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越南〕保寧/夏露 楊子揚 譯
“我怎么可能有順風耳、千里眼呢?!”被批評的時候,阿思辯駁道,當然,只可能是在心里辯駁。他一向沉默寡言,從不多嘴。無論大會小會,他總是安靜地坐著。會上如果爭吵時有多次提及他,他也會要求發(fā)言,但從不作長篇大論,只是承認錯誤,表示接受集體的所有安排。然后坐下,再不發(fā)一言。
大家所批評的錯誤,其實早在從戰(zhàn)場上風塵仆仆地歸來時,他就犯了。那時大家不敢批評他,因為他正身居高位。西貢解放后,阿思退伍,當了縣委書記。走馬上任之初,阿思指導下的第一批工作就包含清理監(jiān)獄。說是清理,其實就是大赦。所以,在他的指導下,除了舊社會的官老爺和鄉(xiāng)紳等帶頭人物要離家集中學習改造一段時間,成千上萬關在監(jiān)獄里的人被釋放回家,得以同享太平盛世。
當困難重重的日子過去,各級革命政權穩(wěn)固起來,有魄力的領導者引領縣里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規(guī)后,阿思就有了還鄉(xiāng)的打算。一部分原因是他身體不好,能力也不夠強;另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都沒有清楚地意識到他的沉悶軟弱,經(jīng)常游移不定,從未大膽、徹底、堅決地做事。不是這事錯了就是那事錯了。自己這攤子事都混亂成這樣,還能領導誰呢?臨時縣委書記是由省里決定的,但到了開大會的時候,阿思達不到票數(shù),就不能繼續(xù)當下去了。政府里的工作也就逐步轉(zhuǎn)交了。
沒能守住這一重要崗位,阿思這位往日的游擊隊員什么也沒說,就像其他普通的退伍還鄉(xiāng)的老兵一樣回到了家鄉(xiāng)。和平的日子已經(jīng)來臨多時,終于輪到他樂享太平了。背著背包步行回鄉(xiāng)時,阿思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還鄉(xiāng)了。
但從那年旱季初始的寧靜下午,到村民看見阿思背著背包徒步歸來,他走了不知多少天。天還是天,地還是地,沒有變。道路、河流、田野也都還是老樣子??纱遄右延辛颂旆馗驳淖兓D切?zhàn)爭中幸存下來的人湊在一起,他們兒女成群,完全看不出這一切都是在戰(zhàn)爭中犧牲的那些人用生命換來的。正常的生活秩序正在恢復,人們開始耕種了。人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拼命耕種,為衣食住行而努力賺錢,也有了一些娛樂活動,聚在一起或談情說愛、或飲酒作樂。這一派充滿活力的鄉(xiāng)村景象,令人覺得那些駭人聽聞的戰(zhàn)事仿佛從未發(fā)生過。
阿思不喜歡借酒聚眾玩樂,但像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樣,他酒量不錯也喜歡喝。他家在山那邊的咖啡林深處,走土路還挺遠的,但每逢天氣不錯又沒什么事兒的時候,他總會從山上散步下來,到村里串門,然后順便到集市旁丁字路口處的七利兩口兒家的酒館,叫上一壺坐在窗邊喝上一會兒。
