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瑾 林意欣
沒有人能準確說出白石洲到底住了多少人。
街道說,白石洲北區(qū)四村住了大約8.3萬人。但住戶們覺得,白石洲住的人比這要多得多,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到街道登記過,15萬是比較常被提及的數(shù)字。
也不會再有機會統(tǒng)計出更精確的數(shù)字了,因為人們正從這里搬離。
2019年6月30日。白石洲正式開始舊改簽約,風傳10多年的拆遷消息,最終靴子落地。深圳浩浩蕩蕩的城市更新工作,進度條在第十年拉到了最大的城中村之一。住戶與白石洲一場漫長的告別,走到了尾聲。
有人把白石洲比作深圳這個龐然大物的下水,它破敗骯臟,黑黢黢的巷子永遠躺著發(fā)臭的垃圾,交雜錯亂的電線上常常掛著還滴水的內(nèi)衣褲,入夜后老鼠會從衣架上踩過,然后在墻沿縫隙偷溜進出租房。
但它又異常重要,它是殘酷城市生活里一個相對溫柔的角落,漂泊的異鄉(xiāng)人和低收入者可以在這里找到一個負擔得起的小家;數(shù)不清的人曾在這里告別過去的生活,在新?lián)c開始新的生活;形態(tài)各異的深漂故事,每天在這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集中發(fā)生。
它被稱為深漂第一站,但隨著拆遷帷幕的開啟,白石洲也成為了許多深漂無可奈何的最后一站。那些漂流到白石洲后發(fā)生的所有故事,都將隨著人們的離開,宣告中止。
白石洲2527棟農(nóng)民房里,有兩棟屬于鄭紅。
她住在其中一棟的二層,家里的長形客廳空間開闊,里面布置簡單,除了沙發(fā)和長桌子,基本沒有多余的家具,室內(nèi)唯一的裝飾,應該算兩面墻上懸掛的鄭紅三個女兒的三幅結婚照。鄭紅自己前些年在黃果樹瀑布旅游拍的照片,也嵌在了三幅結婚照大相框的邊緣。
鄭紅今年已經(jīng)71歲了,但她精神矍鑠,身體硬朗,只有一頭齊耳的銀發(fā),能給這個歲數(shù)做個證。一有人夸她看起來很年輕,她總是一邊忙不迭否認,一邊卻笑開花了。
鄭紅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農(nóng)民房的租金是她每月的大頭收入,每月還有退休金。以前她還要各戶去收租,現(xiàn)在有了網(wǎng)上轉賬,她坐在家里就能看到賬戶里每個月的房租進賬。多數(shù)時候她都閑在家里,住在一起的兩個孫子,是她現(xiàn)在唯一需要操心的事情。
在白石洲生活的50年,不是一直都這么輕松。
鄭紅1970年從寶安嫁到了白石洲。那年她才22歲。
20世紀70年代的白石洲,還沒有整棟的農(nóng)民房,更沒有各式各樣的商店,只有大片的農(nóng)田、泥路和瓦房。那時。鄭紅每天都要踩在泥巴沒到大腿根的地里耕種。偶爾還得跟著丈夫一起出海,“每天干活干到眼冒金星?!?/p>
夫婦倆只要一賺到錢,就會用來蓋房。鄭紅說,這是農(nóng)民的特性。“農(nóng)民賺到錢也不知道要花在什么地方,就喜歡拿來建房?!?/p>
后來的事情證明,鄭紅夫婦把雞蛋放對了籃子一一把錢投資在建房子上,是錢生錢的好辦法。
鄭紅記不清白石洲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工廠的,“好似是鄧伯伯(鄧小平)來的那一年”。工廠的出現(xiàn),是她過去50年記憶里,白石洲最深刻的變化。
工廠帶來了工人,而從全國各地來的工人需要一個居住的地方,村民的房子這時候就多了一個自住以外的用途——出租。
鄭紅記得,因為手頭的錢不夠,當初加蓋房子時,錢還是建筑隊先墊著的,等一層樓都修建好,就把房間租出去,再拿收回來的租金把欠建筑隊的錢給還了。
