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瑾·
內(nèi)容提要 小說命名是作家藝術構思的重要組成部分,文言小說集中各篇目命名的發(fā)展變遷,一方面體現(xiàn)著作者對作品內(nèi)容的概括,是理性思維的提升;另一方面體現(xiàn)著作者的小說觀念。從《聊齋志異》的篇章命名情況,可發(fā)現(xiàn)蒲松齡對小說虛構特征的認識,對小說類型的把握,以及男性第三人稱敘事視角,這些都顯示了蒲松齡的小說文體之自覺意識。
小說命名是作家藝術構思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xiàn)著作家對作品思想內(nèi)容、結構布局的整體把握??v觀整個文言小說集中的篇章命名歷史,從魏晉六朝小說集中的不署篇章名字,如《搜神記》《拾遺記》等直接以各篇內(nèi)容相連屬;到宋代小說標題意識的突顯,如《夷堅志》對篇目命名的格外強調(diào),而且大量采用動態(tài)敘事性篇目標題;再到明末整齊劃一的四字標題,如《今古清談萬選》《幽怪詩談》等。篇目命名的發(fā)展變遷一方面體現(xiàn)著作者對作品內(nèi)容的概括,是理性思維的提升;另一方面體現(xiàn)著作者小說文體意識的自覺。從《聊齋志異》的篇章命名情況,可發(fā)現(xiàn)蒲松齡的文言小說觀念及對小說類型的把握,以及男性第三人稱敘事視角。
中國古代小說長期受史傳的影響,在布局謀篇上留下了史的烙印,正史中的人物傳記成為小說敘事的模式,以人物姓名為篇章名就是這種模式的表現(xiàn)之一,這種小說命名在唐傳奇中就已經(jīng)非常普遍了,程國賦教授在《論中國古代小說命名的文體意義》一文中統(tǒng)計得出唐傳奇以“傳”命名的有25篇?!读凝S志異》中以故事中的人物姓名、稱呼為篇章名的比例也極高,根據(jù)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的篇目,以人物姓名命名的篇章達300篇之多,約占全書的60%,這些命名既有傳統(tǒng)的無名無姓式,只以官職、職業(yè)、性別、綽號等大致身份信息來命名,如《雹神》《廟鬼》《某公》《道士》《丐僧》《狐妾》《鬼妻》等,這類標題約有105篇左右。也有體現(xiàn)蒲松齡別出心裁命名藝術的篇章名,有姓名、字號、排行、昵稱等較為詳細的身份信息,如《王蘭》《焦螟》《向杲》《聶小倩》《張鴻漸》《賈奉雉》《嬌娜》《青鳳》等,這些篇章名中的故事人物有男有女,有來自現(xiàn)實人間的,也有非現(xiàn)實的鬼靈精怪,蒲松齡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作需要命名,為現(xiàn)實世界的傳奇人物和非現(xiàn)實的花妖狐媚立傳,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史書中的真實人物傳記?!读凝S志異》中這些奇特的藝術人物形象鮮明栩栩如生,與蒲松齡高超的藝術技巧分不開,其命名藝術在塑造人物形象時起著出場定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也寄寓著作者的思想情感。
《聊齋志異》的有些篇名隱寓了人物的性格和品質(zhì)。如《崔猛》:“性剛毅,幼在塾中,諸童稍有所犯,輒奮拳毆擊,師屢戒不俊,名、字皆先生所賜也。”交代了故事人物的性格及名字由來,可謂人如其名,勇猛的個性為下文情節(jié)的展開奠定基調(diào)。又如《席方平》,寫席方平在父親死后,入冥間為父親伸冤,連遭城隍、郡司、冥王的種種迫害,但矢志不渝不畏刀鋸炮烙,不貪富貴榮華,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最后氣息方才平靜。《席方平》的篇名寓意著人物頑強斗爭的品質(zhì)和故事的結局?!读凝S志異》的很多篇章名與人物性格及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關系密切,正如馬瑞芳先生在《論聊齋人物命名的規(guī)律》一文中所言:“《喬女》等篇,人名即人生,人名即故事,人名與個性、命運、情節(jié)渾然天成。姓氏是人物性格之標識,情節(jié)是姓氏的衍化。”此語準確全面地道出了蒲松齡篇目命名的良苦用心。