他總是少言寡語,就像嘴巴黏上了打不開似的。他身材瘦高、皮膚青黑,衣袖總是挽到肩膀上。細長的臉,總咧著嘴,嘴唇厚實發(fā)白。他左眼上蒙著塊黑布,只能全靠右眼來看東西。然而,阿思這副不怎么好看的樣子中卻頗蘊含著些深沉的風度——這種風度好像是善良寡語的男人特有的,這使得他能夠贏得眾人的好感。人們愛圍著他一起敬酒:“怎么樣呀,阿思兄弟,干一杯吧?……村里的事兒還好吧?您公務還挺繁忙吧?還有啊,聽說您將有喜事啊,真的嗎?還有啊,無論如何……不管怎樣,家里也該有個人搭把手,給您傳宗接代嘛。有錢不成家,錢也會被酒敗光的……我看阿慧就挺不錯的。別由著性子了,還是要聽伯母的話,娶個媳婦兒是正經(jīng)……”
世世代代,這些人的樣貌心理都是這樣。實在是過得太輕松了些。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那些痛苦可怕的事情和那充滿仇恨的心。幾年前,阿思回鄉(xiāng)時,大家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吵吵鬧鬧地聚在七利的店里。但當時,人們看到阿思的身影在午后出現(xiàn)在丁字路口時,忽然就都安靜了下來。這是誰呢?只有七利的老婆脫口而出,這不是“左撇子”阿思還能是誰呢!頓時,連那些喝得爛醉如泥的家伙都嚇醒了。那個“左撇子”回來了!雖然只是回鄉(xiāng),這個消息也迅速地傳遍整個村子,把那些墮落的人都嚇跑了。
事實上,剛一解放,村民們就聽說“左撇子”阿思還活著。而且,在他當縣委書記的那幾個月里他也回來過兩次。但只是停留片刻,立刻又走了。那會兒就已經(jīng)夠嚇人的了,而這次,阿思可不是回家看看了,這回是真要搬回來、住下去了,人們才真的嚇得毛骨悚然了。村里立刻就有流言蜚語傳開了,說“左撇子”的包里有把槍,還有一堆子彈;還有人說自從他回來之后,每天晚上都有“霍霍”地磨軍刀聲。
經(jīng)過這么長一段太平的日子,生活漸趨安定,村里不少人都覺得到了必須想辦法賣土地的時候了。雖然只有那些心眼最壞的人才覺得阿思會出手殺掉他們其中一個人,但也很少有人對這個傳聞視若無睹。從此以后,大家就要和阿思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尤其是那些男人們。如果碰到了他,大家該怎么辦是好,眼睛該往哪兒看?簡直想挖個地洞鉆進去……是該笑臉相迎還是冷笑以對,是熱情地打招呼還是跪在地上求饒?同村的那些人比阿思還清楚他有權對以前的事情血債血還,他們也清楚阿思心中的仇恨究竟有多深。越是沒能血洗仇家,仇恨便越深,淤積在心里不停地折磨自己。何況,如果不是為了報仇,他這次回鄉(xiāng)還能是為了什么?
回到家鄉(xiāng),迎接阿思的是一個凄涼冷清的家,房子田地都已經(jīng)破敗了。家里也沒有人了。阿思的父親已死于監(jiān)獄,不久,阿思的母親也死了。兩個姐姐以及外甥與整個游擊隊葬在了一起。不僅親人們都已經(jīng)故去,連戰(zhàn)友們也都犧牲了,只剩下阿思孤身一人,與那些敵人們共存于人世間?,F(xiàn)在,在村里幾乎所有與阿思年紀相仿的幸存者都背負著罪孽,他們不是惡棍就是間諜,或者地方豪強。