就這樣賺一點再建一點。鄭紅夫婦在白石洲蓋起了兩棟農(nóng)民房,其中一棟的建面就超過了700平米,兩棟樓共有22套房可以出租,外加一樓兩個鋪位。
鄭紅把其中一棟樓給了二女兒,因為二女兒在深圳買的房子,正對著一個尖角,從風水地理學上講不太好。給二女兒的那棟樓,全是有3個房的套房,鄭紅對這點也不太滿意。“以前就該多修些單間。單間比較好租?!?/p>
鄭紅留給自己的那棟房子,地理位置優(yōu)越,走不到8分鐘就能抵達最近的地鐵口,幾百米開外還有一個幼兒園,盡管樓的大門口也是在幽暗的巷子深處,但樓里許多房間都朝向開闊的大馬路,所以采光和通風很好,也不需要擔心開窗就正對著對門家的問題,算白石洲里居住條件頂好的農(nóng)民房。
2017年6月20日,廣東省深圳市,航拍深圳最大城中村白石洲
也因為這樣,鄭紅的出租房從來不愁租客。一來是搬進來的租客,基本一住就是十幾年,比如6樓的租客,從剛來的時候單身到后來結婚再到現(xiàn)在有個兩歲的娃,十多年了,也只是從鄭紅家的4樓挪上了6樓。
白石洲永遠有人在找房子住。鄭紅家一有租客搬出,行李剛拉出大馬路,就會被正好有租房需求的人遇上,才退租的空房,立馬又有新租客住進去。
她沒想到,后來出租房會這么搶手,現(xiàn)在還有拆遷,鄭紅更不曾想,自己和其他村民當年對修建房子的執(zhí)著,竟給深圳打造出了一片專供漂泊者棲息的王國。
對于老川來說,白石洲也是他漂泊人生里,偶遇的一個可以停泊的沙洲。
老川從重慶來深圳已經(jīng)20多年,最早的時候,他曾經(jīng)在羅湖東門打過工,后來他萌生了和老鄉(xiāng)一起開餐館的想法,在尋找合適鋪面的過程中。他來到了白石洲。
“不能說是我找到了白石洲,而是應該說,我流浪漂到了白石洲,最后發(fā)現(xiàn)只有這個地方容得下我,才一直呆了下去?!?/p>
20年的經(jīng)營,讓老川的餐館在白石洲站穩(wěn)了腳跟,即使店面不在大馬路邊上,口碑也夠吸引顧客幫襯,在飯點時候把餐桌全部坐滿。
現(xiàn)在,老川和搭檔狀態(tài)顯得松弛。午餐高峰過后,二人各自捧著手機,都在盯著股票軟件,一個K線圖就夠他們杲看許久。老川不時會嘟囔一聲“抄底”,坐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趿著拖鞋,走到餐桌旁收拾整理,腰間別的鑰匙,跟著老川慵懶的步伐,搖來晃去。
來自石洲的每個人,最初開始漂泊的原因都備不相同。很多時候,這些漂泊的決定并非他們主動的選擇,而是人生際遇面前,一個無可奈何的必要。
黃瑛在白石洲有個店面,但她已經(jīng)沒有做生意了,那里現(xiàn)在只是作為她的廚房、休息室和會客廳。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會呆在那里,飯點的時候給兩個在上初中的孩子做飯,其他閑暇的時候,要么給丈夫在寶安的餐館做點遠程后勤,比如包些餃子,給餐館40名員工準備員工餐,要么在網(wǎng)上淘點化妝品。
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很隨意地挽著一頭染過的金發(fā),脖子上戴著皇冠吊墜的金色項鏈,這在白石洲并不常見。
盡管現(xiàn)在的生活尚算優(yōu)渥,但每當說起當年離開家鄉(xiāng)到深圳的原因,黃瑛臉上還是透著些若有若無的慍色。
黃瑛當年離開廣西老家,是因為沒學上了。家里實在拿不出供她上高中的學費,盡管她在升高中的考試里拿了全縣第一。
初中畢業(yè)那年的暑假,黃瑛跟隨比她早輟學同學的腳步,來到了深圳。這些年,她幾經(jīng)輾轉,當過服務員,在餐館做過人員培訓,還在一家外資電機廠當過工人。她對這份工作最滿意,“在那里當工人拿的工資,數(shù)額在全深圳看應該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后來,工廠搬到江蘇去了,黃瑛沒跟著走,而是跟著丈夫來到了白石洲,在這里一住就是10年。
