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科幻小說對“科學”的認識"/>
·曹祥金·
內(nèi)容提要 “小說界革命”中,西方科幻小說作為一種新的小說類型被翻譯并引進中國,時人稱為“科學小說”,引起了晚清知識分子的高度關(guān)注和創(chuàng)作熱情,出現(xiàn)了早期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繁榮。嚴格來說,由于不具備基本的科學素養(yǎng),晚清文人對科學的認識還處于起步階段,導致作品中的科幻想象缺乏最基本的科學和邏輯支撐,甚至顯得十分荒謬,以致到“五四”高揚“賽先生”的時代,科幻小說竟無人問津。然而,客觀地看,無論早期的科幻小說對科學的認知多么淺薄與可笑,這也只是一種歷史的局限性,并且,早期科幻作品對于時人觀照傳統(tǒng)文化、認識科學思維,乃至推進現(xiàn)代性的延展,都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作為一種小說類型,科幻小說在19世紀興起于歐洲。它以科學精神和原理為邏輯基礎(chǔ),面向未來,借助文學化的表達手法,向人們描述了一種可能的世界圖景。這類小說是隨著近代科技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一種全新的文學類型,就其文學特征而言,天馬行空的想象是其最鮮明的標簽。然而,必須著重指出的是,這種想象不是胡思亂想,更不是妄想,而是在尊重基本科學原理的基礎(chǔ)進行的合理想象。
19世紀末,這種興起不久的小說類型被介紹到中國,時人一般稱之為“科學小說”。1891年12月,美國作家愛德華·貝拉米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回顧:2000—1887》,被李提摩太翻譯并連載于廣學會的刊物《萬國公報》上。1894年,該小說又以《百年一覺》為名,由廣學會出版了單行本。
這是近代中國翻譯引進的第一篇科幻小說。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這本并不十分受學者青睞的小說卻實實在在開啟了中國早期科幻小說翻譯與創(chuàng)作風潮的序幕,不僅梁啟超和譚嗣同都讀過這本書,連光緒皇帝在1898年訂購的西方書籍目錄中也有它的名字。從文學創(chuàng)作層面看,不僅梁啟超的第一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受到這部小說的影響,甚至還產(chǎn)生了直接模仿其故事情節(jié)的本土科幻小說《秘密室》。
從此,科幻小說正式進入晚清先進知識分子的視野,一方面成為他們開啟民智、改造社會的工具,加速了人們對科學知識的學習,大大開拓了視野;另一方面通過晚清文人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也可以讓我們更好地了解彼時的知識分子對科學的理解和態(tài)度,以及科學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映像。
應該說,科幻小說在晚清社會的繁榮,“小說界革命”起到了直接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這一類型小說的引進與接受,或者說晚清社會對西方科學思想的認識,卻有著一段相對較長的醞釀過程,正是這段過程,為晚清社會接受和欣賞科幻小說作了充分的鋪墊,而不僅僅是梁啟超等人的振臂一呼。
自從1815年英國傳教士米憐在馬六甲創(chuàng)辦第一份華文刊物《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計傳》,西方傳教士便開始以公開發(fā)行的刊物為載體針對華人群體進行傳教。為了更好地應對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文化,增強其自身吸引力與說服力,傳教士們所刊登的不僅有宗教內(nèi)容,還有大量自然科學的內(nèi)容。鴉片戰(zhàn)爭后,傳教士被獲準可以在沿海的通商口岸開展活動,這一時期除了《遐邇貫珍》和《六合叢談》這樣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刊物外,英國傳教士麥都思創(chuàng)辦于上海的墨海書館還進一步從事了西方科學書籍的翻譯工作,截止1860年,共翻譯出版科學方面的書籍33種,這些書籍在晚清知識分子中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與此同時,西式教育逐漸深入中國,教會學校數(shù)量迅速增加。到19世紀70年代末,傳教士在中國沿海和內(nèi)地共創(chuàng)辦學校400多所,在校學生達到8000多人,這些學校采用新的教育方式教授近代科學,“集中體現(xiàn)了西方近代科學、文化精神……它們在中國的出現(xiàn)本是西學東漸的產(chǎn)物,它們的存在,又成了傳播西學的源泉”。再加上由清政府創(chuàng)辦的新式學校京師同文館、上海廣方言館和廣州同文館等,也有效促進了近代自然科學在中國的傳播,緩慢地進行著科學思想的啟蒙。這些構(gòu)成了晚清科幻小說引進和繁榮的背景,也為時人認識科學、重視科幻小說初步培植了社會土壤。