《聊齋志異》的有些篇名暗示了人物異類的身份。蒲松齡將現(xiàn)實人物和非現(xiàn)實人物溶為一爐,許多篇章中這兩類人物的形象、身份沒有很大的區(qū)別,再加上《聊齋志異》有比較多的篇章采用限知敘事的方式,讓筆下人物的言行慢慢去展示情節(jié),令作品有了一種神秘的美感,調(diào)動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其實蒲松齡在篇章命名上已經(jīng)暗示了人物的真實身份,《聊齋志異》篇名中最常見的是用諧音方式,如以“胡”暗示“狐”,《胡氏》《胡四相公》《胡大姑》等便是如此。還有《侯靜山》暗示人物為猴仙,《石清虛》暗示人物為石仙,《柳秀才》暗示人物為柳樹,等等。此外,還采用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些意象,或擷取文人詩詞中的詞語來給篇章命名。如《黃英》,篇中陶黃英姐弟為菊花精,黃英與菊花的節(jié)氣季節(jié)、外表特征吻合,姓氏與隱逸詩人陶淵明一致,黃英不以賣菊為恥辱,體現(xiàn)了明清商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影響下人們的思想變化,這是富有時代特色的內(nèi)容。又如《白秋練》,這個篇名出自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澄江靜如練”句,寓意著主人公為江中之物。這些命名提升了小說的藝術審美,顯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豐富的生活積累。
《聊齋志異》的有些篇名體現(xiàn)了作者對作品主題的把握和價值判斷?!读凝S志異》的篇名不僅與蒲松齡塑造的人物性格、文學審美有關,而且還與作品主題的表達、作者理想人格的追求有密切的關系。如《嬌娜》,從篇名很容易想到作品的題材是愛情內(nèi)容,但作品中與男主人公孔生相戀的人卻是松娘,作者以《嬌娜》為題,點出此篇的主題是歌頌純潔的友情。如《細侯》,侯者,美也,《詩經(jīng)·羊裘》有“洵真且侯”,細侯身為雛妓,但出淤泥而不染,她對滿生表達了不以貧富窮達為念的同心之愛:“閉戶相對,君讀妾織,暇則詩酒可遣,千戶侯何足貴?”這種生活成為落魄書生的人生理想,細侯作為蒲松齡熱情歌頌的女性,其所作所為全由其名字派生。如《于去惡》,從篇名顧名思義——于是去掉其中的作惡者,這篇作品批判了不稱職的考官,蒲松齡認為科舉制度的弊端之一就是考官的不公正,所以蒲松齡與吳敬梓不一樣,他揭露科舉的種種弊端,但不反對科舉制度,這個篇名就是作者對科舉制度認識的體現(xiàn)。又如《嬰寧》,趙伯陶先生在《〈嬰寧〉的命名及其蘊涵》一文中指出嬰寧之名源自《莊子·大宗師》:“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壁w伯陶根據(jù)歷代注疏認為嬰寧的意思是“擾亂中保持安寧”,趙先生的研究成果非常有道理,蒲松齡喜歡讀《莊子》,他用《莊子》中的詞語為其作品命名,已經(jīng)不完全是人物姓名的標記了,而是蘊含著深厚的哲學意味,寄寓著作者理想的人格。
如此可見,《聊齋志異》的篇章命名雖然從字數(shù)上參差不齊,從內(nèi)容上既有靜態(tài)的表人(物)題目,也有動態(tài)的敘事標題,蒲松齡似乎是隨意而為之。其實不然,將《聊齋志異》的篇章名與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藝術特征、整體構思聯(lián)系起來,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篇名有著深刻意義,體現(xiàn)著作者獨特的藝術匠心,是蒲松齡對小說文體特征準確把握并自覺應用的結果。
在中國古代小說的文言系統(tǒng)和白話系統(tǒng)中,白話小說的特征早已達成共識,而文言小說的概念以及分類標準至今還是討論的話題。在我國古代小說史上,傳統(tǒng)目錄學家的小說觀念長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傳統(tǒng)目錄學家的小說觀實質(zhì)是史家的小說觀,其核心是重道崇實,與文學家虛實互立的小說觀形成鮮明的不同,雖然在小說是明理還是敘事這個問題上,兩種小說觀念的分歧日益縮小,但在虛構共識的達成方面卻道路漫漫。如干寶的“發(fā)明神道之不誣”,否定虛構。洪邁對虛構的將信將疑:一方面認為其小說中的故事“虛無幻茫,不可致詰”;“稗官小說家言不必信,固也”。一方面又詳細標注故事的來源,甚至考證某些篇章內(nèi)容的真實性,如考察《夷堅志·義娼傳》中長沙妓女為秦觀守身的真假。相比之下,蒲松齡在小說虛構的把握上徹底而果斷,有自覺的小說文體意識,他在《聊齋自志》中說:“集腋為裘,妄續(xù) 《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逼渥髌芬I給“青林黑塞間”的“知我者”,這是對小說虛構特征的明確表達,蒲松齡還進一步指出其創(chuàng)作寄寓自己情感和思想的深意。從《聊齋志異》篇目命名來考察,我們同樣也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及在創(chuàng)作中主觀能動性的自由發(fā)揮。