時間的流逝和處境的改善,都沒能減輕黃瑛對當年中斷學業(yè)的遺憾。她常常想,如果當初可以一直把學上下去,自己的人生肯定不會是“現(xiàn)在的鬼樣子”,“至少也是大公司里的管理人員。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p>
2017年6月19日,白石洲內(nèi),做搬運生意的三輪車夫
白石洲生活的底色,卻不如表象上那樣艷光四射,大多數(shù)人在掙扎,拼命想跟上這座城市不斷向前的節(jié)奏。
黃瑛很羨慕一個在老家縣城當老師的初中同學,覺得這個同學是所有初中同學里混得最好的一個。“錢,我可能賺得比他多,但我在乎的從來不是錢。我羨慕的是他的職業(yè)身份和社會地位?!?h3>城市生活的殘酷物語
白石洲的西北邊緊鄰著深圳的標志性景點世界之窗;東邊被大面積的高爾夫球場環(huán)繞;北邊馬路對面,是有著超大水晶吊燈的獨棟別墅。但這些都與白石洲無關,白石洲的繁華熱鬧,自成一派。
白石洲小吃店的煙囪從來不會停止冒煙,潮汕糅條、武漢熱干面、陜西涼皮,在面積不足1平方公里的白石洲轉上一圈,人們就可以品嘗到全國各地的特色美食。
不過得留個心眼,這里路邊攤用的食材可能不太新鮮。鄭芹去年在白石洲盤下了3個店面,專做面粉和雞蛋的批發(fā)生意。附近一個小吃攤攤主每天早上都會光顧鄭芹家的店,專挑運輸過程中破損的雞蛋買,因為這些雞蛋會相對便宜。鄭芹對小吃攤主買破雞蛋的做法不置可否,“這人啊,不貪心一點,就賺不了錢。”
除了不愁沒好吃的,白石洲里還有菜市場、雜貨店、服裝店、理發(fā)店、醫(yī)院、學校,一切應有盡有,只要走出出租屋所在的幽深小巷?;镜纳钚枨笕慷寄艿玫綕M足。
入夜,商店門前招牌的LED燈陸續(xù)亮起,“大聲公”持續(xù)不斷地叫囂著清倉大減價,廣場舞見縫插針地在人流較少的空地上跳起,白石洲展現(xiàn)著深圳都市生活另一種格調(diào)的繁華。
但白石洲生活的底色,卻不如表象上那樣艷光四射,大多數(shù)人在掙扎,拼命想跟上這座城市不斷向前的節(jié)奏。
有時餃子包得多,黃瑛會招攬恰巧在家附近的住戶一起吃。黃瑛兒子初三班上的同學,一個缺了門牙的小胖子,偶爾會來。
自從白石洲里的工業(yè)區(qū)率先開拆后,他們一家就從白石洲搬到了附近的光前。新家距離小胖子在白石洲的學校,有10多分鐘的車程,中午放學后,小胖子會搭公交車回家,自己搗鼓些午飯吃。這點讓他成為了“別人家的孩子”,黃瑛讓兒子向小胖子學習,別老是一讓做家務就叫不動。
不過小胖子也不是每天中午都回家,更多時候,他還是會呆在白石洲,隨便找點吃的,然后和同學四處晃悠。
在附近打掃街道清潔衛(wèi)生的老鄉(xiāng)柳曉月,也常被黃瑛招呼到家里吃飯。黃瑛知道,柳曉月在白石洲的生活“很不容易”。
柳曉月幾乎每時每刻都穿著清潔公司給發(fā)的工作服,因為個子瘦小,寬大工作服套在她身上根本不貼身。全靠硬挺的布料自己把自己撐起來。1999年養(yǎng)豬生意黃了以后,柳曉月搬到白石洲,她在超市短暫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就做起了清潔工的工作,一直到現(xiàn)在。雖然條件清苦,但柳曉月在白石洲20年來的生活也算平淡安穩(wěn)。
但變故旋即發(fā)生。去年中秋第二天,柳曉月的女婿、也是兩個外孫女的爸爸,突然離世。醫(yī)生告訴她,女婿是過勞死,家里的頂粱柱,就這樣倒下了,
現(xiàn)在,柳曉月一家六口人就擠住一個放著兩張雙層床的鐵皮房單間里。黃瑛有時也給柳曉月“支招”,在深圳呆得這么辛苦,還不如回老家去,用20年攢下的積蓄,開個小店。