這樣的準備在“小說界革命”中得到了集中爆發(fā)。甲午戰(zhàn)敗,李鴻章所預言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殘酷地擺在了國人面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文化觀遭到質(zhì)疑,學習西方思想文化蔚然成為一股社會風潮。在對西方思想文化的學習中,科學思想占有重要地位。作為“近世翻譯西方思想的第一人”,嚴復認為要救亡圖存,必須仰賴科學發(fā)展,即“富強之基,本諸格致”。梁啟超則認為:“吾中國之哲學、政治學、生計學、群學、心理學、倫理學、史學、文學等,自二三百年前,皆無以遠遜于泰西,而其所最缺者則格致學也。”在他們看來,格致學,也就是科學,是中國當時最為急需的學問,也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為缺乏的學問,亟需大力引進。在近代西方各種知識進入中國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曾遭遇過一些麻煩,唯獨科學,幾乎從未遇到過任何阻力。
在這樣的社會思潮下,以及由小說擔綱救國重任的時代背景下,西方科幻小說這種兼具科學性與文學性的小說類型受到追捧也就順理成章了。諸如《繡像小說》《小說時報》《新小說》等當時主要的報刊雜志,都紛紛在其重要版面位置刊發(fā)科幻小說,甚至還開辟專欄,專門對這類小說進行翻譯及創(chuàng)作。
1902年10月2日《新民叢報》刊出了一則廣告,標注為“科學小說”《海底旅行》:“此書為法國大科學家之作,結(jié)構(gòu)奇?zhèn)ィ耐羞b深,蓋稀世之名著也。其中敘述海底別有世界,華嚴帝網(wǎng),光怪陸離,令人目駭魂奪,不可思議。而所尤重者在發(fā)揮自由精神,不徒以科學著而已。其用筆之神妙,兔起鶻落,每讀一回,掩卷百思不能知其下回作何變相,洵中國前所未有之奇書也。第一號擬登四回豫告其目?!币粋€月后,即11月14日,《新小說》第1號便刊載了法國科幻作家儒勒·凡爾納的這部科幻小說,標為“泰西最新科學小說”。這是“小說界革命”中翻譯并刊發(fā)的第一篇科幻小說,與《百年一覺》相比,這篇小說產(chǎn)生的影響更大,更像是中國早期科幻小說的起點。此后,大量的西方科幻小說被翻譯到中國,主要以法國、英國和日本作家作品居多,除了前面提到的作家,法國作家還有亞波倭德、格斯達夫等,英國作家有司威夫脫、哈葛德、斯蒂文森、威維立克等,日本作家則以押川春浪、矢野龍溪、菊池幽芳、巖谷小波、鹿島櫻巷等為代表,他們都有作品被譯介到中國,不僅激發(fā)了中國讀者的閱讀熱情,而且激起了晚清文人創(chuàng)作科幻小說的欲望。比如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這是目前公認的我國第一部科幻小說,1904年開始在《繡像小說》第21期連載,至62期結(jié)束,共35回,沒有完成。1905年,被譽為“中國科學小說之父”的徐念慈模仿日本巖谷小波君翻譯的德國科幻作品《法螺先生譚》,創(chuàng)作了《新法螺先生譚》。同樣是在1905年,《繡像小說》在第49至第52期連載刊發(fā)了支明的《生生袋》,這篇小說在思想、藝術(shù)及科學想象等方面,都沒有太多可以稱道的地方,卻是第一部明確標識“科學小說”標簽的中國本土科幻作品。從翻譯模仿到自主創(chuàng)作,中國本土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熱潮很快展開,吳趼人、包天笑、陸士諤等知名文人紛紛參與其中,一時蔚為大觀。
在傳統(tǒng)文化中,正統(tǒng)文學(如詩、文、賦等)的功能從來不是單純地供人閱讀、給人美感,更重要的還是要作為載道與傳道的工具。在“小說界革命”中,當小說進入文學世界的中心,責無旁貸地要承擔起這樣的職能。從另一個角度說,梁啟超等人之所以將小說捧到“文學之最上乘”,看中的也正是這種工具價值。正如《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一文所強調(diào)的,由于“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所以“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科幻小說正是這樣一種新小說,是“啟智秘鑰,闡理玄燈”,說到底,是要以“科學小說”開啟民智、改造社會。