起初,地方干部們也對于阿思回村定居的事情感到有些難為情,他們經(jīng)常到阿思家探望他,一是幫助阿思盡快地適應新生活,一是試探阿思的態(tài)度,他們不信他在上刀山下火海之后會忽然忘掉了過往的深仇大恨。但是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發(fā)現(xiàn)那些讓自己擔驚受怕的想法都是杞人憂天了。他們看到阿思每天都淡然地忙于勞作,他那位于村尾的家也漸漸地被重建起來,有了新的面貌。過去,阿思家周圍雜草叢生。他回來幾天之后,就改變了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的狀況。人們發(fā)現(xiàn)阿思把他的姨媽接來奉養(yǎng)了。阿思的姨媽也不過五十多歲,但眼睛已經(jīng)瞎了。她的兩個孩子年紀輕輕、還沒成家時就被殺死了。她是阿思在人世間最近的親人了。
漸漸地,村里人面對阿思都不再有異樣感了,見到他,也不再縮頭縮腦、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了。人們和阿思打招呼,阿思也微笑地和別人打招呼,臉上洋溢著善良而豁達的笑容,盡管他也有愁悶事。他努力地干活謀生,自然地融入世世代代農(nóng)人的生活里。村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阿思的善意。大家都平靜而祥和、快樂而耐心地融入到全國和平后的重大轉(zhuǎn)變中。
這一年是風調(diào)雨順的一年,糧食的豐收標志著后戰(zhàn)爭時期的結束。這一年,兩季的稻子都獲得豐收。省糖廠已經(jīng)協(xié)助開辟了一片沿河的荒地用來種甘蔗。山坡上的咖啡也成熟變紅了。以前的不毛之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yōu)樗镜?、甘蔗地以及咖啡林,以前了無生機的土地如今已化為一片蒼茫碧波。
也正是在這一年,阿思的姨媽找媒人去村里的阿年家,希望把他家的三女兒說給阿思。阿思沒有表現(xiàn)出自己動了情的意思,但村里的人都知道兩家已經(jīng)定下日子了。一個新式婚禮將于一個良辰吉日在委員會禮堂舉辦。
一天下午,阿思從七利家的酒館喝完酒回家,他有點醉意但還沒到神志不清的程度,然而,內(nèi)心卻并不平靜,他一面納悶兒為何五臟六腑都熱起來,一面沒來由地有些愁悶。接下來的一頓飯,阿思唉聲嘆氣讓他姨媽有些不高興,心煩意亂,連飯都不想吃了。
姨媽不高興地說道:“阿年家那邊聽說今天請客,熱鬧極了。他們已經(jīng)置辦了好些東西了。阿麗算給我聽,現(xiàn)在她家有現(xiàn)成的床單了,但還需要找裁縫做個被套。然后,還要雇人拍個照,再找個戲班子唱幾段。雖然說現(xiàn)在是新時代,但人家都還會請上二十桌。女方家尚且如此,何況我們男方家呢?是不是這個道理?你倒好,到這頓飯還像個沒事人似的……你到底還有什么不知足、不高興的呢?
阿思放下筷子,岔開話題:“我還指望阿麗能在您燒飯的時候給您搭把手呢。哪想到她成天都在說這事,還要您親自忙前忙后地燒飯。等她過來的時候,我得好好和她說這事。”
“有阿麗不時來一趟,家里還能有點說笑聲。別以為你姨媽我已經(jīng)癱瘓了,需要人照顧了。就這些燒水做飯、照顧豬啊雞啊的事兒,我瞎了也是能干的,我能活多久就能幫你做多久。你要是真心疼姨媽,那就好好地把結婚的事情弄得周全了。不管新式舊式,總要按著咱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來,不能像他們省城的人似的連個規(guī)矩都沒有了,娶個媳婦跟白搶似的。咱家族就剩下你這么一個了,怎么你對這事還這么冷淡呢?村里的人看在眼里,怎么能不嘲笑呢?”
