樣都好看得緊,簡(jiǎn)直想一并全都擄走。
便邊走邊吃。昆明的野菌雞湯也不如麗江、大理,劍川的沙溪古鎮(zhèn)更好。沙溪的雞湯好皆緣于野生菌的新鮮程度,大約也為著沙溪那樣清凈又溫情的“模樣”。
小鎮(zhèn)極安靜,連陽光都與云南其他地方的陽光不一樣,不涼不灼。古寺廟,古戲臺(tái),古商鋪,馬店,古老的紅砂石板街道,百年古樹、古巷道、古寨門,紅砂石板路上的篤的篤走著馬幫,路邊兩道溪流就著的篤聲不歇地哼唱老歌謠。
早上可去趕集,東寨門有騾馬大集,牛馬們算主角,門口的區(qū)域交易小豬仔,一角的羊市略顯冷清,一坪的人畜興旺。鎮(zhèn)頭的集市售賣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也賣菜。著藍(lán)粗布衫的老太和各樣大色塊相間裙襖的年輕婦人放下背簍,在路邊鋪開一條氈子或塑料薄膜,將清早上山采的松茸雞樅牛肝菌奶漿菌們分類堆著,每斤賣2、3元到70、80元不等。
就各種都買一些,雜菌炒來吃,松茸熬雞湯。揀個(gè)小店,給點(diǎn)加工費(fèi),在路邊坐著等吃便好。雜菌各有各的味道,雞樅細(xì)滑,牛肝菌肥軟,奶漿菌鮮甜……如一群小年輕湊一塊玩,清新又惹眼。新鮮現(xiàn)熬的松茸雞湯則可算得仙家至味,光聞一鼻子湯缽里騰出來的鮮香就已經(jīng)飄飄欲仙了。松茸的鮮有別于其他湖海山鮮。雖與旁的野菌蘑菇一樣都由土里躍出來,而且無泥腥氣。鮮香氣也別有韻味,是山間雨后的清風(fēng)里混著的草木香和花香。這鮮香氣與鮮甜味裹牢在一起,才令喝的人得了福氣。松茸雞湯入口后的鮮味,幾乎無可描摹。它與高湯不同,由幾只雞成夜熬出的高湯味濃且濃了,卻僅剩了濃稠味道,渾如美麗女子施濃妝,久看便膩味了。松茸雞湯與別的野生菌湯亦相異,其他菌菇湯鮮則鮮矣,總少了些馥郁,又少了許多清甜。我仍舊說不出松茸雞湯的本味來,只愛煞了這味。
返回前,清早我又特往市場(chǎng)買了松茸?;丶冶汩_火做飯,揀出上好的松茸洗凈切片做刺身,次些的燉雞湯,偶有個(gè)別有蟲眼的便挑出蟲眼,洗凈切片置冰箱冷凍待下回熬雞湯或燜松茸飯。松茸雞湯別無他法,食材也僅止老母雞、松茸、姜片而已。老母雞斬成塊,與姜片一同在沸水里焯過撈出,再另起一鍋,將松茸一并置入,文火熬兩個(gè)小時(shí),略撒些鹽花就得了。刺身更簡(jiǎn)單,配以芥末和薄鹽生抽即可。松茸生吃味甘且脆嫩,能吃出一嘴清風(fēng)來。這風(fēng)亦為山間精氣所聚,便自喉舌徐徐貫入,可通靈竅。
可惜冰箱存貨也不得長吃,只多生了念想。一位在麗江做攝影師的姑娘知我好這一口,日前寄來幾斤松茸,為著這么好物,我漏夜斬了半只雞燉上,這會(huì)兒熬得了。姑娘素未謀面,而喜歡我的書,就寫篇《山精》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