從《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作品看,梁啟超的有三篇,其中兩篇為科幻小說,即《新中國未來記》和《世界末日記》。另外一篇科幻小說,即廣告中所提到的《海底旅行》??梢?,作為“小說界革命”的發(fā)端與重要陣地,《新小說》雜志對科幻小說這一新的小說類型所給予的高度重視。從科幻小說本身來看,它以宏大瑰奇的想象空前地打開了人們的視野,并集知識性與趣味性于一體,無疑是傳播科學知識、啟迪民眾智慧的良好工具。如海天獨嘯子所說,“使一科學書,強執(zhí)人研究之,必不濟矣。此小說之所以長也。我國今日,輸入西歐之學潮,新書新籍,翻譯印刷者,汗牛充棟。茍欲其事半功倍,全國普及乎?請自科學小說始”。以《新小說》為發(fā)端,科幻小說迅速引起了晚清文人的關(guān)注,并進入了空前繁榮的翻譯與創(chuàng)作期,原因正由于此。
在這場科幻的大潮中,魯迅亦投入其中,他在日本留學期間翻譯了儒勒·凡爾納的另一部名作《從地球到月球》,定名為《月界旅行》,于1903年由日本東京進化社出版。也許是其醫(yī)學背景使然,在晚清眾多工具論的論述中,魯迅的觀點顯得格外深刻。和其他人一樣,對于科幻小說的作用,他同樣認為:“蓋臚陳科學,常人厭之,閱不終篇,輒欲睡去,強人所難,勢必然矣。惟假小說之能力,被優(yōu)孟之衣冠,則雖析理譚玄,亦能浸淫腦筋,不生厭倦……故掇取學理,去莊而諧,使讀者觸目會心,不勞思索,則必能于不知不覺間,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勢力之偉,有如此者”,并進一步指出:“我國說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而獨于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但他同時也著重強調(diào),凡爾納科幻小說的根本特征在于“經(jīng)以科學,緯以人情”,無論冒險故事的傳奇性,還是科幻世界的瑰麗想象,都是“比事屬詞,必洽學理,非徒摭山川動植,侈為詭辯者比”。即這種想象必須依據(jù)基本的科學原理,而不能漫無邊際、無法無天,這正是科幻與傳統(tǒng)神話、志怪小說的根本區(qū)別。
可以說,魯迅的論述很好地契合了科幻小說的本質(zhì),也代表了包括他在內(nèi)的部分先進知識分子對早期科幻小說的期待,一方面能承擔起啟迪民智的“文以載道”的功能,另一方面像《月界旅行》等翻譯小說那樣,體現(xiàn)出應有的科學性和嚴謹性,進而展現(xiàn)出新小說應有的風采。然而,很遺憾,由晚清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并沒有遵循這樣的原則,甚至很大程度上依然徘徊在傳統(tǒng)的套路里,不禁讓人失望。這或許也是晚清科幻小說在經(jīng)歷了空前繁榮后卻又迅速落寞,乃至到了“五四”大力提倡“賽先生”的時代里,都懶得被人提起的原因。
受翻譯科幻小說的影響和激勵,“小說界革命”中,大量由晚清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應運而生,比如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東海覺我的《新法螺先生譚》、吳趼人的《新石頭記》等等,這類作品約有近百種,多數(shù)散見在當時的各種報刊上。就像《新民叢報》的廣告中所說的:“所尤重者在發(fā)揮自由精神,不徒以科學著而已。”從晚清文人創(chuàng)作的眾多科幻小說來看,這里的“自由精神”應該是自由想象的意思,對于其中所應有的科學精神的體察,還相當淺薄。確實,面對科幻小說這一新的文學類型,晚清文人首先被其中所構(gòu)造的宏大而瑰奇的想象世界所折服,并沉醉其中,而對于這樣的世界是怎樣構(gòu)造出來的,背后有怎樣的科學或邏輯原理做支撐,則不太留意。所以這時期的科幻作品一個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其中所謂的科學構(gòu)思缺乏基本的科學依據(jù),他們想當然地去構(gòu)建科幻場景和科學邏輯,即使以魯迅“比事屬詞,必洽學理,非徒摭山川動植,侈為詭辯者比”的標準進行評判,這些小說里的科幻想象多數(shù)也只能是妄想。比如在《新法螺先生譚》中,不僅主人公的靈魂可以出竅,還學會了利用“腦電”,并開設了“腦電”學校,“蓋腦電之為用,愈推愈廣,發(fā)光可代燈燭,而煤油、洋燭、電燈、煤氣公司立廢”。在《消滅機》中,特制的照相裝置居然可以攝取人的“魂魄”,而這樣做的目的只是“服從我的命令,供給我的錢財”。更不用說《月球殖民地小說》中過于萬能的氣球,以及《電世界》中被嚴重夸大的“電能”。
這一類的“奇思妙想”在晚清科幻作品中比比皆是。只要對照這一時期翻譯與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就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最根本的不同。在凡爾納的《海底旅行》中,一個人可以憑借自身強悍的科學知識造出潛水艇航行海底;而《月球殖民地》里的氣球卻是一種神力產(chǎn)生的結(jié)果,《生生袋》里更是以牛、羊血給人輸血治病。不同于西方科幻小說對于科學原理的理解與尊重,中國早期的科幻小說里,支撐科學想象的依然是人自身之外的東西,比如神仙鬼怪或世外高人,就這一點說,這與傳統(tǒng)小說中一旦遭遇困境便會有鬼神幫忙的模式?jīng)]有區(qū)別。這樣的小說創(chuàng)作顯然距離啟迪民智、乃至科學救國的初衷相距甚遠,恐怕也是導致“五四”之后科幻小說無人問津的直接原因。