《聊齋志異》除以人物姓氏為名的篇章外,還有以事為核心來命名的篇目,這種命名方式雖然在《聊齋志異》中不突出,但僅次于以人物姓名稱呼命名的篇章,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以事件要素為篇名的大約有76篇,占全書的15%,二字標題的如《尸變》《犬奸》《鬼哭》《捉狐》《偷桃》《種梨》《雨錢》《罵鴨》《化男》等等。三、四字標題揭示的作品內(nèi)容信息更為豐富,如《狐嫁女》《妾擊賊》《狐懲淫》《男生子》《姊妹易嫁》《捉鬼射狐》等等。此外,《聊齋志異》中還有一種篇章命名方式,即以動物、植物、器物名為作品標題,如《龍》《鴻》《象》《野狗》《毛狐》《黑獸》《酒蟲》《元寶》《古瓶》等,這些篇章大多較為短小。
紀昀拒絕將《聊齋志異》收進《四庫全書》,對《聊齋志異》留下了明確的批評意見,盛時彥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為《閱微草堂筆記》之《姑妄聽之》作跋時稱:“先生嘗曰:‘《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干寶以上,古書多佚矣。其可見完帙者,劉敬叔《異苑》、陶潛《續(xù)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短綇V記》,事以類聚,故可并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奔o昀批評《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是指《聊齋志異》包括兩種體例或曰小說類型,一是小說類,從所舉例子來看,實質(zhì)是志怪小說集,在《四庫全書》的分類體系中屬于子部;一是傳記類,從所舉例子來看,實質(zhì)是單篇傳奇小說,在《四庫全書》的分類體系中傳記屬于史部,但《四庫全書》沒有收錄唐傳奇。
紀昀對文言小說的分類可上溯至明代胡應麟,胡氏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將小說分為六類: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前三種屬于記事類,后三種屬于明理類或博物類。對于志怪,胡氏舉例有《搜神》《述異》《宣室》《酉陽》;對于傳奇,所舉例子有《飛燕》《太真》《鶯鶯》《霍玉》。從例證看,紀昀和胡應麟對志怪和傳奇的把握基本是相同的,都從文本形態(tài)和內(nèi)容、筆法角度入手。胡氏更為包容,他又說:“至于志怪、傳奇,尤易出入?;蛞粫卸虏⑤d,一事之類兩端俱存,姑舉其重而已?!笨梢姾弦庾R到志怪和傳奇的區(qū)別比較模糊。如果僅從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的小說文本形態(tài)判斷屬于小說集還是單篇作品類,其實很容易操作,關鍵是從內(nèi)容和小說筆法上區(qū)分較為困難。紀昀認為《聊齋志異》不同于《太平廣記》“事以類聚”,而是蒲松齡的個人著作,體例要統(tǒng)一。馮鎮(zhèn)巒接受“一書兼二體”的批評,但同時在《讀聊齋雜說》中為此辯護,“聊齋以傳記體敘小說之事,仿史漢遺法”,正因如此,才顯出精神,得到通人、俗人的喜愛。馮鎮(zhèn)巒認為《聊齋志異》只有志怪一種文體,只是在表達方式上用了傳奇體例和筆法,即用傳奇法而以志怪。魯迅也在《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qū)別?》中繼續(xù)討論傳奇文和志怪小說的差異:傳奇文“文筆是精細的、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簡古者所詬病,所敘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瀾,不只一點斷片的談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顯示著這事跡的虛構,以見他想象的才能了”。魯迅對兩者的區(qū)別更為具體深刻。