“天??!怎么會有這么不像話的女婿呢……不過,你這樣也還真是跟別人傳言的一樣。你就當迫不得已讓著姨媽一回吧,別沒完沒了了,搞得全天下都知道,讓大家傳出風言風語的了。別在意阿麗那孩子,干嘛什么時候都上綱上線呢?人家之所以說,是因為恰好經(jīng)過嘛。”
“不,不是這樣的,姨媽啊。其實是這樣的……”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阿思把飯菜收走了,然后給姨媽倒了杯水。姨媽抿了一口,長嘆一聲:“你是什么樣的人,姨媽是清楚的。我心疼你內(nèi)心的痛苦……你忠信、仁義、不計前嫌。但是眼下的情況,這些年這些事也只能如此了。你也要為自己的人生多考慮考慮啊。你娶了妻,丈人家也會多幫你??吹侥惆蚕滦膩恚思乙矔婺愦蛩恪?/p>
姨媽又顫抖著手拉了拉阿思的衣袖。
“孩子啊,還有這么個事……”姨媽猶豫著說,“今天早上,你進山之后,那誰路過,她來告訴姨媽今天下午她要走了……”
“姨媽,誰呀?去哪兒呀?”阿思愕然。
“是阿娥……她說她要去外省,但我猜肯定是西貢。沒什么地兒比這更遠的了……她不敢和你當面道別,拜托我……”
阿思呆呆地坐下,僅剩的一只眼睛也呆滯著。姨媽放開阿思的衣袖,打開了檳榔盤的蓋子。
姨媽說:“她說,幾年來她一直等著你去拿這個托她保管的東西,但你都沒有去,所以……”
阿思呆呆地從姨媽說中拿過那用紅包包著小小的卻沉甸甸的東西。一言不發(fā)地站起來,離開竹榻,走出屋子,走下臺階。他緩緩地走出寬大的院子,走到院子外面的拐角處,他覺得姨媽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于是加快腳步,大步流星地走起來。傍晚的空氣涼爽,阿思卻覺得自己有些熱,心跳得也很快。他頓悟自己今天,不,準確地說,是長久以來不明愁緒的根源。
的確,長久以來,旱季雨季幾經(jīng)變換,阿思卻一直到丁字路口的這家酒館去,原來是這個原因。這對阿思來說有些不可思議。阿娥家就在酒館的斜對面,在一片椰子葉覆蓋的瓦頂房中,四周籬笆環(huán)繞,有時門庭若市、有時門可羅雀,但阿思從未見過她,因為他從未往那個方向看過。今天阿娥家空蕩蕩的,她沒有把東西都帶走。但阿思之前根本沒想到自己為何而煩心。哪天不是這樣呢,阿思坐在那里把自己灌飽,空虛地想著這事那事,但從未想起阿娥,盡管她就在那里,就在窗外不遠的地方。在酒館里喝酒的人們,準確地說是村里的人們從未在阿思面前提起過阿娥?;蛘哒f是像今天這樣,阿思心里明白,整個酒館的人都在討論阿娥的事情,大家說得熱火朝天,但一旦看到他走進酒館,所有人都會立刻岔開話題。
正飛快地走著,阿思突然停住了。他正走到了阿娥家的院子里。阿娥家有五間古舊的房間,磚墻破敗、布滿青苔。
鄰居們不明白為何阿思回村之后拜訪過那么多人,卻獨獨沒有拜訪阿娥家。阿娥家乍一看還是老樣子,其實已經(jīng)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變得破敗不堪。阿思抬手敲了敲門,房里沒有任何動靜,連呼吸聲、沙沙聲、叮當聲都沒有。情況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但阿思還是敲了敲門,然后用嘶啞的聲音叫著“阿娥,阿娥!是我,阿思呀!”
這座阿范家的房子和其他房子都隔得很遠,藏在樹林后的山崗里。房門口有一條小山路,走過樹林、走過河邊的烈士墓,然后就到了渡口。阿娥一定是從這條路走了。拋家離祖、背井離鄉(xiāng)地走了,村里又少不了閑言碎語了。
不一會兒,穿過林子旁的灌木叢,阿思仿佛看到了阿娥的身影。他大聲叫喊著跑過去。但回答他的唯有沙沙的草木聲和蟲兒們嘈雜的交響樂,下午的樹林顯得格外靜謐。