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根本的原因當然是“此乃中國科學不興之咎”,以至于時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文學之性,宜于凌虛,不宜于征實,故科學小說,終不得在小說界中占第一席”。受時代所限,晚清文人缺少基本的科學素養(yǎng),這是當時的科學想象顯得荒謬的關(guān)鍵因素。此外,傳統(tǒng)文化的慣性也限制了當時的認知框架。一般而言,人們總是習慣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為新鮮事物做出符合自己能夠接受和理解的解讀,晚清文人面對科幻小說時也同樣如此,他們不自覺地要在傳統(tǒng)里為瑰奇的科學想象尋找注腳或?qū)铩_@也從一個側(cè)面真實反映了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技術(shù)而無科學,有技術(shù)思維而無科學思維的現(xiàn)實。
《新石頭記》第二十五回,寶玉在看過了飛車軍事檢閱后感嘆道:“那小說上的騰云駕霧,想來也不過如此。”其中一個護史答道:“本來創(chuàng)造這車的時候,也是因為古人有了那理想,才想到這個實驗的法子。可笑那歐美的人,造了個氣球,又累贅危險,還在那里夸張的了不得。怎及得這個穩(wěn)當如意呢?”
無論多么新奇的事物,都只不過是舊有東西的變相,這種認識在晚清文人心中可謂根深蒂固?!啊斗馍癜瘛分Ю镅?、順風耳,即今之測遠鏡、電話機;《西游記》之哪吒風火輪,即今之自行車”?!啊段饔斡洝芬粫髡咧硐胍辔磭L不高,惜乎后人不競,科學不明,故不能一一見諸實事耳。然西人所制之物,多有與之暗合者矣”,“如列子御風,發(fā)明可謂古矣。今列國已有空中飛艇之制,而回視吾國,則瞠乎未之有聞”。
并且,在許多晚清文人眼里,中國古代并不是沒有科幻小說,《鏡花緣》《列國志》乃至《三國志演義》等都可歸入其中?!爸袊鵁o科學小說,惟《鏡花緣》一書足以當之”;“《列國志》之精,中如陰符游說,則科學之濫觴也”;“如《三國志》之詳,陰符、游說,即科學之流源也”。在中西科幻小說的比較中,《鏡花緣》是最常被提起的一部作品,“《鏡花緣》一書,可謂之理想小說,亦可謂之科學小說?!睘槭裁础剁R花緣》可稱之為“科學小說”呢?因為“其所敘海外各國皆依據(jù)《山海經(jīng)》,無異為《山海經(jīng)》加一注疏”。顯然,在他們看來,《山海經(jīng)》對荒遠極地的描述,絕非向壁虛構(gòu),而是真實可靠,甚至可以作為評判當下“科學小說”的標準。
從這里可以看出晚清知識分子對西方科幻小說,或者說“科學”的態(tài)度。根本上講,西方的“科學”思想并沒有什么過于高明的地方,完全可以放在傳統(tǒng)文化的框架內(nèi)進行解釋。雖然幾次戰(zhàn)爭的失利,讓他們放棄了天朝上國的想法,開始客觀地審視中國在世界的位置,發(fā)現(xiàn)自身的不足,并迫切地向西方學習,但內(nèi)心深處根深蒂固的文化中心主義仍會不自覺地影響著他們的判斷。恰如“五四”一代學人,一方面深刻地批評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深深地眷戀傳統(tǒng)文化,不斷開拓著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新領(lǐng)域和新境界。然而,在這樣的比較中,晚清文人認為這些近代科技成果不僅古已有之,而且往往還會作出中勝于西的價值判斷。這在小說《蕩寇志》中表現(xiàn)得十分典型。雖然這部小說不是科幻文學,它成書時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也才剛剛結(jié)束5年,西學還沒有大規(guī)模東漸,可有趣的是,這部小說里已經(jīng)描述了當時看來頗為現(xiàn)代的戰(zhàn)爭武器。比如“歐羅巴國人氏”白瓦爾罕所制造的奔雷車,看描述相當于裝甲車,上面還裝了“落匣連珠銃”,類似于機關(guān)槍或火箭炮。第一百三十四回還出現(xiàn)了“沉螺舟”,能夠容納千人并在水下航行,相當于現(xiàn)在的潛水艇。然而,如此厲害的白軍師還是被中國才女劉慧娘打敗了,并且全書中最厲害的武器還是陳希真的乾元寶鏡,它就像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樣博大精深,遠勝于各種西洋器械的小道。正如吳趼人在談到西方催眠術(shù)時指出的:“我為之母,而西人為子。謂他人父,謂他人母,固可恥,此謂他人子,毋亦赧顏乎?”