文言小說的類型劃分至今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一般常見的分類標準是題材和文體,如寧稼雨先生在《文言小說界限與分類之我見》中,將文言小說按題材分為志怪、志人、傳奇、雜俎、諧謔五類;陳文新先生在《文言小說審美發(fā)展史》中按文體將將文言小說分為筆記和傳奇兩類。《聊齋志異》從文體角度分,傳奇體大概有195篇左右,筆記體大概有302篇左右。從題材內(nèi)容區(qū)分,有科舉、公案、愛情、婚姻、倫理、報恩、復仇、仙道、果報、轉(zhuǎn)世等豐富的內(nèi)容。從《聊齋志異》的篇名信息中可發(fā)現(xiàn)一些分類的規(guī)律。
從小說文體角度來看,以姓名、字號、稱呼等信息較多的人物名作為篇名,這樣的篇章多為傳奇體,以簡約的人物身份信息、事件、動植物、器物命名的作品,多為筆記體。如《雹神》《酒友》《西僧》《棋鬼》《酒狂》《農(nóng)人》《孝子》《山神》《雷公》《鬼妻》《富翁》等,只是對異人、異事的粗略記載,沒有較為細致的人物刻畫,故事情節(jié)單薄,在篇幅上屬于尺寸短書,僅僅局限于志怪而已。而以名字信息較多的人物名作為篇名時,作者往往會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設置較為曲折生動的情節(jié)來展示人物性格特征,這些篇章多為神鬼、狐妖、花木精靈的愛情、奇異故事,如《連城》《阿寶》《細侯》《瑞云》《聶小倩》《賈奉雉》《王子安》《葉生》《香玉》《黃英》《小翠》等,人物多為癡情男女,或久困場屋的書生等,表現(xiàn)的情感細膩,敘事婉轉(zhuǎn),屬于傳奇體小說,最能體現(xiàn)《聊齋志異》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的豐富性和深刻性,也體現(xiàn)著在藝術方面的新穎獨特,是《聊齋志異》中最有價值、成就最高的篇章。
從題材分布來看,以男性人名信息命名的篇章標題,故事內(nèi)容較為廣泛,而以女性人名命名的篇章,題材內(nèi)容則相對單一集中,多為愛情婚姻題材。如以卷八、卷九為例,以男性名做篇章題目的有《鐘生》《周克章》《鞠樂如》《褚生》《呂無病》《姚安》《崔猛》《邢子儀》《李生》《陸押官》《蔣太史》《邵士梅》《顧生》《陳錫九》《狂生》《佟客》《張貢士》《孫必振》《張不量》《王司馬》《于中烝》《張鴻漸》《王子安》《金陵乙》《郭安》《楊大洪》,這些篇章既有神仙道士、鬼怪異人的內(nèi)容,也有科舉公案、愛情婚姻的題材,報恩復仇、轉(zhuǎn)世投生的故事也遍布其間。相對于男性名字命名的標題,這兩卷以女性名為標題的較少,有《嫦娥》《霍女》《鳳仙》《小梅》《績女》《云蘿公主》《喬女》《劉夫人》,除《喬女》為報答知己的故事外,其他無一例外屬于愛情婚姻內(nèi)容。而且以男女名字為題的篇章人物身份也有差異,男子往往來自人間,而女子往往來自非人間,如這兩卷的女子或為狐女,或為鬼魂,或為神仙。
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時,在篇章命名上已初步體現(xiàn)了文言小說的類型含義,這種分類法與目前學術界經(jīng)常采用的“文體+題材”的分類標準契合,顯示了作者對題材的理性把握和獨特的藝術匠心,也是對小說文體特征進一步認識的結果。
正如上文所言,《聊齋志異》中以男子名為篇章題目的多于以女子名為題的,而且不同于女子的非人間,男子往往是來自人間的,這些篇名中的男子在故事中或是以中心人物出現(xiàn),或者只是作為故事的見證人身份而存在。
我國古代由文言小說建立起來的敘事傳統(tǒng)是第三人稱限知敘事,魏晉六朝志怪小說比較早地采用了這種敘事方式。因為這些小說所記為奇聞異事,若要讓讀者相信,就有必要提供一個見證人,而作者只能從這個見證人處得到故事的信息,作者不能告訴讀者見證人所不知道的東西,如此見證人的所見所聞就構成了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這種寫作模式,一方面給讀者帶來真實感的敘事,一方面為作者創(chuàng)作提供了較為清晰的線索。
《聊齋志異》以人物姓名為篇章標題的,標題人物在不同作品中承擔的功能有差別。一般而言,以人間男性姓名為題的篇章,標題男子既為故事的中心人物,同時也可能是故事的見證人。如《張鴻漸》:“張鴻漸,永平人。年十八,為郡名士?!边@種故事人物的出場,簡明扼要,作者又全知全能,然后才以張鴻漸為視角,詳細敘寫其見聞和經(jīng)歷的異事。又如《王成》開頭便單刀直入,“王成,平原故家子。性最懶,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數(shù)間”?!独畈浴返拈_頭也是要言不繁:“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膽?!薄锻踝影病?“王子安,東昌名士,困于場屋”。