就在這片稀疏的樹林中,阿思曾被槍射中,差點死去。那天晚上,他和其他幸存的游擊隊員們被迫撤地道,因為這座村子已經(jīng)被敵人占領了。但撤退的路線卻被那些叛徒泄露了。游擊隊在樹林邊遭到了埋伏,全都落入了四面八方來的猛烈炮火之中。在游擊隊的反抗聲停止后,美軍又仔細搜尋被射中而受傷未死的人,然后開車壓平了尸體。阿思中彈多處,躺在那塊地上的尸體中??墒牵翘煲估锇⑺济悦芍邪l(fā)現(xiàn)自己在阿娥母女的家中。
在這之前阿思很少走入這家,即是去也是謹慎地來去匆匆。這是一戶必須要防備的人家。這家的老父親在革命一開始就被殺死了,這家的兒子是游擊隊的軍官,也已經(jīng)陣亡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這家的老母親和女兒還沒有打算離開這片解放區(qū)?!斑@都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啊”,阿思在半夢半醒的痛苦中聽到阿娥如是說。
在敞開的傷口中,在死去活來的疼痛的折磨中,感情就這樣產(chǎn)生了。護衛(wèi)軍在村邊山腳下駐扎,離阿思所在的阿娥母女家?guī)酌走h的地方就是刑場,常常傳來被行刑人的哀嚎聲。那時,裝甲車和士兵們都離開了,把再一次占領的村子交由地方惡棍們泄恨。該抓的抓該殺的殺,這些都完了以后,他們又抓了更多的人、殺了更多的人。每隔幾個晚上,村民們就會聽到河邊槍聲四起。尸體飄滿了河面,岸上人們指指點點,烏鴉漫天飛舞。
阿思等了許久許久。他渡船從岸的這頭到那頭,但船速很慢。船家六公已經(jīng)很老了。暮靄已經(jīng)落下,籠罩著凄清的灘涂。其實阿思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但他依舊呆呆地等待著。一種模糊的巧合感,讓他覺得好像有了些希望。
那會兒,阿娥藏游擊隊員的事情只讓六公一人知道。一則,六公是阿娥伯伯輩的親戚,二則,他的小女兒是游擊隊的聯(lián)絡員。他的小女兒就是在那個恐怖的年代被那批撥亂軍抓走并殺死的。水流把她的尸體帶到了這個渡船碼頭,漂浮起來,碰到了自己父親的船舷。那年,她才十五歲。為了完成自己女兒的遺愿,也是為了幫助阿娥,六公設法聯(lián)系到了組織??恐⑺忌写娴耐静诺靡栽O法讓他離開了村子。后來,每當阿思暗中回村活動,也都是六公趁著雨夜躲過可怕的巡防兵,帶著阿思渡河。六公是阿思最堅實的后盾之一。雖然六公是阿娥的伯伯,但直到阿思被抓后,他的同志仍然和六公聯(lián)系,仍然信任六公。但自從解放后,六公都靜靜地躲避著阿思,阿思也是如此,故意地避開六公,從未碰到過六公,也從不在此渡河。這是為何呢?
阿思默不作聲地在心里大聲喊叫。他坐在野草叢中,雙手掩面。剛剛他緊握在手中的那個小包掉了下來。那是一個手表,是阿娥托姨媽交給自己的東西。已經(jīng)過去多少年了,表很舊了,但也許有每日精心的擦拭,它的鍍層仍然保有光澤。這塊發(fā)條式的蘇聯(lián)手表,是一個北方記者在探訪解放村的時候送給阿思的。表應該戴在左手上,但是阿思戴在右手的手腕上。看到這塊表,阿思自然會想起往事。這塊表就像曾經(jīng)刻在阿思手腕上一樣,隨著手臂的失去而沒有記憶了,或者說深埋在記憶里了。那會兒,有一次他在迷蒙中醒來,忍受著如同四分五裂般的疼痛,他極力開口說話,請求阿娥幫他把那條已經(jīng)沒用了的胳膊割掉。
阿娥嚇得哭了起來,顫抖著說,“我不知道怎么做。”
“再耽擱就要壞死了?!?/p>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割呀?”