順著這種文化中心主義的思路,時代發(fā)展的結(jié)局必然是中國征服西方、稱雄世界。在《新法螺先生譚》里,主人公認為中國將領(lǐng)導世界科學的潮流,而在《新紀元》里的黃種與白種人的決戰(zhàn)中,中國的軍隊則一路高歌,迫使白種諸國簽下包括割地賠款、設立租界等內(nèi)容的不平等條約,就像西方列強侵略中國時一樣。
什么是科學?雖然時至今日也沒有統(tǒng)一的定義,但求真與質(zhì)疑的精神內(nèi)核,以及邏輯化、定量化和實證化的研究方法卻已經(jīng)成為人們對科學的共識??苹眯≌f盡管充斥著讓人腦洞大開的幻想,但其根基依然要構(gòu)筑在科學的基礎(chǔ)之上。
實際上,從早期的“科學小說”來看,晚清文人很大程度并沒有真正理解什么是“科學”,因此作品中才會出現(xiàn)諸多荒謬的科學想象。所以到了“五四”大力提倡“德先生”與“賽先生”的時代,當人們對科學有了較清晰的認識之后,才會拋棄掉早期的“科學小說”,甚至“不屑一顧”。以至于早年曾熱衷于科幻小說翻譯的魯迅,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對這一小說類型沒有任何論述。阿英在《晚清小說史》中也只是簡略地說道:“惟就藝術(shù)上講,殊無成就可言,亦只得從略?!?/p>
那么,我們該如何評價中國早期的科幻小說呢?已經(jīng)開始“睜眼看世界”的晚清文人對“科學”的認識真的就如此荒謬或不值一哂嗎?或者說,日益涌入的“科學思想”對時人有著怎樣的正向反饋?這是否也為“五四”時代“賽先生”的高揚,做了初步的鋪墊與準備呢?
縱觀近代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不管是早期的傳教士,還是晚清的先進知識分子,“科學”始終是最受關(guān)注的主題之一。于傳教士而言,面對中國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和強大的專制體制,他們要傳播福音,只能以“格物致知”為主的“西學”開道,才能確立自身立足的合法性。于中國而言,隨著“師夷長技以制夷”觀念的深入人心,時人對西方這一“長技”的認識也在逐漸深入,從表層的“器”漸漸深入到核心的“道”,并以此反觀自我。
因此,我們看到,盡管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荒謬”,但晚清科幻小說的啟蒙價值依然不容小覷。特別是他們常常將西方科幻與中國傳統(tǒng)神話、志怪等小說相比較,在先進的科學思想的觀照下,讓他們可以從另一個角度體察傳統(tǒng)文化的短板。
所以海天獨嘯子不僅熱情贊揚押川春浪的《空中飛艇》是“以高尚之理想,科學之觀察,二者合而成之”,而且進一步與我國傳統(tǒng)小說作對比,“至所謂‘封神’、‘唐傳’野陋不堪之書,嘆曰:不可及也。我國理學道學者流,安能思想自由若此?”徐念慈創(chuàng)作的科幻小說雖然并沒有表現(xiàn)出相應的科學素養(yǎng),但他同樣極力稱贊:“月球之旅游、世界之末日、地心海底之旅行,日新不已,皆本科學之理想,超越自然而促其進化者也?!?/p>
與此同時,晚清文人對于科學的理解雖然還比較朦朧,但也漸漸認識到表層的“技”的后面,有著更為深厚的“道”的支撐,并在對這種“道”的追尋中開啟了艱辛的思維轉(zhuǎn)型;“科學者,思想之聚光鏡也。一鍋水之沸騰,經(jīng)瓦特之積思,而成汽機之宏用;一蘋果之墮地,經(jīng)奈端之積思,而得月離之真數(shù);一寺燈之懸擺,經(jīng)加利之積思,而獲時計之妙用?!辈⑶遥瑢τ诳茖W證偽征實的性質(zhì),也有了一定的認知,即“以真理詰幻狀,以實驗搗虛情,雖舉國若狂,萬人同夢,而迎刃以解,煥然冰消。是故科學不發(fā)達則已,科學而發(fā)達,則一切無根據(jù)之思想,有不如風掃籜、如湯沃雪者哉?”