但以非人間男性或女性姓名為題的篇章,標題人物常常為主人公,而故事的見證人由作品中的人間男子擔任。如《王六郎》,標題人物為一男鬼,小說則以人間男子許姓開頭,“許姓,家淄之北郭,業(yè)漁”?!蛾懪小分械闹魅斯懪袨橼じ泄伲≌f以朱爾旦開頭,“陵陽朱爾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學雖篤,尚未知名”。這類作品中,像許姓、朱爾旦這些凡間男子在作品中是正面敘寫,非現(xiàn)實的王六郎、陸判之流作為故事的主人公,是從凡間男子的視域中顯示出特點并樹立起其藝術形象的,而且凡間男子和非現(xiàn)實的主人公各有其發(fā)展線索的邏輯。以女性姓名命名的篇章也常常采用這種敘事模式。
尤其是愛情婚姻題材中,以女性姓名為題的篇章,人間男性往往成為故事的見證人,無論標題女性是人間的還是非人間的。這類故事一般以作品中男性介紹開頭,然后從男性的角度展開具體的情節(jié),他們是故事的見證人,承擔著敘事的職責。如《細侯》《阿寶》,題目人物細侯、阿寶為人間女性,作品分別以昌化滿生、粵西孫子楚開頭,通過這兩位人間男子的視角展開標題女性的情愛之路,表達作者理想中的同心、至情之愛。至于以非人間女性名字為題的篇章,作品毫無例外地從男子角度切入并推進整個故事,如以《聊齋志異》中的狐仙故事為例,《嬰寧》《青鳳》《鴉頭》《紅玉》《嬌娜》等,就分別從王子服、耿去病、王文、馮相如、孔雪笠入題,交代這些人間男子的姓氏、籍貫、個性、嗜好等信息,然后由這些男子的行動展開故事,以他們的所作所為連綴起所有情節(jié)。而故事的主人公卻是標題女性,她們熱情主動,美麗大方,故事最后往往是人間男子獲得了美滿的結局。
這種敘事模式在非愛情婚姻題材的作品中則不然,如以人間女性名字為篇章標題的作品為例,《喬女》:“平原喬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敝苯右詥膛_篇,然后展開喬女對孟生視己為知音的感恩之舉。《庚娘》和《商三官》都以復仇為題材,一個為夫,一個為父,雖然小說分別以亡夫金大用和亡父商士禹的介紹開頭,但在進入情節(jié)時,這兩人都已經(jīng)被仇家所害,也沒有化作鬼魂來參與任何內(nèi)容情節(jié),這時故事的見證人不再是作品中的男性,而由作者全知全能的展開。
《聊齋志異》的敘事視角豐富而多樣,其中以第三人稱敘事為主,以上通過對篇名構成情況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承擔敘事者任務的一般是故事中的男性,尤其是在作者正面歌頌的愛情故事中。這些作為敘事者的男性,往往是人間男子,愛情的另一方或為人間女性,更多的是非人間女性,但絕對沒有人間女子愛上異類男子的篇章,這實際上是一種男權主義的體現(xiàn)。
《聊齋志異》在我國小說史上被譽為文言小說的頂峰,這與蒲松齡對小說文體特征的自覺認識,故事題材類型的充分把握,以及創(chuàng)作構思時的整體布局密切相關,他汲取了前代敘事作品的優(yōu)秀經(jīng)驗,探索出新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模式,《聊齋志異》各篇章的標題,不僅是每個故事的眼睛,而且也是蒲松齡小說創(chuàng)作卓越成就的構成部分。
注釋
:①程國賦《論中國古代小說命名的文體意義》,《明清小說研究》2011年第2期。
②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此版本分12卷,收494篇,附錄3篇。本文所引《聊齋志異》作品內(nèi)容,均以此為本。
③馬瑞芳《論聊齋人物命名的規(guī)律》,《文史哲》1992年第4期。
④趙伯陶《〈嬰寧〉命名及其蘊涵》,《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第1期。
⑤[宋]洪邁《夷堅支丁序》,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967頁。
⑥[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72頁。
⑦[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頁。
⑧[清]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⑨魯迅《六朝小說和唐代傳奇文有怎樣的區(qū)別?》,《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23頁。
⑩寧稼雨《文言小說界限與分類之我見》,《明清小說研究》1998年第4期。
?陳文新《文言小說審美發(fā)展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