“沒辦法,只有你能做。你想辦法割了吧?!?/p>
“這只有醫(yī)生才能做啊?!?/p>
“你閉上眼睛橫下心割了吧?!?/p>
“那好吧。”
阿思再一次醒來,沒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左胳膊。等到發(fā)覺到這一點,他并不驚慌,也不為自己憂愁,只是非常心疼阿娥,而且越想越心疼。這樣好的一個女孩子……
“那些被招安的叛徒、那些狗腿子”,在剛解放的時候,又有不少人這樣咒罵過,當然不是當面,只是在背后罵,但風言風語總是在耳邊的。那些混蛋!他們那群廢物在村頭鐵橋腳討飯,一搞到點兒酒喝進喉嚨里就開始哭天搶地的。以前的護衛(wèi)軍們剛剛放下武器投降,他們還不敢怎么放聲大罵,但看到阿娥,他們就互相使眼色,然后頗有深意地歪著嘴笑。即使是那些狗腿子也都當面地表達對阿娥的輕鄙,仿佛阿娥的背叛比他們更值得被鄙視似的。當然,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過去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過去的恩恩怨怨也已經(jīng)漸漸模糊了,時間讓人們忘卻了彼此的一切,人們也因此忘卻了阿娥的事情。甚至,現(xiàn)在,村民、特別是村婦對阿娥的情感,已經(jīng)從同情變?yōu)榘?,再變?yōu)殂皭澚恕楹嗡淌苓@樣孤單、貧苦的生活,而且這樣的生活還一天比一天地慘淡。她為何不下決心遠走高飛,還在等什么,珍惜什么以至甘于這樣傷害自己呢?
最后,也就剩下阿思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忘卻了。最近,在漫漫長夜,在夢境深處,阿思經(jīng)??吹桨⒍鸬纳碛?。她的鵝蛋臉出現(xiàn)在那黑夜中,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吹剿桥玳L發(fā),阿思伸出了手,他輕輕地撫摸著、用手穿過那秀發(fā)。女子所特有的粉嫩的手指和白嫩的肩在他的手中顫抖著。那些年,他在牢里備受折磨的時候,阿娥也經(jīng)常像這樣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但后來就漸漸地消失、不再出現(xiàn)了。
阿思忘不了那個大雨滂沱的晚上。那是他第一次潛回村里,穿過樹林,藏在香蕉叢后,學蛤蚧的聲音發(fā)出暗號。阿娥好像夜夜不睡地等著他回來一樣,打開門,在雨中奔跑過來,跑到他面前時,已經(jīng)濕淋淋的了,然后熱烈地擁抱著他。彼時阿思已經(jīng)有些喪失理智了,他的心砰砰亂跳。他想過要把自己從這段情感中解放出來,甚至想過要棄阿娥而去,但他做不到。按理說……哎,那是因為,那時,他剛跟著阿娥進家門,努力按捺住錯愕。在供桌之上,燭光籠罩下,在新故父母的遺照旁,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他曾經(jīng)用過的衣服床單,以及用來煎藥的工具。突然有一種不祥之兆在心頭涌現(xiàn),那是一種急迫的不詳預感。
按理說,阿思這么一個在槍林彈雨中穿梭的人,應該立即聽從那個預感,應該在那時就克制自己以及阿娥,不讓阿娥在那個殘酷年代任由自己跳入火坑,陷入誰也承受不了的你死我活的境地。雖然抱著阿思,阿娥的身體柔軟而熾熱,但瞬間,突然有腳步聲一般,一陣風吹過,使得燭光搖曳了一下,就嚇得阿娥身子僵硬起來,臉色發(fā)青,然后整個人都不可遏制地顫抖、虛弱、恐懼起來。然而阿思,就像人們經(jīng)常說的那樣,已經(jīng)是個右傾的人了……
彼時,晚霞還未散盡,天沒完全黑,但阿思沒有看到擺渡船悄悄地停在了岸邊,他也沒聽到六公從擺渡船走來的腳步聲。從船上走來的,也只有六公一個人。
“你走嗎?還是要等下艘船呢?”