來到白石洲的人,或多或少都對改變自己的生活懷抱著某種希冀,但現(xiàn)實有時很殘酷,離開可能只是意味著,跳進了生活的另一個陷阱。在白石洲,很少有人會在談論自己的生活時,用上“夢想”這樣的字眼。
即便是拆遷在即,也還有人想抓住最后的時間窗口,在白石洲短暫寄居。
鄭紅還沒簽約,所以她的房子還沒有清租。最近,剛剛搬空的一個單間迎來了新租戶。鄭紅向房客說明,現(xiàn)在住進來,隨時可能要搬走,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會是什么時候。租戶不大介意,只是拉著鄭紅的手,笑著說,“阿姨,那不要太快簽(拆遷補償安置協(xié)議)?!?/p>
白石洲的招租告示欄前。這段時間總有人駐足停留。
在華僑城附近從事通信技術工作的白領小張,在等待搬進自己買的房子這段時間,還想繼續(xù)住在白石洲。他在2010年來到了深圳,在公司宿舍住了3年之后,搬到了白石洲,直到今年8、9月份白石洲大規(guī)模清租時,他才從住了6年多的地方搬走。因為買下的房子還在裝修,小張只能繼續(xù)租房子。他在距離白石洲10多公里的西鄉(xiāng)租下了兩房一廳,“但因為實在住不慣,所以還是想回白石洲找。”
白石洲作為漂流者的暫時據(jù)點,它的臨時性和不穩(wěn)定性,在最后一刻仍然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離開是必然的,剩下的問題只是下一站去哪里。
老川和搭檔計劃春節(jié)前收攤回老家。以后就不再來了。對他們來說。似乎沒有一個非呆在白石洲或深圳不可的理由,他們從來沒把這里當成家,即便在這里開火鍋店已經(jīng)20年有余。拆遷的消息反而像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家休息了?!霸僬f了,深圳的平均年齡只有33歲,我們這些早就超齡了,容不下我們了,還留在這里干嘛。”
柳曉月也要回老家,趁著兩個外孫女還沒開始上學,等白石洲全部清租了,她就把兩個孫女帶回老家上學?!霸谏钲诠﹥蓚€小孩上學,壓力實在太大了,沒辦法,只能回去?!?/p>
現(xiàn)在,柳曉月拼命抓緊最后在白石洲生活的這段時間,希望能為外孫女多賺點學費。她白天掃地,晚上下班了就去打點零工,一個月能多掙千把塊錢。
黃瑛買下的房子在關外,但她一直沒把在深圳安家當成人生目標?!叭绻皇菫榱撕⒆由蠈W,我早就想回老家了,搗鼓—下家里的田地,也比在這里好?!?/p>
“在深圳,你在大街上跟別人說沒錢了,想借個手機來打個電話,那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在我們老家,這就是個很簡單的事,所以說這里的生活沒意思。”
她從朋友那里得到消息,白石洲拆遷重建之后,住宅樓的售價會到8萬元/平米,她和朋友都認為,這還只是預先披露的內(nèi)部選購價,以后真建起來,估計得要10萬塊一平米。
“我就知道,一旦離開了白石洲,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回到這里來了。”
還沒搬走的人仍在維持著原來的生活秩序。早晚的廣場舞照樣跳,路邊的商店還在每天叫囂拆遷跳樓價清貨,餐館的煙囪還在轟隆隆地冒著白煙。
柳曉月每天也還是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完成自己的掃地工作。她經(jīng)常要花許多時間把白石洲城市更新辦公室門前的空地清理干凈,辦公室門前總會有許多煙蒂。因為煙蒂時常會卡在磚塊之間的縫隙,除了用掃帚清掃,柳曉月還得用手一一將它們摳起。
到了傍晚,清潔工們剛剛下班,城市更新辦公室門口,又有工作人員點起了煙。
煙頭在秋風里忽明忽滅。到徹底清租那天,這些被丟棄的煙蒂,也許會一直躺在辦公室門前磚塊的縫隙間,直到拆除爆破的塵埃,把它們連同白石洲的記憶,全部埋到地底。