在此基礎(chǔ)上,他們對舊小說中搜奇志怪、渲染鬼神的內(nèi)容進行了猛烈批判:“明明為海水化汽而成雨,空氣沖突而成風,則誣指為雨師所司、風伯所掌矣;明明為七十二原質(zhì)以化合此肉體也,則稱之為黃土摶人矣。嗚呼!物理學之不明,生理學之不講,心理學之不研究,乃常留此荒謬思想于莽莽大地、膻膻群生間,其為進化之阻力也無疑?!辈⒁髲V大的讀者,必須跳出傳統(tǒng)的認知框架和思維模式,用一種新的“格致學”思維閱讀科學小說。對此,他們還專門就這一“新小說”提出了閱讀上的要求:
無格致學不可以讀吾新小說。新小說有奪瓦特之錘,以造新器者;天上可以鼓輪,海底可以放槍,上碧落而下黃泉,幻言也,見諸實事。不解此理,則讀《地心旅行》,必以為土行孫復出矣;讀《空中飛艇》,必以為孫悟空復出矣;讀《游行月球》,必以為葉法善復出矣。驚人工為仙術(shù),指至理作危言,恍惚迷離,無有是處,辜負吾新小說。
雖然在經(jīng)歷了十余年的繁榮后,至“五四”復又歸于沉寂,沒有獲得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認可,但時過境遷后,確實應該重新評估早期科幻的價值。比如王德威就認為,“科幻奇譚”是傳統(tǒng)晚清小說研究中最被忽視的一環(huán),這一文類促生了一套新的文學闡釋學,也就是晚清中國如何在“現(xiàn)代性”大背景下想象科學,這一點可以從歷史、認識論以及敘事學三方面展開。他強調(diào)晚清的“科幻奇譚”例示了知識型的轉(zhuǎn)變,也就是說在某一特定的歷史時空中,(己然獲得的或被想象出來的)知識形式的整體轉(zhuǎn)換,而未必是知識內(nèi)容的任何飛躍。這樣的評價準確與否或許需要進一步商榷,但至少如楊聯(lián)芬所說:“但那萌芽狀態(tài)的科學意識,那些新鮮奇異的文明事物,畢竟為中國讀者開辟了與‘現(xiàn)代’接壤的土地?!?/p>
注釋
:①熊月之《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86-290頁。
②嚴復《救亡決論》,《嚴復集·詩文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頁。
③梁啟超《格致學沿革考略》,《新民叢報》第11號,橫濱新民叢報社1902年版。
④原載1902年10月2日《新民叢報》第17號。
⑤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1902年11月14日《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
⑥《謹告小說林社最近之趣意》,小說林社1905年版《車中美人》。轉(zhuǎn)引自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56頁。
⑦《空中飛艇》弁言,海天獨嘯子,1903年明權(quán)社版《空中飛艇》。轉(zhuǎn)引自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90頁。
⑧⑨周樹人《月界旅行》辨言,1903年日本東京進化社版《月界旅行》。轉(zhuǎn)引自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50-51頁。
⑩?于潤琦編《清末民初小說書系·科學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19、152頁。
??俠人《小說叢話》,《新小說》第十三號(1905年)。
??趼《小說叢話》,《新小說》第十九號(1905年)。
?周樹奎《神女再世奇緣》自序,《新小說》第二十二號(1905年)。
?定一《小說叢話》,《新小說》第十五號(19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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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3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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