阿思還沒來得及回答,六公又接著說:“但這時還渡河干什么呢,哪兒還來得及啊。傍晚和天黑的時候是鬼魂從岸的一邊兒到另一邊兒玩兒的時間,別人誰敢過河呀。而且現(xiàn)在有了橋,過河怕濕腳,誰還需要我這個老船夫呢!浪聲凄凄慘慘啊凄凄慘慘……”六公的聲音沙啞而哀傷。
這時候,阿思綁在鐵橋上的炸彈的爆炸聲從村頭傳來,讓六公很是高興。為了向阿思表露自己的高興,他說笑道,多虧了這位天神,以后誰過河都要靠船夫了。
“六公啊,是我呀,我是阿思呀……”
“當然。那會兒,我從河那邊兒回來看有人在這里等著就知道了,不是你還能有誰嘛?!?/p>
六公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坐在了阿思身旁。他們腳旁不遠,浪花拍岸。水花似乎都呈現(xiàn)出憂愁的樣子。一只晚歸的蒼鷹嗖地飛過去了。
六公說:“她剛剛過去了。我不讓她過去。她走得悄無聲息吧。我給她弄的渡船。她真的走了……我勸她別走。天下之大,又能去哪呢,但她就跟那兒笑。她說我老了,已經(jīng)老得沒力氣了,就別再撐船了。她說她已經(jīng)去村委會把她的房子和地轉(zhuǎn)給我了。她這么說,你看看……我哪要這些個啊。這村里哪兒缺晚輩孩子啊,但我只有她一個。我只疼這一個。結果她現(xiàn)在走了。”
阿思覺得心中一冷,在河對岸,在一排排烏壓壓的樹的上方,天邊留有一絲余光。月亮緩緩升起??諝庵袧M是霧氣。
“她背叛了你之后,疼痛感仿佛侵入骨髓,羞愧到想一死了之,這么些年仍舊低著頭,不敢抬頭,而我多么心疼她啊……就算她錯在讓那群人抓到了你,因而你怪她,但你想想看,她能有多大壞心眼呢!他們嚴刑拷打的伎倆你是領略過的。而她只是一個女孩子,落到那群牛頭馬面手里……”
阿思用僅存的手捧住了臉,無聲地哭泣著。六公緊閉雙唇,把手放到阿思的肩膀上,沉默許久。
六公繼續(xù)說道,“那時,你逃走了,他們驚慌失措。他們是知道你的,缺胳膊的左撇子阿思,村里有一批人想找出你。但他們也料想不到你竟然躲在阿娥的家里,就在他們的對門。誰能想到呢!阿娥和越共有家國恨,他的爸爸和哥哥都因黨而死。你有了她的保護,就安全多了。即便如此……這事兒你肯定不知道……誰又會告訴你呢,七利店里的那三個護衛(wèi)軍會告訴你嗎……那是,你家老人家摔斷了骨頭躺在床上,你那時又被關起來了,所以老人家的情況很不妙,除了等死還能怎么辦呢。鄉(xiāng)親中誰又有膽量走過呢,有三個護衛(wèi)軍的人聚在你家門口窺視著。因而只有阿娥敢到你家,粥飯湯藥伺候不斷。我又哪知道阻止呢,我又何曾想到她這么糊涂呢。誰都能去,獨阿娥不該到你家去和你家老人在一起,讓他們猜到了這事。那群惡棍,你姨媽的孩子,他們馬上叫人抓走了阿娥。阿思,他們就在你家里嚴刑拷打她啊!”
老船夫抽泣起來,聲音模糊起來,沙啞起來,然后哽咽地難以說下去了。一只貓頭鷹在樹林那邊叫了起來。然后那邊兒又有什么別的聲音——好像船號子似的——傳出來,又突然戛然而止,仿佛貓頭鷹突然翅膀斷了,糊里糊涂地掉到了水里。
月光如洗,穿透云層。風吹散了潮氣??諝飧伤⑶逍缕饋?,飄著稻米的清香。在這樣的晚上,無論誰,都會感到心情平靜、溫和起來,也會陷入那些值得感動的快樂回憶中。
歷史選擇了這樣一個有著如此安寧的夜晚的旱季作為戰(zhàn)后時代結束的標志。人們都真切地希望可以早日步入新時代,希望從此以后都是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